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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抗的启蒙与启蒙的反抗
——从鲁迅的《离婚》谈起

2024-01-21吕若涵

关键词:离婚祥林嫂知识分子

栗 哲 吕若涵

(福建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0)

《离婚》是鲁迅短篇小说中的一部复杂之作,学界对其解读莫衷一是。关于爱姑的形象有以下解读方式:一是政治阶级分析,将其视为辛亥革命失败的产物;二是国民性批判,认为爱姑作为封建妇女其愚昧盲目的精神是启蒙批判的对象;三是与鲁迅日记中的生活经历进行对照式解读;四是美学解读,认为爱姑的悲剧是性格悲剧、命运悲剧。关键一点,多数论者将爱姑的反抗视为对礼教的强化,其目的是以封建秩序维护自己作为妻子的身份,由此认为她是十足的封建妇女。笔者不认为鲁迅笔下的民众都是麻木的庸众,并试图在反封建和国民性批判之外寻求新的解读视域。

一、爱姑的形象——“人”的觉醒与追求

从现代对古代文化价值观的超越来看,五四所提倡的启蒙在文学上主要表现为“人”的文学,提倡人性解放,表现为“人”的觉醒,尤其是反封建、反对传统礼教。从这个层面来看,爱姑无疑具备现代启蒙观下的系列品质。

首先是追求公道的反抗精神。丈夫喜欢上了别的女人,打算将她抛弃时,爱姑想到的是作为一个“人”的尊严:不是夫家聘来就来,想赶走就走。她的反抗首先是证明人的存在权利。“我是三茶六礼定来的,花轿抬来的呵!那么容易吗?……我一定要给他们一个颜色看,就是打官司也不要紧。县里不行,还有府里呢……。”[1]154在七大人提出要多给十元钱的时候,她接下来的话语方向没有往离婚的条件谈,而是转向一些陈年旧事,诉说自己在婆家非人的遭遇。可见爱姑始终要的或许就是一句道歉,一句错在男方的公道话,也就是“人”作为精神性存在的尊严。这个目的在一开始就有所交代。“我倒并不贪图回到那边去……我是赌气。他不能像慰老爷似的不通,只说是‘走散好走散好’。我倒要对他说说我这几年的艰难,且看七大人说谁不错!”[1]149爱姑的父亲也提及,这样闹的目的并非是贪图回到夫家——以明媒正娶的身份回到夫家,以证明自身的封建合法性。爱姑不同于一般的封建妇女,面对休书顺从地回到家中,承认封建正统的合理性。她的泼辣显示其做人的勇气——为了讨回做人的尊严,即使搭上性命也在所不惜,可见其追求做人的决心。

这是一个具有独立平等意识的女性。关于黄鼠狼咬死大公鸡一事,对丈夫滥用夫权不问青红皂白就打自己的行为进行控诉;向大家公开揭露丈夫平时对自己称呼上的侮辱。从女性主义的视角来看,勇于当面控诉自己在男方家的不平等遭遇,将以前视之为妇女三从四德的东西加以反抗,无疑是一种女性意识的觉醒。

这是一个清醒却走投无路的反抗者。爱姑对自身有清楚的认知,她明白自己是粗人、乡下人,不具备乡村以外广阔的见识,同时对外在的形势保持着自身认知范围内的清醒。存在两个层面的反讽:

第一层面是对“知书识理”的人而言。爱姑见到七大人之前,对其形象有一个想象性的铺垫:“知书识理的人”什么都知道,即使他们吃了别人的酒席收了好处,也会讲理说公道话;即使七大人和知县大爷有换帖关系,也不会不说人话。见到七大人时,爱姑的父亲一声不吭,但爱姑却勇于反抗。首先支撑她勇于站出来说话的是对读书人的信念。然而在七大人搬出从北京洋学堂读书的尖下巴少爷,两人都对公婆赶儿媳走是天经地义的伦理表示认同时,爱姑并非愚昧地认同,而是察觉出了七大人的不可靠。由此,读书人或者乡村士绅所代表的启蒙信念崩塌,他们在爱姑心中正义的形象也随之崩塌,但她还是选择再挣扎反抗一次,可见其反抗意识的强烈。爱姑在察觉出尖下巴读书人、当官的七大人的虚伪时,明知前方绝望无路,却还是要斗争,这种精神颇具《这样的战士》中的韧性战斗精神及“反抗绝望”的生命主义基调。不同的是,爱姑的“韧性战斗”多了几分懵懂自发的色彩。

