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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初北方文统的建构与散文的复古之风

2024-01-20邵丽光李延年

关键词:元好问金代科举

邵丽光,李延年

(1.德州学院 文学院,山东 德州 253023;2.河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24)

元初北方元好问、郝经、刘因、王恽、姚燧等人在批评金代散文的基础上,以构建唐宋以来文统为核心,倡导散文复古,借以达到复古求变、推陈出新的目的,掀起了唐宋古文运动之后又一次散文复古之风。这次散文复古之风发生的内外动因是什么?散文复古理论与创作实践有何独特的创新和超越?这次散文复古之风在中国古代散文史上有何价值?诸如此类的问题,据笔者所知,截至目前,学界罕有研究成果问世。郭预衡先生的《中国散文史》,①仅认为元初北方散文继承了唐宋古文运动传统,惜未能展开论述,对这一次散文复古之风的详细考察付诸阙如。邓绍基先生注意到了:“元初以姚(姚隧)、卢(卢挚)为代表的宗唐和返古文风,在当时北方文坛曾经成为引人注目的现象。”[1]钱基博先生认为元初北方散文“文宗韩以矫苏”。[2]以上诸位著名学者对这次散文复古之风的研究,多是点到即止,未能做更深入的研究。有感于学界对元初北方散文复古之风研究的缺憾,笔者特撰此文,对元初北方散文复古之风发生、发展的内外动因,散文复古理论与创作实践的独特之处,以及在中国古代散文史上所占的地位等问题做一次较系统、深入的探讨。

一、元初北方散文复古发生的内外动因

(一)惩金末文弊是散文复古发生的内在动因

金代散文上承北宋,以取法苏轼为主。金初作家多来自北宋,如蔡松年、宇文虚中、朱弁、吴激等,他们多有苏学渊源,在学术和文学上钦慕效仿苏轼,奠定了金代文学宗苏的传统。元代徐明善曾言:“中州士大夫,文章翰墨,颇宗苏(苏轼)、黄(黄庭坚)。”[3]清代翁方纲说:“苏学盛于北。”[4]78这些观点指出了苏轼在金代文坛的广泛影响。金代作家多学苏轼,如:蔡松年被誉为“雅近东坡”,[5]党怀英被评为“浑然更比坡仙纯”,[6]2753赵秉文被称为“金源一代一坡仙”。[6]329蔡松年、党怀英分别是金代初期、中期文坛主导者,赵秉文是金代后期文坛盟主,他们的散文创作都受到了苏轼影响,体现了金代散文学习苏轼的蔚然风气。

由于苏轼才高,其散文随物赋形、汪洋恣肆、不拘常格。金代文士多无苏轼之才华,只学苏轼散文的形式技巧,并未学得苏轼为文精要,又浸染于北方雄放质朴的气质,散文因而失之于尘肆。翁方纲曾指出金代文士学习苏轼未能深入底藴,“(学苏)然大约于气概用事,未能深入底蕴。”[4]79虞集曾言:“中州隔绝,困于戎马,风声习气,多有得于苏氏(苏轼)之遗,其为文亦曼衍而浩博矣。”[7]111虞集指出金代与南宋割裂,多戎马征战,气质雄肆质朴,继承了苏轼的学术文章,散文出现“曼衍”“浩博”的弊端。元末的危素也曾批评金代散文说:“金之亡,其文尘而肆。”[8]

科举重词赋是导致金代散文衰落的另一个因素。隋唐科举取士以来,科举对文学的发展产生了深刻影响。唐代科举重诗赋,促进了唐诗繁荣;北宋科举重策论,促进了北宋散文兴盛。金代科举分词赋、经义等科,以词赋科为重,词赋科又以律赋为重。经义科曾长期中断,而且经义科取中后的待遇较词赋科低一等。词赋取士在金代前期对促进金代文学发展还有些积极意义,随之,其弊端显现。词赋科考试选题局限于经、史,形式又为格律所限,导致金代文士致力于律赋,从而轻视散文。元初刘祁曾说:“(金代文士)止以词赋为重,故士人不暇读他书,为他文”,“止力为律赋,至于诗、策、论俱不留心。”[9]14元好问的老师郝天挺也曾言:“今人赋学以速售为功,六经、百家分磔缉缀,或篇章句读不之知,幸而得之,不免为庸人。”[10]可见金代科举重词赋导致传统诗文受到轻视。郝经批评金代科举给散文造成的负面影响说:“总为循规蹈矩决科之程文,卑弱日下,又甚齐梁、五季之际矣。”[11]156

