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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科学现代性问题与中国自主知识体系建构

2024-01-19崔延强陈孝生

南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4年6期
关键词:勒斯社会科学现代性

摘" 要:现代性问题一直是社会科学绕不开的研究主题。沃勒斯坦作为一位颇具创见的社会学家,对于社会科学的现代性问题进行了“否思”。他指出,社会科学的起源和制度化同现代世界体系息息相关,现代世界体系在形塑社会科学的同时,也导致社会科学天生带有民族国家分析单位的束缚、经典式分科的藩篱、偏狭的欧洲中心主义以及虚假的“价值中立”等典型的现代性问题。为此,必须以世界体系为分析单位,采用一体化学科方法,重建历史社会科学,从而超越现代性。沃勒斯坦的主张虽不具有现实性,却迈出了具有启发性的一步。中国自主知识体系建构要对沃勒斯坦的“否思”进行再“否思”,以摆脱“学徒”模式为首要前提、以重大问题为学科导向、以文明交流互鉴为基本理念、以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为价值目标,为破解社会科学的现代性难题提供中国方案。

关键词:社会科学;现代性问题;中国自主知识体系建构;沃勒斯坦;“否思”的“否思”

中图分类号:G30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2359(2024)06-0033-11

作者简介:崔延强,西南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希文明互鉴中心主任;陈孝生,西南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博士研究生。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中国共产党关于繁荣发展哲学社会科学的历史经验研究”(21amp;ZD038)

伊曼纽尔·沃勒斯坦(Immanuel Wallerstein)是美国著名社会学家,他因创立世界体系理论而闻名遐迩,引起国内外学者的广泛关注。但国内外学者关注的焦点是其世界体系理论,对之进行了富有成效的研究阐释。其实,沃勒斯坦的社会科学现代性理论也颇具创见。它颠覆了社会科学的传统研究范式,为社会科学走出现代性困境提供了新思路。不过,目前尚未有专门探讨沃勒斯坦社会科学现代性理论的研究,仅有少量关于沃勒斯坦社会科学观的研究。

通过进一步梳理发现,国外学者的研究主要是对沃勒斯坦社会科学观的理论来源、基本方法、价值贡献、缺陷不足等方面进行概述式研究,并没有展开论述。如在其理论来源上,弗拉基米尔·阿拉雷金-伊兹韦科夫指出,马克思主义是沃勒斯坦社会科学观的重要来源;①沃尔特·L·戈德弗兰克则认为,布罗代尔“长时段”理论是沃勒斯坦社会科学观的重要来源。①在其价值贡献上,克雷格·卡尔霍恩指出,世界体系分析方法是20世纪末最具原创性的社会科学方法之一。②在其缺陷不足上,R.W.康奈尔批评道,沃勒斯坦没有关注到“经济理性主义”,而“经济理性主义”恰恰是他所呼吁的实质上合理的社会科学。③

相比国外学者,国内学者的研究则更为深入、全面,主要是从发展历程、分析单位、学科结构、价值贡献等方面进行阐释性研究。如在其发展历程上,侯怀银等阐释了沃勒斯坦社会科学观形成、确立和完善的三个阶段。④在其分析单位上,邓正来指出,沃勒斯坦主张用“历史体系”代替“国家”作为社会科学的分析单位。⑤江华也认为,沃勒斯坦的“现代世界体系”否定了“国家”分析单位的合法性。⑥在学科结构上,邓正来指出,沃勒斯坦试图构建单一学科的历史社会科学。⑦徐红曼认为,沃勒斯坦尝试建构历史社会科学,以弥合自然科学与人文学科之间的张力。⑧在其价值贡献上,吴苑华认为,世界体系分析方法“有助于对西方社会科学的方法论作出比较合理的修正”⑨。阎光才指出,沃勒斯坦把“主张的所有知识‘社会科学化’,无疑昭示了一种新的富于时代精神的知识观”⑩。