第二层面的反讽是对七大人所具有的威严而言。小说开始的乘船情景就对七大人的威严做了铺垫,从八三的反应,到爱姑、庄木三对将要到来局面的没把握都暗示着这一点。刚见到七大人时,在爱姑眼里,周围的公子哥都在其威光中成了臭虫;七大人吩咐下人办事时的喊声使爱姑生出一股不可名状的恐惧。在这害怕中,爱姑下意识服从了七大人的判决。文章最后,爱姑明知道七大人打喷嚏了,却“不由得转过眼去看”。爱姑对七大人最后的观看印象是七大人拿着“屁塞”摩擦鼻子,这一平庸行为将其威严拉下神坛,形成地位上的反讽。被威严震慑的人通常是不敢正眼去看所害怕之人的。某种程度上,爱姑无意识地对七大人的观看对之前其威严形象构成了消解。这里的看并非是全知全能叙述者的观察。故事聚焦于爱姑的思想及行动,是第三人称内视角由爱姑发出的观看行为。从叙事学的角度来看,在这个情节中,对威严的解构很大程度上作用于人物的感受,即爱姑最后的内心感受可能对七大人的威严并非完全认同。存在主义哲学家萨特将“注视”与“被注视”的相互关系阐释为四种存在:主体—我;对象—我;主体—他人;对象—他人。在“主体—我”的注视中,将他人对象化,对象在被注视中很大程度上丧失自身的主体性。“在萨特的论述中,他似乎就是要告诉人们,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如注视行为一般,永远存在着视线的冲突和身份的不平等。”[2]爱姑作为主体,在这里发出的“注视”行为将七大人对象化,爱姑是作为存在的“我”,具有自由的主体性,虽然是一种无意识的观看,但很大程度上表现出一种“人”的自由觉醒。有趣的是,七大人作为被注视的对象却有极高的身份社会地位。由此,实现了一种“注视”中的反讽——作为人的“主体”和社会威严形象之间的错位反差。

这里存在一个关键性的问题,爱姑对自身内外的形势有着清醒的认知,觉察出了七大人、慰老爷、读书的尖下巴少爷的不可靠,为什么不做彻底的反抗?例如,爱姑提到过的公事公办和拼出一条命来。她的反抗最后以妥协而告终,这是一个戏剧性的转折,与之前强烈反抗的话语形成了鲜明对比。

鲁迅的文本没有清晰地表明爱姑设想的另外路径的失败,但从五四时期大环境来看,导致爱姑反抗失败的原因可以从两个方面考虑:其一,爱姑自身的反抗意识无法转化为实际行动。其二,爱姑所处的周围环境无法提供反抗的路径。无论从束缚女性的封建意识,还是从外部所具备的现代司法程序和制度来看,个人对自由与公正的追求需要群体意识的认同与物质保障。

二、反抗者群像——“梦醒了无路可走”

反抗是鲁迅思想中的一个重要方面。鲁迅在早期用文言文写的文论《摩罗诗力说》中就推举一种“立意在反抗,旨归在动作,而为世所不甚愉悦者悉入之”[1]154的诗人。摩罗诗人所具有的诗力,核心就在于抗争的精神。鲁迅说自己译介外国作品的类型——“所求的作品是叫喊和反抗的”[3]525,其翻译的目的主要是将作品中反抗的力量致力于社会改良。反抗的主题立意在鲁迅的作品中反复出现,从白话文短篇小说的开篇之作《狂人日记》的狂人始,到鲁迅的杂文等,形成了反抗者的形象序列。这些反抗者具有一些共同的特征。

