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氏璧
2024-01-19洪水
一
碧玉山没有仙,碧玉河也没有龙,可是这地方既灵又名,因为这儿出石头,出玉石,出河磨玉……
远远近近百数里,碧玉山的山,峰最高,海拔一千八百米。碧玉山的沟谷最长,沟深数十里。沟里边住着七八户人家,后来增加到了五十多户,后来随着人口流动,又只剩下了七八户。
深沟沟端的半山腰处有一泉眼,常年流水不断。泉水甘甜,富含多种矿物质。到了沟底处就成了河溪,这儿就是大洋河的两个源头之一的小碧玉河。碧玉沟的沟门下端住着一户姓谢的人家,沟门的上端住着一家姓满的人家。据说,这两家都是清代的乾隆年间,从遥远的长白山四道沟搬迁到这儿来的。满谢两家都有五六个孩子,他们在这儿靠着打柴狩猎生存,又在山脚下开垦了一些山地种庄稼。几经社会的变迁,皇帝换了一茬又一茬,满谢两家还是有人留了下来,因为这儿有他们的祖坟深埋于此,在这碧玉沟不能断根,要世世代代传下去,守住祖坟,延续香火……
满谢两家不断地有人出去闯荡,在外打拼。但是从乾隆到大清垮台,再到民国,直至新中国成立,满谢两家总有人守在这碧玉沟扎根护着祖坟。民国那会儿,有一个传说:满(蛮)不讲理,谢(绝)不还钱的说法。据说这两家人都是输打赢要,雁过拔毛,混得有些横。据说当年的土匪胡子都不愿惹他们两家人,不仅穷酸横,还敢玩死玩活的不要命!
一九八七年,碧玉山下修铁路,在大洋河的上游开始挖土动工。一位从金矿退休的老太太看到这河里的沙石很特别。她就拿着一个水瓢,在那河边淘金,不承想,还真有金,而且含量还很大,后来又挖出了河磨玉。当时人们只对金子感兴趣,对于河磨玉还没有足够的认识。
这一发现,县上便成立了沙金矿。这一带就跟着富了起来,几乎是一夜之间就有多家加入了万元户的行列,十万元户也有了。
远在深沟里边的谢家和满家,都还靠山里边的山货野果做点副业,小摸小打的收入。
八七年,满家的小儿子满都库已经十六岁了,他学习看上去还比较不错,谢家的小儿子谢广利也是十六岁,可是他学习很不好,人调皮且淘气,还好打架斗殴。满都库看着人很闷,话少得可怜,有时一杠子都压不出个响屁来,可是谢广利不一样,很张扬,外向。这两个人的脾气秉性完全相反,他们在同一所学校读高中,虽然近在咫尺,却不相往来。满都库与谢广利自小就不对脾气,两个人玩不到一起去。其他的孩子们都知道这俩孩子有些嫌隙,他们每人又都有几个好的玩伴。
小时候,他们俩就不服对方,暗中想要孤立对方。其他的孩子都觉得他俩早早晚晚会有一场恶仗要打,以便确定出地位来。
满都库和谢广利都在做着准备。上下学,都会在书包里放上一点工具。可是两人的战争,一直没有爆发。到了高中时候,二人同时看上了一位女同学。谢广利是明恋,明追;满都库是暗恋,暗追。那女孩子对他们俩谁也不接受,同时对谁也不排斥。
满都库和谢广利不仅仅是“世仇”,还成了情敌。这让他们俩之间的关系雪上加霜。八九年高考,满都库抱着一些希望能去上大学,毕业后到城里边生活,可是他落榜了,中专学校还差三分。
谢广利自然不用说,高考落榜自然是落了,但考得也没有想象那么差,并非是零蛋先生。但他坦然,学习本来就在后边打狼,落榜也是理所应当。
最让人想不到的是,他们俩都在追求的那个女孩子,却考上了中专学校。他们俩的初恋无望了。
两个人都回家务农了。碧玉沟的田亩不多,每人也就是一亩来地。满都库与谢广利生活在一个小天地,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他们俩还是尽量避开,以免尴尬,不打招呼不犯话。
沟外淘金的河套被沙金船翻了个底儿朝天,一堆堆沙石在河套中堆积,一个个大坑跟着一个大坑,里边积满了水。
谢广利最先走出沟去,他先托人到了沙金厂做了一名沙金工人。成为大集体工人,地位一下子就上来了,将来他可能要变户口、农改非。身为工人的谢广利,很快就有人给介绍了对象,当年就结婚了。
满都库则是很低沉,对于未来的前途命运,他很彷徨。沟外镇子上满大街都是低音炮,咣咣地唱着港台歌曲,当然最时髦的是徐小凤邓丽君那些。公路两旁的房子有很多家门市都摆着台球案子。许多年轻人穿得花花绿绿,留着大分头,甚至还有人烫着卷儿的。
满都库无事了,就到沟外的镇子上,一个人孤单单地到台球社里来看一看那些年轻人潇洒。偶尔兜里边有个几元钱,在镇子上买两个火烧,吃了,中午就解决了午饭问题,九○年,不用粮票,多给个两毛钱也能买下一个火烧。下午继续在镇子上溜达。忽然想起了河套那边两条大沙金船,便往河套走去。
谢广利跟着沙金船是看电源的。满都库走到了那条沙金船旁,见到了谢广利。谢广利很有自豪感,他不计前嫌地喊了一句:“满都库,你也来沙金厂了?”
满都库摇了摇头,很沉闷地说了一声:“没有,是来看一看。”
二
满都库不想和谢广利说过多的话,人家现在是大集体了,看那张扬的劲儿,他心中不服气。满都库离开了这条沙金船,向另一条沙金船走去。满都库迈着趔了歪斜的脚步,到了另一条沙金船旁边。
他遇到了高中的一个同学在这条沙金船上。这位高中同学,他和满都库的关系很好。他爸爸在镇里工作。同学很高兴见到了满都库。请了假,骑摩托载着他去镇子上下馆子。
两人要了几个菜,都是些当地特产:茧蛹,河鱼河虾,两碗烩叉子,还有四瓶雪花。酒过几巡,俩人都有点晕乎,尽管是啤酒。同学说:“你看看你邻居谢广利,没少发财。挣着一份工资,还偷偷捞着外快,能不发家嘛。”
满都库不自觉地问:“捞什么外快了?”
同学小声说:“自然是河磨玉了,金子谁也不敢动啊,动了就是犯罪啊。”
满都库舌头都有点儿喝大了,“河磨玉不值钱嘛。”
同學看看满都库,感觉他傻得有点儿可爱。“怎么不值钱,金子有价玉无价啊,这点你不懂啊?但是船上对河磨玉料管得相对较松一些。”
听说谢广利有点发达,满都库心中不大是滋味,有点儿扭巴。他谢广利何德何能,就发了?学习他狗屁都不是,在后边打狼。说话也缺逻辑,颠三倒四的样子。可不管怎么说,人家进了大集体单位,要农改非了。嫉妒是没有用的,自己现在是游手好闲,虽手能提篮肩能担担,却是不爱干自家的农活。父母也很着急,孩子的前途命运不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满都库喝得脸红脖根粗,对同学说:“你可不可以和你爸爸说一下,我也想到金矿来上班。”
同学犹豫了一下,小声儿说:“你别介,这样,我们俩做点生意,你每天都来这儿附近遛一遛,我这边有好的河磨玉,我就给你往外扔一块,你就偷偷拿走。卖了钱,你六我四,怎么样?”
满都库说:“那样名不正言不顺的,做个沙金矿的工人,多有光彩啊!”
同学说:“你别死脑筋,赚钱才风光呢。现在万元户已经不成了,镇上你们本家,满庭芳,开镁矿,已经有二百万了。人家现在都盖了三层楼。”
“那好吧。”满都库还是觉得这样做,面上不风光。
后来,满都库就每天背个袋子,拿着一把二尺铁耙,在河套上遛,每天都能捡着点好玩意,当然包括他从同学那儿顺来的河磨玉。满都库很快就吃到了甜头,河南的玉石老客和广东的老客,到了一定的时间就来满都库家中收走他的河磨玉料。人见了财,就容易起意。满都库给同学的钱,变少了,同学也是心知肚明。再说了,满都库变得越来越老成了,别看人年纪轻轻。遇到了好的河磨玉,他就在家中的房后挖坑埋起来,不卖,囤积着。
现在别说给满都库一个工人干了,就是给个小官儿当,他也不会去干了。有货不愁卖,这转眼间,满都库就快成了百万富翁了。小时候,记得书里边,百万富翁那都是外国的大资本家了。
满都库成为大款,附近的人都知道了,介绍对象的人就多了起来,他很快就选择了一位,结了婚。
谢广利捞的那点外快,和满都库比起来,是小巫与大巫的差距。谢广利从沙金船上辞职,也开始在河套遍寻河磨玉。谢广利和在沙金船上的那些船友关系很好,那些船友也时不时地给他些恩惠。谢广利会来事,给船友的都是实惠,后来那些船友都愿意偷偷地给他点儿意思。
同学觉得满都库这人有点儿黑,便断绝了与他的合作。满都库在河套上遛,就很难再得到同学的河磨玉了,即便是在上边再得到一点东西,有的也经不起切割。有些被切割开来,里边是顽石,不是玉。满都库和谢广利二人的最大区别就是,满都库不仅仅爱财,还爱物,谢广利只爱钱财,不涉及物。谢广利到手的货,无论是好的孬的,全卖,变现。很快,谢广利的存款数就撵了上来,并毫不费力地超过了满都库。
谢满两家后人,成了远近闻名的人物了。自孩提时起,就都说他们俩早早晚晚要打上一架,是一场恶战,可是现在也没有打成。满都库最先建了房子,房子宽大,不是砖木结构的,而是钢筋混凝土结构的房子,当时被称作楼座子。满都库与谢广利二人睦邻而不友好,可是他们的媳妇却处得很好,这两位年轻的“富婆”,没事就在一起,一起在镇子上吃饭店,拉呱闲话是非,一起逛百货商店。后来她们俩在同一年生了孩子。开始买金戴银,打扮得不土不洋。这俩富婆看似有点张扬。满家媳妇买了什么首饰,谢家媳妇也必然要买什么首饰。她们俩在比着显阔摆富。同样的,谢家媳妇买了什么名表啊,满家媳妇也必然要跟进,有时候还要买更好更“名牌”的。
谢广利的存款增加的速度是越来越快,但是好的存货也越来越少;满都库则是存款小幅上涨,好货囤积得越来越多。满都库有几块好玉,他睡觉睡不着,竟然把那几块好玉搂在被窝里边睡觉,他对这几块好玉不放心,生怕从自己的身边丢失,想来想去,他在院中打了一口井,把那几块好玉砌在井里。
满都库对于河磨玉的喜爱日渐增加,凡是玉质好些的,他都舍不得出售,埋的埋,藏的藏。妻子曾说,不卖那些玩意,留着能下崽啊!满都库照样我行我素,每天开着桑塔纳去沟外,将车停在河边,拿着二尺铁耙,在河套上遛。可是,同学再也不给他好处了,二人的感情就此断了。这样的时光,满都库坚持了十来天,就不再来了。河磨玉都是埋在河套里边的,在外边的石头,都是些普通的鹅卵石。再说,这河床上被多少人遛来遛去无数次了,就像是扫地一样刮来刮去,捡漏已经几无可能。
满都库这几天,总是两手空空的毫无战果。他有点垂头丧气地开上二手桑塔纳回到了家里。
满都库在家中将他积攒下来的那些玉挨个地翻出来,一个个地用手电光照,上看下看,左瞅右瞧。
妻子说:“满都库,你一天天的,除了你的那些破石头,家里没人了啊,你是有老婆有孩子的人,你关心关心你的孩子!”
