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小说《回响》中的空间叙事研究
2024-01-19余艺红
自20世纪末,叙事学学者们将目光投射到叙事的人文空间后,空间叙事学应运而生。经过对叙事空间漫长而精深的研究,空间叙事学研究取得了长足的进步。龙迪勇的《空间叙事学》便是空间叙事学一大理论成果,他在书中提出:“‘空间叙事所涉及的空间大体上可以分为四类, 即故事空间、形式空间、心理空间和存在空间。”获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的小说——《回响》是一部极具空间叙事特点的作品,本文旨在从空间叙事理论出发,揭示《回响》一书中蕴含的物理、心理、形式三重空间,以及并置等空间叙事技巧的使用。
一、叙事空间
(一)物理空间
物理空间,也称“文本空间”,即故事发展的地点和场所。物理空间不仅限于交代故事发生的地点,还有表现时间,推动故事发展的作用。《回响》借助空间来表征时间,借助空间来塑造圆形人物。
1.审讯室
审讯室这一空间是女主人公冉咚咚作为刑警这一身份特有的,正如男主人公慕达夫作为大学教授,他附带的教室、书房等具有身份属性的空间一样。与教室和书房不同的是,故事中的审讯室是推动故事发展的关键枢纽,大坑案件涉及的多名嫌疑人,如徐山川、沈小迎、吴文超、刘青都是在这里出场,在这里发声。冉咚咚这一人物的社会属性也是通过她在审讯室里与不同性格和不同经历的人的交流中表现出来的。
冉咚咚与徐山川在审讯室里有过三次对话场景。第一次时,文中这样写道:他一坐下来就说夏冰清不是他杀的,并掏出一张快递签收单和一个U盘。签收单签于案发当晚,时间与夏冰清遇害只差半小时。太巧了,冉咚咚不免怀疑,但那个U盘马上就给她的怀疑浇上一盆冷水。嫌疑人向警察出示证据,以证清白,是审讯室里经常上演的剧情,这本没有什么不妥,但审讯室中,警察往往是占据主动权的一方,徐山川显然有备而来,一进来便抢占了话语权,他看似攻破了冉咚咚的怀疑,摆脱了自己的嫌疑。殊不知,这一行为实则是在对冉咚咚一贯引以为傲的心理直觉和职业素养发起挑战,激起了冉咚咚的战斗欲。在此后的两次对徐山川的审讯中,冉咚咚都以猎人般的手段来与徐山川这一狡猾的“猎物”交手,审讯室成了冉咚咚与徐山川交锋的战场。徐山川最终在审讯室承认了自己间接买凶杀人的犯罪事实。二者的交锋,以冉咚咚的胜利作结。
审讯室里最精彩的画面,莫过于冉咚咚与沈小迎的两次谈话。两位对婚姻有着截然不同态度的女性,两位对自身价值有着截然不同看法的女性在审讯室里谈论各自对出轨的看法。对婚姻报以神圣定义的冉咚咚无法苟同沈小迎对婚姻“摆烂”式的态度,同时也无法接受沈小迎依附男人、依附家庭的“寄生”式生活模式。也正是二人的不同选择和看法,勾起了冉咚咚对丈夫慕达夫的忠诚度的怀疑,勾起了她对自己婚姻的重新审视。审讯室里的冉咚咚放下了工作时的犀利态度,转而用女性的温情和细腻的情感去解读沈小迎的字字句句,窥探她面对丈夫出轨、面对第三者、面对丈夫时真正的心理样态。审讯室这一空间中也展现了冉咚咚工作身份背后隶属于家庭的另一面,人物形象变得丰满,也为后文冉咚咚怀疑慕达夫出轨埋下了伏笔。
2.家
关于“家”的意義,建筑学家安德鲁·巴兰坦曾经写道:“家负载有意义,因为家是我们认识世界的基础,与我们生活中最为私密的部分密切相关。家目睹了我们所受的羞辱和面临的困境,也看到了我们想展现给外人的形象。在我们最落魄的时候,家依然是我们的庇护所,因此我们在家里感到很安全,我们对家的感情最强烈,虽然大多数时间这种感情并没有为我们所察觉。”《回响》中展现了多个“家”,有的家是阻挡风雨的处所,是放飞梦想的后盾,是健康成长的摇篮,然而,有的家却是腐蚀心灵、囚禁梦想、扭曲性格的人间地狱。
小说中夏冰清的家庭空间成了罪恶滋长的空间。不仅在于夏父牺牲亲生女儿来为自己的失误买单,更在于作为父母的他们明知罪孽在悄然生长却选择视而不见。越亲密的人,越不了解。他们眼中的夏冰清与实际迥然不同,他们选择活在自己对女儿的幻想当中,忽视女儿真实的想法和真实的样态,强迫女儿接受他们安排的人生,甚至连穿衣吃饭也毫无选择权。夏冰清积攒多年的情绪报复性地发泄出来,她抛弃了伦理道德的约束,逾越了法律的红线,最终赔上性命。