这些反抗者都是孤独的,有时甚至被周边人视为“狂人”、异类、疯子等被群体所排斥。《离婚》中的爱姑面对七大人时意识到了自己的孤立:弟兄不敢来,爹不敢说话,慰老爷、尖下巴少爷和七大爷都不可靠。《狂人日记》中的狂人在精神上也是孤独的。《药》中的革命者夏瑜被当作异类,成为人们茶余饭后议论的对象。《孤独者》中的魏连殳被自己的兄弟本家排斥,也同时被S 城保守的人所孤立以至于丢掉饭碗。《长明灯》中的“疯子”因要熄灭灯而被村里的人禁闭。《伤逝》中的子君在大胆地自由恋爱之后遭受到的是旁人的冷眼。《祝福》中祥林嫂因悲惨遭遇被周围人所赏玩,后遭厌弃疏离、冷嘲热讽,捐完门槛参加祭祀礼时仍被排斥在外,最终被孤立而死。

反抗作为启蒙的行动,具有一些启蒙的觉醒特征。有时这种启蒙不是以知识分子为代表加以引导的,而是一种自发的带有萌芽式的启蒙意味的反抗。这里,笔者将祥林嫂纳入启蒙的反抗者序列,是基于对祥林嫂的形象分析。不同于将祥林嫂当作封建妇女的看法,祥林嫂其实是一个追求自由、独立的女性。失去首任丈夫后,自己偷跑出来做事挣钱。当看到自己一个女工的工作量顶好几个工人的时候,不觉得累而是感到了自己的价值。祥林嫂瞒着婆家偷跑出来,这是对封建道德中将女子视为夫家所有物的反抗;不像别的懒或馋的女工,祥林嫂对自己的工作感到满意正是对自身价值和人格的追求。她有着追求自由自主的独立意识。在婆家将她再次作为交换物出嫁时,她打算一头撞死以示反抗。在祥林嫂诉说自己的悲伤故事却看破了周围人只是在嘲讽自己时,她的回应是“她单是一撇他们,并不回答一句话”[1]18,“所以总是瞪着眼睛,不说一句话,后来连头也不回了”[1]20。她清醒地保持着做人的最后尊严,沉默无声地与这冷漠麻木的世界做抗争,默默地积攒着捐门槛的钱。“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4]292。祥林嫂最后捐门槛的救赎之路也被否定了,她失去了希望。在对识字人的求问里,对于人有没有魂灵和死后世界的求证表明祥林嫂的某种怀疑——她对此不了解也并不十分相信。这意味着她对旧秩序改变的可能性期待、反抗路径的期待,即在新学的知识分子眼里有无脱离传统封建秩序可能性的救赎路径。这里,爱姑的形象仿佛跃然于眼前,都是求告无门走投无路却又期待新路求生做人的女性,具有萌芽的启蒙意识,却眼睁睁地被扼杀在摇篮中,流离失所,成了旧路不想走或者走不通,想从这点萌芽的启蒙中寻找新路却也无新路可走的夹缝人。有谁可听见那黑屋里的呐喊了?如果子君是那“梦醒了无路可走”的娜拉,那么爱姑、祥林嫂则是梦醒了一半却在黑屋中苦苦挣扎还做着顽强反抗的娜拉。