综观现有研究成果,国内外学者从不同方面对沃勒斯坦社会科学观进行了考察,也涉及了沃勒斯坦社会科学现代性理论的部分内容,如“国家”分析单位的不合法性、建构历史社会科学等,为我们接下来的研究奠定了基础。但以上研究也存在缺陷:其一,距今时间较远,缺乏对当下现实的思考;其二,只是从某一或某些方面对沃勒斯坦社会科学观进行考察,缺乏系统性、全面性;其三,大多是对沃勒斯坦社会科学观的阐释性研究,缺乏对理论本身的批判性反思。基于此,本文将通过对沃勒斯坦社会科学现代性理论进行系统性梳理和批判性反思,探讨中国自主知识体系建构如何破解社会科学的现代性难题,走出西方社会科学设定的樊篱。

一、历史:社会科学的起源与制度化

沃勒斯坦反对任何理由的“史论分家”,认为“历史就是理论”。他指出,探讨社会科学的现代性问题,首先必须回顾社会科学的起源与制度化的历程。

(一)社会科学的起源

“‘社会科学’一词于18世纪末进入西方词汇”①,通常被认为是18世纪90年代由以孔多塞为主的学术圈所创造②。实际上,这一概念最早可以追溯到法国西哀耶斯1789年写的《第三等级是什么?》的小册子。③不过,也有学者指出,早在1767年法国米拉波侯爵就已经使用过“社会科学”的概念。④

沃勒斯坦并没有提及“社会科学”概念诞生的确切时间,而是从认识论基础和社会历史背景方面阐述了社会科学的起源。从认识论基础来看,社会科学诞生于17世纪起知识体系的漫长转型。17、18世纪自然科学建立,此时科学与哲学尚未分离。但“随着实验性、经验性研究对于科学视界的重要性日益加强”⑤,哲学被自然科学家视为神学的替代物,科学则以其确定性的知识受到推崇。到了19世纪初,科学战胜了哲学,享有至高无上的学术地位,科学也与自然科学等同起来,知识世界分化为相互对立的自然科学和人文学科。随着自然科学掌控了自然界知识,人类世界知识的操纵权就成了关注的焦点,社会科学作为获取人类世界知识的活动应运而生。从社会历史背景来看,社会科学产生于法国大革命对现代世界体系造成的影响。1789年开始的法国大革命“从根本上改变了世界系统”⑥,使“变化的正常性”即“短期持续的政治变化是不可避免的”观念被世界资产阶级所公认。并且,它还建构了以“变化的正常性”为论题的三种意识形态:保守主义、自由主义和社会主义。自由主义是现代世界体系中占支配地位的意识形态,自由主义认为“政治的首要问题不是宪制和分权,而在于如何科学地组织‘社会’”⑦。这就需要求助于社会科学。社会科学是对社会性世界的经验主义研究,可以对“变化的正常性”做出合理的解释和组织。于是,社会科学作为自由主义的学术搭档而诞生。

(二)社会科学的制度化

简单来说,社会科学制度化就是现代社会科学知识生产与再生产的组织化、体系化、专门化和模式化的过程,以社会科学家成为一种职业群体,在大学中出现诸多独立的社会科学领域的学科为标志。在沃勒斯坦看来,社会科学的制度化主要有三方面原因:一是“两种文化”之争衍生了社会科学内部的方法论之争。“两种文化”是英国科学家斯诺提出的。它是指知识世界相互敌对的两个集团:科学家和文学知识分子。⑧ “两种文化”之争,也就是自然科学与人文学科之争。19世纪上半叶,受牛顿物理学的影响,许多社会科学家认为,社会科学应该效仿自然科学,采用物理学方法以寻求不受时空限制的普遍性,如政治学、经济学和社会学;另外一些人则倾向于把社会科学纳入人文学科,采用研究特殊规律的认识论,如历史学。于是,社会科学被自然科学和人文学科撕裂开来,导致其内部各学科产生区隔。二是西方民主政治的确立为社会科学的制度化提供了合法性。19世纪,随着西方民主政治的确立,英国、法国、德国、意大利和美国在现代世界体系中占据主导地位。为了维护长期统治,他们将社会科学划分为过去/现在、西方/非西方以及国家/市场/市民社会三大界限。就过去/现在的区分而言,他们既需要研究过去的历史学以利于产生民族认同,赋予国家合法性,又需要研究现在的政治学、经济学和社会学以利于制定政策,推进合理改革。就西方/非西方的区分而言,一方面,他们认为西方实现了历史性进步和拥有研究的必需资料,因而只有西方值得研究,而历史学、政治学、经济学、社会学就是研究西方的合适工具。另一方面,为了便于对非西方世界进行殖民统治,他们“发明了”研究殖民地的人类学和研究半殖民地的东方学。就国家/市场/市民社会的区分而言,他们认为“‘现代性’的显著特征是社会结构分化为三个不同的组成部分”①,即国家、市场和市民社会,社会科学如果不对这三个领域做区分,就不能对制度进行合理改革。这就导致了研究市场的经济学、研究国家的政治学和研究市民社会的社会学的形成。三是大学的复兴和改造为社会科学制度化提供了组织基础。19世纪,大学成了自然科学和人文学科持续斗争的场所。在自然科学的影响下,社会科学在大学中脱离了哲学,“采取了设立各种不同的学科和成立针对这些不同学科的全国性的(最终是国际性的)专业/学术组织的形式”②,迈向了学科化和专业化。

