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煤炭的言说:《像这样的小事》新物质主义书写

2024-01-21李春风

关键词:洗衣房修道院爱尔兰

李春风

(台州学院 外国语学院,浙江 临海 317000)

爱尔兰小说家克莱尔·吉根(Claire Keegan,1968—)自1994 年才开始短篇小说的创作,于1999 年出版第一部短篇小说集《南极》(Antarctica)。《南极》一经出版就获得2000 年度“鲁尼爱尔兰文学奖”(The Rooney Prize for Irish Literature)和“《洛杉矶时报》年度图书奖”(The Los Angeles Times Book Prizes)。她的第二部短篇小说集《走在蓝色的田野上》(Walk the Blue Fields,2007)在2008 年获得“边山短篇小说奖”(The Edge Hill Short Story Prize)。2009 年发表在《纽约客》杂志的中篇小说《寄养》(Foster)获得“戴维·伯恩爱尔兰写作奖”(Davy Byrne’s Irish Writing Award)。吉根的小说笔调简洁、冷峻,主要描写爱尔兰普通人的情感以及日常生活冲突,结构精巧、情感细腻,深受读者喜爱。

《像这样的小事》(Small Things Like These)是吉根的最新力作,出版于2021 年,并入围2022 年度布克奖的短名单。这部小说讲述的是发生在1985 年爱尔兰小镇上的“小事”,是一个“关于希望、安静的英雄主义和温柔的难忘故事”[1]。在圣诞节前的几周,煤炭和木材商人比尔·弗隆(Bill Furlong)迎来最繁忙的季节,在无意间发现了一个关于天主教会的丑陋秘密,见识到受教会控制的人们共谋的沉默,并困顿于这件“小事”而饱受煎熬。最终,内心的善良战胜了迟疑、沉默和诱惑,弗隆偷偷帮助其中一个被非人虐待的女孩逃离了修道院,挑战了教会的权威。很多小说家都对这部小说赞誉有加,比如弗兰克·麦吉尼斯说:“《像这样的小事》用它的诚实让你心碎,让你沉浸在人类善良的震撼中”[1];希拉里·曼特尔认为:“吉根一句接地气、有力的句子就能包含大量的社会历史。每一个词都是正确的词,用在了正确的地方,其效果是共鸣且感人的。”[1]然而,到目前为止并没有一位学者关注到其中具体而微的物——煤炭所引发出来的宏观历史叙事。吉根借助煤炭这个不起眼的物将客观史料融入虚构的想象之中,对爱尔兰“抹大拉洗衣房”这段历史进行叙述、阐释和重构。基于此,笔者聚焦《像这样的小事》中的物书写,勾勒当时社会的意识形态和历史事件,并与同时代新历史主义话语互文,揭示宏大历史背景下“堕落女性”的悲惨生活、教会修道院惨无人道的丑恶嘴脸以及小人物的英雄主义精神。

