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文的起点与解构的终点
2024-01-19杨新伟
历史题材的小说在王小波的作品中占有很大的比重,例如直接取材自唐传奇的《唐人故事》,以互文性为起点,化用传奇中的情节与人物,再经王小波式的曲笔填写,使传奇故事有了向现代发言的可能性。与此同时,该小说集在叙事、人物形象与语言等方面的创新不仅解构了传奇故事,还失事求似般讽喻了一番。
《唐人故事》出版于1989年,是王小波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收录了《立新街甲一号与昆仑奴》《红线盗盒》《红拂夜奔》《夜行记》与《舅舅情人》五个故事。这五篇小说都可以找到与之相对应的唐传奇原著,分别是《昆仑奴》《红线》《虬髯客传》《僧侠》与《潘将军》。纵观王小波的创作生涯,可以发现其对唐传奇题材有明显的偏爱,创作之初有《唐人故事》,而在其溘然长逝的前一年,又创作了《万寿寺》,后者与《寻找无双》以及长篇版本的《红拂夜奔》共同收录在《青铜时代》中。无论是《唐人故事》或《青铜时代》,都有一个唐传奇的故事基底,在此之上,王小波做了“远不止”的现代性改编。一如鲁迅创作《故事新编》,王小波对原著进行了碎片化的编辑,局部保留了其旧有的面貌,但在整体上选择了完全不同的表达方式。
文章针对《唐人故事》的论述涉及三个方面,即互文的起点、重构的过程与解构的终点,这三个方面在文中更像是一种过程性的体现。但无论是在作者的创作还是评论者的分析上,这三个方面都是浑然一体的,作者在创作时有一个大的改编方向,其中也许并不涉及互文与解构的名词性解释,但评论者却可以将其创作意图进行拆解并分别阐释。由此,这三个方面可以看作是作者的一团意图,也可以被解释为一个有序的、可分解的紧凑过程。
一、互文的起点
互文性或者说互文指涉这一概念最早由克里斯蒂娃提出,指任何一部文学文本不可避免地与其他文本发生关联,具体的关联途径有引证和隐喻、文本特征的同化以及文学代码和惯例的共同积累等三个方面。《唐人故事》诸篇小说与原著之间互文性的建立首先凭借对情节与人物的直接引用而完成。《昆仑奴》讲述的是磨勒帮主人崔生偷出一品高官的家妓红绡并畏罪逃走的故事,《立新街甲一号与昆仑奴》的主要情节遵循原著,不同之处在于人物的名字存在差异,同时还加入了现代王二与小胡的故事线。《红线盗盒》改变了红线的身份,《红拂夜奔》则弱化了虬髯客这一角色,增强了李靖与红拂的情感叙事,以上两篇用叶端的话来说是将政治性传奇故事转化为爱情故事。《舅舅情人》增加了王超与女子小青的情感线,原著公差与犯人的身份转变为情人。《夜行记》放弃了原著书生与僧人儿子比试的情节,转而叙述书生与僧人的口舌较量,这也是唯一一篇没有爱情叙事的小说。总的来说,五篇小说直接借用了原著的人物与情节,这可以看作是互文性最直接的证据。
《唐人故事》与原著互文性建立的另一重要途径在于作者对于“传奇体”小说传奇氛围的继承。小说评论家里夫曾经将叙述性小说分类为传奇和小说,小说是真实生活和风俗世态的图画,传奇则以玄妙的语言描写从未发生过也不可能发生的事。他的界定有其片面性,但是在一定程度上概括了与之同名的传奇这一文体的特征,即“叙述婉转,文辞华艳”与想象力的充分发挥。王小波的《唐人故事》不可不谓想象的肆意驰骋,例如在《红线盗盒》中,作者对薛嵩的发迹进行了充分的夸张与戏谑;在《红拂夜奔》中,针对洛阳城风俗与“风尘三侠”的外貌,作者进行了想象性的描写;在《舅舅情人》中,“绿色的爱”的氛围得到了相当程度的营造;在《夜行记》中,暗夜行路的部分也描写得神秘且诡异。以上种种,均可看作是《唐人故事》对于传奇文本特征的继承,即在华丽的叙述中模糊虚与实的界限,其文字的想象力所产生的張力令人印象深刻。
