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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金巷

2024-01-19安宁

参花·青春文学 2024年1期
关键词:乌金阿爸老板娘

接到父亲病重消息的前一天,乌日娜在理发店又见到刘贵,那是他们分手后的第三个月。

刘贵走进理发店的时候,乌日娜正忙着为一个男人剪日式小平头,那男人长了一张和刘贵一样挑剔的脸,以至于乌日娜不自觉地就将发型剪成了刘贵那样精明得有些不惹人喜欢的式样。男人于是满腹牢骚,乌日娜只好左一剪右一剪地进行修补;所以听到有人推门进来,烏日娜只是习惯性地点头说:“麻烦您坐下稍等。”

于是刘贵便像以往那样,闷声不响地陷进了沙发里。如果理发的男人再耽搁一会,怕是他又习惯性地背对着乌日娜,在吹风机嗡嗡的响声里,躺倒在沙发上睡过去了。好在平头男很快就结束了抱怨,从廉价小皮包里夹出油腻腻的二十元钱,丢在桌上,踩着一地同样不满的碎头发渣子,推门离去。乌日娜去沙发旁取笤帚的当口,才看到了低头玩着手机游戏的刘贵。她吓了一跳,甚至后退了两步,呆立了片刻,这才问他:“你来……做什么?”

刘贵看着吃惊的乌日娜,脸上现出从未有过的一丝愧疚:“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你的电脑,落在了家里……”

“哦。”

乌日娜是个粗枝大叶的女人,乌金巷拐角卖衣服的阿丽娅常常说,如果乌日娜再傻笨一些,怕不仅将钱全丢给了别人,连她自己,也估计给弄得没了影子。那台电脑明明是她托人从日本买回来的,花了一万多块,算是她最值钱的家产了,偏偏就给忘在了刘贵家里,而且,过去三个月了,她竟然完全没有想起。

“你要有时间,就帮我拿回来吧。”乌日娜看着门外探头探脑、不知是想要理发还是纯属无聊的几个闲人说道。

“很快天就黑了,你还是跟我一块回去拿吧。”

乌日娜想,刘贵的潜台词,大约是他没有时间送吧,和刘贵在一起的两年,他除了来店门口“偷窥”过她两次,几乎很少进店。倒是刘贵的父亲,几次乘坐公交,来给她送饭,以至于整个乌金巷的人,误以为乌日娜即将嫁给一个糟老头子。大家都说,瞧乌日娜多可怜,挑来拣去,最后就只有嫁给六十岁老头的苦命。乌金巷的男人女人都擅长嚼舌根,但乌日娜天性慢一拍,别人说什么,好久才会在她心里激起一些反应,即便是这延迟了的反应,她也能像给顾客洗头发一样,用温和的水哗哗一冲,很快便只剩了好闻的洗发水的味道。

所以乌日娜什么也不解释,任凭流言蜚语在乌金巷里,穿堂风一样吹来吹去,终于时间长了,人人觉得腻了,也便转换了话题。

想到麻烦刘贵再跑来送电脑,会给乌金巷里的男人女人们,制造新的话题,乌日娜也就不再作声,只轻声回了一个字:“好”。

乘坐66路公交到达刘贵家楼下的时候,乌日娜一时有些恍惚,想起就在几个月前,她还站在楼下,指挥着工人们搬运水泥沙子,将七十平的两室一厅重新装修一下,作为她和刘贵的婚房。那时她满怀着刘贵会娶她的梦想,觉得老旧楼房的楼道,都跟着亮堂起来,就连楼梯口大张着的垃圾箱,将垃圾扔进去的时候,那沉郁的一声钝响,都是悦耳的。

此刻重新站在已经跟自己无关的这栋楼前,乌日娜心里有些悲伤。不是悲伤于她失去了刘贵,而是悲伤她为什么总是遇到像刘贵这样花完了她的钱,便无情无义离开的男人。到底是她太傻了,还是城市里的人太精明了?她从草原来到这个城市十年了,却始终没弄明白。