满都库不敢还嘴,自己有点理亏。他的确是越来越把心思放在了石头上。一个玩玉石的人,上瘾是一定的。老祖宗说过,玩物丧志。玉石,又是中国文化中崇尚的神器。
妻子说:“那些玉石,能賣就卖了吧。在家里就是石头,不能砌墙,不能当饭吃当酒喝,你卖出去了,那就是钱。”
满都库这会儿有话说了:“你是女人,不懂。好的玉石就是宝贝,可以收藏的。你知道和氏璧吗?献宝人非常执着,就连两腿都被砍了去,还不放弃。那是倾国倾城的宝贝,后来被秦始皇帝刻了玉玺。俺家不缺你吃穿,也不缺你花销,别的事情你就别管别操心了。”
妻子知道,她嫁过来时,满都库对她是很好的,就是多数时候一杠子也压不出个响屁来,他总是在琢磨他的石头。
妻子说;“你看看人家谢广利,卖了多少石头。好的赖的,统统都能卖掉,你压着这些石头,将来烂在家里怎么办。”
满都库说:“不会的,绝对不会的,这是资源型的物质,他不是人工能够造出来的,会越来越少。日后肯定会涨价。你信我,绝对不会有错。”
妻子有些怪罪他说:“你看着办吧,反正谢家老婆有什么我就要什么,到时候你能拿出钱来就行。”
满都库叹了口气说 :“哎,头发长见识短。和人家比,是最没有出息的。好吧,我尽量满足你的花销。”
妻子说:“这还差不多。我比,你不也和謝广利比嘛。”
满都库说:“和他比,他也配?他卖我不卖。你不缺吃穿花销,就行了嘛。”
妻子满足了:“嗯,你干你的。你找你的和氏璧去吧,我不干涉你。”
满都库拿着一块石头,眼睛忽然间发亮放电了。这是一块不大的玉石,他越来越觉得这块石头很不一般。他没有和老婆说。老婆也不在意他的那些个石头,她在意的是金银首饰名表名包这些东西。
由于满都库家中发达,所以买了两个保险柜。这保险柜有自己一个,还有妻子一个。妻子的保险柜中放现金,装存折,还装金银首饰。
满都库把这块玉石锁进了他的保险柜。他的保险柜不放现金,也不放存折,只放他喜欢的石头。
九十年代初期,碧玉沟被发现山中有老玉。这下子人们开始明白,此地是要发财了。经县里的矿管局批准,县上在这儿开矿了。这就是说碧玉溪中一定会有老玉被山洪冲到河床中的。老玉就是山料,在河床中的就是河磨玉,也就是籽料。满都库不用再去沟外的洋河床上遛了,他在碧玉沟的小溪中挖寻河磨玉就够了。
没想到,这河磨玉还真有,不仅有河磨玉,还有黄金。满都库不仅开始挖河磨玉,还兼淘金。很多事情赶早不赶晚,谢广利也不会放过这个大好的机会。谢广利胆子更大,他雇人,还雇了一台大型的挖掘机,轰轰隆隆地开进这碧玉沟里来。
满都库的地方在上游,谢广利的地方在下边一点。这两家上边和下边开始大张旗鼓地干了。其他住户还是思维迟钝了一点,满家和谢家已经捷足先登了。满都库是人力开挖,挖得比较浅,所以得到的河磨玉就是块儿小,大的也有,但不是太多。下边的谢广利动用了大型设备,还挖出了两块上吨重的河磨玉。
满家和谢家抢占了先机,其他几家村民一看这还了得,赶紧加入到了挖河磨玉的“大战”中来。各占一小块河道,锹镐全上阵。原本清澈的小溪水,还能看到小鱼儿在上下蹿跳游玩,现在却是浑浊一片的泥水汤子向下游流去。村民们的亲属都向这碧玉沟奔来,像是打群架的一样前来帮忙。
南方走玉的老客们耳尖消息灵通,他们知道了这里边的情况,迅速来这里收玉。谢广利家是大户,这次收获也大,还有上吨重的玉石。谢广利来者不拒,统统卖卖卖。好家伙,这次谢广利卖到了数百万。在那个年代,在那个小村子里,数百万那是发了一笔横财啊。其他的村民也是获利十多万不等。
满都库这次确实稳住了,也出手了一点货,但是大多数都囤积起来。这让满家媳妇大为不满。这是一个发大财的机会,他却错过了。满都库对妻子说,你来到我家,我哪一点都没有亏待过你和你们家吧?你不要看人家,他们是没有见识,有货不愁卖。我们等着,等他们没有什么货的时候,我再慢慢出手。
妻子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当然得听当家的了。不过,我看人家一批一批地卖,那可是真进钱啊。
满都库说:“路长着呢,以后看。谢家媳妇没有的,你也会有。”
满都库媳妇内心很高兴。满都库平时不会说好听的话,闷着,想心事。谢家媳妇没有的,她也会有,这听来,自己的老爷们是个男人。
媳妇说:“你是最棒的老爷们。”
满都库说:“我明天去一趟省阳。”
三
省阳的儿童公园边上,有一个古玩地摊市场。这儿古旧陈货应有尽有。满都库也找了个空地,铺上一块毡布,将自己带来的十几块小型的河磨玉摆在上面。满都库不善言辞,坐在边上,闷着等人来买。
看客和买客人来人往,在其中穿梭。有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人到了他的跟前,蹲了下来。
“师傅,你玩赌石啊?”
满都库摇摇头:“我家乡产的,自己挖的,只是卖。”
西装中年人拿起一块河磨玉,反复地看一看,说:“这个什么价?”
满都库说:“便宜,三千。”
“贵了点吧,八百还差不多。”
满都库说:“先生,你是行家,不能这么砍价啊!如果你是外行,我会要你三万。”
“我以前是玩翡翠赌石的,河磨玉我还没有玩过。它的硬度是多少啊?”
满都库说:“与和田羊脂玉差不多,六七个左右。”
“这么说还行,不是软玉。”西装男站了起来。满都库也跟着站了起来,他不想失掉这个客户。西装男说:“这样吧,你把这些石头都拿着,跟我走,放我车里边吧,和你合计个价,我全要了。”
满都库有点犹豫,怕上当受骗。省阳这个城市,他还是很少来,无亲无故的,一旦被人绑架,或者抢劫,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啊,用BP机传呼都找不到公用电话。
“你这是信不过我啊。这样吧,我俩先说个价,一万二行不行,以后我们经常合作。跟我去银行取钱。”
满都库说:“那一万五吧。我也就认了。”
“就一万五。我们俩去银行去取吧。”
满都库真的在银行取到了一万五千元钱。西装男还将他领到了自己家中小叙,并在家中设宴款待了他。满都库在西装男家里看到了特别的味道,看到了什么叫文化层次。西装男家中挂满了名人字画,书房里边有各种古董文玩。满都库心想,自己要是再发达发达,也建一个这样的房子,多多买书,家中摆上文玩古董,墙上挂满字画。
满都库回到家中,向妻子介绍了这次的收获和见识。外边世界真的很大,天外天更宽敞更明亮。妻子说,那你下次再去古玩城,带我去,我也见识见识。满都库说:“我们不能老是卖点玉石,有了些钱,就挥霍一下,太土豹子了。我们要活得有品位,活得有尊严。”
妻子说:“你啊,就是看书看多了。”
满都库说:“不看书不读报,只知道吃吃喝喝,打扮穿戴,那是猪。”
妻子不太愿意听:“就你高尚,就你有文化!连个中专都没有考上!”