反抗者可以分为不同类型。第一类是知识分子,以吕纬甫、魏连殳等为代表;第二类是受知识分子启蒙的践行者,以子君为代表。这两类受过启蒙的熏陶,在思想认识上具有明确的启蒙意识,以挑战的利剑锋芒直指封建旧秩序,并以反抗的实践从外部②试图打破。第三种是具有自发的启蒙意识萌芽的反抗者,多以民众为代表,例如爱姑、祥林嫂。他们带着懵懂的启蒙觉醒,在封建秩序内部进行反抗的实践,即用“封建”来反封建。这里的封建,指的是人物具有启蒙意识萌芽后无法从自身内部进行突破,清醒却带些无奈地在封建秩序内用旧的道德、礼教进行对抗,以旧方式寻求出路。爱姑和祥林嫂都是底层没受过教育的女性,都在各自的生存境遇中试图寻求出路。然而在她们的意识里,除了传统教化外,没有别的可赖以凭借的思想和物质支持。因此爱姑选择的是听从乡村有威望的七大人的安排,祥林嫂听从的是捐门槛的救赎方式。前两类反抗者的类型比较容易辨认,他们践行的启蒙意识主要来源于西方的现代启蒙观。值得推敲的是,第三种反抗者身上具有的萌芽的启蒙意识从何而来?

从哲学上来看,这种启蒙的反抗极具生命主义的色彩。这要联系到鲁迅的启蒙观,在鲁迅的启蒙革命中,生命被放在了非常重要的位置。“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苟有阻碍这前途者,无论是今是古,是人是鬼,是《三坟》《五典》,百宋千元,天球河图,金人玉佛,祖传丸散,秘制膏丹,全都踏倒他。”[4]47鲁迅生命哲学思想中的“人”,不是抽象理念上的,而是活生生的生命体。因此爱姑以及祥林嫂的反抗很可能是基于一种生命要生存、发展的本能,这种生命本能意识的涌动对封建旧秩序构成了一种动摇,从而在行动中表现为一种萌芽式的启蒙反抗。

然而,生命主义的解释放在历史各个时段似乎又无所不包,无法阐释这个时期所具有的独特性。因此,还需要引入历史视角来考察这种启蒙的时代特点,将这种生命主义放到具体的历史语境中。即萌芽的启蒙意识跟民国时代的经济政治发展程度相关。

中国在明清时代就产生了早期资本主义萌芽,同时在文化领域也出现了一些具有反封建的思想家和作品。到近代①,外国的坚船利炮打开了中国大门,中国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此时的中国,政治局势不稳定,经济成分复杂,主要存在四种经济成分:以小农经济为特点的自然经济、民族资本主义、官僚资本主义(1927—1949)、外国资本主义。西学传入中国,掀起了各种运动。以上分析的第三类反抗者多收于《彷徨》集。《彷徨》出版于1926 年,收录的是鲁迅于1924—1925 年期间创作的小说。爱姑、祥林嫂都为农村妇女,没有受过西方的思想知识教育,从文本来看,也没有显示她们受过西学的影响,因此可以推断这种启蒙意识很大程度上可能来自本国民族资本主义的发展,即一种经济成分的积聚所带来的文化意识的萌芽。

相应地,反抗者同时具有新旧社会的特质,体现了20 世纪20 年代的过渡特点。正如梁启超所描述“故今日中国之现状,实如驾一扁舟,初离海岸线,而放于中流,即俗语所谓两头不到岸之时也”[5]。例如,《在酒楼上》的吕纬甫为了生计接受教“子曰诗云”的现实,却怀想以前讨论改革中国的方法、去城隍庙拔胡子的时光,真正地成了半新半旧的夹缝人。

最后,反抗都以失败或者妥协屈服告终,以“正常人”的身份进入封建社会秩序中使其正常运转,或者以牺牲性命却唤不醒群众的失败告终,或者以一种畸形反抗的形式自暴自弃,或者自身仅存一点启蒙的觉醒也被封建势力所扼杀。在表现上,鲁迅对于人物遭受失败的打击存在一种类型化的反应描写:行动变得迂缓(吕纬甫);她像是受了炮烙似的缩手,脸色同时变作灰黑……记性尤其坏,甚而至于常常忘却了去淘米[1]20(祥林嫂);……只有沉默。她脸色陡然变成灰黄,死了似的[1]127(子君);“怎么连七大人……”,她满眼发了惊疑和失望的光[1]155(爱姑)。这些反抗者失落表现的相似性,也使得我们可以将这些人物作为类型化的人物来看待,即一系列反抗失败的孤独者群体形象。