综上所述,沃勒斯坦指出,1850年至1945年间,社会科学的一系列学科得到界定,并伴随着欧洲的殖民扩张在世界上绝大多数大学里实现了专业化,社会科学形成建制。但二战后世界形势的变化,使社会科学发展历程中形成的、潜在的现代性问题暴露无遗。

二、“否思”:社会科学的现代性问题

现代性是一个充满纷争的理论话题。福柯将现代性看作一种批判性思考。哈贝马斯认为,现代性是“一项未竟的事业”。吉登斯则视现代性为“现代社会”或“工业文明”。与他们不同,沃勒斯坦认为,现代性就是“资本主义世界体系”。在沃勒斯坦看来,现代性带来进步的同时也造成了破坏,致使社会科学陷入了现代性困境。为此,必须对社会科学的现代性难题进行“否思”。有学者认为,“否思”与阿多诺的“否定辩证法”具有一致性,强调崩溃式变革,即否定一切概念和理论。③也有学者认为,“否思”“追求通过辩论而打开服从于改造世界目标的新理论视角”④。其实,这两种理解都从不同角度揭示了“否思”的本质内涵。“否思”就是要对社会科学的现代性问题进行崩溃性变革,打开社会科学研究的新理论视角,从而实现改造世界的目标。

(一)民族国家分析单位的束缚

近代民族国家的兴起,使社会科学形成了民族国家的分析单位。社会科学总是在民族国家的空间范围内研究问题,这严重束缚了社会科学的进一步发展。

沃勒斯坦指出,法国大革命使“变化的正常性”的观念被人们所接受,亦即产生了这样一个问题:如何影响社会变化?社会科学的解决方案是“调和”社会与民族国家,即使社会和民族国家的边界趋于统一。因为“民族国家乃是政治活动的不争的核心,是有效控制社会的场,从而也是实施和影响社会变化的领域”①。因此,民族国家被视为社会生活运作其间的基本社会实体,就成了一种无需证明的空间结构。社会科学正是以这种特殊的空间性观念为基础。正如吉登斯所言:“实际上没有一个前现代社会像现代民族国家这样,有如此明确的界域。”②这样,社会科学对社会的研究实际上就变成了对民族国家的研究。民族国家分析单位的局限性在于:其一,它只关注现代世界体系中的几个中心国家;其二,几乎所有的社会科学研究者使用的都是本民族或国家的研究资料;其三,研究人类行为规律被限定在民族国家的框架内。但是,随着现代世界体系的形成,世界进入整体性发展阶段,民族国家作为社会科学概念容器的自明性遭受质疑。因为国家并不是一个完全独立自主的政治实体,任何国家自诞生以来就处在国家体系之中,它们的形式、力量和边界都受到国家体系的制约。