情节人物的直接借用与文本特征的继承,构成了王小波此类小说的互文性基底。另一方面,作者针对传奇题材的“谑仿”又使小说文本超脱了传奇的基底,使叙述与主题呈现出了自反性的特征。此外,由互文性的小说创作起点到达自反性的解构终点,还存在着一个重构小说结构的过程。
二、重构的过程
将一个短小精悍的传奇故事改写成稍长的短篇小说,作者自然要扩充内容。王小波对原著的改编首先体现在主题的重构上。叶端曾在相关论文中将五篇传奇原著进行了类型化的分类,《昆仑奴》属于塑造仗义助人的豪侠一类;《红线》与《虬髯客传》被认为一定程度上指涉文中背景朝政;《潘将军》与《僧侠》是展示奇功技艺的一类。叶端的分类抓住了传奇文本最重要的内容指向。其实这五篇传奇在分类上彼此交叉,例如文本内容均涉及豪侠事迹,自然少不了对武功技艺的描述,同时其中四篇都涉及了爱情。
王小波对于传奇的重构或者说二度创作体现了某种基于主题的统一性,即将爱情这一情节的性因素提升为小说的主题。除《夜行记》外的四篇小说不同程度放大了原著爱情叙述的比重,同时表现了同一种爱情形态,即“女追男”,小说中的女性相比于男性更被赋予了“侠”的精神内核,她们在情感关系中往往占据主动权,小胡、红拂、小青与红线均是这样的侠女形象。与此同时,男性形象的崇高属性则在某种程度上得到了消解,他们在小说中表现出了犹豫不定的特点,例如立新街的“我”与李靖;墨守成规,例如王安与薛嵩。王小波对传奇主题的重构某种程度上又暴露出人物形象的雷同,以上几对男女的精神状态的相似性实际上遗留了重构的痕迹。唯一一篇与爱情无关的改编,《夜行记》写的是书生与僧人的口舌较量,大段的议论文字也是作者重构情节的结果,趣味性强然而主题并不明晰。
重构的另一部分在于小说语言的编排与组织,以及由此营造的与典雅传奇完全不同的氛围。尽管此时作者的小说语言还没有完全形成“很幽默,很鬼”的风格,但也是俏皮与轻盈的。在氛围的烘托方面,《舅舅情人》较为出色,小说文字流畅、优雅,故事有趣,充满意象,对小青这一似人似妖的女孩的描写极灵动梦幻。在语言的编排方面,《立新街甲一号与昆仑奴》以非线性叙事为主,在王二和昆仑奴的唐朝与小胡和“我”的现代之间穿梭叙述,其间频繁强调“古今没有什么不同”,这句话可以看作是小说的主旨,也可以看作是《唐人故事》的文眼,是改编之所以成立的前提。其他如《红拂夜奔》的狂欢化语言倾向,《红线盗盒》对异域的戏仿以及《夜行记》的诡秘氛围与直白对话的对比,均可看作王小波对传奇语言的重构,即在语言上体现出的举重若轻之感。
重构的过程可以看作是王小波再度创作的过程,除了主题与语言之外,叙事的非线性、多线叙事的添加以及人物心理活动的描写均可以看作重构的一部分。
经历这样一个重构的过程,作者想要到达的,或者说接受者想要解读的是指向传奇或小说本身的自反性,也即解构的终点。
三、解构的终点
“解构”一词最早由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提出,含义为对结构进行分解、拆开,使其中的意义得以显现。这一名词继而成为后现代人们所接受的观念和思维方式,其标志是对现代主义思维的反思、颠覆和解构。王小波《唐人故事》所表现的解构观念体现在小说的叙事与人物形象以及价值观等方面。