从结构主义的观点来看,上述反抗者系列文本具有同一套叙述结构语言:觉醒——反抗——受到周围人和环境的阻碍(被视为突破传统的异类)——大团圆式反讽(失败)。这一叙述结构在小说文本中的反复出现,从一个侧面反映出鲁迅对启蒙现实性问题的思考。即启蒙何以可能,何以成功?鲁迅通过这些人物大致指出了启蒙的两条路径:外部进行突入、内部萌芽的挣脱。但这些都无法使启蒙革命真正的落实。封建秩序的内部反抗无以瓦解封建本身。从西方外部传入的文化,以及经受过现代价值观念教化的知识分子们也对推动封建社会的瓦解无能为力的话,启蒙的出路又在何方?经过启蒙熏陶和引导的民众是否有可能成为启蒙的革命力量?从魏连殳、吕纬甫、子君这些立意于启蒙并有反抗实践尝试的失败结果来看,爱姑、祥林嫂这些具有了启蒙萌芽意识的民众经受现代启蒙观的教育而去实践反抗的话,也可能是失败的。因为仅仅靠个体的自觉努力和反抗,无法推翻统治了中国两千多年的陈旧文化观念。着眼于个体与群体的关系,个体的反抗更需要的是一种群体的呼应,一种社会整体环境的改变。

对于启蒙的实现而言,知识分子的先觉、个人自发的觉醒萌芽都是不够的。它必须内化为一种大众意识形态,并且不是一句口号或者一种可以倏忽而逝的萌芽,而是作为生存的基本秩序存在。鲁迅所思考的,或许就在于启蒙真正融入到日常生活,成为一种大众的意识形态。以大众化为线索来观照鲁迅在五四和左翼时期的文学活动,可以勾连出一种延续性。可将五四时期视为一个线索隐形的开端③,在左翼时期这种大众化倾向逐渐变得明晰,在实践上也有所行动。

从爱姑等反抗者失败的可能原因来看,启蒙的实践需从两个方面进行:个体上,需要启蒙的大众化;整体上,社会环境、国家机器以及群体意识等启蒙的实现需要依靠国家的政治革命、社会革命,凭借现代民族国家进行现代化的实践。当然,后者也包含大众化实践。从五四开始,中国的社会政治革命就与大众化实践交织在一起,成为解决中国现代化历史问题的重要实践。

三、民众视角下的反抗与启蒙

反抗是启蒙的动作表现,而启蒙是反抗的旨归。鲁迅笔下的反抗者是其启蒙观的承载者。如何对反抗者进行阐释,很大程度上要看鲁迅持何种启蒙观。在五四时期,鲁迅无疑是一个独特的存在,和五四同时代人既同步,又保持着距离。正如其作品中的离乡人,和故乡永远存在一种“在而不属于”的关系。这样“在而不属于”的位置关系同样也是鲁迅与五四同时代人的写照。鲁迅以其启蒙观的深刻性,在启蒙的飞扬面之外,开拓出了别样的天地。

(一)向生而生:向着生存而生的启蒙

生存在鲁迅的启蒙中占据非常重要的位置。这种为生计现实而考虑的思想启蒙,在五四飞扬的时代里,具有某种坠入日常现实的苍凉风格。张爱玲曾言“我发现弄文学的人向来注重人生飞扬的一面,而忽视人生安稳的一面。其实,后者正是前者的底子”[6]91。张爱玲和鲁迅作品中的人物不带有浪漫主义的梦幻色彩。他们是沉重的,现实主义式的。在谋生与启蒙、谋生与谋爱的抉择中,生存始终是第一位的。那单独向现实对抗作战却为了活下去而在封建旧传统中沉沦报复式地活着的孤独者;为了生计不得不抛弃子君,要用“说谎和遗忘”做先导的涓生;不被周围人理解被当成疯子的“狂人”最终还是选择了在世俗中做官;挣扎着不愿被婆家卖到山里的祥林嫂还是在山上定居下来;那大喊要拼出一条命来的爱姑还是选择与七大人等进行妥协而离婚。

