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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元代北方多族文人的休闲文学创作

2024-01-20康怡迪

关键词:宴饮散曲雅集

王 硕,康怡迪

(1.内蒙古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内蒙古 呼和浩特 010021;2.北京体育大学 人文学院,北京100084)

元代是中国历史上较为特殊的时期,蒙元统治者建立起疆域辽阔的大一统王朝,为有效加强统治,将全体国民分为蒙古、色目、汉人、南人四等。这四等划分涵盖了元统治下的蒙古族、汉族、畏吾儿、回回、康里等各个民族,本文所论的多族文人就包含四等划分下的各族文人。元代少数民族文人也使用汉语创作,他们成为元代文人的重要构成,为元代文人队伍注入新的活力。与其它时代相比,大元王朝的文化思想统治相对宽松,文人免遭思想钳制,不必担心因“文字狱”而受迫害,这种宽松自由的文化环境有益于休闲文学的发展。从总体来看,元代休闲作品展示了汉族文人与少数民族文人的相互交往,呈现出元代多族文人对休闲与闲适生活的共同追求。

休闲是文人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时代不同,文人的休闲方式与休闲活动也呈现不同特点。元代处于多民族文化交融时期,多族文人的休闲文学创作有其自身的独特性,它为我们认识元代文人生活和了解元代文化开拓了新视角。休闲是指人身的轻松与心的闲适,文人的休闲书写呈现出清闲自乐的特征。元代多民族文人在休闲交往中以诚相待,用诗文与散曲抒写休闲生活的乐趣。元代的休闲文学包含宋代休闲文学的精细优雅之美,同时也进一步推进了宋代休闲文学的世俗化走向,为晚明休闲文学的发展奠定了基础。

一、快乐自由:元代北方多族文人的休闲追求

在传统儒家价值观念中,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的理念深深地影响着古代文人。从个体生命价值角度来看,快乐亦是人生的一种重要追求。詹福瑞先生提到“快乐主义”思想影响着人的生命:“快乐,从根本上说是生命的本质,也是生活的目的,自然也是一种生活的态度。”[1]在元代,这种“快乐主义”充分体现在文人的休闲生活中。元代蒙古等少数民族性格豪爽、喜爱饮酒、崇尚自然,在与中原文人交往中濡染汉文,他们乐于使用汉语来写休闲生活。

元代疆域辽阔,多民族杂居相处,为文人的休闲交往创造了良好的条件。生长在大元王朝之下,文人拥有高度的自信与自豪,元人戴良说:“我朝舆地之广,旷古所未有。”[2]元史中的记载更为详细,《元史·地理志》载:“自封建变为郡县,有天下者,汉、隋、唐、宋为盛,然幅员之广,咸不逮元。汉梗于北狄,隋不能服东夷,唐患在西戎,宋患常在西北。”[3]1345元代则无外患之忧,疆域面积空前广阔,“若元,则起朔漠,并西域,平西夏,灭女真,臣高丽,定南诏,遂下江南,而天下为一。故其地北逾阴山,西极流沙,东尽辽左,南越海表。”[3]1345如此广袤的疆域,促使多族文人感受来自不同地域、民族之文化,边疆塞北的大漠风光、江南水乡之旖旎柔美,使元代文人的休闲具有多元的民族特征。在文人交往中,各族文人带有本民族的精神文化内涵,他们互相学习,相互融合,在对休闲与快乐的追求中创造出元代雅俗共赏的文学风貌。元代诗人张伯淳《送赵橘隐过岩陵》云:“人生百计闲中好,莫负滩头老钓翁。”[4]马臻《秋日闲咏》说:“无酒可供千日醉,有钱难买一生闲。”[5]叶颙《闲情二首》其二:“岁月任消磨,闲中得趣多。”[6]元代文人在科举事功外,同样注重人生之闲乐,他们认识到闲之难得与可贵。