满都库内心对于高考落榜,心有不甘,这也是他的一块心病,梗在心中。“那是大意失荆州。一次考试也说明不了什么。”
妻子对满都库说:“人家谢广利家要盖楼了,他们想把楼座子拆了。这次他们出手的石头太多,赚大发了。”
“他们盖我们也盖。他们盖的一定是花里胡哨,他们可能会仿照海城那边的小楼建,我们要盖,就学城里边的,有文化品位。”
满都库和谢广利二人之间还是老样子,老死不相往来。见了面头一低,各走各的路,要说世仇,也没有什么真正的世仇。说那所谓的情敌,也都是情窦未开或者是初开的时候,早就是过眼烟云了。
可是他们之间就像是有什么心结似的,解不开。谢家妻和满家妻二人却走得很近,二人尽管相互攀比,有时也嫉妒一下,但还是嘎鱼找嘎鱼,物以类聚了。满都库和谢广利则是人以群分的。
谢广利家开始雇佣大铲车,推土机,轰轰隆隆地开始将这个地方最好的房子砸塌,好像要毁坏旧世界,建设新世界了。
满都库还是忍不住,走出家门在自家房后,往下边看了一眼谢广利家热火朝天地去旧换新建房子,他摇了摇头。回到家中,在自己的仓房中,开始摆弄起那些石头来了。他一个一个地查看,忽然,他发现了一块石头异常特别,应该有十五斤重。他赶紧拿毛巾擦了又擦,透过皮子,隐隐约约看到了里边均匀地、特别规矩地布满了细血丝!他不自觉地喊了一声:“和氏璧!和氏璧!”
妻在另一间屋中听到他的喊声,说了句:“范进中举了啊,发神经病!”
满都库知道,他这回是真正地富有了,就他玩石头这几年来,他明白,这块河磨玉,是绝无仅有的,这要比历史上的和氏璧要更加的珍贵,这块石头没有和氏璧有历史价值,但它本身的价值,要胜过和氏璧!这是罕见的一块鸡血河磨玉!
这古人说,饱暖生闲事。你看看,谢广利吧,有钱了,人腰杆儿笔直笔直起来,经常去县城里边的舞厅跳舞,下了道。
满都库倒是没有学他去找女人,可是这满都库也是因为有了几个钱,也不太玩活了,家中的地也撂荒了。他天天陪着他的那块鸡血河磨玉睡觉,根本就不理会家妻。
谢家妻问满家妻,老满能搂着石头睡觉,人是不是有病了?
可不嘛,比对我还亲呢。满家妻说。有病倒不像是真有病。
謝家妻问满家妻,你家老满手里边压着那么多石头不出手,可是对你却很大方的,我买什么你买什么,哪儿来的那些活钱啊?
满家妻开始自豪了,你不知道了吧?俺家那口子,出售的货不多,但是价格不低。来收的,俺不卖给他们,俺自己出去卖啊,钱还多,出手快。
谢家妻紧着问,在哪里卖?
满家妻知道自己走嘴了,本想说在省阳的古玩市场,还遇到了那个贵人西服男,却话到舌尖留半句。只说在哪儿卖的,俺不知道,是男人的事。他的事,我不操心,也不管,他是搂钱的耙,我就是管钱的匣。
女人在家管住钱了,男人就少在外边拈花惹草。我家那口子,现在学得有点儿坏。县城里那几家舞厅都被他泡稀汤了。谢家妻埋怨道。
满家妻说,俺那口子倒是不好这个,可是他把石头当爹一样的供着,也很烦人。好像他是文物专家,鉴赏家一样,那劲头,老猪腰子一样拧。我现在也习惯了。最近他要带着我去城市里走一走逛一逛。
哎,还是你家老满好,老谢只看别人家的媳妇好。现在建房子才着家,要不连个人影都抓不着,谢家妻道。
四
满都库得到了这块鸡血河磨玉,他把这块玉与自己的生命连起来。
满都库不羡慕别家有多少钱,尤其是不羡慕谢广利卖了多少河磨玉,赚了多少钱,如果谢广利家有一块比他好的河磨玉,他是受不了的。他的这块“和氏璧”,他认为是这世界上唯一的。
满都库打开保险柜,将这块玉石拿出来,铺上红布,将它放上去,用手电筒往上照,透过皮子,看到了里边丝丝血线絮状地分布着,且有规律。
他自言自语了一句,这就是我的命,也是它的命!
满都库用电筒前边照,后边照,上下左右照,照来照去。最后,他下定了决心,找来了细砂纸,在一处轻轻地擦磨。很快露出了里边的肉质来。天啊,里边全是血红血红的色彩,像鸡冠那般红。满都库从炕上跳到地上,将屋中的门从里边插死。他把这块玉抱起来,捧在胸前,连说了几句:“老天爷啊,老天爷啊!”
妻子听到了,就过来敲门,“满都库,你没事吧?”满都库没有回答妻子,继续捧着那块石头,喘气的声音都粗了,他特别激动。妻子推门推不开,说了句,又犯神经病了!
满都库用一块红布将鸡血河磨玉包上,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回保险柜中,锁好后,他打开了家门。
这时候听到了外边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是下边谢家新房上梁的黄道吉日到了。妻子说,走吧人家上梁了,俺得随份子赶礼去。
满都库说:“你带孩子去吧,我不去了。”
妻子说:“凭啥啊,俺给人家上礼了,凭啥不去吃啊?”
“不凭啥,不想吃呗,你赶紧去吧。”
妻子带着小儿子出了家门。满都库折返回屋。他打开了保险柜,再次把那块鸡血河磨玉拿出来看。看着看着,眼睛有些花了,出现了幻觉。满都库感觉自己从打开的皮子那个地方走了进去。这里边是好大好大的空间,像是太空那样辽阔,像是宇宙那样深不可测。
满都库说:“你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一块玉石,我会好好保护你的,这辈子你就跟在我身边,永远不分开。我死在哪里,你也跟我陪葬到哪里!”
玉石似乎说:“你是最懂我的人,我会保佑你们一家人平安的。”
满都库给玉跪下了,不住地磕头。满都库自语,我们的历史上有一块失踪的秦始皇玉玺和氏璧,传说最值钱。你就叫和氏璧吧!
满都库抖一抖脑袋,醒过神来了。我是不是在发神经啊?玉的确是有灵性的,它是有知觉的,有思想的啊!
满都库给他的和氏璧跪下磕头如捣蒜,然后将它小心翼翼地再次放入保险柜。碧玉沟的家家户户都在房后供着一个小山神庙,为的是祈求保佑平安,祈求发财。
满都库家外边没有建小山神庙,他现在决定供奉这块和氏璧。
满都库说干就干,他请了一位木匠,按照他的意思,做了一个供位。他将和氏璧放入供位之中。在供位底座放上了香炉,每天烧香供奉,并在心中与和氏璧对话。他信这块和氏璧是有思想有知觉的神器。妻子带着孩子回娘家去小住。满都库自己在家更加自由了,他在自己积攒的那些石头中,恣肆徜徉。他把他认为好一些的石头,一块一块地搬到炕上翻弄。
五
满都库有一块稀世珍宝,不久就传扬开去。许多人想来长一眼见识。都是老亲古邻,新朋旧友的,你不能给人家吃闭门羹啊。他们都是好奇,想大饱眼福看稀世珍宝。满都库这块和氏璧,现已是树大招风了。他用没有办法的办法,选择了一块上好的河磨玉料来冒名顶替。有些人是能够糊弄过去的,有些行家,糊弄不过去人家,他也只能是硬着头皮糊弄。
尤其是那些走玉的老客,他们耳聪眼明嗅觉灵敏。他们来了,不单单是长眼福,是要收入囊中,转手卖大价钱的。经过多次的糊弄,一些明眼人不再来了,说他的那块玉,不是绝顶籽料,只是一般的好。
妻子带着儿子回来,见满都库这样,就觉得奇怪。
满都库只好敷衍妻子说:“还不是我的那块玉石,谁都要来看,闹腾死了。”
妻子说:“有人要出高价买,卖了不就完事了嘛。”
“不能卖不能卖,绝对卖不得。”满都库说。“那是无价之宝,这辈子也不会卖。”
妻子开个玩笑说 :“你不卖,留它下崽啊?”
有道是,物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可是过去那些达官显贵,皇帝大臣们都有随葬品,那不就是死了带去嘛!生不带来,死可以带去。对啊!这样一想,满都库的双眼忽然间就放光了。让这块和氏璧跟在自己身边,生时在身边,死时陪着殉葬。人生不足百年,是短暂的,临时的,是过客,死了有一块和氏璧陪在身边,他就是世界上最成功的人了。
满都库觉得整个世界都明亮了起来。他选了十块河磨玉石,装了大包,要去省阳。
满都库来到了省阳的古玩一条街上,他开始摆摊。这儿卖旧货的人越来越多,而且品种也五花八门,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看不到的。满都库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安全感,踏实感。正像老辈人说的,囤中有粮遇事不慌,是一个道理。
古玩地摊一条街上,人来人往。这种怀旧思古之心,是人的天性。满都库一声不吭地摆了地摊,把防水布铺上,将那些石头摆上。
“你来了也不打一声招呼啊,这不够意思。”西服男走过来说。满都库赶紧站起来,赔不是说:“大哥,我这点小玩意,不上档次的,就没有敢麻烦你。有好东西一定给你掌眼。”
西服男说:“听说你有一块和氏璧一样的稀世珍宝,怎么没有告诉我啊?”