有论者认为涓生是鲁迅所批评的“伪士”,而狂人反抗失败后去做官被认为是一种“去伪存真”的斗士所为——“从‘独自觉醒’的骄傲、优越感中被拯救出来,回到这个世界的日常生活中(即成为对世界负有真正自由责任的主体),以不倦的继续战斗的‘物力论’精神,坚持下去,直到生命终了之日为止”[7]。本文认为,狂人最后的结局正是鲁迅现实主义精神的写照。鲁迅的现实主义态度使他从来不做简单的观念上的激情飞扬,而是在人生现实的日常安稳中表现其复杂之处。相比于五四新文学和左翼文学初期观念化的创作,鲁迅笔下的反抗者,面对生活与启蒙,几乎是近身肉搏,在血肉模糊的状态中诉说启蒙和现实的较量。“斗争是动人的,因为它是强大的,而同时是酸楚的。斗争者失去了人生的和谐,寻求着新的和谐。”[6]92在对五四启蒙飞扬面的超越上,张爱玲与鲁迅形成了呼应。同样面对旧的东西不能一刀两断,而是在妥协中进行斗争,书写着人世间日常安稳处的故事,作品呈现出一种苍凉感。

鲁迅笔下的反抗者都活在现实之中,而不是对启蒙浪漫空洞的幻想中。反抗者的失败是面对强大的现实而做出的妥协。这些反抗者是在现实中挣扎的反抗者,面对生存问题,启蒙与生存便在现实生活中扭成一团,道出了启蒙的深度和难度。“革命是要人活的”,鲁迅的启蒙思想建立在使人生存的信念中,其作品也是从人物的现实生存出发进行的描摹刻画。

(二)何种民众?启蒙者的位置

鲁迅曾经说过他抱着“引起疗救的注意”[3]525来做小说,在五四时期这种观点带有当时启蒙知识分子普遍具有的精英主义立场,代表了启蒙的主体与客体之间的一种想象型关系——启蒙不断“询唤”着启蒙者,使其具有了精英主义的俯视视角。

如果我们反对意义的确定性和固定不变的意义能指的话,那么如何对看似愚昧麻木的五四民众形象进行另一种解读和认知?就当时五四新文化运动所产生的影响来看,波及范围在局部,对广大农村和部分市民都没有影响力。“五四”对于城市中“众”的灵魂与精神的启蒙价值,在一个短时期内带来了多大的觉醒显得可疑。[8]“五四”这一事件及新文化运动对农村社会的人际网络和生活方式带来了多大的自觉变化,也是可疑的。作为启蒙思想宣传的“五四”对大众的影响力较小。因此知识分子的文本,所勾勒出的愚昧无知麻木的庸众面目在多大程度上反映了大多数的民众实际情况,还是知识分子在启蒙召唤下的一种想象?其可疑的面目值得推敲。

这种对启蒙客体的想象可能对大众构成一种压抑,使之面目趋向于单一化。然而,鲁迅的小说并不总是表现为批判庸众,在他的视角中,还有反抗精神十足的爱姑;有那虽是下层民众但毫不世俗精明,善良而具有良知的拉车夫(《一件小事》);有在礼教和佛教之外[9]发出极具解构性的怀疑问题的祥林嫂。显然,在隐含作者的态度中,包含的并不都是对这些人物的反讽和批判。那因没具体回答祥林嫂的发问而惴惴不安的“我”,传达着对读书人的反讽。最后的大团圆结局——鲁迅式的大团圆,却反映着人物内心的愧疚和惋惜之情。那具有强烈反抗精神的爱姑在看清封建乡绅的不可靠后,在混沌的大脑中还要坚持反抗一次,最后的和谐收场却与之构成反讽,结局暗含着爱姑对乡绅官员、读书人说人话讲公道等信仰信念的崩塌。因此除了对民众进行国民性批判之外,是否可以引入一种不同于精英主义批判的对启蒙解读的视角?如何理解反抗者的失败?