面对金代散文的衰落,金末部分文士力求革新。在金末贞祐南渡之后,赵秉文、李纯甫、杨云翼效仿北宋欧阳修,借主持科举考试,改革时文之弊,整饬文坛。赵秉文等企图利用科举主考官身份,纠正科举重词赋的弊端。在赵秉文等人的努力下,金末科举由重词赋转为重策论。但金末改革文风的举措,遇到了极大阻力,引起应试文士哗然,并上告台省,诉其“坏了文格”。金末文士们因循守旧,故习难改,反对科举考试改革。当赵秉文、李纯甫不再主持科举考试时,科举重词赋之风又复旧如初。虽然赵秉文等人在金末力图改革文风的努力收效甚微,但文风稍有振作,开启了元初北方散文复古革新的先声。

(二)元初独特的政治文化语境是散文复古发生的外在动因

元初北方散文复古之风作为一种文学现象,必然受到元初外在的政治导向、文化思潮、科举兴废的深刻影响。元初蒙古统治者崇武功、尚实用,质朴少文、疏于文治,对于文学领域没有严格的意识形态限制。因而,元初北方散文复古的发生发展遵循着自身的衍变轨迹,散文复古基本处于自发状态,没有受到政治与意识形态的强烈干扰。

元初北方散文复古,受到了元初儒学复兴思潮的影响。元初儒学面临着巨大的危机。一方面,蒙古灭金之战造成大量文化典籍焚毁散佚,众多文士惨遭屠戮,甚至沦为奴隶,这给儒学造成了断裂危局。正如虞集所说:“中州丧乱,学问道熄,民无暇于礼仪,而文艺之传亦微矣。”[7]103苏天爵也说:“时中原新经大乱,文藉化为灰烬。”[12]另一方面,金代学术衰败,不良士风文风充斥文坛,文士弃实就虚,剽窃穿凿,虚伪欺世。郝经批评说:“近世以来,夸毗者不务实学,骫骳芜秽,纤艳浮侈,枵然恣肆,以古为野;……伪妄者,谈天说命,立圣遗世,动关鬼神,言说造化,以文章为末技;诞幻者,朋扇异教,剽饰虚伪,欺世罔利,诡谲深阻,以吾道为土苴。”[11]206胡袛遹也批评金代文士,“不过剽窃掇拾、解红为赤、注白为素而已。”[13]

面对金元之际儒学的衰败局面,儒学复兴成为了元初文士共同的历史使命。复古成为了完成这一使命的手段。元初文士主张用复古来重建、改革金元之际衰落的儒学。如元好问说:“顺考古道,讲明政术,乐育人才,储蓄治具,修大乐之绝业,举太常之坠典。”[14]343元好问的着眼点是考求古道,培育人才,复兴文化典制。郝经多次提到复古:“人之去浮华,植根本,隔浇讹,尚忠信,雍雍暤暤,复古之治,其张本于兹乎!”[11]185王恽也曾谈到复古:“为县者,必欲明伦复古吾夫子之教。”[15]姚燧曾称道关辅学者:“断断乎以复古自负。”[16]763在这些文士的倡导下,元初北方形成了全面的儒学复古思潮。而赵复带来的南宋理学,恰好契合了元初北方儒学复兴的现实需求,因而被窦默、姚枢、许衡所继承,理学思想开始在北方广泛传播,形成了元初北方儒学复兴思潮的理学派。有别于南宋理学的空疏,窦默、姚枢、许衡都是元初名臣,注重经世致用,其理学主张具有重实用的倾向。元初北方散文的复古之风,正是元初北方儒学复兴的重要组成部分。

元初科举停考,对散文复古之风起到了促进作用。研究者对元代科举停考多持负面评价,但科举停考对元代古文复兴起到了正面作用。元初蒙古统治者鉴于金“以儒亡国”,暂停了科举考试。元初文士虽然失去了传统科举的晋身之阶,但也祛除了科举之累。胡祗遹认为:“学者幸而无科举利禄之诱惑。”[17]245科举暂停使元初文士价值取向趋于多元。与此同时,文士也有了读书思考的时间,元初遗民赵文曾言:“无科举之累,有读书之闲。”[18]科举暂停为散文复古扫清了制度制约,文士也摆脱了科举功利的诱导。张养浩指出:“天开皇元,由无科举,士多专心古文。”[19]张养浩认为元初科举停考,文士可以专心于古文创作。元初科举停考使得元初北方文士摆脱了金代科举重词赋的束缚,从而能够致力于古文创作,这为元初北方散文复古祛除了科举的精神枷锁。