一、煤炭:妇女悲惨生活的见证

20 世纪90 年代开始的“物转向”使具体物件成为研究小说文本一个重要批评路径。布朗(Bill Brown)在其专著《物质无意识:美国娱乐、斯蒂芬·克兰以及游戏经济》[2]15中首次提出“物质无意识”的新物质主义批评话语,认为文学批评者应该关注文本中物质文化“不引人注目的表层书写”,因为每一个作家都生活在某一特定历史时期,无法摆脱历史与时代的影响。正因为如此,作品中描述的日常物质细节不可避免地和当时的环境以及时代有着密切的联系。可以说,物是文学活动至关重要的参照系,它不再是人类活动的“外在之物”,而是参与者、行动者和言说者。[3]58因此,文学作品中具体的物可以折射出当时的社会历史与文化结构,是历史变迁的底色和风向标。伊恩·伍德沃德(Ian Woodward)在《理解物质文化》中也指出要理解物的意义,不仅要认识到“物所处的位置”,而且还要关注“物的叙事化过程”[4],也就是罗姆·哈瑞(Rom Harr)所说的“物只有在特定的叙事语境中才有魔力”[5]。煤炭的指涉意义并非单一,常识性的理解来说,煤炭就是一种燃石,“是一种可燃有机岩,是由大量的植物遗体经过复杂的生物、物理、化学作用而变成的一种沉积矿产”[6]。煤最原始的生命形态是植物,经过漫长的地质运动,植物在黑暗深处忍受着各种“煎熬”,隐忍地等待被发现而重见天日。因此,黑魆魆的煤炭表现出一种强大的力量和勇敢的精神。同时,煤炭呈现出的黑色吸收了所有可见光,意指包容和吸纳一切,是温暖和希望的象征。黑色也是黑暗的隐喻,是一种令人沮丧的颜色,容易使人联想到漫漫的黑夜和生命的终结,是神秘、死亡、恐怖、残暴的象征。可以说,充满着生命的丰富性和强烈悲剧色彩的煤炭在小说中就如一根“线”把温情、希望、悲惨以及残酷这一颗颗“珠子”串起来贯穿在整部小说中。只有结合具体语境,将它们置于相互联结的故事叙述线中,对它们背后的深层动因和文化语境进行深入考察,“煤炭”隐藏的深意才能被挖掘出来,就如同从地底下挖掘出煤炭一样。

小说的开篇就定下文章的悲惨基调,天气寒冷,风雨大作,“树木光秃秃”[1]1,“像黑啤酒一样黑的巴罗河被雨水淹没了”[1]1,“夜幕降临,霜冻再次袭来,寒气从门缝里滑过,冻僵那些仍跪着念玫瑰经的人的膝盖”[1]2。小说中第一次出现的“黑色”,呼应着煤炭的颜色。“黑色”是这部小说的主调:黑色的巴罗河,黑色的乌鸦,黑色的煤炭……毫无疑问,黑色具有独特的象征意义,部分指涉在修道院洗衣房里“堕落”妇女如蝼蚁一般的悲惨生活。修道院由善牧修女们负责,她们不仅开办培训学校为女孩们提供基础教育,而且经营着洗衣房。在维多利亚时代的英格兰有超过300 多家这样的机构,在苏格兰北部边境至少有20 家。[7]那何为洗衣房?洗衣房的功能是什么?要回答这些问题,必须先厘清一下洗衣房的历史。

这些洗衣房被称为抹大拉洗衣房,取自《圣经新约》记载的玛利亚·抹大拉(Mary Magdelene),一个在欧洲艺术界存在很大争议的女性。有的认为她是圣女——基督追随者,有的则认为她是罪人和“堕落的女人”,而后者的呼声远远高于前者,抹大拉成为妓女、未婚先孕女性等的代名词。由此可见,抹大拉洗衣房的命名暗含忏悔的妓女的意思。爱尔兰是一个天主教盛行的国家,90%左右的爱尔兰人是虔诚的天主教徒。1937年宪法重点赋予罗马天主教独特的地位,彰显其道德权威。1979 年教皇约翰·保罗二世访问爱尔兰,进一步将爱尔兰人与天主教派画上了等号。天主教推崇女性道德纯洁,婚前性行为、未婚先孕等都不可原谅和接受,认为女性的“不洁”会对整个民族造成威胁。[8]这样的女性不符合爱尔兰家庭的组织“模式”,会遭到“排斥、压制或惩罚”[9]。在当时社会中,即使是最轻微的丑闻也会威胁到信奉天主教的爱尔兰家庭尊严,是不可挽回的耻辱,所以家人会毫不犹豫地把“堕落的”女性秘密送到抹大拉洗衣房进行改造。弗隆的母亲就是未婚生子。他母亲是威尔森夫人的佣人,16 岁的时候发现怀孕后,她的家人明确表示和她断绝关系。所幸威尔森夫人并不是天主教徒,而是信奉新教,她并没有把弗隆母亲送进那些感化机构,而是继续将其留在家里干活。这些洗衣房开始起着庇护所的作用,收容那些“堕落”的妓女和“道德沦丧”的女性,对她们进行道德感化。比如,盖斯·凯尔夫人小说《露丝》中的女主角露丝,就是通过这种机构收容改造重新回归社会。20世纪的爱尔兰收容所收容的女性越来越多样化,除了上述女性之外, 如“‘无望的案例’、‘精神缺陷的’、杀婴案例、从法院还押候审的、从工业和改造学校转来的以及‘自愿的’”[10]等女性囚犯群体也加入其中,抹大拉洗衣房开始偏离最初的使命,从慈善收容所转为关押和监禁机构。据统计,自1921 年爱尔兰独立至1996年最后一所抹大拉洗衣房关闭的70 多年间,有一万多名女性被关押且强制劳作,每天长达18 小时。修道院靠这些女性的劳作获利,并且还把她们未婚生下的孩子卖到美国赚取费用。