(二)经典式分科的藩篱

经典式分科是社会科学制度化的结果,其在一定时期内促进了社会科学的发展,但在20世纪后成为阻碍社会科学发展的又一大障碍。

如前所述,社会科学内部有三条学科界线,即过去/现在、西方/非西方以及国家/市场/市民社会的区分。但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世界格局的变化使这些划分变得模糊。一方面,美国成为超级大国,占据着社会科学的主导权。另一方面,非欧洲民族解放运动的兴起,宣告西方对非西方的统治告终。这两方面的变化,意味着西方/非西方的界线失去了存在的必要。另外,人类活动范围的扩大和大学在全球范围内的扩张,促进了研究领域的扩展,给过去/现在以及国家/市场/市民社会的界线带来了冲击。特别是1945年以后,地区研究的兴起更是完全跨越了上述三条学科界线。地区研究是一个包括社会科学、人文学科甚至是自然科学的多学科领域。它将不同学科的学者集合在一个单一结构中,针对某一特定地区开展多方面研究。它以人为性的多学科形态,颠覆了以往为独立学科提供辩护的种种论据的逻辑,超越了社会科学内部三条界线的划分。在这样的背景下,沃勒斯坦开始“否思”社会科学的学科结构,他认为,社会科学内部的学科划分并不具有合法性,是学术研究的一大障碍。但沃勒斯坦不赞同多学科、跨学科研究。他指出,跨学科和多学科研究“表面看来是试图跨越学科,然而实际上常常巩固了它们”③。跨学科、多学科研究虽然扩大了学科的研究范围,但也预设了学科的存在。因此,沃勒斯坦主张寻找一种新的认识论和一种新的大学组织结构,以突破经典式分科的藩篱。

(三)偏狭的欧洲中心主义

欧洲中心主义是现代世界体系地缘文化的构成要素,其表现为“以欧洲为中心的历史原则”④,具有明显的偏狭性。社会科学作为现代世界体系的产物,不免受到欧洲中心主义的影响。因此,“社会科学认定适用于全世界的原则实际上代表着人类中极少数人的观点”⑤。

沃勒斯坦深刻剖析了现代社会科学起源所带来的欧洲中心主义的现代性“胎记”。他认为,十九世纪现代西方社会科学的兴起本质上是以地中海文明为标杆丈量其他文明的,是为只有古代地中海文明才能“持续”发展出现代文明寻找历史和逻辑依据的。在这种欧洲中心主义看来,东方文明是几千年一成不变的“停滞的”文明,还有一些原始族群处于“无历史的”非文明状态。由此研究古代地中海地区希腊罗马文明的古典学、研究东方文明形态的东方学和“无历史的”土著族群文化的人类学应运而生。社会科学的欧洲中心主义主要表现在五个方面:一是它的历史研究法,“就是凭借特定的欧洲历史成就解释欧洲对现代世界的支配”①。大多数学者认为,欧洲开创了资本主义、现代性、科层化和个人自由,拥有强大的军事力量和先进的科学技术,这就是“欧洲奇迹”。如黑格尔称希腊、意大利为“世界历史的舞台”②;兰克认为“世界历史就是西方的历史”③。沃勒斯坦对“欧洲奇迹”提出了质疑。他认为,“欧洲奇迹”是建立在“16—19世纪欧洲的成就都是人类普遍赞赏的好事物”的历史学假定前提之下的。但从长时段来看,“欧洲奇迹”并不显著。并且,即便这些成就是真的,也是负面的。二是其普遍主义的偏狭性。在自然科学的影响下,社会科学以普遍主义为标榜,断言“欧洲奇迹”为世界各地的发展提供了典范。沃勒斯坦认为,这种“普遍主义”不过是乔装打扮的特殊主义,即宛若带有普遍性的西方历史范型的表述。三是其关于(西方)文明的假定。欧洲中心主义的价值内核是“西方文明优越”④,认为西方文明是世界上最先进的文明。欧洲人通过殖民扩张,将西方文明的价值准则强加给欧洲以外的各民族。同时,这套价值准则也渗透进社会科学,因为社会科学就是将它推到最高地位的同一历史体系的产物。四是东方学。东方学是通过学习东方各种语言和解读各种文本来研究东方的一门学问,但它是以东西方的二元对立为假定前提,东方学中的东方概念并不符合真实情况,只不过是欧洲人偏见的推演。五是进步论。进步是“近代西方思想中最具特色和最普遍的主题”⑤,社会科学也深深地烙上了进步的烙印。“进步变成世界历史的根本解释,变成几乎一切阶段论的逻辑依据。更有甚者,它成了一切应用社会科学的原动力”⑥。对欧洲而言,资本主义的进步是明显的事实;对其他国家而言,进步是强加的;对世界历史而言,进步只是一种设想。