少数民族文人用汉语诗歌表达对休闲与快乐的追求,其中不乏文坛名士。萨都剌,字天锡,号直斋,出生于雁门,为元代西域答失蛮氏人,精于绘画、书法,亦为元诗之大家,后人称许为“有元一代词人之冠”。[7]407他有很多作品描写游山玩水、归隐赋闲的内容,反映了他的休闲生活感受。“心求安乐少思钱,无辱无荣本自然。”[7]11“高隐有深意,情闲值万金。”[7]335另有畏兀儿诗人廉惇,为元前期著名散曲家贯云石之舅,他的诗歌平淡自然,多抒发个人感受,展现自我的清闲快乐生活。廉惇《敬夫以村居诗》其十六云:“身占青林表,心同白鹭闲。”[8]115廉惇《溪亭即见》说:“散步竹林院,幽亭方雨余。水清鱼隐见,风细树扶疏。虑淡兴偏雅,身闲心自虚。徜徉有真乐,荣利欲何如。”[8]112从以上少数民族文人的创作看,他们的汉语水平较高,均受到儒家文化的熏陶,用诗文表达自我对休闲与快乐的追寻。

元曲作为“一代之文学”,以其通俗、自然为世人所喜爱,各族文人在散曲中尽情书写山间林下的清闲,以及远离尘俗是非的快乐。元散曲家杨朝英〔双调·水仙子〕云:“闲时高卧醉时歌,守己安贫好快活。杏花村里随缘过,胜尧夫安乐窝,任贤愚后代如何。失名利痴呆汉,得清闲谁似我,一任他门外风波。”[9]1478在元散曲中,经常可以看到文人用“快活煞”来表现休闲生活之欢乐,如卢挚《闲居》说:“学邵平坡前种瓜,学渊明篱下栽花。旋凿开菡萏池,高竖起荼蘼架,闷来时石鼎烹茶。无是无非快活煞,锁住了心猿意马。”[9]128文人看到社会现实中是非争夺给人带来灾祸,羡慕陶渊明的山水田园生活,那样才会更为安心与舒适。这也是为何元散曲中有众多学陶、赞陶内容的重要原因。元畏兀儿散曲名家贯云石,荫袭父职为两淮万户府达鲁花赤,后让爵于弟,辞官归隐,这样的人生具有一定的传奇性,再看他的散曲创作,内容多为隐居避祸后的快乐生活。贯云石〔双调·清江引〕云:“竞功名有如车下坡,惊险谁参破?昨日玉堂臣,今日遭残祸,争如我避风波走在安乐窝。”“避风波走入安乐窝,就里乾坤大。醒了醉还醒,卧了重还卧,似这般得清闲的谁似我?”[9]416可见,散曲中有关隐居闲适生活的书写内容非常丰富。

在元代文人的休闲散曲创作中,可以看到文人大胆地表达对人生与社会的思考,他们明确提出与以往时代皆不相同的观念。世人眼中的英雄志士,如张良、韩信、陈平、项羽、刘邦等,在元人眼中有不同的看法,钟嗣成〔双调·清江引〕说:“古今尽成闲是非,翻覆兴和废。休夸韩信功,谩说陈平智,早寻个稳便处闲坐地。”[9]1553元人肯定的是张良与范蠡安身远祸的明智之举,无名氏〔双调·一锭银〕说:“汉室张良有见识,早纳了朝衣。深山埋名隐迹,无是非快活了便宜。”“范蠡归湖识进退,见越主昏迷。一叶扁舟活计,无是非快活了便宜。”[9]2024元代文人为何会有这种人生思考?这些历史人物为何在元人眼中变成了“呆”与“痴”?不得不承认这种观念带有一定的消极性,但我们从元人的表述中,看到的是他们对“早寻个稳便处闲坐地”与“无是无非快活了便宜”的向往。

元代多族文人共同生活在大一统王朝之下,在文化的相互交融中,他们形成了对休闲与快乐的追寻。宽松自由的文化氛围,为元人的休闲文学发展提供了良好的外部环境,与其他时代不同的是,元代政治基本不直接介入文坛,因此文人便拥有较为自由的创作空间。查洪德先生谈道:“元代在意识形态领域没有强制性的导向,政治力量基本上不介入文学活动,诗人、作家写什么,怎么写,是自由的,也是自主的。”[10]这种自由的文学创作环境正是休闲文学所需要的,它便于文人对闲适快乐生活的抒写。

元代文人除了看重功业,同时也注重个体生命价值。休闲与快乐也是个体生命价值的一种重要体现。亚里士多德说:“人的本性谋求的不仅是能够胜任劳作,而且是能够安然享有闲暇。这里我们需要再次强调,闲暇是全部人生的唯一本源。假如两者都是必需的,那么闲暇也比劳作更为可取,并是后者的目的,于是需要思考,闲暇时人们应该做些什么。……闲暇自身能带来享受、幸福和极度的快活。忙碌之人与此无缘,只有闲暇者才能领受这份怡乐。”[11]在闲暇中享受快乐,让人更为舒适和畅快。