吴文超的家庭空间是充斥着歧视和攀比的。这也造就了吴文超内心的自卑胆小和现实沉默式的报复。父母对其外貌的不满就是重要的导火索,父母间因此产生了嫌隙,一份亲子鉴定书彻底摧毁了婚姻。从小备受关注再到父母再婚无人问津,在小小的家庭空间里,吴文超在生理上没有过多的改变,但心理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由爱到自卑、由自卑到仇恨。吴文超将对自身外貌的不满责任归咎于自己,击垮了在这个空间中无数次遭受歧视和语言暴力的孩子。
《回响》中描述的另一个家是冉咚咚和慕达夫组建的小家庭。这个家是两个互相吸引的爱人自发组建的。本是温馨和睦的空间,却因一场怀疑充满了语言争执的“热战”和情感漠视相视不语的“冷战”。家的空间里,居高临下与谦和内敛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妻子的敏感多疑与丈夫的心虚无奈交集,职业、性格、亲情、爱情……让家的空间变得混沌。家失去了轻松愉悦,变得让人紧张、让人挫败不堪。
3.车
身处上述两个空间的人一般都是带有强烈身份属性的,是等级有别、责任有分的。与上面两种空间不同的是,车的空间十分有限,且受限于内部的构架。那么,对于这种没有明显身份之分甚至行动发挥受限的空间,该如何使用“空间表征法”来塑造人物性格,推动情节发展呢?东西在《回响》中通过描写沈小迎与夏冰清的第一次见面给了我们答案。当夏冰清自认为手中握有徐山川的犯罪证据,可作为筹码要求沈小迎离婚并满足自己的非分要求时,却发现眼前这个镇定自若、并能将夏冰清不堪处境娓娓道来的女人不是自己能够应付得了的。小小的空间里,却暗含了诸多细节。夏冰清选择车的后座,就如同一开始她便没有和沈小迎处于平等的地位,沈小迎可以通过后视镜将这位第三者看得一清二楚,而夏冰清却只能看到沈小迎的侧脸。这同样也是两人内心的写照,沈小迎看清的不只是夏冰清的面庞,更是她的全部。夏冰清却不但只能看见侧脸,她更看不清沈小迎在三者关系中真正的地位。驾驶席的沈小迎掌握着驾驶权,他们三者复杂交织的情感究竟何去何从也掌握在她的手中。车辆内部空间虽小却也能精雕细琢出精巧的叙事手段。同时,夏冰清涉世不深且思想单纯的性格特点在精明算计的沈小迎面前显得尤为鲜明。
(二)心理空间
龙迪勇认为:“所谓心理空间, 是作家在创作一部叙事作品时, 其心理活动(如记忆、想象等) 所呈现出来的某种空间特性。”心理空间的叙事可暗含人物内心的世界和由此映射出的现实世界。《回响》中对女主人公冉咚咚的全面刻画就包含了她复杂混乱的心理空间。
1.冉咚咚记忆性的叙事空间
记忆与叙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记忆会给叙事提供素材,也能在记忆性的叙事中展现故事主题。龙迪勇表示:“记忆是一个心理学范畴,在某种意义上,它是架在时间和叙事之间的桥梁。如果人类不具备记忆的功能,那么时间马上会变成一种毫无意义的东西,叙事也会因印象空白而变得不可能。”记忆不仅与时间有关,还具有突出的空间性,人类对某一事件或某一人物的记忆常常是放诸某一特定空间里的。《回响》中穿插着以校园为基础的记忆性空间叙事:这让她想起一个人……郑志多,二十年前的那个夏天,他以同样的动作同样的速度提着她的行李箱,从新生接待处一口气走到十号女生宿舍,又从女生宿舍一楼一口气走到五楼503号房……
2.冉咚咚意识流动性的叙事空间
龙迪勇认为,“意识流小说中的‘意识固然是一种时间意识,但同时也是一种空间意识;任何意识的流动都少不了某种空间性的物件作为出发点,这种空间性的物件可以是一幢房子、一级台阶、一个茶杯……”也就是说,空间性的物件成为触发意识流动的按钮,让无意识的记忆被感知,物件成为叙事的支点。《回响》中女主人公冉咚咚的意识是流动的,故事中以“枪”和“行李箱”为空间物件触发叙事支点。“枪”代表射击、代表输赢、代表臣服,冉咚咚记忆里的,用玩具枪指向父母,就能得到父母配合的演出中,她是备受宠爱的孩子。她的意识中,真正的爱是无条件地服从,枪是被爱者的勋章。然而,多年后,她手中的枪没有交付给父母,而是给了丈夫慕达夫,爱的勋章成为刺向她的利刃。
“他二话没说提着行李箱便出了家门,仿佛脚不沾地,像磁悬浮那样嗖的一声飘走了,动作之敏捷好似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这让她想起一个人……郑志多,二十多年前,他以同样的动作同样的速度提着她的行李箱……”同样的行李箱触发了冉咚咚意识的流动,回忆起大学校园里与初恋男友的相遇時刻。此刻丈夫是拿着行李箱像列车一般飞速地从她的身边逃离,而那时,郑志多却是以同样的速度接近她。对比之下,触发冉咚咚心理意识流动的不只是显在的物件,更是她内心对当下婚姻状态的不满,和对学生时代初恋的向往和追忆。行李箱触发了冉咚咚校园生活的记忆,后面的叙述中,是一连串与初恋男友在校园这一空间里的点点滴滴。教室、操场草坪、宿舍、走廊这些叙事逻辑的关键元素都是空间。