满都库说:“这可真是的,你都知道了啊?这是误传,的确有一块还不错,被传得神乎其神了。”
“听说是鸡血河磨,是极品。这个圈子小,藏着掖着,盖不住。”
“那可不是真的。”满都库不想说出真情,这和氏璧是他的命根,现在看来,保护和氏璧是未来的第一要务了。他不能像古代那位那样,为了让和氏璧面世,被砍去了两条腿,他要把它安抚在他的世界中。和氏璧的安全问题,又使满都库心中不安起来。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想到此,满都库说:“大哥,这点儿货,都留给你,不谈价,你看着给点儿钱就成。”西服男看一看这些玉石,说好吧,走,跟我去银行取钱。
满都库得了钱,价格还挺满意。他没有马上回碧玉沟,而是找个旅馆住了下来。他去逛了省阳最大的商场,想给媳妇买点什么。后来他决定给媳妇买一个铂金项链和一个小钻戒。满都库每次出来都很顺,货物出手快,价格也满意。
满都库脑子很乱。以前他来省阳城,住在澡堂子,一块四毛钱,还能在人家关闭澡堂时,洗一下剩水的澡。现在有钱了,他住宾馆了。满都库在这省阳城,他喜欢多逛一逛。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他们碧玉沟他和谢广利二人是胆大的,先走了几步,就赚了大钱,其他的人不敢迈脚步,现在想跟上来,晚了。
满都库和谢广利这二人,自小就不相往来。要说他们之间有什么血海深仇,是没有的。二人给人的印象就是仇家,同伴们说他俩早早晚晚得有一场恶仗要打,可是一直也没有打起来。到了毕业,到了社会上,到了都开始做河磨玉生意的现在,他们也没有过直接的冲突。这谢广利和满都库二人,给外人造成的印象就是一个槽头拴不了俩叫驴,一山不养二虎的架勢。要说有点交集,那也是高中时候的那位女同学,一个明着恋,一个暗着恋。谢广利听说了满都库有一块比和氏璧还值钱的玩意,他早就动心了,可是他不可能去找满都库饱眼福。
谢广利身边围了一些搞石头的人,满都库身边也有一些搞石头的人,他们选边站,客观上造成对立的两个帮派似的。其实满谢二人,他们之间不接轨,像两条并行的铁轨,近在咫尺,却保持距离井水不犯河水。
天一冒亮,满都库就起来了。城里边宣泄了上一天的闹吵,夜晚安静到现在还没有醒来。满都库急急忙忙到前台退房。
满都库想要去南方改革的前沿广东去看一看。他收拾好了包裹走着去了火车站,这个时候还没有开始卖票,他就在售票大厅的一角蹲下,等着。
六
谢广利家重新翻修的房子完工了。谢广利的家用电器都跟着县城里边的时髦,城里人家有什么,他的家里边也有什么。
谢广利手头的存货还是挺多,只是好的河磨玉不多了。谢广利先是卖好卖的,先把钱赚到手再说。挑了卖了,不怕的。谢广利是个外向张扬的人,他和满都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满都库是个内向不善言辞的人。
谢广利的朋友要比满都库多。他基本上不太着家,他每天都开着他的那台夏利车去县城。他兜里有钱。去歌厅潇洒,去足疗店按摩。
因为他是河磨玉大户,有不少经营河磨玉生意的人和他成了酒肉朋友。他去歌厅,用破锣般的嗓子吼歌。在那歌厅里边,谢广利拿出大老板的派头,给小费的时候,总是比别人大方。可是这谢广利,最近这些日子有点儿蔫了。他发现身体不对劲儿,他又不敢乱说,身体那个部位出了毛病,是很丢人的。他在想,是什么时候染上的呢?
谢广利想去县医院看自己的毛病。他走在一条巷子里,看到一根水泥电线杆上有一则小广告。写着:专治性病,一针见效,包治百病,专家接诊,无效退款。
谢广利一看,好啊,天助我也。这家小诊所,有两位医生,一位是男的,说是什么著名专家教授,还有一位是女的,年龄小些。他们说话的口音,是南方的。专家给谢广利看病,说很严重了。不过不要怕,他有办法给他治愈。
谢广利说,钱不是问题,能治好就行。这专家说你幸亏来到了这里,他们有祖传秘方,专治这种疑难杂症,你若是去了别的地方,就会耽误了,这一辈子就毁了。老板,你积德了才遇到我。到了我这里你就放心治病,说手到病除,有点夸张,不过经过一段时间治疗,百分之百治愈。
谢广利一听,心中有底了。不是无可救药啊,吓死自己了。花点钱就花点钱吧,破财免灾。那位年轻的女大夫给他煎了一碗中药,让他喝下去。谢广利为了治病,咬着牙,将那碗黑乎乎的药汤子喝下去。那女大夫给他打了一针,她说这个药是进口的,大医院都没有,特效药。喝完了药汤子,打完了针。一算账,五百多块,那个时候的五百块,对于一般的百姓来说,也是大价钱啊。谢广利说,好说,给你,点钱。
谢广利问女大夫说,我现在喝了你的药,打了你的针,是不是就好了啊?
女大夫摇摇头说:“不是的,你每周都得来一次,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一点一点来。”
谢广利看完病,赶紧开着他的夏利回家。那个时候能够开上桑塔纳和夏利的人,寥寥无几,满大街跑的是小面。谢广利回来之后,对老婆也殷勤了不少,还给老婆带了点东西。妻子对他很不满,有火憋着没发。
妻子也不给他做什么好吃的。谢广利说,老婆,我现在又卖掉了不少玉石。妻子撇撇嘴说:“卖了石头那算你什么能耐啊?你攒了多少石头才是能耐,攒了好石头就更是能耐。”
谢广利嗯了一声。“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卖了就变钱了,怎么不能耐?有钱能使鬼推磨,无钱便使鬼吹灯。我就抓钱。”
妻子说:“叫唤雀不长肉,你毛了三光的咋咋呼呼,你看看人家满都库,不声不响地就赚了钱,还把好的河磨玉都攒了起来。人家留有后手,人家的次玉比你的好玉卖的价钱都高。”
谢广利说:“传说他家里边有一块鸡血河磨玉,说是特别难找。”
妻子说:“可能是真的啊。他老婆跟我说,他天天搂着那块玉睡觉,也不和妻子睡。”
谢广利一听,动了心思。那是块什么样的玉?真有那么好嘛?他问妻子:“你见到了是咋的?”
“我哪里见得到啊,他老婆说那是他的命根子。”
谢广利转着眼睛想了一想,说:“我找个大收家,把那块玉买了,我们从中也赚一点中介费怎么样啊。”
“满都库当它像是祖宗,不肯卖的。再说了,要卖他自己不会卖啊,他在省阳的朋友比你还广。”
“他不是不在家嘛,让他老婆给卖了不就成了嘛。钱多一点,没有不爱钱的。”
谢广利按照诊所的要求,一周去一次县里喝药汤子,打肌肉针。女大夫发现谢广利挺有钱,开着夏利,住着宾馆,吃着馆子,得了这花柳病。他哪来的那么些钱啊?女大夫开始跟谢广利套近乎。谢广利和女大夫说:“有一笔大买卖你感不感兴趣?”
女大夫说:“赚钱的事情,谁都会感兴趣,可是现在赚钱得有安全感才行。”
谢广利说:“绝对的安全。只是他自己不便出面来做这件事情。”谢广利添油加醋地说了满都库家的那宝贝,都能买一座大城市。多给他一点儿钱,他妻子也许能卖,他老头没在家。
女大夫说自己不懂玉,也做不了主,得和她丈夫商量才能定。再说了,价格太高,她也未必能拿出来。你也知道现在赚钱也不容易,钱不是海水冲来的。
谢广利说得了吧,你们赚钱多容易啊,我在你这里喝一碗浑汤子,扎一针,就四五百五六百,你们钱赚得多容易啊。你一天接五六个活,你挣多少钱啊。
女大夫说,你不知道我们的成本有多高啊!就你这药,本钱都很大,没挣你多少钱。谢广利说,你糊弄鬼去吧,我也只是认栽了,成本根本就没有多少钱。
女大夫感觉到了谢广利这位暴发户挺有钱。决定帮助他买下满都库家的那块和氏璧河磨玉。我出手你得帮我。赚了钱,谢广利不能得份。谢广利说好好好。女大夫问谢广利,大概需要多少钱?谢广利说大约得五十万到一百万吧。少了,人家不能动心。女大夫說,这可太多了,不管多少钱,你得替我出一半,算是你借我的。谢广利说,行吧行吧。
女大夫和诊所老板坐着谢广利的夏利,直奔碧玉沟开去。谢广利没有将车开到自家门口,而是直接把车开到了满都库家的院外。他们下了车,直接进了满都库的家。这时候谢家妻刚从满家出门回自己家不到半小时。
满家妻比较有涵养,她给谢广利三人让座,还烧了茶。并问谢广利,有什么事情吗?
谢广利介绍这男大夫和女大夫说:“他们俩是从广州来的大老板,做玉器生意的,听说你们家老满有好东西,就来掌掌眼,如果有好的河磨玉,他们会毫不手软,出手大方。”
满家妻说:“满都库不在家,我什么都做不了主,关于河磨玉的事情,我一概不管。”
谢广利说:“我知道老满不在家,但是这可是个机会。如果这两位大玉商看上了你家的货,那你们家就开始发财了。只可惜我手头没有什么好东西,都早早嘚瑟出去了。”
这两位“大玉商”的确说的是南方方言,不说普通话,有很多话,满家妻是听不懂的,谢广利也听不懂。谢广利装模作样地给她翻译粤语。他说老板说了凡是有好货,一律收下,不差钱。
满家妻说敢情你家有好货就卖呗。我对河磨玉根本就不懂,这些都是当家的事情,我不参与。
这对男女大老板开始叽叽喳喳说了一通。谢广利说,你把你家那块宝贝拿出来,给我们看一看,你卖不卖是你的事情,让两位大老板给出个价,你们也好心中有底。
满家妻知道,自己当家的有好朋友西服男,如需要出手,他会自己处理。“谢兄弟,非常感谢你的好意,老满的东西,他放哪里我也不知道。”
“三嫂子啊,你是不信任我啊。谁都不怕钱扎手,若真是好东西,卖个十万八万都是他的。”
满家妻说:“听价格倒是很不错。如果你们有诚意,就等俺家老满回来你们再来吧。”
谢广利急了,“他们从广州大老远来的,不能总往你这山里边来跑啊。”
满家妻说:“他倒是有几块喜欢的河磨玉,但是他锁起来了,我也拿不出来啊。”
谢广利说:“那他也不会把钥匙带在身上啊,他还能防你像防贼啊,都老夫老妻了。”
诊所的男老板忽然用不标准的普通话说:“要是好河磨玉,价格不是问题,二十万三十万,甚至五十万,也不在话下。”
满家妻听着这口气大,也不是不动心,干啥去啊,就是抢钱,也得弯下腰去捡啊!可是自己从不插手满都库的买卖事务。
谢广利苦口婆心地说,嫂子啊,我和老满自小就一起长大,虽说我们俩相处得不太好,但也没坏到哪里去。我们不打不闹,只是不走动而已。我对你家没有恶意,我主要是为了这二位广东的大老板才来看你家的玉。如果我手头还有好东西,怎么也轮不到你家老满。
女大夫说,你家的茶一般,以后有合作的机会,我可以给你带些好茶来。嫂子,好女人能够帮助丈夫成就大事业。
谢广利赶紧附和女大夫说,古人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嫂子,你自己看着办,就因为老满没有回来,你错失了良机,会后悔一辈子的。满家妻想了又想,咬咬牙,在墙上的暗洞里找出了一串钥匙,将保险柜打开了,他拿出了几块上好的玉石籽料。谢广利一看,眼睛立刻就发蓝了,妈呀,难怪满都库这样上心这几块宝贝啊,那块鸡血河磨玉里边的血色丝线,像晚霞,像火烧的七彩云霞!