二、元初北方散文复古的核心命题:重建文统

面对金代散文的衰落,如何起衰救弊,这是摆在元初北方散文家面前的时代命题。研究者多简单地认为元初北方散文存在宗唐或者宗唐宋的倾向。这些观点并不完全正确,忽视了元初北方散文复古的多层性,未能区分元初北方散文复古的文统观、复古理论、与复古取向的不同。元初北方散文复古具有三层含义:一是文统观,元初北方散文复古重建了唐宋以来的文统;二是散文复古理论,元初北方散文继承发展了唐宋古文运动的理论;三是散文复古取向的多元化,元初北方散文复古具有并尊秦汉唐宋、取法秦汉、取法唐宋的多元倾向,由此形成了多元化的散文文风。

金代散文虽然上承北宋,但以取法苏轼为宗,未能有效继承北宋以来的文统。金末南渡后,赵秉文作为文坛盟主,面对金代散文的衰落,开始寻求继承唐宋文统,力图改革金末文风。赵秉文曾说:“故为文当师六经、左丘明、庄周、太史公、贾谊、刘向、扬雄、韩愈。……尽得诸人所长,然后卓然自成一家。”[20]256“贾谊、董仲舒、司马迁、扬子云、韩愈、欧阳、司马温公,大儒之文也。”[20]257赵秉文梳理了先秦两汉唐宋散文的文统脉络,力倡散文复古,而且有意排除了苏轼。在金末文士的努力下,文风出现了“奇古”的特点,刘祁曾说:“(金)南渡后,文风一变,文多学奇古。”[9]18金末散文复古虽未能扭转金代文坛整体宗苏轼的局面,但重新梳理了文统体系,开启了元初散文复古的先声。金末散文摆脱苏轼影响是由元好问完成的,清代翁方纲曾指出:“如蔡松年、赵秉文之属,盖皆苏氏之支流余裔。遗山(元好问)崛起党、赵之后,器识超拔,始不尽为苏氏余波。”[4]78

元初的元好问、郝经、刘因等人在赵秉文散文复古的基础上,以继承唐宋古文运动的传统为己任,重建了唐宋以来的文统,开启了元初北方散文的复古之风。元好问在金末已是诗文大家,在元初主盟文坛,元好问传承斯文,革新文弊,力倡古文,奠定了元初北方散文复古的基础。郝经说:“汴梁亡,故老皆尽,先生(元好问)遂为一代宗匠。以文章伯独步,几三十年。”[11]416元好问“周流乎齐、鲁、燕、赵、晋、魏之间,几三十年。”[22]424元好问主盟元初北方文坛达二十余年。在元好问的影响下,元初的郝经、王恽、刘因、姚燧、卢挚、胡祗遹等散文家都主张散文复古。

元好问作为元初文坛盟主,具有强烈的文统意识。元好问认为唐宋古文一脉相承,金代是唐宋文统的接续。他多次使用“道统”“文统”概念,“道统中绝,力任权御”,[14]455“自文统绍开后”。[14]322元好问还多次提到诗文传承的“正脉”问题,他曾谦虚地说:“某不敏,不足以知诗文之正脉”,[14]307“文章有圣处,正脉要人传。”[21]180元好问在《闲闲公墓铭》中论述了文脉的传承体系,他说:“唐文三变至五季衰陋,由五季而为辽宋,由辽宋而为国朝(金朝)。”[14]445元好问认为文脉的统绪是由唐到五代、到辽宋、到金朝。显然,在他的文脉体系里,金代是文脉发展的正脉,金代散文是对唐宋文统的继承,作为敌国的南宋是没有位置的。元好问进一步论述文脉兴衰的传承过程。元好问认为“唐文”在五代衰落,“柳(柳开)、穆(穆修)、欧(欧阳修)、苏(苏轼)诸人”,通过努力使“唐文振然”;辽代“唐文奄奄如败北之气,”[14]445“国初(金初),因辽、宋之旧,……及翰林蔡公正甫(蔡珪),出于大学大丞相(蔡松年)之世业,接见宇文济阳(宇文虚中)、吴深州(吴激)之风流,唐宋文派乃得正传。”[14]445元好问所谓的“唐文”,是指与骈文相对的唐代散体古文。元好问把“唐文”作为评价古文兴衰的标准,认为五代时期,“唐文”衰落,宋代欧阳修、苏轼等复兴了“唐文”。辽朝以及金初,“唐文”再次衰落,金代蔡珪、宇文虚中等继承了唐宋文统。