作为一本心理勘探小说,《回响》当中有许多从冉咚咚视角描述的意识流动。这种意识流动可以很好地将过往与当下结合,从而形成时间性心理空间架构。通过内心世界的映照,凸显心理空间叙事的魅力所在。
二、主题—并置叙事
主题—并置叙事是包含多条线索的复线叙事,采用不同于“空间形式”的叙事作品组合成一个结构上的“空间性图案”,而是运用一种因共同“主题”而把几条叙事线索联系起来的类似“故事集”一样的空间结构。《回响》采用主题—并置的叙事方法,全书分奇偶两部分,奇数章讲述“大坑杀人案”案件侦查全过程,偶数章讲述女主人公冉咚咚和男主人公慕达夫的遭遇的婚姻困境和二人的情感变化。案件侦查主题与婚恋情感主题两大主题交织,两条叙事主线间虽没有固定的时间顺序和因果顺序排列,但以子叙事间蕴含的秩序组合在一起,进一步拓宽了小说空间叙事的主题。
就婚恋主题而言,《回响》当中出现了多重新的婚恋关系:从一而终的校园恋、畸形的三角恋、隐晦朦胧的暗恋、白头到老的婚恋……剧中多种婚恋关系及婚恋观念里,映照出三面镜像。
(一)他者婚恋观与自我婚恋观的映照
主人公冉咚咚在办案的过程中将自我婚恋观与他者——沈小迎、夏冰清的婚恋观进行对照。对沈小迎的审讯中,冉咚咚看到了一个对婚变处之泰然,对丈夫出轨无动于衷的妻子形象。沈小迎的婚姻观是:不需爱情,利益至上。不同于冉咚咚的完美主义,夏冰清更是一个对婚姻毫无“洁癖”的人,她能接受伴侣的罪犯身份,甚至接受任何以金钱维系的感情。尽管这种情况并不少见,但她如此没有底线,这是对婚姻怀有崇高信仰的冉咚咚无法接受的。在案件调查一步步深入的同时,冉咚咚与沈小迎和夏冰清的婚恋观的映照也变得越来越鲜明。
(二)个体过去婚恋观与现在婚恋观的映照
冉咚咚与慕达夫婚姻出现困境时,穿插了他们年少相恋时的场景,文中采用倒叙的手法,回到这段感情最开始的时候,主人公过往和当下的婚恋观交错出现,在过去与当下相互映衬、互为镜像中,展现个人婚恋观的复杂和多变。个体的观点转变不宜过分激烈,需要一个潜移默化的过程,否则对感情来说就是一把致命的刀。夏冰清身上,个人婚恋观念的陡然转变,无意走进婚姻的她,心中堆满对徐山川的怨恨,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徐山川不计成本的付出,她对徐山川的感情由怨恨变为爱慕,她憧憬着与他共度一生。夏冰清的婚恋观的转变仿佛发生在一瞬间,婚恋观瞬时的转变,一方面是人性欲望的真实呈现,另一方面也展现着人们婚恋观的复杂与多变。对个体过去与现在互为镜像的婚恋观的展示,让我们更透彻地了解人类性格中的不稳定性。
(三)个体表象婚恋观与内心潜层婚恋观的映照
人的欲望会被压抑,人内心畸形的婚恋观也会被包装、被掩藏。卜之兰的内心有着对他人的钦慕,她也曾在不轨的道路上行走,她深知自己并不一定会有结局,但却无法压抑内心。最终,这段感情无疾而终,卜之兰才从冲动和沉沦中慢慢找回自我,她回到了刘青的身边。卜之兰潜藏于心的婚恋观与她的现实选择存在差异,也许,她心中的才是她真正意义上的婚恋观。由此,个体内在的婚恋观和表象的婚恋观也形成了一种镜像映照。
三、结语
本文从形式、内容与主题层面借用龙迪勇的空间叙事学理论分析东西小说《回响》中的叙事空间,发现该作品巧用物理、心理、形式三重空间,以及并置等空间叙事技巧建构起了线性和点状相衔接的叙事空间。在此空间里,东西小说《回响》敲出了其特有的“回响”之音。
参考文献:
[1]龙迪勇.空间叙事学[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
[2]东西.回响[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
[3][英]安德鲁·巴兰坦.建筑与文化 中文本[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7.
[4]龙迪勇.寻找失去的时间—试论叙事的本质[J].江西社会科学,2000(09).
(作者简介:余艺红,女,硕士研究生在读,南宁师范大学,研究方向:写作学)
(责任编辑 刘月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