谢广利将那块宝玉捧起来,反复看,他自言自语,好东西啊好东西,别说十万了,五十万都值得!
男大夫脱口而出,我们可以出六十万,你卖不卖啊?女大夫则说六十万太高了,五十万勉勉强强吧。
谢广利对女大夫说,大老板啊五十万少了,值六十万。嫂子,这个价钱,卖不卖,你看着办。
满家妻还在犹豫不决中,谢广利说,听人劝吃饱饭。你若同意卖,我帮你撮合成这桩买卖,如没有意向,我们就走人了。
满家妻在两可之间,想到,替丈夫做一件大事好事,也好给他一个惊喜。她说,那就卖给你们吧。
七
满都库在广州待了一周。他到处走到处看,他发现,南方人和北方人,思想意识上是大不一样的。南方是真的开放了,而北方还是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状态。
满怀着信心和志向,满都库兴致勃勃地返回省城,他找到了西服男,把自己的想法和西服男说了。西服男大力支持,说自己在广东那边有很多生意上的伙伴,可以介绍给他。
回到碧玉沟,满都库一进家中,妻子就说,你怎么这么长时间才回来啊?我一会儿给你个大大的惊喜。满都库点点头,直接进了他的宝玉房间,他太想他的那块和氏璧了。他要拿出来供奉一下。可是,他打开了保险柜一看,空了,他的心好像是被人摘走了。他立刻眼睛发直,人也站立不稳,晃了几下,便栽倒在地上。妻子挺长时间没听到他的声音,便走过来,吓了一跳。过了一段时间,满都库醒了过来,眼睛直直的。
妻子一下子明白过来了,坏了,自己不是帮他做了件大好事,而是做了件大错事。妻子说,事情是这样的……
满都库满眼都是泪水,他一句话也不说。他没有向妻子大發雷霆。而是一言不发。一连三天,他不吃也不喝,人瘦了一大圈,妻子害怕了,这样下去,人是支撑不下去的。她说:“实在是对不住了老满,我去把那块河磨玉找回来。”满都库摇摇头,满眼都在淌泪。
满都库病倒了,发起高烧来,最严重时还说胡话。妻子赶紧去找大夫,沟外的大夫说,这是急火攻心啊,我给他输液,估计三天高烧就会退下去的。
几天后,满都库从床上爬了起来,开始吃东西。他把自己给妻子买的项链和戒指给了妻子。妻子更觉得对不住丈夫,肠子都悔青了。
满都库经过这些天的心灵上的折磨和大病、高烧,人已经没有多少劲了。他什么都不说,栽栽歪歪地走出家门,妻子跟出来,要陪他,他摆摆手让她回去。
满都库到了谢广利家。谢家妻接待了他,见他走路都打晃,赶紧扶住他,搀到炕沿边扶他坐下。“你这么长时间不在家中,人怎么成这样了啊?发生什么大事了啊?”
满都库没有回她话,眼泪不住地往下淌。谢家妻说:“老谢这个不着调的,又往县城里跑,天天不着家。”
满都库不再说什么。他离开了谢家,回家去车棚开他的桑塔纳。可是,他感觉头晕,放弃了。他准备搭车到沟外镇子上坐长途大客车去县城,他要找谢广利!和氏璧,绝不能让其他人糟蹋了!他这一生生要和它在一起,死也要和它厮守在一处,永远不分离!
谢家妻对满都库不放心,赶紧到满家来。满都库没有在家,满家妻也是没有办法了,她说自己做了大错事。谢家妻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啊!满家妻说自己把那块玉石卖给你家老谢带来的广东老板了。
谢家妻气愤地说:“这个该天杀的!不对,他从来也没有什么广东老板的朋友啊。”
满家妻说:“我现在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啊?”
谢家妻说:“老满的确是个好人!他会不会去县里找我家老谢啊?他现在的身体太弱了,走,锁门,我们俩去县里,找他们去。”
两位三十几岁的家庭妇女,坐上了去往县城的客车。到了县里边的一家小旅馆住下了。小旅馆是大集体性质的,承包给了个人。
她们俩办完住宿手续,就到处找谢广利。找了一下午,碰了一鼻子灰。但是她们的韧劲儿不减,继续挨家挨户地走。整个县城比巴掌也大不了多少,小山城就那么几条街,鸡犬相闻。临街的铺子放着港台流行音乐和毛宁的《涛声依旧》,以及李春波的《小芳》。满家妻听着这些音乐,内心倍感凄凉。说死也要找到谢广利,找到那两个广东来的大老板,再买回来,宁可多给他们钱!
劳累了一天,没有找到谢广利。晚间回到了旅馆。意外地发现了满都库也住在这儿了。满都库身体没有恢复得太好,人都有些走形,脸也有些扭曲。
满都库见到他们俩,说了句:“你们俩来这干什么啊?”
妻子两行热泪扑簌簌地下来了,什么话都没有说。倒是谢家妻说:“来找谢广利,也找你满都库啊。找谢广利帮你讨回那块石头,找你,怕你身体不行,别出什么岔子。”
满都库内心深受感动,但他不能表现出来。他是个内向的人。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满都库一句埋怨妻子的话都没说。
“你们俩明天赶紧回去,这是我满都库和谢广利个人的事情,你们不该参与。”
第二天谢家满家媳妇被满都库撵了回去。他们俩去了客运站之后,却没有真的打道回府。她们俩那种韧劲,不比满都库弱。
也是事有凑巧。满家妻不小心脚绊到了马路牙子上,摔了一跤,膝盖跌破了,流着血。谢家妻带她去临街的一家小诊所。真是冤家路窄,满家妻看到了那一对广东的大老板,他们俩穿着白大褂,在给谢广利打针呢。满家妻想难怪那天他们西装革履的,却全身都是中药汤子味道呢!满家妻对谢家妻说:“不用找了,那俩广东的大老板,就是这俩人!”
谢家妻急了眼,一把揪住谢广利:“难怪你不跟我睡,找各种理由、借口,原来被人传染了!你这该死的,你还和人合伙骗我姐!今天你必须把那块石头给我拿回来,不然的话,我和你拼命!”
满家妻本来是个文文静静的老实女人,为了自己的丈夫,她也拿出了泼劲。她说:“今天你们不把那块石头拿出来,我就不走了,你们什么时候拿出来,我什么时候离开。不然你们就别想开张骗人了!”满家妻早把膝盖流血的事情忘到脑后去了。
谢广利自知自己有错在先,不敢发脾气。谢广利想溜,满家妻说:“你别想走,你们都别想走,你们合起伙来骗我,我和你们没完。”
谢广利说:“嫂子,人得讲良心,就你那块破石头,卖了多少钱,你心里边有数,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这样的便宜我不愿意得,你把破石头给我拿回来,我把钱如数还给你们,我还可以再加一点你们的工钱。”
男大夫说:“已经运往省阳,被人买走了。吐出去的唾沫,你还能再舔回来?不可能了。”
谢家妻说:“嫂子你去旅馆找老满,我在这里边堵着他们,谁也跑不了,他们敢跑,我就和他们玩命!”
满家妻也不顾膝盖在淌血,疼不疼痛不痛的,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旅馆赶。
满都库在旅馆听那些个想一夜暴富发家的“倒爷”侃大山,个个能耐大,满嘴飞溅着吐沫星子,你有多少钢材在手,绝对厂家批发价,他有煤炭多少多少车皮。这些想要做倒爷的,多是些不安分的本地农民,觉得完完全全可以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就能打得天下出来。他们被发财的美梦鼓动得人都膨胀起来了。他们自己抽着劣质的香烟,兜里却放着一两盒中华充门面。
满都库看着他们吹大牛,满嘴假话,看着是在忽悠别人,其实是在忽悠他们自己玩。这倒也好,满都库的抑郁心情,慢慢被化开了一些,算是自娱自乐吧。民间称这些人为“采买员”。按他们所说,每人做成一单,那都是大买卖,红嘴白牙就行了,那还有人会安分守己吗?满都库看着他们吹牛,觉得特别的好玩。有一人问他,你是做什么买卖的,发哪一块的财啊?
满都库说,我可不行,卖点石头混日子吧,你们都是做大买卖的,我很惭愧。
妻子带着满裤腿子血跑来了。满都库一看,二话不说,拉着她赶紧去医院。妻子说去什么医院,拉着他就往宾馆外走。这个王八蛋谢广利,太坏了!他是真的欠揍!他和买我玉石的那一对狗男女,被我和谢家媳妇堵住了,在一家诊所。那俩广州的老板是假的,就是开诊所的两口子,他们装神弄鬼的,是两个江湖游医!
满都库说,先去医院把腿看好了,别的事情不急。妻子说,怎么能不急,找到了她们,现在不把石头讨回来,下次人家就跑了,再去哪里找?