元好问重建文统的另一个目的,是他要继承唐宋以来的文统,振兴唐宋古文。元好问面对金末元初散文的凋敝,他具有强烈的责任感。元好问曾明确说:“九原如可作,吾欲起韩欧。”[21]15元好问以继承韩愈、欧阳修自诩,其目的是将自己视为韩愈、欧阳修以来古文文统的继承人。元初的徐世隆曾言:“(元好问)文宗韩、欧,正大明达,而无奇纤晦涩。”[22]383这里的“宗韩、欧”并非仅是学习韩愈、欧阳修的散文,而是有宗法、继承的含义。徐世隆指出元好问宗法韩愈、欧阳修,形成了正大明达的风格,扭转了金代“奇纤晦涩”的不良文风。

元好问以继承唐宋文统为己任,从古文发展兴衰的角度重建了元初的文统体系,其后学郝经、刘因则从作家主体、散文风格层面进一步完善了元初的文统体系。郝经是元好问的弟子,被称为“理性得之江汉赵复,法度得之遗山元好问。”[23]郝经从作家主体的角度,构建了清晰的古文文统脉络。郝经说:“故先秦之文,则称左氏、《国语》《战国策》、庄、荀、屈、宋;两汉之文,则称贾谊、董仲舒、司马迁、扬雄、刘向、班固、蔡邕;唐之文则称韩、柳;宋之文则为欧、苏。”[11]153郝经建构的文统体系涵盖了先秦、两汉、唐宋各时期的优秀散文作家,列出了先秦《左传》《国语》《战国策》等,两汉的贾谊、董仲舒、司马迁、扬雄、刘向、班固、蔡邕,唐代韩愈、柳宗元以及宋代欧阳修、苏轼,作为文统的传承者。郝经主观上没有元好问那样强烈的正统意识,甚至在理学影响下,郝经认可了南宋理学的道统体系。

刘因从散文风格的角度完善了元初的文统体系。刘因与元好问并无师承关系,但他深受元好问的影响,他在诗中曾称赞元好问说:“晚生恨不识遗山,每诵歌诗必慨然,”[24]刘因在其《静修集》中9次提到元好问,对元好问的崇拜之情溢于言表。刘因从散文风格多样性的角度,梳理了先秦两汉唐宋古文文统,将其作为古文学习取法的对象。

先秦古文可学矣,《左氏》《国语》之顿挫典丽,《战国策》之清刻滑峭,庄周之雄辩,《谷梁》之简约,《楚辞》之幽博,太史公之疏峻。汉而下其文可学矣,贾谊之壮丽,董仲舒之冲畅,刘向之规格,司马相如之富丽,扬子云之邃险,班孟坚之宏雅。[25]392

然后他又称道唐宋散文:

韩文公之浑厚,柳宗元之光洁,张燕公之高壮,杜牧之豪缛,元次山之精约,陈子昂之古雅,皇甫湜之温淬,元微之、白乐天之平易,陆贽、李德裕之开济。……欧阳子之正大,苏明允之老健,王临川之清新,苏子瞻之宏肆,曾子固之开合,司马温公之笃实,下此无学矣。[25]392

刘因所推崇的先秦两汉散文家范围与郝经基本一致,而对唐宋散文的取法对象范围进一步扩大了。刘因推崇的唐代散文家从郝经的2人扩大至11人,宋代散文家由2人扩大至6人,刘因散文复古取法对象更加广泛,更符合唐宋古文运动作家群体的实际情况。

三、元初北方散文复古理论的继承与新变

元初北方散文家具有明确的复古意识,这种意识必然体现在复古理论层面的建构。而唐宋古文运动成熟的理论体系为元初散文复古提供了理论借鉴。元初的元好问等人在重建唐宋以来文统的同时,继承了唐宋古文运动重视修养、陈言务去、词必己出、反映现实等理论观点。与此同时,在独特的时代语境之下,元初北方散文家深化了对文道关系的认识,表现出一定的创新性。