(四)虚假的“价值中立”

“价值中立”是马克斯·韦伯率先提出的社会科学方法论。韦伯认为,社会科学家应保持“价值中立”,拒绝任何有实践意图的(伦理的、宗教的、政治的、美学的)价值目标,坚持以中立的态度去观察和分析研究对象,确保研究的客观性和科学性。“价值中立”是社会科学极力追求的,社会科学吸收了自然科学的实证主义方法,试图在研究过程中排除一切主观因素的影响,生产出一种不带有任何偏见的客观性、确定性知识。

沃勒斯坦并不认同“价值中立”的原则。他强调,“价值中立”是虚假的,根本不存在绝对的客观性。沃勒斯坦指出,客观性的对立面是“主观性”,“主观性”在社会科学中具体表现为研究者在收集和解释数据时掺杂了自己的先见,降低了数据的有效性,“价值中立”就是要排除“主观性”。沃勒斯坦从描述性的历史学和规范性的经济学、政治学、社会学出发,说明了社会科学不同学科是如何排除“主观性”的。历史学主张收集和采用与研究者无关、未经他人沾染及过去产生的原始的经验性材料,并剔除其中思辨的、神秘的和演绎的“哲学”成分。正如兰克所说:“在我的著作中一定要避免一切虚构和幻想,严格根据事实。”①经济学、政治学、社会学则要求最大限度地收集和采用可测量的、可比较的逼近现时的最可靠的数据与材料。不过,无论是描述性学科抑或规范性学科,都不可能做到“价值中立”。因为“一切数据都是从现实中挑选出来的,这种选择要以某一时代的世界观或理论模式为基础,要受到特定群体所持立场的过滤”②。特定群体就是现代世界体系中的中心国家即西欧和北美,欧洲中心主义有力地印证了这一点。虽然沃勒斯坦否定了“价值中立”,但他认为,我们可以达致有意义的客观性。这就要求我们推动社会科学去反对知识的碎片化,平衡普遍主义和特殊主义之间的矛盾,朝着更加公正、多元的方向发展。

三、超越现代性:建构“开放”社会科学

沃勒斯坦在对社会科学的现代性问题进行“否思”后,认为要想超越现代性,必须建构“开放”社会科学。“开放”社会科学是一种整体性的社会科学知识观和方法论,它以世界体系为分析单位,主张采用一体化学科方法,重建历史社会科学。

(一)世界体系的分析单位

沃勒斯坦对建构“开放”社会科学的思考是以分析单位为逻辑起点的。他彻底否定了民族国家分析单位的自明性,而是将社会科学的分析单位上升到比民族国家更为广阔的世界体系。

沃勒斯坦认为,世界体系是一个历史体系;历史体系是一个包括特定时空视域的整体性社会体系;它可以划分为三类:微型体系、世界帝国和现代世界体系。就现代世界体系而言,它是由中心—半边缘—边缘的众多民族国家构成的统一整体,本质上是资本逻辑主导的资本主义世界经济体系。在沃勒斯坦看来,现代世界体系是社会科学理论的核心问题,人们曾就“现代”的特性争论不休,但获得共识的是过去几个世纪世界发生了重大的结构变化。那么,以何种分析单位来描述变化及其背后的原因?沃勒斯坦认为,必须“提出另外一个想象、另外一种归纳社会现实的方式和一种可能的概念结构”③,即世界体系。因为对社会演变的研究只能在社会体系内部进行,民族国家不是社会体系,而是现代社会的一项关键建制,是现代世界体系的构成部分。沃勒斯坦指出:“我只用一类单位,而不是诸多单位中的单位。因此我可以把主权国家的变化作为世界体系演变和交互作用的结果来解释。”④因此,合理的分析单位只能是世界体系。以世界体系代替民族国家,意味着社会科学研究的焦点不再是单个的民族国家,而是由民族国家构成的总体世界。也就是说,社会科学研究的真正主题是现代世界体系的形成、发展和演变的历程。由此,沃勒斯坦指出,彻底抛弃民族国家分析单位后,围绕这一假定建立起来的学科结构自然也被推翻,欧洲中心主义亦不复存在。