了解抹大拉洗衣房的历史后回到小说的文本。弗隆在第一次真正接触那些“堕落的”女性之前,就隐约听到过有关修道院的一些传闻。有的传言说这些洗衣房名声很好,“餐馆、宾馆、疗养院、医院、所有的牧师和富裕家庭都把要洗的衣服送到那里……所有送进去的东西……回来时都和新的一样”[1]38。然而,另外有传言善牧修女们开办的所谓培训机构里的学生其实是品格低下的女孩,在机构里进行改过自新,“通过洗去脏衣服上的污渍来赎罪,他们从早干到晚……一个15 岁的女孩因为在浴缸前站得太久而导致静脉曲张”[1]39。真正的洗衣房究竟是怎样的呢?弗隆第一次送煤炭去修道院就目睹洗衣房的妇女在非人的环境中工作:“拿着抹布和清洁剂趴在地上洗……她们没有穿鞋,只穿着袜子……”[1]41, 女孩的头发“就像盲人用剪刀剪出来一样”[1]41粗糙和难看。由此可见,这些妇女和女孩生活环境极其恶劣,在冷得“透不过气”的日子里,她们没有穿鞋,没有穿棉衣,趴在地上洗刷地板。在弗隆离开的时候,他注意到修道院和隔壁圣玛格丽特教堂那堵墙的顶部都是破碎的玻璃,而且修女把前门也锁上了。这些细节无不暗示这些可怜的女人们没有自由,就如同犯人一样被监禁在这里。显然,这里的洗衣房已经不再是传言所说的让“堕落的”女性改过自新的地方,而是一个女性随时遭受监视和惩罚的监禁机构。

作者对她们的悲惨生活在弗隆第二次去修道院送煤炭有了更进一步的描述:一个女孩在装煤的房间里面躺着,长长的指甲被煤弄得乌黑。地板上的粪便可以推断出女孩待在里面已经不止一个晚上,女孩也已经分不清白天或黑夜。“她盯着门口,像是要用眼睛把门烧出一个洞”[1]61表明她渴望自由,渴望逃离这个地方。当她被带到院长嬷嬷前面的时候,她“神情恍惚,开始发抖”[1]63以及“惊恐的目光”[1]68暗示了她的害怕与无助,旁边的修女甚至用咳嗽来提醒和警告她不准和弗隆交谈。显然,她们没有人身自由,被迫长时间劳作,还经常被虐待。正如布朗所指出,批评者应该从物质细节出发,“挖掘出那些潜伏在被忽视的意象、习惯和物品中的历史”[2]5,通过物质细节的象征体系来揭示小说的主题表达。作者在这里借助煤炭这个物,折射了“堕落的”妇女如地狱般的黑暗生活。妇女被遮蔽、被迫沉默、剥夺地位,以及被无视就如同煤炭被埋在地下而无法让人看到一样。格林布拉特(Stephen Greenblatt)在文章《触碰真实》[11]中曾说:“我们试图找寻过去真实的肉体和鲜活的声音,如果我们知道我们不可能找到这些,因为肉体早已腐烂成土,他们也早已寂静无声,那么我们至少可以抓住这些离实际生活体验最接近的踪迹。”小说中这个最为稀松平常的煤炭,就是触碰真实的踪迹,是最黑暗生活的象征。煤炭不再是“外在之物”,它参与到了社会生活之中,是言说者。