(一)散文复古理论的继承性

一是继承了韩愈、欧阳修注重个人修养的观点。元好问注重个人积累与修养在散文创作中的作用,多次使用“真积力”的观点,“文章出于真积力。”[14]307“真积力久,犹恐不及。”[14]549“积日力之久。”[14]332韩愈与欧阳修认为好文章源自深厚的积累与修养。韩愈曾言:“根之茂者其实盛,膏之沃者其光晔。”[26]177欧阳修也曾说:“中充实则发为文者辉光。”[27]275

二是元好问等注重人品优劣与文章的关系。元好问提出“人品凡劣,虽有功夫,绝无好文章。”[21]506这契合了韩愈“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26]177以及欧阳修“为文章议论,必本于仁义”的观点。[27]275可见,元好问注重文章与人品关系的观点也源自韩愈、欧阳修。郝经在《儒行序》中曾引用韩愈的“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的观点,来论述自己“德行者,儒者之本也”的观点。[11]185王恽认为散文是“蔼然仁义道德之余。”[17]206

三是受韩愈“陈言务去”“词必己出”观点影响,元初作家多反对抄袭剽窃。元好问曾经称赞杨奂文章:“作文划刮陈烂,创为裁制,以蹈袭剽窃为耻辱。”[14]549元好问散文被杜仁杰评为“不相蹈袭,自成一家。”不用奇字”“不用晦事”,具有“新之又新”“深之又深”的特点。[22]369王恽主张:“务去陈言,辞必己出。”[25]252郝经评价韩愈说:“韩文公每语人以力去陈言,当自作,但识字,言从字顺,不当蹈袭故烂。”[11]156

四是继承了韩愈、欧阳修注重散文反映现实的功能。元初散文家生逢金元易代之际,遭遇了“壬辰之乱”,因而多具有深沉的亡国之痛、强烈的忧患意识。元初多碑铭传记类散文,内容多以反映史实、记载人物为主题,具有明确的“以文存史”意识。这与韩愈、欧阳修注重散文反映现实的倾向是一致的。元好问称道韩愈、欧阳修说:“唐昌黎公、宋欧阳公身为大儒,系道兴废。”[14]459

(二)散文复古理论的新变

文与道是散文复古理论的核心命题,元初散文家对文道关系的认识体现了一定的新意。一方面打破了理学家重道轻文的观念,回归于唐宋古文家文道并重的理念。如元好问认为文章是“经纶之业”“载道之器”,郝经提出“道非文不著,文非道不生。”[11]204即使是受理学思想影响的姚燧,也抛弃了其师理学家许衡重道轻文的观点,主张:“文章以道轻重,道以文章轻重。”[16]377另一方面,元初散文家深化了文与道的关系,丰富了文与道的内涵。

元好问深化了对文道关系的认识。元好问说:“文章,圣心之正传,达则为经纶之业,穷则为载道之器。”[14]307认识层面,元好问把文章看作“圣心之正传”,这与理学道统体系把“道”看作圣人的正传是完全不同的,体现了元好问“无一念一时而不在于文”的重“文”思想。在文道关系层面,元好问阐述了他的新见。唐代“文以明道”“文以贯道”,宋代“文与道俱”“文以载道”,体现的是文与道的二元关系。元好问将文章视为“经纶之业”“载道之器”,他认为文章不仅可以载道,还可以是“经纶之业”,这突破了文与道的单一二元关系,生成了文与道、文与“经纶之业”两个二元关系。元好问还设置了两个先决条件“达”与“穷”。一方面,“达”指的是实现政治理想时,文章要服务于治国理政,这继承了曹丕将文章看作“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的观点,体现地是散文的政教功能、实用功能;另一方面,在无法实现政治理想时,用散文实现载道功能,这是对唐宋古文运动“文以明道”“文与道俱”观点的继承,体现出散文的理论功能。

郝经受到理学的影响,他用“文”“理”阐述对文道的理解。郝经认为先秦以来的古文具有“辞由理出”“以理为辞”的特点。[11]153郝经认为文辞源于理,文辞用于阐明理,理和文是相融合的,这与他提出的“道非文不著,文非道不生”观点是一致的。郝经所讲的“理”与理学形而上的“理”是不同的,他主张的“理”并非程朱理学倡导的天道、性理这些抽象、玄虚概念。郝经兼有政治家的身份,注重经世致用,他曾批评金代“事虚文而弃实用。”[11]303他在《志箴》标明自己的志向说:“不学无用学,不读非圣书。”[11]356郝经的“理”反映的是现实生活、客观世界,他讲的“理”,与韩愈、欧阳修所讲“道”的含义是接近的,具有现实性的特点、实用性的目的。