二、宴饮欢聚:元代北方多族文人休闲的重要方式

元代蒙古游牧民族尤为喜爱聚会与宴饮,元初名臣王恽说:“国朝大事,曰征伐,曰蒐狩,曰宴飨,三者而已。”[12]元代继承并推动宋代的世俗享乐风气,多族文人的休闲活动,极大地促进了俗文学的发展。有研究者指出,元散曲中描写宴饮散曲有168首,[13]元代诗文中同样拥有大量有关宴会饮酒的内容。从中可以看出,宴饮聚会是元代文人的重要休闲方式,文人在相聚后自由写诗作文,有效地促进了元代休闲文学的发展。

休闲宴饮加强了多族文人之间的交往,是各族文人增进友谊、互相学习、激发创作的一种方式。元代盛行雅集之风,在丰富的雅集活动中,经常见到少数民族文人的身影,有些雅集宴饮也是在少数民族文人召集下所进行的。在元代影响较大的当属廉希宪邀请卢挚、赵孟頫等文坛名士在廉园进行的宴饮。廉希宪,字善甫,号野云,畏兀儿族,元初著名政治家,曾入仕忽必烈藩邸,深受赏识,具有较高的文化品位,被称为“廉孟子”。廉氏经济实力雄厚,曾多次邀请文人雅聚。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九“万柳堂”条有文人饮酒赏玩的记载:

京师城外万柳堂,亦一宴游处也。野云廉公,一日于中置酒,招疏斋卢公、松雪赵公同饮。时歌儿刘氏名解语花者,左手折荷花,右手执杯,歌小圣乐云:绿叶阴浓,偏池亭水阁,偏趁凉多……命友邀宾宴赏,饮芳醑,浅斟低歌。且酩酊,从教二轮,来往如梭。既而行酒,赵公喜,即席赋诗曰:“万柳堂前数亩池,平铺云锦盖涟漪。主人自有沧洲趣,游女仍歌白雪词。手把荷花来劝酒,步随芳草去寻诗。谁知只尺京城外,便有无穷万里思。”[14]110

廉希宪(野云)、卢挚(疏斋)、赵孟頫(松雪)这几位文学名人一同园中游赏,艺妓唱曲助兴饮酒,借助酒兴,赵孟頫能即席赋诗,充分展现出他的独特文艺才能。另外,在《南村辍耕录》卷四《广寒秋》条也有相似的记载:“虞邵庵先生集在翰苑时,宴散散学士家,歌儿郭氏顺时秀者,唱今乐府,其《折桂令》起句云‘博山铜细袅香风’,一句而两韵,名曰‘短柱’,极不易作。先生爱其新奇,席上偶谈蜀汉事,因命纸笔,亦赋一曲曰:鸾舆三顾茅庐,汉祚难扶,日暮桑榆。……先生之学问该博,虽一时娱戏,亦过人远矣。”[14]52—53元代大儒虞集被世人尊称为邵庵先生,为“元诗四大家”之首,足见其才学不凡。这位散散学士为畏兀儿人,亦深受中原文化影响。在文人宴饮的聚会中经常出现歌伎的身影,他们起到助兴之用,也能激发文人的休闲创作兴趣。

廼贤是受中原汉文化影响较深的西域人,在他现存的作品中有很多书写了下层百姓的苦难,体现出他的儒者情怀。廼贤,字易之,号河朔外史,合鲁(葛逻禄)部人,先居南阳,后又居四明(今浙江宁波),一生淡泊名利,与众多名士唱和,以诗文自娱。元人李好文说:“吾闻易之不喜禄仕,惟以诗文自娱。”[15]347廼贤同元代许多文人一样,也通过远游来扩大自己的见闻,曾游历中原广交当世名士。从他的诗文中也可以看到宴饮之乐,《次韵赵祭酒城东宴集》其三:“上东门外杏花开,千树红云绕石台。最怪奎章虞阁老,白头骑马看花来。”[15]217此次宴饮也有虞集这样的文坛名士参与,宴会必定不凡。再看此次宴会中之氛围“鲈满银盘酒满壶,山童竹里送行厨。风流绝似兰亭会,留取他年作画图。”“碧草纤纤藉翠裀,酴醾酿熟十分春。移尊更近池边树,漉酒先生待挂巾。”环境清幽,酒宴欢愉,在加之文人之诗作,更是文人之雅趣。“侯门稚子牵衣笑,今日先生有好诗。”[15]218元人的这种宴饮聚会大多是较为清闲的,少数民族文人也非常喜爱这种诗酒生活,他们通过宴饮结交朋友,深化友谊,加强沟通,又能展现自我的文学才能,它满足了文人的审美与娱乐需求。