谢广利媳妇堵在门正中间,外人进不来,屋里的人出不去。来到了诊所,满都库看到了这家小诊所,只有两个科室——疑难杂症科和性病科。
谢广利知道自己在这儿治性病很丢人。怎么都是词穷。所以他不说话,任由自家妻子发落。
满都库说:“自古道,从南京到北京,买的永远没有卖的精,可是现在却是你们骗了我媳妇,把我的石头买走了。今天呢,我再买回来,如果你们耍花招,我就去公安局报警,告你们诈骗。”
那小诊所的夫妇的确有点儿怕了,他们怕的是,他们行医确实有很多欺骗的成分在里边,怕引火烧身,即便不被抓,也可能会拔起萝卜带出泥。女大夫说:“这位大哥,货已经转手卖掉了啊。”
满都库一脸的凝重。他对女大夫说:“没你张嘴发话的份,一边待着去!”他转身对谢广利说,“你家祖上是谢不还钱,很有种,我家呢也不是一般人,叫满不讲理。可是我今天要和你讲理!你谢广利一定要还我的石头,不然的话,我们两个没完。我的日子不好过,你的日子也一定不会好过!”
谢家妻说:“满大哥,他现在生活不检点,性病都得上了,这一对男女给他治,还合起伙来骗人。就这样的 货,还到处找女人,不如找个劁猪的一刀给他劁了,免得祸祸别的女人!”
满家妻说:“谢广利,你到底安的什么心!看我当家的不在家,你找人去我家忽悠我,你真是个混蛋!”
满都库说,你们说卖了,那好,卖给谁了,你们把人,地址电话写好,我去找他们。我再买回来!
满家妻和谢家妻报了警,但那两个人虽有道德问题,这事却不具备刑事案件的要件,只能是一起民事纠纷事件。满家妻腸子都悔青了。
八
满都库按照谢广利和那一对诊所夫妇给的地址和电话,前往了省阳。自此,满都库踏上了寻找和氏璧的茫茫征途。满都库把寻找那块和氏璧作为自己的使命,绝对神圣的使命。
到了省阳,满都库按照地址找去,竟然也是一家个体诊所。这个诊所的规模比县里那对男女的规模大些。最起码这里边多了两个科室,除了疑难杂症和性病科外,还有不孕不育科和糖尿病防治科。
这个老板留着大胡子,有一股仙风道骨的神气。满都库直接说明了来意。大胡子说,噢,那块玉石啊,很抢手,到我这里还没有把玩够呢,就被旅大的人给买走了。
满都库知道他们可能是在戏耍自己,相互之间做好了扣,让自己钻。满都库对这位大夫说:“你是行医的,怎么忽然之间就对玉石感兴趣了呢?”
大夫说:“我也不是真的有多大的兴趣爱好,我知道能赚钱,就买了,转手再卖掉了,挣钱啊。”
满都库继续追问:“你不懂,怎么知道能赚钱啊?要是赔了呢?”
大夫说:“做买卖就得有风险,富贵险中求嘛。”
满都库看看这位大夫,眼睛不大,很亮,眼珠转得极其活泼,有一种贼精明的感觉。满都库说:“这玉石可是有灵性的,亵渎了它,是要遭到天谴报应的。你把它卖给了谁,地址是哪里,告诉我吧,我要去把它买回来。”
这大夫眼珠儿一转,就给他写了地址电话和买方姓名。满都库知道,很可能和他现在一样,忙着去了也是白白再跑一趟。不管怎么说,是真的还是假的,死马必须要当活马医。
满都库一直以来,都认为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具有灵性,是有思想的。他现在想着和氏璧,和氏璧也一定在想着他,虽然它不会说话。但他活着就要把它找回来,直到死的那一天,也决不放弃。
满都库有点垂头丧气地回到碧玉沟。这回他没有给妻子买任何东西。到了家里,他没有搭理妻子,自己到了自己的屋里,用大被一蒙,在里边憋着声地痛哭起来。妻子也不敢来劝,毕竟是她惹下的祸。
妻子在那屋里也开始流泪不止。好端端的一个家,就因为卖掉了一块宝玉,使这个家变得不和谐了。他们家是远近有名的玉石大户,不缺钱,房子也是楼座子,还有私家的汽车,什么都不差,满都库虽是个大学漏,也算是有文化的人。
这时候,谢家妻进来了。她见到满家妻在流泪就说:“姐姐,你何必呢。这人啊,不管是钱还是物,都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啊。”
满家妻摇摇头说,“妹子,你不知道,这老满就是要将那块石头带到他将来的坟墓中去啊。”
谢家妻笑了,都什么年代了,人死了都得烧了,烧成一堆灰,他还有这个想法,这也太守旧了吧。老满不是回来了吗,他干啥呢。
“他在那屋里憋着呢。”满家妻说。“这日子往后可怎么过啊!”
谢家妻倒是冷静了下来。“该咋过还得咋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遇到啥事办啥事呗。你去把老满给我拽起来,一个大男人,这像是什么样子!”
满家妻直打怵,没动身。谢家妻自己去了那屋里,见满都库蒙着大被不露头。谢家妻拿出了那种泼劲,一下子就掀开了蒙头的被子,“你装什么死,一个大男人,一点都不像个爷们。你少了块石头还不活了,要死要活的熊样,让人瞧不起!给我起来!”
满都库坐起来,还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这时候他的妻子也过来了,但不说话。谢家妻说:“大丈夫能折能弯。人家也不算是骗你,也不是抢了你的,不是也给了你钱嘛,还是高价。不至于这样死不起活不起的。你还得该干啥就干啥,日子得照常过啊!”
满都库憋了好久了,终于发闷地吼了一句:“你说你老娘们家的懂个屁!男人的事情,男人自己办,女人别瞎掺乎!”
谢家妻说:“好,我们娘们家的不掺乎,男人自己办。男人不能够趴下,得站起来!”
满家妻说:“妹子说的对,不能总这样啊。”
满都库看一眼自己妻子,眼睛翻了一翻,没回话。谢家妻说:“你这几年弄石头,人都愚了。你也不想一想,那石头再好,它也是身外物。还陪葬,你傻不傻啊?你没看过电影《东陵大盗》啊,你要陪葬还不得被人挖个底儿朝天啊!听人劝吃饱饭,赶紧该卖玉还去卖玉,别在家中和自己老娘们置气。”
满都库走出家门,在院里顺手拿了把三尺长的钩子,到小河沟里观察河石,时不时地用钩子去钩那些鹅卵石。他一直想去找他的同学,给他一些补偿。可是沙金矿已经解散了,沟外的洋河已经被沙金机从上到下,从下到上挖了个遍。不知为什么,在小河沟钩石头看,他就忽然想唱几句什么出来。这些时日,他憋得慌。满都库是个内秀的人,不善表达喜怒哀乐。无意间他唱了一嗓子:“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
他唱完了这两句,一抬头,见谢家妻子在一旁看他。他顿时脸就红了。
二人不咸不淡,不浅不深地说了几句话,满家妻走过来了,“回家吃饭吧。妹子,你也来家吃饭吧。”
三人回到了家里,开始吃饭。满都库闷着头不说话,三下五除二地扒了几口,便吃饱了,回自己的小屋中去了。
满都库现在的心里边开阔了些,谢家妻说的对头。日子还得照样过。他准备去旅大到另一个买主那儿去,但不能空着手,他准备带点儿石头,连卖带找,两不误。
两个女人在这边,喝了点儿啤酒。两家的孩子都不在家,一个扔在奶奶家,一个放在姥姥家。谢家妻说:“姐姐,你一定要把你老头看住了,他本质不坏。不像是我家的那个混球,他根上就坏。他们常在外,最容易学坏。”
满家妻说:“那有什么办法,总不能把人拴在裤腰带上吧。人要学坏,看不住的。”
谢家妻回到家,往床上一躺,就打起盹来。晚间,谢广利回来了,他对妻子说:“媳妇啊,你得救救我。”
妻子说:“怎么了,性病也不至于死人啊,再说了,你不是有那个治性病的诊所嘛。除非你得癌症了,需要人救。”
谢广利嘴上特别会说。“好老婆,我现在欠人一点儿钱,不还不行。”
妻子说:“欠钱你倒是还啊。欠谁的钱?不是欠那诊所的医药费吧?”
“不是不是。是我手癢了,跟人家打牌,我以为是玩小的,没想到是大茬口,我受骗了,输了五十万。不给他们钱,他们就要剁掉我的五根手指头,我惹不起。”谢广利很害怕的样子。
妻子说:“行啊,一根指头顶十万,值!划算,就拿五根指头顶吧。”
“老婆,咱家的钱都花在了建房子上,买家具,买汽车,现在手头没有那些钱了。现在就得去借,你也知道,除了满家,别人家谁也不会有那么多的钱,我又不可能去他家借,只有你出面。”
妻子说:“借什么借,又不是人家输的钱,谁能借给你五根手指头,你想一想,你自己又不是没有。你他妈的还有脸和人家借,你把人家坑惨了,人家都要被你搞得妻离子散,你还想着借人家的钱,真是猪狗不如。”
“别说了,快帮我想一想办法吧,我的手被剁了,那我们这个家就完蛋了。”
“我们这个家早该完蛋了!”
“媳妇,我那边还有事情,我得赶紧回去,我明天晚间回来取钱。”谢广利匆匆地离开了家门,开着他的夏利回城里去了。
谢家妻没有睡意,她只好硬着头皮去了满家。满家妻热情地接待了她。谢家妻说姐姐,有点事情要难为你了,本来不想张口的,可事出紧急。
“我们姐俩有什么不能张口的还?”
“姐,按理说我不该管老谢的事情,可是这人命关天啊,不管不行。老谢出了大事啊!”
“出车祸了?”