二、煤炭:黑暗社会的映照

《像这样的小事》的背景是1985 年的爱尔兰。20 世纪80 年代的爱尔兰共和国是经济腾飞的凯尔特之虎到来前的黑暗时期:经济衰退,失业率和国债居高不下,并再次遭受大规模向外移民带来的打击。[12]宗教信仰支撑着爱尔兰人的方方面面,尤其在政治文化发展进程中更是起到意识形态引领作用。绝大多数爱尔兰人信奉天主教,因此天主教的地位在爱尔兰社会极其显著,是爱尔兰民族认同的重要元素。天主教与新教的宗派差异成为北爱尔兰冲突的一个主要因素。1985 年爱尔兰总理与英国首相撒切尔夫人签署一份关于北爱尔兰问题的协议,它的中心内容是保证英国对北爱尔兰的长期主权并使爱尔兰政府对这一地区的事务有正式的发言权。这些社会背景在小说中都有所呈现:比如,《英爱条约》的签订导致“北爱尔兰的联合主义者打鼓游行,抗议都柏林对他们的事物有任何发言权”[1]13;1985 年的爱尔兰整个国家经济非常低迷,船厂公司倒闭、化肥厂积压严重、班尼特公司解雇了大量员工、弗隆妻子工作的格雷福斯公司也倒闭关门、花店关门……;时局艰难,人们生活极其困苦,“领取失业救济金的队伍越来越长,还有许多付不起生活费用的人,他们住在比地窖还要冷的房子里,穿着大衣睡觉。每个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五,妇女们提着购物袋在邮局门口排着队,等待领取孩子们的津贴”[1]12;还有很多人抛下一切,移民到伦敦、波士顿和纽约;有的人被银行催债被迫卖掉吉普车;更有甚者,“一个小男孩在牧师屋后的猫碗里喝奶”[1]13。天气寒冷需要取暖,取暖需要煤炭和木材,天气引出煤炭的存在,强调煤炭的重要性。然而,正如加里·托特(Gary Totten)所说,物质文化在小说里的作用不但是“背景和装饰”,也是“意识形态的比喻性表达,是涉及知识、哲学、道德等问题的证据”[13],小说中的煤炭不仅仅是社会背景和装饰,它也是道德问题的证据,是残酷社会的映照,是人的镜像。小说中的煤炭就是作者与社会语境的一场对话。

在上述社会背景下,普通大众穷得忍饥挨饿,而牧师家的猫还有牛奶喝,吉根显然是通过讽刺的手法来进行抨击。“讽刺是模态的……需要采用某种体裁表达其思想的心理状态”[14],“产生一种特殊的效果,控制读者的态度”[15]。吉根是一个熟练的语言操纵者,通过讽刺技巧,她发出反对的声音。比如在小说中作家对修道院的描述:“这个修道院看起来很有权势,宽阔的黑洞洞大门……俯瞰着小镇”[1]37;“人们都在谈论修道院是多么像一幅圣诞节的图画啊”[1]38;“修女们自己拼命地工作,织毛衣,串念珠,她们有一颗金子般的心”[1]39。修道院果真如一幅圣诞节的图画那样安详平和吗?修女们真的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吗?事实远非如此。修女们不仅虐待洗衣房的女子们,把她们锁在里面与外界隔绝,剥夺其行动及说话自由,逼迫她们每天干活长达18 个小时,而且把“堕落”女性的私生子卖到美国或澳大利亚等国赚钱,形成了一项产业,比“将未婚女孩新诞下的婴儿藏起来的寻常母婴之家好不了多少”[1]39。