元代宴会中也经常出现僧人的身影,他们作为世外之人,对清雅脱俗之宴会尤为向往,萨都剌《寄朱舜咨王伯循了即休》诗前序言记载,在元统二年秋八月,萨都剌与淮东宪副朱舜咨、广东宪佥王伯循在瓜洲江风山月亭相聚,有僧人了即休“风雨渡江,赠别少年游词。”此次重要活动为“过金山,登妙高峰,饮酒赋诗。”席中以朱舜咨有“雨过江色净”五字妙句,未能完篇,萨都剌归后“以一字为一韵”赋诗寄给朱舜咨、王伯循二位友人。从他的诗歌中可以想见宴饮情景,其一:“木落淮南秋,兰桡泊瓜渚。把酒三人同,江亭看飞雨。雨过江色净,妙景发天趣。落落江南山,一一青可数。”其二:“把酒妙高台,狂歌醉相和。”其五:“霜高木叶空,江清水花净。离怀江水清,楚女晓妆靓。按拍听歌声,点筯行酒令。白露满衣裳,迥野垂斗柄。”[7]224—225我们看到此地景美境优,有酒相伴,助长了文人的雅兴。即便宴饮后之诗歌,也能让人对宴饮有深切的体会。元代多族文人的宴饮也体现了多元的文化内容,多族文人交游范围广泛,不仅包括儒家士子,佛、道之人亦是重要的交往对象。

在文人看来,这种宴饮之事有诗文记载传于后世,才真正算是文人的雅事。元人陈高《近山轩燕集》诗前小序说:“乌乎!朋友会合而欢晏咏歌,亦古人之所重也。然平居无事,时而接杯觞、弄笔墨,此特文人才士之常耳。……乐焉而不以文者,荒于乐者也。”[16]所以元人提到宴饮有时会与兰亭雅集对比,他们觉得自身的雅集活动变得更为自由洒脱,是可超越前贤。元代最具代表性的玉山雅集可谓文人休闲宴饮之盛。据统计,玉山雅集中先后有三十多名僧侣参与,其中具有代表性的为释良琦,他的文学艺术素养较高,能够与众多名士争锋。[17]另外,有元代著名道士张雨、蒙古人聂镛,西夏人昂吉、唐兀氏孟昉、斡玉伦徒,契丹人石抹宜孙等,其中昂吉参与雅集次数较多,是在雅集中留诗最多的非汉族诗人。[18]如元人李祁《草堂名胜集序》说:“良辰美景,士友群集,四方之来、与朝士之能为文辞者,凡过苏必之焉,之则欢意浓浃。”[19]玉山雅集参与者虽多为南方士人,但从中也可以看到元代休闲创作中体现的多民族特征。与此相比,元初鲁国大长公主祥哥剌吉主持的天庆寺雅集,更是“一次超越族群的巨型雅集”,集会人数众多,内容丰富,既有宴饮行乐,又有书画品题,多族士人享受蒙古公主带来的文化盛宴。[20]元人袁桷《鲁国大长公主图画记》说:“至治三年三月甲寅,鲁国大长公主集中书议事执政官、翰林集贤成均之在位者,悉会于南城之天庆寺。命秘书监丞李某为之主,其王府之寮寀悉以佐执事。笾豆静嘉,尊斝洁清,酒不强饮,簪佩杂错,水陆毕凑,各执礼尽欢,以承饫赐,而莫敢自恣。酒阑,出图画若干卷,命随其所能,俾识于后。”[21]这样由官府举办的重要宴会,文人多少会受到礼仪的束缚,并不能处在完全放松的状态,不能如玉山雅集文人那样,体现出一种自由与豁达。但文人在雅集宴饮中相聚并观赏到众多稀世图画与文物,也带有一定的休闲性。文人有关雅集活动的作品流传后世,让我们看到蒙古贵族公主受到汉文化影响,加之自身的蒙古游牧文化特质,促进了元代北方多族文人的休闲文学的发展,使其内容更为丰富。