如前所述,《唐人故事》更像是对原著进行的碎片化叙述,而这在一些评论家看来就是对“元叙事”的解构,以及“远大主题”的丧失。作者针对传奇的改编往往保留其主线情节而打乱其事件顺序,于是小说与传奇就在叙事上形成了殊途同归的玄妙之感。《红拂夜奔》的结局遵循原著,而其过程更波澜曲折;《立新街甲一号与昆仑奴》古今两条叙事相互照应,彼此互见;《夜行记》删去了原著大部分情节后形成了完全不同的主题意蕴。而“远大主题”的丧失则体现在对传奇权力叙事的讽刺上,《舅舅情人》中皇帝因手串的丢失迁怒公人,《红拂夜奔》的政治叙事被爱与情欲颠覆,《红线盗盒》对薛嵩奋斗史的戏谑,这种讽刺针对的是传奇的叙事动机,即看似合理的愤怒与爱全部失效并且没有必要,从根本上瓦解了传奇的“伟大主题”。至于人物形象方面,昆仑奴摇身一变成为黑奴,李靖是洛阳城的流氓,薛嵩为了仕途成为当权者的面首,王安是一个凶狠寂寞的公差,这一群人代表着王小波所塑造的被异化的人,而不是传奇中不灭的侠,一系列形象的重构指向的依然是对伟大主题的解构。
王小波解构的矛头也对准了爱情这个文学母题。很难相信信奉着“爱情真美”,说过“真的,我那么爱你,你是个可爱的女孩子。”的王小波会在他的小说中将爱情叙述得如此死气沉沉。《黄金时代》如此,《唐人故事》依然如此。关于爱情截然不同的叙述首先表现在王小波以书信为代表的散文与小说之间的文本区隔,然后表现在具体小说篇目中的人物,尤其是男女主人公之间爱情观念自知与不自知的区隔。《红拂夜奔》中李靖与红拂某种程度上无法借用爱情相互沟通,爱情及其附属的互动关系因为红拂的不理解而全无温柔缱绻。《舅舅情人》中小青则在一定程度上混淆着崇拜与爱慕,前者是因为人生的不对等而产生的迁移错觉。在《爱你就像爱生命》中王小波理解并信仰爱情,在《唐人故事》中他则肢解着爱情,他将爱情劈成两份,分给李靖与红拂,王安与小青,“我”与小胡。只有身体的互动而缺少情绪的共鸣让每一对主人公只能最终抱残守缺,无法参透爱情。
最后,王小波解构的目的还在于当时他心中“看上去很美的”,实则被压抑变形的社会。《唐人故事》于细节处透露着对当时社会的讽刺,例如人与人之间的挤逼压迫等等。《红线盗盒》中的买官卖官,官场倾轧;《舅舅情人》中皇帝的易于遷怒;《红拂夜奔》中机构的繁文缛节,以上种种实质上是对人自由意志的无情制约。借由对一个行列传奇文本荒谬的改编,王小波也表达了自身的历史观,在后现代视角下,历史失去了其庄重与权威的地位,而透过作者的视角,我们亦可洞悉其“古今并无不同”的历史观。经由此,王小波剥夺了传奇人物的侠性与神性,让他们得以在地上行走,在现代文明的困境面前不由自主地浑身颤抖。
四、结语
《唐人故事》是王小波历史题材小说序列的一个开始,历来评论者对其评价不及后来的《青铜时代》,认为其语言不够凝练犀利,人物形象类似,叙事缺少变化,由此导致讽刺的力道不够,解构的程度自然受限。值得一提的是,王小波在1993年再次对《虬髯客传》进行改写,最终形成了《红拂夜奔》的长篇版本,其中的非线性叙事、古今对照结构、人物形象世俗化塑造等手段在《唐人故事》中早有体现。由此看来,作为王小波历史题材小说的开山之作,《唐人故事》已经具备了该类型小说的创作惯例:以互文性为起点,借由对小说元素的重构达到复杂的解构目的。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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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王小波.夜行记[M].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8.
(作者简介:杨新伟,男,硕士研究生在读,西藏大学,研究方向:现当代文学)
(责任编辑 王瑞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