(二)一体化学科方法

20世纪60年代以后,复杂性研究和文化性研究的兴起,对“两种文化”之争的现实性和有效性提出了质疑,客观上推动了学科边界的消除与弥合,这让沃勒斯坦看到了采用一体化学科方法对现代世界体系进行研究的可能性。沃勒斯坦指出:“我并不主张对社会体系进行多学科的研究,而是主张建立一个特殊的学科。”①

复杂性研究是由普里高津率先提出的。他引入“时间之矢”概念。“时间之矢”是指时间是不可逆的。沃勒斯坦认为,“时间之矢”赋予了自然科学时间性,这样自然科学的永恒时空便不复存在,自然科学的确定性信念受到质疑,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研究逐渐趋同。“物理学家研究的宇宙如同社会科学家研究的社会一样,是一个历史社会体系”②,并且都是研究其复杂性,即在特定的时空范围内考察其动态演变。这样就发生了自然科学的“社会科学化”。与此同时,人文学科出现了文化研究。沃勒斯坦指出,人文学科强调永恒时空,文化研究则强调社会语境。他坚持认为,所有文本和信息都是在一定语境中产生或被理解的。也就是说,文化研究反对人文学科的决定论和普遍性,强调历史性和特殊性。这就要求将“时间之矢”引入文化研究,赋予文化研究一定的时空边界。如此一来,人文学科放弃了永恒时空,成为研究具有特定时空边界的历史社会体系。自此,人文学科“走入”社会科学,实现了“社会科学化”。自然科学的“社会科学化”与人文学科的“社会科学化”,让沃勒斯坦看到了消除学科界限的可能性。因此,沃勒斯坦主张采用一体化学科方法,不仅想要消除社会科学内部的学科分野,而且试图整合自然科学、人文学科与社会科学,建立统一的整体性知识,即历史社会科学。

(三)重建历史社会科学

“历史学+社会科学成为一个标准公式,已经有100多年了。”③沃勒斯坦试图重建的历史社会科学,也是历史学+社会科学。但它不是历史学和社会科学组成的跨学科研究,而是“总体社会科学与总体历史研究之间的整体结合”④,是一种不分彼此的整体性知识的新建学科。正如阿伯特所说,历史学与社会科学的结合如果只是通过跨学科的形式,那么这不是真正的统一。⑤

沃勒斯坦指出,历史社会科学反对和抵制缺乏历史性的社会科学研究以及缺乏社会科学性的历史研究。“全部有用的对社会现实的描述必须既是‘历史的’,又是‘社会科学的’。”⑥重建历史社会科学首先必须彻底抛弃历史学和社会科学之间的任何区分,并且承认它们是单一学科研究的一部分。这种研究是对人类社会历史演变的研究,受到时空的限制,因为历史体系是处在不断变化之中的。其次,在研究中需要解决以下四个问题。一是如何把“世界的复魅”转化为一种合理的研究实践?二是如何将时间和空间当作对我们的分析具有建构作用的内部变量?三是如何消除19世纪出现的政治、经济和社会这三个领域的人为分离?四是如何使不同地区和不同观点的学者之间实现真正意义上的互动?最后,沃勒斯坦从学术组织层面给出了推动重建历史社会科学的四条建议:(一)扩展大学内部或大学联合的各类机构,集合各方面的学者围绕某些紧要主题展开为期一年的共同研究。(二)在大学结构内部制定跨越传统界限、具有特定的学术目标并且在一个有限的时期内(比如说五年)得到资金保障的整合的研究规划。(三)采用强制性联合聘用教授的办法。(四)联合培养研究生。①

四、“否思”的“否思”:对沃勒斯坦观点的思考与中国自主知识体系建构

通过上述对沃勒斯坦观点的系统性梳理可以看到,沃勒斯坦不仅明确指出了社会科学的现代性问题,也为克服社会科学的现代性问题提供了一个理论设想,这一点是值得称道的。但是,沃勒斯坦的观点也有其局限性,我们应对其“否思”进行再“否思”,探讨如何成功走出社会科学现代性藩篱,为中国自主知识体系建构奠定认识论前提。

(一)对沃勒斯坦观点的思考

1.历史社会科学是否可能?