三、真率自然:元代北方多族文人休闲文学的突出特色

休闲对人的发展尤为重要,它是让人获得身心自由的一种有益方式。潘立勇教授指出:休闲是人的理想生活状态,它是“人的自在生命及其自由体验状态,自在、自由、自得是其最基本的特征”。[22]这种休闲下的自由生活状态,在文人中表现得尤为显著。元代多族文人的休闲生活充满了闲适趣味。文人们真正地放下了内心枷锁,他们大胆自由地进行创作,加之北方文人豪迈洒脱的性格,使休闲文学具有真率自然的突出特点。

文人尤为喜爱自然山水,元代北方多族文人的休闲创作中有大量对山水田园的细致描写与刻画。中国古代山水田园,经过历代文人的歌颂与书写,早已成为文人心灵的栖息地。山水除了自身所具备的清幽宁静的特点外,也同时含有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从陶渊明的田园诗开始,历代文人有许多关于山水自然的文学创作。后世文人向往自然,大体有两种原因:一是文人真正热爱山水田园的隐居生活,想完全沉浸于自然之中,体会人生之清闲与愉悦;二是文人贬谪失意后的无奈之举,为失意之人生寻求精神的解脱与归属。无论何种原因,有关山水的文学创作都呈现出文人的隐逸与闲适。此外,元代文人体悟到山水与文人是互助的关系,二者互相促进,相辅相成。元人王旭《泰山诗会序》说:“夫名山大川有英灵之气,惟诗人知之而得其助,他人盖不知也。”[23]诗人懂得名山大川的内在灵气可依托诗文进行展示。山水也能将这种内在灵气传输给个体,使人心感舒适,裨益心脾。赵文《袁州化成岩李卫公祠堂碑》说:“古之豪杰之士,出而有为于天下,非独学问力也。盖山水有助焉。……盖恢奇诡特之观,可以空俗眼;平远闲旷之趣,可以洗世虑。”[24]文人与山水相融,洗去尘世俗虑,使其内心更为清澈明朗,有益于自身的休闲创作。

山水为元代文人的休闲生活提供了良好的空间环境,多族文人在领略山水的秀雅之时,抒发自我的安闲自适之乐。元人山中之乐多为远离尘世功名后的静谧自然,也是文人的内心之乐的外在体现。元诗人家铉翁提出人之乐有内外之分,对其进行分辨的关键为是否“有见于道”,他说:“士有见于道,则知登山临水之为乐。于道苟无见焉,则崇台池,饰观榭,穷奢角奇,而后为可乐。是其乐有内外,不可以一律观也。”[25]735很明显,他认为文人要做“有道之士”,真正体会山水给人的内心愉悦,“所至值佳山美景,藉草倚树,适吾之适,兴尽辄去。居无一寸之园,一丘之亭,而余之内心,无所慊也。”[25]736元末诗人杨维桢《心乐斋志》说:“仁人之乐也内,世俗之乐也外,外者物而已矣。”外在之物虽多亦不能满足人之乐,“惟乐于内,而凡天下可乐之物,举无以尚之,此心乐之至也。”[26]多族文人对山水之乐的追求,正是想要借助山水求得休闲生活给人带来的内心之乐,这种欢乐的表达也尤为自然与真实。元代诗人张翥《悠然阁为歙郑处士作》云:“郑子林居好,遥希靖节贤。看山秋色里,把酒菊花前。人境殊多事,吾庐自一天。能知此中意,何处不悠然。”[27]王士熙《题幽居》说:“最爱幽居好,青山在屋边。竹窗留宿雾,石槛接飞泉。采药蟾奔月,吹笙鹤上天。世途尘扰扰,裁句咏神仙。”[28]面对世事纷扰,文人看到的是幽居中给人内在的舒心与欢适。

少数民族诗人游赏山水,也有类似的人生体验。拜铁穆尔为蒙古塔塔尔氏,现存一首《溪山春晚》云:“兴来无事上幽亭,雨过郊园一片青。路失前山云气重,帆收远浦客舟停。笛笙野馆二三曲,灯烛林坰四五星。坐久不堪闻杜宇,东风吹我酒初醒。”[29]不忽木为康里人,为元世祖所重,官居高位。现存一套散曲[仙吕·点绛唇]《辞朝》表现自我远离朝堂,在山水中自由安闲的生活,我们看其中的部分内容:

[混江龙]布袍宽袖,乐然何处谒王侯。但樽中有酒,身外无愁。数着残棋江月晓,一声长啸海门秋。山间深住,林下隐居,清泉濯足,强如闲事萦心。淡生涯一味谁参透,草衣木食,胜如肥马轻裘。

[元和令]臣向山林得自由,比朝市内不生受。玉堂金马间琼楼,控珠帘十二钩。臣向草庵门外见瀛洲,看白云天尽头。

[柳叶儿]则待看山明水秀,不恋您市曹中物穰人稠,想高官重职难消受。学耕耨,种田畴,倒大来无虑无忧。[9]85—86

这样的山水隐居生活在元散曲中并非少数。另一位蒙古族诗人勃罗御史,现存一套散曲也以《辞官》为题,同样身处高位却追求人生之闲适,他经历过宦海生涯,用散曲表明心志,不愿陷入官场的尔虞我诈,“觑不的闹穰穰蚁阵蜂衙”。他辞官归来后欣赏四时美景,饮酒欢愉,尽是闲中乐事。最终是“趁一溪流水浮鸥鸭,小桥掩映蒹葭。芦花千顷雪,红树一川霞。长江落日牛羊下。山中闲宰相,林外野人家。”“闲时节笑咱,醉时节睡咱,今日里无是无非快活煞。”[9]606—607从中可以看出,元人对休闲的追求,内在包含着要远离是非、保持自我的安稳状态。他们对社会与人生看得更为通透,即使身为朝中重臣也难免遭受诋毁,与其每日担惊受怕,不如回归自然山水,去寻求内心的安闲与自由。

元人叶子奇说:“观物者,所以玩心于其物之意也。是故于草木观生意,于鱼观自得,于云观闲,于山观静,于水观无息。”[30]元代北方多族文人在观赏山水中获得自乐,消减自身的外在欲求,这种诗文内容也使人真实可感。文人与普通大众不同之处是可以将这种休闲之感,以诗文等形式进行记录。北方文人创作所呈现出的文学特征是雅俗共赏,既有幽居环境的优雅,也有语言清丽、活泼自然之特征,它们是文人融入山水后真实情感的自然流露。王国维先生提到元曲的突出特色时说:“元曲之佳处何在?一言以蔽之,曰:自然而已矣。古今之大文学,无不以自然胜,而莫著于元曲。”[31]在元代休闲文学中,很多作品皆有“自然”特色,这种自然包含两层含义:一是休闲文学在外在艺术形式上的自然流畅,它的语言存在多种形式,有传统文人的雅丽清新,也有平易通俗和偏口语化的表达。但无论哪种表达方式,在休闲文学中呈现的都是整体的流畅自然;二是休闲文学内容的自然性,其中包括山水田园的清幽景物、文人山水中的自由清闲生活。这两个方面在元代北方多族文人的文学中均有体现,真实自然的诗文使我们更能体悟到文人的内心世界,他们不为外在功利所左右,更多展现的是文人的生活趣味、生活方式以及对个体生命的深入思考。

四、结语

元代北方多族文人的休闲文学创作,体现出各族文人的深厚友谊。元代文人有着对休闲生活的共同追求,他们更为注重自我的生命价值,追求文学创作的内在之乐。云峰先生指出:“蒙汉族文人学士之间的密切交往,特别是其相互雅集游宴、赠答酬唱、题跋作序等,已超越了一般学习汉文化的范畴,进入了相对摆脱功利目的进行文学艺术创作的阶段,对促进蒙汉文学交流,提高各自文学艺术创作有至关重要的作用。”[32]在元代多族文人的交往中,不仅有蒙古族,还包括女真、畏兀儿、契丹、康里等多族文人的交往,他们与汉族文人进行深入交往,促进了元代民族文化的大融合,使元代北方多族文人的休闲创作体现出此时代共有的真率与自然。

[注释]

①参看刘嘉伟《元代多族士人圈的文学活动与元诗风貌》:“元廷治下,民族众多、族群复杂。元朝实行族群等级制度,把全体国民分四等,即蒙古、色目、汉人、南人”。这里的四种分类并非仅指某一民族,是元廷为统治需要所设定的不同族群划分。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2—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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