通过这种贩卖孩子的方式,修女们赚取很多钱。先看院长的穿着:“熨得整整齐齐的服装,擦得锃亮的鞋子”[1]69,与女孩子们的衣不蔽体对比强烈。再看院长的办公室:“一间漂亮的大房间。房间里的铸铁壁炉里燃着火。一张铺着雪白桌布的长桌……还有一个红木餐具柜……挂在壁炉架上的是约翰·保罗二世的画像。”[1]64房间漂亮又温暖,红木餐具柜隐射富足和贪欲,与洗衣女子湿冷和肮脏的环境形成鲜明的对比。雪白的桌布与黑色的煤炭视觉上形成鲜明的反差,暗衬修女们的黑心肠。作家借壁炉上约翰·保罗二世的画像讽刺修道院表面上信奉教义,背地里却干着肮脏的勾当。修道院言行不一还可以从对待那个名叫莎拉的女孩的行为中窥见一斑。院长当着弗隆的面对莎拉表现出极大的关心和爱护:“让我来照顾这个姑娘,顺便看看我们的茶点”[1]64,“为她拉出一把椅子……很高兴地端起茶壶给她倒茶,把茶和糖碗推得更近,让姑娘够得着”[1]67。这一切其实都是为了掩饰她们过去和现在正在进行的恶行,她当时离开片刻应该也是裹挟女孩不要说出实话。果不其然,女孩只是说在玩的时候不小心被锁在煤棚。“把她带到厨房,让她吃饱”[1]69的虚假言语被弗隆在离开前无情地拆穿,“煤棚里的女孩坐在桌子旁发呆,面前什么都没有”[1]71。在这个过程中,院长的一个小动作也非常值得注意:她走到壁炉前,“用从炉膛里取来的弗隆家最好的煤块围住点燃的草皮”[1]65。一方面她借此动作平静自己的内心,酝酿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和要做的事情,另一方面也在提醒弗隆——修道院一直在买你家的煤炭照顾你的生意。修道院的丑恶被弗隆发现,院长嬷嬷采取威胁贿赂的办法想逼迫他保持沉默。她先从他最爱的女儿们入手,“我听说你们家的孩子在音乐课上有了进步”[1]65,“在唱诗班里看到了你的另外两个孩子……她们不久就可以到隔壁圣玛格丽特上学……想来上课的人太多了,为每个人都找到一个地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1]66。弗隆最大的愿望是让五个女儿顺利从圣玛格丽特学校毕业,所以院长表面上关心弗隆家的女儿,实际上借此威胁他不要把事情说出去,否则他的女儿们就不能进入圣玛格丽特学校学习。

除了修道院的惨无人道行为,小说中也隐晦地提到牧师。作家把牧师比作乌鸦,无疑是传递“天下乌鸦一样黑”的含蕴,“其他乌鸦看上去衣冠楚楚,大步向前走着……让弗隆想起那个喜欢把手放在背后在城里走来走去的年轻牧师”[1]52。乌鸦在小说中多次出现,如在第四章中,“这是乌鸦的12 月,人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乌鸦,成群结队地在城郊聚集……厚颜无耻地栖息在他们喜欢的任何瞭望台上……晚上才栖息在修道院周围的大树上”[1]37。吉根使用讽刺这种有意而明显的方式来表现牧师如同乌鸦一样令人讨厌和厌恶。“晚上栖息在修道院周围的大树上”毋庸置疑讽刺牧师和修道院他们是一伙的,印证基霍夫人所说的“他们都是一伙的”[1]78。正是吉根的讽刺立场和找到恰当词汇的天赋,让她把想要说明的事件慢慢呈现在读者面前,使得这些社会观察如此尖锐,批评如此发人深省。煤炭在小说中不仅凸显其功能价值,更是作为命运的发生地和舞台,诉说充满危机和变数的时代背景下社会以及个体的遭遇。