四、元初北方散文复古实践的多层呈现

散文复古理论必然以散文创作实践为指归。元初北方散文的复古之风带来了散文创作实践层面的新变化,主要表现在元好问、郝经、刘因、王恽、姚燧等人打破了金代散文主要推崇苏轼的倾向,出现了并重秦汉唐宋、取法唐宋、取法秦汉的多元化取向。元初北方散文以文存史,以及散文重实尚用倾向也是散文复古实践的结果。

(一)多元复古取向与文风的多样性

散文复古取向体现了元初北方散文家古文取法的对象,是对业已形成的古代优秀散文审美价值、审美理想的继承和学习。如前所述,研究者多认为元初北方散文复古是宗唐或宗唐宋。实际上,元初北方散文复古取向是多元的,如元好问、郝经、刘因并重先秦两汉唐宋散文,王恽侧重唐宋散文,姚燧侧重秦汉散文。多元的散文复古取向,促进了元初北方散文风格的多样性。

1.元好问等人兼容并蓄的复古取向与文风的多元化

元好问以继承唐宋文统为目的,这使研究者多误以为他的复古取向是宗唐宋。②实际上,元好问散文复古取向与他的文统观还是有差异的,他的复古取向并不局限于唐宋,而是具有兼容秦汉唐宋古文的特点。明代李瀚曾敏锐指出:“(元好问)无一念一时而不在于文,故能出入于汉、魏、晋、唐之间。”[22]421李瀚指出了元好问散文复古取向在汉、魏、晋、唐之间,这说明了元好问散文学习对象的广泛性。元好问兼容性的散文复古取向也体现在他的文论著作《诗文自警》,虽然该文论是残卷,但仍可以看出元好问的理论主张。元好问在书中称道了《论语》《礼记》《左传》《汉书》《史记》、董仲舒、刘向、司马相如、韩愈、柳宗元、黄庭坚、曾巩、吕本中等先秦两汉唐宋散文名篇、名家。如他曾称道说:“《左氏》记列国战伐次第,叙事之妙也。”[21]510这体现了元好问的复古取具有兼重先秦散文的取向。

元好问兼容性的复古取向,使他的散文众体兼备、风格多样、内容充实、技巧丰富。元好问散文现存230多篇,他多样的散文类型呈现出多元的散文风格。元好问游记体散文平易畅达、用笔洗练,体现了北宋散文的平易文风。如《济南行记》《东游略记》等,用简练的笔触在描写山水胜景的同时,融入大量的文史知识,体现了学者型游记的特色。杂记类散文继承了唐代韩愈散文现实主义精神,多反映现实、批判现实,如《市隐斋记》批判了那些假隐士挂羊头、卖狗肉、盗名欺世。碑铭散文《闲闲公墓铭》《内相文献杨公神道碑铭》等,以文存史、简朴质实,体现了秦汉散文的质朴之风。当然,由于元好问重铺叙的碑文较多,散文多议论,因而也被批评为平衍、多理学气。

郝经、刘因的复古取向与他们并重先秦两汉唐宋的文统观基本一致,但从散文创作实践来看,他们的散文更接近于唐宋文风。郝经作为政治家、散文家,所存散文多论政说理之文,政论文有《东师议》《班师议》《立政议》《思治论》等,这些散文围绕现实,指切时弊,纵论古今,论说详瞻,文风雄奇恣肆。其记序类散文《万卷楼记》《临漪亭》《万竹堂记》,文笔流畅、描写细致、多以议论见长,表现出雅健深蔚的特点。纪昀在《四库全书》评价他的散文:“其文雅健雄深,无宋末肤廓之习。……与其师元好问可以雁行。”[28]高度评价了郝经散文与其师元好问并称,已远非金末虚浮、尘肆的散文所能比,符合郝经散文创作的实际情况。学者多认为刘因散文理学色彩较为浓厚,文章多道学气,这些观点多就刘因理学类散文而言,指的是《河图辨》《太极图后记》等哲学性的散文。刘因的序记类散文,如《吊荆轲文》《孝子田君墓表》等文章,具有舂容有度、简明雅健、言辞恳切的特点。总体而言,郝经、刘因散文风格接近于唐宋文风。