需要指出的是,本文所使用的民众的概念,采取民俗意义上的民众,即相对于官方立场而言的宽泛的人群。在五四提倡的“平民文学”中,就“民众”一词的含义进行过讨论,大多把民众作为需要启蒙的对象来界定,知识分子和民众有一个界限的区分。但鲁迅小说中的知识分子与民众的区分并不鲜明,且有些混沌。此外本文讨论的主要是知识分子之外的普通民众,因此采取民俗学意义上的概念划分。

安丸良夫关于民众史的一些观点和思路可以作为参照。“安丸要做的不是在直观意义上‘认同’民众,而是如同吉本所说,建立一个可以‘收敛价值感觉’的场域。归根结底,民众史并非代表了民众的书写要求,它是知识分子内部的一种对抗精英意识的立场。历史性地看,东亚地区的民众史书写,暗含着的一个基本母题是如何设定近代之后的认同方式,这个问题恰恰是依靠直观的二元对立的思路无法面对的问题。民众史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提供了一个新的启示:从民众生存的角度来观察历史,不仅舶来的西学缺少有效性,传统的国学也没有直接的解释功能。民众视角提供的思路,是把这一切都在颠倒的世界里相对化之后,再重新作为要素组合进历史中去,只有在这个阶段,虚假的二元对立不再具有意义,而错综多样未必可以简单整合的历史过程,才能呈现它的丰富性格。而民众史研究的真正价值,或许不在于它对抗启蒙,相反,是揭示“启蒙”这一抽象观念在东亚的具体历史内涵。”[10]安丸良夫在历史学研究中引入民众视角,这是对以往丸山真男等只注重精英知识分子的主流史学研究方式的有效纠正。但这并不是一种二元对立(精英—民众)后的颠倒,而是内部对抗精英意识的一种立场。民众史复杂内涵的展开是“启蒙”的历史化,不再是一种空洞的思想能指,其意义或许也不在于对抗启蒙。

这里,笔者将安丸良夫的思路运用在鲁迅作品对民众的书写呈现中。在鲁迅的作品里同样蕴含着类似于安丸良夫意义上的“民众视角”。如果从民众生存的角度来观察启蒙,不仅舶来的西学缺少有效性——以魏连殳、吕纬甫为代表受过西学影响的知识分子缺乏启蒙的革命动员性,受过启蒙熏陶的子君宣告了启蒙的失败;并且传统的中国历史内部也没有生产出直接的动力实践——爱姑、祥林嫂等人虽具有反抗意志,但人物最终的悲剧性结局就已表明,这种从中国本土历史内部生出的启蒙意识无法在根本上作为十足的直接力量实践启蒙。鲁迅以笔下的反抗人物大致写出了启蒙的两条路径的失败:从外部突入、内部萌芽的挣脱都无法使得真正的启蒙思想落实到生活和生存中。正是因为鲁迅的现实主义,使他的作品从未呈现出启蒙概念能指的空洞化,而是从民众生存的现实出发,去勾勒启蒙的展开图卷。在这图卷中,启蒙和民众的生存扭成一团、不断斗争。民众生活的复杂内涵是对精英知识分子二元对立思路的一种颠倒,二者之间并非具有非此即彼的清晰分界。鲁迅启蒙观里面包含的精英主义和民众视角的双重质素,使其显示出自身的独特性。