“那倒不是,他和人家打牌,输了五十万,还不上了,人家要他的五根手指头,这和要命也差不多。我家的钱都让他败了,能拿出这笔钱的,也只有你家了,我想来借。”
“这笔钱应该能拿出来,是谢广利的事情,不借,再说我也说了不算。”满家妻说得很坚决。这时候,满都库走过来,他问明了情况,他说:“借你,明天我去县里银行取钱。这是救人救命的事情,怎么敢不借。”
妻子看着满都库发愣。谢家妻也看着满都库发愣。原来这是个真正的爷们,太爷们了!谢家妻上去就给了满都库一个拥抱。
满家妻说了一句话:“妹子,那谢广利不是在骗你吧?想好了,你可别上当啊!你家那货和我家的老满不是一路人!”
九
人熊人欺,马熊人骑,但是天不欺。謝广利在县里边挥霍自己身体的同时,也在挥霍着情感。他在诊所花的钱,买了特效药,其实就是青霉素之类的,但是也挺见效果。
谢广利之所以要编个瞎话,赌博输钱,要五根手指,是因为,诊所那两口子讹他五十万。他现在手头的现金并不多了,压了些石头还都没有出手,值钱但不是现钱。玉石没变现时,与普通石头一样,就是硬邦邦的顽石一堆。诊所那两口子,的确是找了几个人来威胁谢广利。谢(绝)不还钱的谢家,现在是绝不敢不还人家钱,乖乖地去给人家准备钱了。
谢广利没有想到,满都库会把五十万借给他妻子。他在想,赶紧把家中的库存玉石运到县城里来,早点折腾出去。
晚间谢广利没有回碧玉沟,他等了两三天才回去。
令谢广利没有想到的是,五十捆现钞,妻子早已经给他准备好了。这让他特别开心,诊所那两口子给他的期限是十日凑齐五十万。
妻子说:“老满连个嗝都没打,说了句救人要紧,就同意了。他是个真正的男人,不像你这么不着调。我对你已经仁至义尽了,以后你再惹祸,我就管不了了,你记住,人在做天在看,老天长眼。”
谢广利说 :“老婆,我以后想办法赚大钱,赚大发了,我就给你在城里边买大别墅住。”
“我不稀罕,你的话以后我也不会再信了。你不用耍嘴皮子,人家根本就不信任你,借钱是我签的字,人家才肯。人家对你们家谢(绝)不还钱早就心知肚明。我和你夫妻一场,倒霉,我认了,你拿了钱赶紧去交差吧。”谢广利没有在家待上一会,拿了钱开着他的夏利回城里去了。
又过了几天,谢广利又回来了,他借了个带斗的半截美,回家来拉他的那些石头,他说在城里边卖价码高,都能卖个好价钱。
妻子不是没有怀疑,只是找不到证据证明他是在撒谎。妻子说,你不能都拉走,留下一半,有点后手。谢广利转着眼球,说,那好吧,就拉走一半吧。
“老婆。满都库最近在忙什么呢?”谢广利问。
“他还能忙什么呢,去找他的那块石头呗,省阳没有找回来,这回去了旅大,也不知道那些人是不是又在忽悠他。但愿能找回来,都是你作的孽。”
谢广利拉着他的一多半河磨玉去城里了。谢家妻自己在家操持家务,种几亩田地,带孩子。
有一天一个女人带着一个男孩来了。她说她要和谢家妻谈一谈关于谢广利的事情。这女人说,这个男孩是谢广利的孩子。他们俩好了很多年了,她要和谢广利结婚,你必须得和他离婚。
谢家妻说:“这么说,他在城里边已经和你过上了?那五十万不是输出去的,是和你过日子用的钱?”
“什么五十万,我不知道啊?”女子说。“他让你借钱给他?这个谢广利,你看我怎么收拾他!根本就没有这回事,是他瞎编的!”
谢家妻一下子就气得喘不过气来。她决定和谢广利离婚。这也正合了谢广利的意,离婚很快就达成了协议。谢广利感觉很自由,妻子没有给他找任何麻烦,借那五十万元,是妻子签的字画的押,她自己担。
谢家妻在人前是刚强的,不哭。可是在背后,她偷偷地哭,大哭。哭完了,她就来到了满家。她扑通一声就给满家两口子跪下了。满家妻说妹妹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谢家妻说,不干什么,我想跟满大哥学卖玉石。我也要做这个生意。
满家妻说,这是好事情,让他带你就是了,你跟在他身边,我还放心。快起来吧。
谢家妻起来之后,二话不说,就回家了。她找了一条纱巾,将整个头都蒙住,手抓一把二尺长的钩子,就来找满都库。她说要他带她到河沟去遛。满家妻说:“老满,你带她去吧,她现在一个人拉扯孩子不容易,那不着调的谢广利,早晚会有天报应。”
满都库硬着头皮,带着谢家妻在河套边上遛,扒拉着鹅卵石。天不亏待人,谢家妻在小河套很专注地用那二尺钩子钩石头,一块块地细看,她忽然间发现了“新大陆”,她喊了一声:“老满,你过来看,这块是不是好石头?”
满都库跨过来,看谢家妻钩出的那块石头,一下子就震惊了!真是鱼过千层网,网网还有鱼!满都库说:“你别声张,走,赶紧拿回家去。”这块河磨玉有二十多斤重,是特别好的黄白籽料,可以按克来卖的那种。
谢家妻拿着石头,满都库拿着自己和她的工具,两人各回各家。满都库回到家中,对妻子说,谢家妻有福命,谢广利命薄。她一出手,就得了一块特别好特别好的河磨玉。妻子问那得有多好,能比上你的和氏璧吗?满都库说,那还差得远,和氏璧是这个地球上唯一的一块,找不出第二块。
晚上回到家,躺在床上,妻子说:“老满,我这辈子都欠你的,那块和氏璧是我把它弄丢了,这辈子我给你做牛做马我都认了。”
“算了,不说了。过去了,我自己再慢慢地找吧。”
很多人看到谢家妻蒙个纱巾,整天在河套转悠,认为这女人离婚了之后,精神出了问题,那河套都被多少人翻了多少遍,哪还会有什么河磨玉,剩下的都是鹅卵石。谢家妻坚持天天在河套上找石头。她家谢广利剩下的那些不值钱的石头,满都库也都帮着给卖了,价格还不错。
谢家妻用这些卖来的钱,还了欠满家的那五十万。满家妻没有要,说,等妹妹发了大财再还吧,我知道这是你自己的钱。
十
谢家妻的身影,经常在河套的上上下下出现,蒙着个纱巾包裹着头。或者跟着满都库去省阳卖河磨玉,总之他们俩形影不离。坊间就传谢家妻由满都库的第二老婆变第一老婆了。他们之间对外只说是师徒关系。
后来有人把满家妻称为二房,把谢家妻称为一房。這称呼是贬损,更是讽刺。甚至有人当面就这样称呼。满家妻默许了这称呼,也不与人计较,谢家妻就不干了,如果有人和她这样说,她当场就翻脸骂人!
柳下惠能坐怀不乱,那满都库岂能如此。都成双入对地到处去跑买卖了,晚上住宿怎么住,满都库能看住自己的裤门,鬼才相信呢。
但当事人很清楚,满都库的信念还在,这辈子他还要找回他的和氏璧!谢家妻现在也成为一位虔诚的河磨玉迷,也是半个专家了。
生活要继续,日子要一天一天地过。满都库家失之交臂的和氏璧,一直漂流在外没有找回来。满都库边挖玉边买玉边卖玉,日积月累,资本不断扩大,赚了大钱,同时他一直没有放弃寻找他的和氏璧。这期间,谢家妻也是学会了倒卖河磨玉的窍门。她也发家了。她不仅仅还了谢广利那所谓的五个手指头的欠债,更是成了一个大富婆。
这一晃,就三十多年过去了,满都库重新建了豪华气派的大房子,正房四百五十多平米,东西两侧的厢房,各一百五十多平米。谢家妻也在原来的楼座子旁建了大房子。两家的孩子都长大了,他们都在城市里买了房子,这碧玉沟的房子再好,再气派,年轻人耐不住寂寞。尽管他们在城市里混得并不那么好,但是他们不愿意随父母住在这深山野沟里。
孩子们还是要靠老爹老妈默默的资助支撑门面;三十多年过去了,和氏璧仍然隐藏在某一处不露峥嵘。
满都库在这三十多年间,不张扬地赚了大钱,已是大富翁了。他耿耿于怀的还是那块和氏璧。时间没有冲淡他的念想,反而越来越重。已经成为他的一块心病了。他供奉和氏璧的那块牌位,这三十多年来始终没有断过香火。世间万物,都有灵性,他想。和氏璧也一定在念念不忘地思念着他。
现在六十多岁了,满都库不再和谢家妻出双入对了,而是和自己的妻子形影不离,干什么都在一起,像是影子那样黏在一起。谢家妻也有一大批玉石客商朋友。
满都库晚年有晚福,他将这归功于和氏璧在暗中保佑他多子多孙多福。谢家妻也是晚年过得不错。城里富人该有的,他们在这碧玉沟中也都一样一件不缺。
谢广利这些年可是混得凄惨,他很想东山再起,就在他熟悉的河磨玉行当上,继续打拼。大钱不挣,小钱也进账,还能继续维持生计,只是一个人在县城里。他也是这样地混过了三十多年,可是他生活上不规律,身体透支得厉害,酗酒,浑浑噩噩的。一场意外,得了脑血栓。没办法,他卖了城里的房子治病。
大雨接二连三地下起来时,他租住的平房漏着雨,谢广利已经到了山穷水尽之时,他觉得他就要死了。谢广利在临死前,他想到,自己瞎作,对不起老婆孩子,对不起家人,真是作孽。人若一死,什么你的他的,什么都不是自己的。完了完了,想给老婆孩子补偿的机会都没有,如果再给托生的机会,一定补偿老婆孩子……
谢广利彻底破产了。他走投无路时,想起了他的前妻。打道回府,不是衣锦还乡,而是丢盔卸甲。谢家妻将原来的楼座子给了谢广利,还算好,总算是有个地方安身立命了。
谢广利一直想进满都库家去看一看。可是他一直也没有勇气。有一天,满都库迈进了这个旧楼座子。屋里边臭气熏天,也凌乱不堪。谢广利有点儿急,嘴里边呜呜啦啦地说些什么,满都库听不大清。但是有一句话满都库听清楚了,是对不起三个字。
满都库说:“我们都这把年纪了,头发都白了几大圈,过去的事情,一笔勾销了。你现在是重病在身,治病要紧。有什么困难,你说出来,我能帮则帮。”
谢广利哭了起来,大鼻涕都流到了嘴里。他呜呜啦啦地说谢谢你照顾了她(谢家妻)。满都库说:“不是我照顾了她,是她自己刚强,自尊自爱。”
谢广利又呜呜啦啦地说对不起。满都库给他扔下一万块钱,准备离开。谢广利说:“你——别——别走,我我我。”这时候谢家妻端着饭盒给他送饭来了,后边还跟着一位中年妇女。
谢家妻说:“师傅,你在啊。这不着调的不成才,卖了良心才回来。可是他这样了,我也得管一管啊,我给他请了保姆。以后治病的钱我出。”
满都库说:“好好好,缺钱不用怕,我也可以帮助出。我还得感谢老弟,要不是他,我也不会跑遍祖国的大好河山,我去各地找我的那块玉,尽管始终也找不到,可是我开眼界了。”
谢家妻说:“虽说我没有法律义务管他,但他这样了,毕竟夫妻过一场,我还得帮他啊。”
满都库不便多待,走了。谢广利现在的境况大为改善,不像是落魄在县城里那样艰难了,可是现在他的病情没有多少好转,他的心事越来越重。当地村卫生所的大夫常来给他打针开药。谢广利经常独自哭泣。人到了这个年龄,想事情和年轻时肯定不一样,再加上社会上的世道人心,真情假意的对比,谁好谁孬……
有一天村医对谢家妻说:“老谢这样可是不行,情绪老不稳定,心事重重,不利于身体恢复。喜怒无常,这很不正常。”
谢广利的情绪很不稳定,有时候哭起来把嘴咧得像个瓢。谢家妻来看他说:“你再这样下去,病就治不好了。情绪要稳定。”
谢广里坐在他原来买的沙发里,用力地晃着头。他说:“对不起。”他呜呜啦啦地说——其实,满都库那块和氏璧,一直是他藏着呢,就在家中的西房角头下边埋着的,当年他和那诊所夫妇俩设计,买下来。自己回购和氏璧。当年他也想自己死了之后,让这和氏璧随他埋了。
谢广利呜呜啦啦地说,把它挖出来,还给满都库吧。谢家妻说你这作孽的,害苦了满家几十年啊!