2.王恽侧重推崇唐宋散文,文风精粹醇正

王恽师承元好问,纪昀在《四库全书》评价王恽说:“恽文章自谓学于元好问。”[29]王恽受元好问的影响,以复古相号召。其子王公孺曾评价王恽说:“下笔便欲追配古人,腾芳百代,……以自得有用为主,精粹醇正非他人所可拟。”[25]252“自得有用”契合了元初尚实重用的时代风气,“精粹醇正”是王恽散文的风格特点。王恽在取法对象上以唐宋为宗,他说:“洞见千古苏、韩、欧,文如不作作取法,舍是三子将谁求?”[30]表明他专以韩愈、欧阳修、苏轼作为取法对象,他认为这三人之外,散文没有可以取法的对象,可见其散文复古取向具有排他性。王恽推崇平淡含蓄的散文风格,他说:“故诗文温醇典雅,曲尽己意,能道所欲言,平淡而有涵蓄,雍容而不迫切。”[17]206王恽的《西山经行记》《游王官谷记》等作品,重视文法技巧,叙事虚实相间、婉转流畅,具有温醇自然的风格特点。王恽散文主要体现了宋代欧阳修散文平易的文风。

3.姚燧、卢挚等侧重推崇秦汉散文,文风雄健古朴

元好问之后,姚燧、卢挚成为元初北方文坛的主导者。“元初能文者,曰:姚(姚燧)、卢(卢挚)。”[31]姚燧、卢挚偏重于推崇秦汉散文,开创了元代散文的雄健文风,形成了元代秦汉派创作群,如受姚燧、卢挚影响的张养浩、元明善、马祖常等元代中后期作家都侧重于推崇秦汉散文。

姚燧从学习唐代韩愈入手,侧重于取法秦汉散文。在元初普遍反对金代散文以苏轼为宗的影响下,姚燧年轻时即学习韩愈散文,他曾言:“余年二十四,始取韩文读之。走笔试为,持以示人。”[16]377研究者由此多以为姚燧的复古取向是推崇唐代韩愈,实际上,姚燧取法对象并不局限于唐代,姚燧由推崇唐代韩愈、柳宗元,进一步上溯到秦汉散文。《元史新编》评价说:“至燧(姚燧),始宗韩(韩愈)、柳(柳宗元),以绍秦、汉;不屑欧(欧阳修)、苏(苏轼)以下。”[32]指出了姚燧由推崇唐代韩、柳,进而上溯秦汉文风,不屑于北宋散文的平易之风。姚燧甚至认为欧阳修的散文并非理想的佳作,他评价欧阳修散文“去圣贤有级而不远。”[16]377姚燧现存散文多碑铭和序记两类,很少抒情写景类散文,其碑铭类散文语言质硬古奥,具有秦汉散文刚健古朴的特点。《元史》评价姚燧:“其文闳肆该洽,豪而不宕、刚而不厉、舂容盛大,有西汉风。”[33]柳贯也称道姚燧文章“等先秦两汉而上之。”[34]这些评价都指出姚燧散文与秦汉文风是相近的。

卢挚散文专以先秦两汉为宗,追求古朴文风。卢挚散文已大量散佚,仅存20余篇,难以见其全貌。卢挚复古取向与姚燧相近,但卢挚只推崇先秦两汉古朴质实类散文。卢挚在《文章宗旨》中说:“夫古文,辨而不华,质而不俚为高。”[35]10以此为标准,卢挚甚至认为韩愈、柳宗元符合古文标准的作品数量较少,欧阳修、苏洵、苏轼古文“甚不多见”,卢挚说:“韩(韩愈)之雅健,柳(柳宗元)之刻削,为大家,夫孰不知?然古文亦有数。”“老欧(欧阳修)之雅粹,老苏(苏洵)之苍劲,长苏(苏轼)之深厚,而古作甚不多见。”[35]10卢挚现存多碑铭散文,文风古朴质实,体现了秦汉散文质朴无华的风格特点。

(二)散文以文存史与重实尚用的倾向

由于金元易代战争带来大量文化典籍的佚失,因此,国灭史存成为元初北方文士的集体行为。元好问说:“国史经丧乱,天幸有所归。但恨后十年,时事无人知。”[21]29刘秉忠说:“国灭史存,古之常道。”[36]元初的元好问、刘祁、王鹗、杨奂、刘秉忠等人都具有浓厚的存史意识。元好问的《壬辰杂编》、刘祁的《归潜志》、王鹗的《汝南遗事》、杨奂的《天兴近鉴》都具有很高的史料价值。