历史社会科学只是建构“开放”社会科学的一个理论规划,并不具有现实性。首先,宏观研究和中微观研究具有差异性。当研究对象是历史体系这样的宏观体系时,学科划分毫无意义,历史社会科学可以对其发展演变进行整体性研究。但当研究对象是中微观事物时,则需要具体学科对其进行针对性研究。其次,沃勒斯坦完全否定了学科建制的合理性。传统的学科建制确有其局限性,但在一定程度上是建立在人类知识的形成、分类、规则和传承规律基础上的。就现阶段而言,破除传统的学科壁垒是社会科学发展的必然要求,但取消所有学科区隔,建立一体化学科未免有点矫枉过正。最后,知识与权力的关系从根本上决定了历史社会科学的不可能性。福柯曾经指出:“若没有一个沟通、记录、积累和转移系统,任何知识都不可能形成,这系统本身就是一种权力形式,其存在与功能同其他形式的权力紧密相连。”②在福柯看来,知识是权力的话语系统,权力决定了知识的构成。沃勒斯坦也认为,社会科学的形成和分化与权力密切相关,现代世界体系中的各种权力关系决定了社会科学各学科的存在与功能。因此,重建历史社会科学必须“改变造就了现存社会科学的特定制度化形态的各种权力关系”③。但从目前来看,现代世界体系并未消亡,西欧和北美仍然占据权力中心,导致学科分化的各种权力关系未发生根本变化,因而重建历史社会科学并不可能。

2.沃勒斯坦是否跳出欧洲中心主义?

沃勒斯坦对欧洲中心主义的批判是不彻底的,其不自觉地走进了隐蔽的欧洲中心主义的阴影之中。这是因为沃勒斯坦没有以世界历史的视野来考察现代世界体系的生成与发展。他把欧洲作为独立的实体,片面地将现代化等同于资本主义化、将现代性等同于资本主义世界体系,认为现代世界体系是从欧洲内部生成并以欧洲为中心不断向外扩张“融入”世界其他地方的资本主义世界体系。弗兰克对此曾批评道:“沃勒斯坦的确为欧洲历史提供了一个更好的框架,然而,尽管沃勒斯坦这部著作的书名是《现代世界体系》,但是他并没有为世界历史提供一个更好的框架。”①

3.社会科学是否克服了现代性问题?

社会科学的现代性问题,在一定程度上是现代世界体系发展困境在知识体系上的表征。正如沃勒斯坦所说,知识危机是现代世界体系结构性危机的一部分。②换言之,社会科学能否破解现代性难题,取决于现代世界体系能否克服结构性危机。结构性危机是现代世界体系从衰落走向终结的过程,这一过程是不可逆的。当前,现代世界体系正处于结构性危机的最后阶段,即混沌期。因此,目前社会科学仍未解决现代性难题。至于混沌期后,“资本主义将成为过去,它的特定的历史体系将不再存在”③,取而代之的是新世界体系。但是,沃勒斯坦并没有给出新世界体系的确定形式。因而,新世界体系建立后,结构性危机是否存在、社会科学能否克服现代性问题,仍然具有不确定性。

(二)中国自主知识体系的建构路径

现代性是现代化的产物,社会科学的现代性问题与西方现代化有着密不可分的内在联系。西方现代化是以资本逻辑为主导的现代化,西方现代化的自利排他性导致社会科学陷入了现代性困境。与之相反,中国式现代化是驾驭资本逻辑,为中华民族谋复兴、为人类文明谋进步的现代化。中国式现代化的平等开放,为社会科学破解现代性问题提供了前提条件。在此基础上,作为中国式现代化学术回应的中国自主知识体系,应积极探索超越社会科学现代性的“中国方案”。