三、煤炭:温情与希望的表征

小说的展开都与煤炭息息相关。伊莲·弗雷德古德(Elaine Freedgood)认为比尔·布朗的“物质无意识”研究就是将文本表层的物质书写看成是历史文本的转喻,“物被从自己的属性和历史来研究,然后以此来反观重新塑造小说的呈现或主导叙述——只关注主体”[16]。物不再是被动地被人所涉入,它已经开始主动地延伸和“入侵”人的行为之中,与人的整个“存在”相关联。[3]35煤炭作为一个物,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时的社会和历史语境,并积极参与历史的建构。通过对煤炭的细节挖掘,赋予历史以当代的阐释意义。“当物与一个特别的物相遇时,物的意义才可能自行呈现出来或者被揭示。这个特别的物就是人,就是人的生活、意识和语言。于是物的意义呈现过程实际上就置于物与人的关系或者人与物的关系中。”[3]36在小说中作者通过把社会小人物作为主要对象置于真实的历史事件之中进行描写刻画,使得煤炭这个物不仅展示了背后所隐藏的权力话语体系,还勾勒出小人物的英雄主义气概——一个人对抗世界的勇气。小说主人公弗隆是一位煤炭和木材商人,他靠出售“煤炭、草皮、无烟煤、松木和原木”[1]2为生,供养家中五个女儿。他每天与煤打交道,身上、脸上甚至指甲缝里都是煤灰带来的黑色;他“很有商业头脑,很好相处,很值得信赖,因为他养成了良好的新教徒习惯”[1]7;他经常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比如开车送他们回家,把煤炭免费送给他们,还会把口袋里的零钱给他们。

送煤炭去修道院改变了弗隆平凡且满足的生活。从上文可知,修道院已经不再是以前的感化院和庇护所,而是一个惩戒和关押的机构:谋财害命、残害妇女的牢笼。目睹这些女性的悲惨生活,弗隆既震惊又同情,但是当有人寻求帮助,他还是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1]41并拒绝道,“这不是我能决定的……我不能带你去任何地方”[1]41。弗隆的反应是一个普通小人物该有的反应。试想,在那个年代,一个煤炭工人如何有能力和勇气去帮助被“道德权威”所囚禁的“堕落女性”?但是弗隆的善良又让他为没有伸出援手而感到隐隐不安,以至于在回家的路上走错了路。他求助的那位老者告诉他说:“这条路会带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1]44显然,这句话蕴含深意,“道路”这里意指选择,就如同美国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Robert Frost)的诗歌《未选择的路》(The Road Not Taken)所讲,“我选择了一条人迹稀少的行走,结果后来的一切都截然不同。”作者通过象征的手法来隐射弗隆做出的错误选择。1985 年的爱尔兰百姓生活困苦,自顾不暇,选择站在大众所谓的“正确的”一方,弗隆的妻子艾琳就是其中典型的个体。她觉得,“这些事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有什么可负责的呢?……如果你想在生活中取得进展,就必须忽略一些事情,这样你才能继续前进。”[1]45

弗隆第二次送煤炭去修道院碰到的女孩促使他做出不一样的选择。一开始他依然不敢卷入是非,从畏缩(flinched)、后退了几步(stepped back)这些词的表述中就可以窥见他的矛盾心理。但是院长用50 英镑贿赂他激起了他的勇气,他“把那个装钱的信封揉成一团扔掉”[1]77。“不情愿地换上礼拜日服装;对妻子说话也怒气冲冲……那天的弥撒感觉很长。他并没有参与其中,心不在焉地听着……”[1]77,他只感到“一阵空虚”[1]86,从这些字眼可以看出弗隆的内心在做出激烈的斗争,“To be or not to be.”! 他想起威尔森夫人教导他要善良,要好好对待别人,想起她以前每天鼓励他,想起她说过、做过的小事。圣诞节总是能激发人们最好和最坏的一面,他决定去帮助女孩脱离那个非人的洗衣房,“活着却不互相帮助,还有什么意义”[1]108?把女孩救出来后,弗隆顿感自己“多么轻盈和高大啊,心里有一种新鲜的、难以辨认的喜悦”[1]108,“他拯救的可能是他自己的母亲——假如这就是拯救的话”[1]108。