受元初存史意识的影响,元初北方出现了大量碑铭散文。元代以前的碑铭类散文一般篇幅较短,内容空泛,多是歌功颂德的溢美之词。元初碑铭出现了三个突出特点:一是数量多,如元好问现存碑铭类散文90多篇,约占到他散文总数的40%;姚燧碑铭类散文105篇,约占其散文总数的45%。二是为了便于对人物及历史事件进行详细描写,元初碑铭散文突破了传统碑铭散文篇幅较短的限制,内容大幅增加,成为鸿篇巨制。元好问的碑铭多在数千字,如《内相文献杨公神道碑铭》约4100 字,《平章政寿国张文贞公神道碑》近3000字,《闲闲公墓铭》约2500字。三是碑铭史传化,元初北方碑铭散文打破了传统碑铭文字多赞颂溢美的缺陷,借鉴《史记》《汉书》人物传记的写法,秉笔直书,对人物的生平事迹进行详细描写,刻画了丰富的人物形象,俨然成为了人物的历史传记。清代李慈铭评价元好问的碑志散文说:“其文碑志居十之八,多可参见史事。”[37]李慈铭极言元好问碑志数量之多,记录了历史事实。元好问在《顺天万户张公勋德第二碑》《东平行台严公祠堂碑铭》《东平行台严公神道碑》等碑铭中,客观描写了这些汉人世侯为蒙古政权立下的汗马功劳,称赞其“功定天下之半”。如《顺天万户张公勋德第二碑》颂扬张柔在金元易代战争中取得了辉煌的文治武功,详尽记录张柔历次战役的功勋,逐一描写了张柔的满城防御战、归德之役、京城之役、枣阳之役、徐州之役、邳州之役、黄州之役等,刻画了张柔多谋善战、英勇坚毅的形象。

元初北方散文出现了重实尚用倾向,这既受到元初统治阶层重实用政治导向的影响;也源于元初散文家对金代散文虚浮文风的批评。元初郝经曾批评金代散文说:“事虚文而弃实用,文弊久矣。”[11]303然后他提出“天之道以实为用,有实则有文。”[11]303刘因认为先秦两汉以来的古文,都是“有用之文”。[25]392王恽主张散文“以自得有用为主。”[25]252在元初北方重实尚用倾向下,散文注重实用功能,多经世致用之文,散文的抒情功能相对较弱。具体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元初多政论文、议论文,如郝经、刘因、王恽、姚燧等元初文士的散文多关注时政、反映现实、议论学术,多就元初的政治、文化、学术等发表议论,散文充满着理辨色彩。二是元初北方散文多应用文体,多以奏议、应制、碑铭、赠序、题跋等体裁为主。如前所述,元好问的碑铭散文90多篇,占其散文总数约40%;姚燧被称为“其文专长碑版”,碑铭类散文105余篇,应制类散文55篇,两类散文约占其散文总数的68%。而元好问、姚燧的抒情写景散文只有寥寥数篇。

五、结语

元初北方散文的复古之风推动散文走出了金代的低谷,改变了金代散文的衰败局面,奠定了元代散文复古的多元走向,促进了秦汉唐宋散文的经典化,在散文史上具有不可或缺的地位。虽然元初北方散文复古所取得的成就无法与唐宋散文相媲美,抒情达志、批评现实类散文较少;但元好问等人重建了唐宋以来的古文文统,扭转了金代散文宗苏以及科举重词赋导致的不良文风。元初北方散文继承发展了唐宋古文运动的理论成果,突破并深化了文与道的二元关系。元初北方散文多元化的复古倾向,带来了文风的多样性,出现了以文存史、崇实尚用的新风貌。元初北方散文复古之风发展到后期,逐渐与发轫于南方的散文复古之风合流,共同推动了元代中期散文复古思潮的多元性、地域性格局的形成。

[注释]

①郭预衡以许衡、郝经、王恽为例,认为元初北方散文“一方面继承宋代儒学的传统,另一方面又继承唐宋古文的传统。”参见郭预衡《中国散文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713页)。

②魏崇武认为元好问的复古倾向是宗唐,参见魏崇武《论蒙元初期散文的宗韩之风》(《西南民族大学学报》2012年第2期,第173—179页;王树林认为元好问的复古倾向是宗唐宋,参见王树林《金末文风嬗变与元好问的散文审美理论》(《民族文学研究》2008年第3期,第105-10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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