谢广利好像一下子就卸掉了所有的包袱,人开始稳定下来了。这些年来,那块和氏璧好像压得他心脏的血液都流速变慢了。
放下了,便轻松了。谢广利卸下三十多年的这块包袱,觉得浑身像是卸下了沙袋,自己都有要飘起来的感觉。他很配合卫生所的村医治疗,竟然能将木拐棍扔下,一瘸一拐地走路到院外晒太阳了……
十一
满都库的和氏璧失而复得之后,人却有点无所适从了。如何安排这和氏璧,是继续供在原来的牌位上呢,还是另谋他法?这三十多年来,已经是满头白发,胡子都白了,为了寻找和氏璧,时间慢慢抚平了他的欲念,虽然念念不忘初心,那只是个念想,内心早就放弃了失而复得的信心。
谢广利在大病中一定是做了很多的思考,人在生死關头走一遭之后,考虑的事情和平时的思谋是不一样的。
谢广利在最落魄的时候,在租住的一个小偏屋里,外边下着瓢泼大雨,满街道哗哗地淌着浑浊的流水,偏偏还漏着雨,他又行动不便,那种绝望之中,和氏璧对他还有用吗?人在生死线上,什么都突然想得开了,放得下了。
满都库本是沉默的木讷之人,现在更加不想说话了。他的执念,他本想一夜之间就找回来的和氏璧,他找了三十多年,虽然内心没有绝望,可是信念也磨损得有皮无毛了。现在一夜之间就回到了他的身边,他不知道该怎么侍奉这天下第一宝贝了。
满家设宴,邀请了谢家妻和谢广利做客。满家现在的房子很豪华了,可以和城里的别墅媲美。家中的大厅里边挂满了字画,据说都是名人大家的。实话来说,字写得很差劲儿,画画得也很糙。满都库是看到了人家西服男家中到处都是名人的字画,所以自己也在古玩一条街上买了这些“名人名家”的字画,裱了,挂在家里,文化文化,这样就不像是暴发户那样没有文化了。
满家的饭厅很大,里边装修的也是按着城里的高标准装修的。饭桌上已经摆了满满一桌子海鲜,黄海大飞蟹,盘锦大河蟹,大对虾,本地奥花鱼,海参,这些高规格的菜肴全上来了。
满都库拿出了两瓶五粮液,两瓶茅台放到了桌子中间。谢广利腿脚虽不是太利索,但是好转了不少,自己走进来。他见到了往桌子上继续放菜盘子的满家妻,他说:“辛苦嫂子了,当年,真是对不起。”他说话竟然清晰了不少,听得清了。
开饭前,满都库说:“这一晃就是几十年过去了,人生不见混啊。”
谢广利站起来,他先是给满都库弯腰鞠躬:“对不起!真的对不起!”然后他又给满家妻鞠躬,还是对不起,最后给自己的前妻鞠躬:“对不起!我该死!”
“都过去了,别提了。”谢家妻说。“我不会怨恨你,也不会原谅你,照顾你,帮点忙,是人该做的,在一起生活过,帮点小忙,拉一把,也不算什么。”
满都库说:“当年你花的钱,我们翻倍给你还回去。”
谢广利说:“千万别,那钱,算是我赎罪了。”
吃饭了,谢广利很馋这酒,他说他也要喝上一点,不妨什么事。谢广利喝了两小盅酒,满脸通红。满都库喝多了,谢家妻也喝多了。谢家妻说:“我最对不起的人是姐姐,这些年来蒙受着别人的白眼,我也给师傅造成了一些误会。我和师傅,是清白的,我们没有过出格的事情,我可以对天起誓!我们是清白的。”谢家妻哭了起来。“我在最最困难的时候,姐姐很大度地让我跟师傅练玉跑摊,现在能有今天,我欠你们两口子的!你们两口子的恩情,和我父母一样大。”
满家妻说:“妹子,其实在别人误会你们俩的时候,我的内心也是误会你们的。可是我心疼妹妹,即便是,我也认了,我愿意忍。”
谢家妻抱住满家妻,姐姐,我欠你们的恩德!两个女人哭泣起来。看到此情此景,谢广利忽然之间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对不起的人应该是我,我该死,我该死啊!满都库将他扶了起来。
这顿饭之后,谢广利放下了沉重的精神包袱,病情一天一天地好转了起来,可是满都库一天一天地不如前,人不再是沉默不语那么简单了,他有些抑郁了。人活着最怕的就是积郁,这样人是容易出毛病的。和氏璧回来了,满都库却迷茫了!
满都库将那和氏璧又锁到了那保险柜中。每天晚间,他一睡着就梦到了那和氏璧对他很不满意。和氏璧说:“你以为你对我好啊,你太自私自利了!既然我见到了天日,你却想要我跟你深埋在地下,为你陪葬,让我永远不见天日。我是应该放射光芒的,可是你想让我跟你殉葬,想要毁灭我!”
满都库说:“我发现了你,就深深地爱上了你,你是永恒的,我想跟着你永恒,我不想只活世上那么百八十年的,可是人一死,就什么都没有了,我不想这样!”
“你想绑架我,找存在感,这是自私的行为,为世人不齿!”和氏璧说。“你供奉我,我已经领了你的情,我不是你个人的私有物,这点你不懂吗?”
“我懂倒是懂。”满都库在睡梦中已经是大汗淋漓了。“可是我不想失去你啊。”
和氏璧说:“就连那特别自私自利的谢广利都能开窍放下我,你怎么就不能啊,你把我的身子锁住了,你能锁住我的光芒吗?你不能,我是属于世界的,属于宇宙的,不是属于你一个人的。”
满都库一下子惊醒了过来。他擦干了满头的汗水。这些天来,满都库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脑子已经被高速运转的思虑搞得昏头转向。失去了折磨人,得到了也折磨人。满都库感觉到了,担起来容易,放下也很难了。谢广利放下了,现在他的环境尽管很不乐观,但是人家心中轻松了。当年,谢广利知道了满都库的心思,要用和氏璧陪伴在百年之后,他也见财起意,也想得到,也想百年以后有宝贝陪伴,可是现在他放下了。
满都库经过思想上反复的挣扎,做出最终的决定,不让和氏璧给自己陪葬,他决定出手。他给西服男打电话,让他联系出手的下家。这事情,西服男会办。
满都库拉着谢广利,上了他的车,带着和氏璧去往省阳城。满都库说:“我们去一个地方,把那和氏璧出手给下家。”
“那是你的事情,和氏璧是你的,你自己有权利处理。”
他们到了省阳博物馆,二人带着那块和氏璧走出车内。省阳博物馆的一个屋子里有一块红布横幅:
热烈欢迎谢广利捐赠鸡血河磨玉。
谢广利一下子泪珠就下来了,嘴有些瓢:“这这,这是?我惭愧啊!捐献人是他,不是我!”
作者简介:洪水,男,辽宁省作协会员。曾任《芒种》杂志副总编,现为辽宁省传记文学学会副秘书长。已出版长篇小说《大烟狼》《死亡山谷》《借双翅膀飞上天》等多部,其他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啄木鸟》《鸭绿江》《满族文学》《今古传奇》《安徽文学》《草原》《微型小说选刊》等多种文学期刊。出版发表文学作品数百万字。
(责任编辑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