吉根在对个人问题的描述上非常微妙和丰富,并且因为她的人物行为和决定的伦理层面而值得探索。正如瑞雷(Kevin Railey)所说,“故事中的那些物本身不会讲故事,只有把它们与所处世界相联系才能明白其中的意义。”[17]吉根笔下的煤炭就是这样一个物,它并非是一个静止的物体,而是随着故事的展开和深入,意义也跟着发生变化的动态的物。这个有着自己的伦理维度、给人温暖的物——煤炭背负着精神上的意义,融入弗隆的灵魂之中,承载着弗隆的记忆、生活原则和情感,使得物与人之间的界线变得模糊起来。煤炭因为弗隆而获得施事能力,影响并塑造着弗隆,二者的身份被打上彼此的烙印并向彼此延展和重合,物的品质也就指向人的品质。显而易见,小说中的煤炭犹如一面棱镜,不仅折射出弗隆这个小人物身上的力量和勇敢精神,也折射出这一时期普通大众那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价值观。恰如安德鲁·欧哈根所说,“……读它会带来一种崇高的契科夫式的震撼。”[1]110同时他的英雄主义行为也传递了人性的温暖,传播了希望。“在他愚笨的心里,他希望,而且合情合理地相信,他们会成功的。”[1]110

随着“物转向”的盛行,越来越多的文学批评者们逐渐意识到人类“很少像读书那样去‘读’物,去理解制造、使用、丢弃物的人和时代”[18]。煤炭的“物质无意识”书写不但想象和建构爱尔兰特定历史时期抹大拉洗衣房的黑暗历史,以及普通大众对她们遭遇的反应,而且展呈了作家对这段黑暗历史的无情鞭挞,对遭受非人经历妇女的深切同情。“这是一个不带感情色彩、感人肺腑的道德故事,因为它真实而准确。”[1]正如作家在扉页上所说:“这个故事献给爱尔兰的母婴之家和在抹大拉洗衣房遭受苦难的妇女和儿童。”这些被关押在母婴之家和抹大拉洗衣房无名无姓的“忏悔者”,她们一直生活在非人的环境中,遭受羞辱和虐待,很多被折磨致死,所幸这一切在1996 年随着最后一个抹大拉洗衣房的关闭都结束了。这个长达70 年之久的噩梦,以2013 年2 月爱尔兰总理恩达·肯尼代表国家向受害者道歉画上句号:“90 多年来,爱尔兰无视这些女性以及她们的经历……从这一刻开始,你们不用再承受了,因为今天,我们承认国家对你们的苦难负有责任。”[19]然而,侥幸存活下来的人所受的创伤终生难以平复,很多人选择背井离乡寻找新生活。[20]为了提醒公众不要忘却这段令人不堪的历史,艺术家米克·威尔金(Mick Wilkin)为抹大拉洗衣房遗址创作了《最后的旅途》的石灰岩雕像,刻下了布罗根的诗句:“让我们看见这棵树/它的枝条上挂满洗涤过的亚麻布。”在小说中,作家对煤炭进行的描述有声而又沉默。煤炭在无意识层面对人起着塑造作用,同时也对文化起着建构作用。

猜你喜欢

洗衣房修道院爱尔兰
维多利亚圣母修道院
完形填空专练(三)
深圳市Y医院被服洗涤及成本核算
Fantasy and reality
鬼斧神工!爱尔兰巨人之路
爱尔兰睡眠学会
德国修道院后继无人
爱尔兰:小岛屿,大乐趣
洗衣房中的创新:在商用洗衣房中使用酶制剂技术来节约成本并提升可持续发展指数
爱尔兰巨人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