1.以摆脱“学徒”模式为首要前提

中国哲学社会科学是在“西学东渐”的过程中逐渐建构起来的,其在学科体系、研究方法、评价体系等许多方面都深受西方社会科学的影响。虽然,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中国哲学社会科学就开启了中国化进程。但到目前为止,无论是从学术理念、学术范式还是从学术方法来看,学界对西方社会科学的亦步亦趋、盲目仿制现象依然存在,历史虚无主义和“言必称希腊”不是个例,中国哲学社会科学仍然对西方社会科学具有较强的依附性。“一种学术的真正成熟,总意味着它在特定的阶段上能够摆脱其学徒状态,并开始获得它的‘自我主张’”④。中国自主知识体系建构的核心与关键就是“自主”,而“自主”的首要前提就是要摆脱“学徒”模式。只有这样,中国自主知识体系才能避免陷入社会科学的现代性难题之中。但“自主”也并非封闭自守,而是要加强对西方社会科学的甄别,积极借鉴西方社会科学的先进理论和方法,真正做到“以我为主、为我所用”。

2.以重大问题为学科导向

中国自主知识体系建构既不能沿袭社会科学的经典式分科,也不能照搬沃勒斯坦的历史社会科学,而是要以重大问题为学科导向。“问题就是公开的、无畏的、左右一切个人的时代声音。问题就是时代的口号,是它表现自己精神状态的最实际的呼声”①。只有关注和回应问题,才能把握时代脉搏,推动理论与时俱进。“问题”不仅是指本民族国家范围内的问题,也是指整个人类社会发展面临的共同问题。中国自主知识体系建构要以中国式现代化建设和人类文明进步面临的重大理论和实践问题为学科导向,打破传统学科边界,推动学科交叉融合,建立交叉学科和“枢纽”“学域”等跨学科、多学科集群,积极开展有组织科研,提升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的自主性、原创性和引领性。

3.以文明交流互鉴为基本理念

中国知识自主体系建构关键在于对欧洲中心主义的神话进行解构和去蔽,构建多元文明共生视域下的社会科学分析立场和框架。欧洲中心主义“本质上是西方文明优越的价值延续”②。打破欧洲中心主义在社会科学中大行其道的现实困境,就是要摒弃“西方文明优越”的错误观念。文明与文明之间没有高低优劣之分,也非亨廷顿所说存在着“冲突”,而是平等、对话、包容和共存的。因此,中国自主知识体系的建构要以文明交流互鉴为基本理念。一方面,要坚持以习近平文化思想引领“两个结合”的深化发展,进一步巩固文化主体性,打造展示中华民族现代文明并易于被国际社会所理解和接受的新概念、新范畴、新表述与新理论。另一方面,要拓宽我国哲学社会科学研究的国际视野,搭建中西文明交流互鉴平台,加强与世界各国的学术对话与合作,积极吸收借鉴世界各国的优秀文明成果,“以文明交流超越文明隔阂,以文明互鉴超越文明冲突,以文明共存超越文明优越”③。

4.以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为价值目标

在沃勒斯坦看来,超越虚假的“价值中立”必须推动社会科学朝着更加多元和公正的方向发展,通过多元的普遍主义去追求有意义的客观性。然而,社会科学自诞生以来,就被西方知识体系主导了其发展,阻碍了知识的多样性。中国自主知识体系建构,要打破西方国家对社会科学的垄断。但需要注意的是,任何将地域性经验推广为普遍化理论的知识体系都是某种“中心主义”。因此,在破除欧洲中心主义的同时,也要避免陷入“华夏中心主义”的陷阱。这就要求中国自主知识体系建构不能仅立足于中国,还要胸怀天下,以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为价值目标。这一价值目标是以促进整个人类社会的发展为学术导向,突破了民族国家的狭隘性,实现了“去中心化”,超越了抽象的“价值中立”原则,体现了人类的共同价值追求。

总之,中国自主知识体系建构应当充分辨识西方社会科学与生俱来的现代性“胎记”。而对于这个问题的剖析,沃勒斯坦迈出了具有启发性的一步。我们不妨以此为鉴,对其“否思”进行再“否思”,为破解社会科学的现代性难题提供中国方案。

责任编校 张学城"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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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南社会科学》征稿征订启事
《河北农业大学(社会科学版)》2021年喜报
复杂现代性与中国发展之道
浅空间的现代性
由现代性与未来性再思考博物馆的定义
论索福克勒斯悲剧中的孤独意识
《蝇王》中菲勒斯的否定与消解
数学在社会科学中的应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