学界存在一种对鲁迅作品的代表性阐释,即作品表现出对启蒙的反思,即在启蒙中怀疑启蒙。例如,作为启蒙者的涓生其最后失败的悔恨;那无法回答祥林嫂关于灵魂有无问题的读书人;无法被周围群众理解的革命者夏瑜。或许,鲁迅的民众视角很大程度上并非是民众的书写要求,其代表的是对精英知识分子内部立场的对抗。与安丸良夫相似,这种对抗也并非是对精英分子的压抑,而是表明将自身知识分子立场相对化的一种努力。鲁迅作品中所建立的“收敛价值感觉”的场域,代表着他对知识分子精英立场的一种反省。这种反思,在其杂文中也有所表达。“凡有改革,最初,总是觉悟的智识者的任务。但这些智识者,却必须有研究,能思索,有决断,而且有毅力。他也用权,却不是骗人,他利导,却并非迎合。他不看轻自己,以为是大家的戏子,也不看轻别人,当作自己的喽罗。他只是大众中的一个人,我想,这才可以做大众的事业。”[11]他看到了知识分子具有启蒙的历史作用,但也对知识分子发挥作用提出了要求和条件。他对大众也有所警惕,可见其辩证思维。最重要的是,他认为知识分子只是大众中的一员,既没有夸大知识分子,也没有将其历史作用所具有的重要位置绝对化,这是一种“收敛价值感觉”的知识分子场域。

而民众视角引入的真正价值,不仅在于对抗启蒙,而且展现了“启蒙”这一抽象观念在中国五四阶段的具体文学与历史内涵。鲁迅的作品没有仅仅表现启蒙和民众的二元对立,而是呈现了一个广阔的阐释场域。从民众生存的角度来书写启蒙,在这样颠倒了的世界里,或许作品呈现的是五四启蒙在中国文学上的历史化。以往对五四民众的认识趋向于固化,尤其以“闰土”为代表的被封建礼教所麻痹的民众形象广为所知。而鲁迅作品中蕴含的民众视角,是从民众生存本身出发而进行的文学化书写。因此鲁迅笔下的民众形象并非单一,民众的历史内涵也并非单一。抛开五四在当时较小的影响面,并且抛开启蒙的精英视角,才能层层剥出被遮蔽的民众形象,挖掘鲁迅作品中具有反抗精神的民众的积极特质,这种反抗的精神或许可以视为本土民众身上具有的启蒙现代性萌芽因素。历史有时并不呈现为统一的齐声喧哗的面貌,五四也并不总是表现为启蒙的统一体。因此,在文本和历史主流外的裂隙处进行观照,文本的阐释空间才有更多的可能性。鲁迅作品中这种民众视角的存在,是作品得以立体多维化阐释的一个基点。而笔者在开篇对《离婚》中的爱姑所做的正面的形象学分析,正是基于此。

鲁迅一直将这种“收敛价值感觉”延续到了左翼时期。归根结底,作品中的这种民众视角以及左翼时期鲁迅关于大众化的思考都来源于鲁迅本人的现实主义观和辩证的思维方式。正是从生活现实出发而写作的现实主义,使作品视角的丰富性得以存在。辩证的思维方式使作品尤其是杂文,呈现出深刻而丰厚的思想面貌。这种辩证思维方式,注定了鲁迅不论是在五四时期还是左翼时期,其位置都只能是“在而不属于”。因其思想中否定之否定的思维方式,使得他既认同五四的启蒙,同时又超越启蒙;既认同左翼的一些主张,而又提出批判,反右的同时又反左。真正的革命是“永远革命”[12],在这个意义上,鲁迅思想永远是一种“在而不属于”的超越性存在,也是真正的革命精神所在。笔者认为此种革命精神正是我们不断出发与思考的原点。带着这样的革命精神,回过头来审视五四时期的启蒙问题,思考启蒙视域下反抗者的多义性,我们或许会有更深刻的理解。

注释:

① 关于中国近现代史的划分,本文采用的是史学界已有共识的划分:1840-1949 年为近代史,1949 年以后为现代史。

②接受的启蒙思想从西方习得。

③隐形:大多数评论者认为鲁迅在五四时期对民众的态度总体表现为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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