一个胖大的女人从防盗门里出来,带着八卦意味的视线,将乌日娜上下打量了一番,而后哐当一声,关门离去。乌日娜不记得见过这样一个女人,这个小区,就一栋楼,一个破旧的小院;长年咳嗽的一个老头,守着形同虚设的铁门,同时兼打扫庭院;原来的住户,已经渐渐搬去高档小区,留下来的,除了老弱病残,便是没钱的外地来打工的出租户。出租户流动性高,乌日娜自然不记得胖大女人。不过刘贵很快补充说:“这是我们对门新搬来的,商场卖袜子的。”

“哦。”乌日娜停顿片刻,又加上一句,“你将电脑提下来吧,我就不上去了。”

院外昏暗的路灯下,刘贵有些失望。但三楼窗户旁,一声轻微的咳嗽,又提醒了他:“来都来了,也见见我爸吧。”

这句话让乌日娜无法拒绝,她什么也没说,用沉默表达了自己的意见。

门打开的时候,装修的油漆味,似乎还在房间里弥漫。灯光有些晃眼,尽管那红木颜色的灯是乌日娜精心挑选的,她还记得,为了讲下二十块钱,她在灯饰店里,跟满脸雀斑的老板娘,磨了好半天,最后,那老板娘不知是不是可怜她,终于肯松口,给她便宜了二十块。这些,乌日娜从来没有跟刘贵提起过,为了装修这间婚房,她将理发店关了半个月,流失了很多老顾客。每天早晨起来,刘贵甩手去上班,乌日娜指挥工人装卸材料;而等到刘贵下班,一天的装修也结束了。甚至刘贵只出了一万块钱,就不再过问经费的事。用阿丽娅的话说,乌日娜完全是“猪脑子”,自己掏出五万块也就罢了,竟然连账都不知道记,更不懂提醒刘贵每项支出所花的费用。

而今站在晃人眼的吊灯下,乌日娜知道自己的确是猪脑子了。刘贵的父亲听见门响,先从卧室里探出头来看了一眼,随即又像被针扎了一样,将快掉光了头发的脑袋缩了回去。乌日娜站在靠门的位置,像草原上的一只傻狍子,被刺眼的灯光一照,便不知道该朝哪儿去,坐到崭新的沙发上,或者再朝客厅里走上一两步,似乎都不合适,这里已经不是她的地盘,尽管她在这里流过汗也流过泪。

刘贵的父亲终于走出卧室,他先轻咳两声,这让乌日娜更加地不安起来。不过刘老头还算是个和蔼的人,至少比刘贵更懂得关心乌日娜。刘贵上班忙,没时间,很多时候,甚至乌日娜去买衣服,都是刘老头陪着给她拎包,以至于导购员总用好奇的视线审视他们。就连这些家具的样式,也都是两个人一起去挑选的。刘老头脾气怪,跟儿子是天生的仇人,又因老伴去世得早,两个人吵起架来,连个帮忙说和的女人都没有。刘老头也曾经找到过一个女人,跟他过了五六年吧,据刘贵父子统一的说辞是,女人骗光了他们的钱后,就跑了。所以自此父子俩心里就落下了病根,总怕再有一个女人出来,将他们骗得血本无归。乌日娜很及时地跳出来,扮演了这样一个潜在的威胁分子。刘老头总是说,你快跟我儿子分了吧,他根本配不上你,你看他都不肯跟你去领结婚证,你是女人,耽误不起。乌日娜那时总以为刘老头说的话都是真心为她好,现在想想,免不了有怕骗他财产而赶她走的嫌疑,尽管乌日娜并不愿意这样去想刘老头,她叫他爸爸叫了两年,也更愿意将他当成自己的父亲。所以看到刘老头咳嗽两声,好像有重要事宜要宣布的时候,乌日娜心里还是紧张了一下,想他会骂她呢,还是会骂他的儿子呢。结果出乎意料,刘老头竟然带着一点讨好的语气,试探性地问乌日娜:“这么晚了,今天就留下来吧……”

这一句让乌日娜更紧张了。她看一眼刘贵,刘贵竟然也跟刘老头一样满是期待的眼神,刘贵的嘴硬得像石头一样,而且他不只是自己硬,还不许乌日娜撒娇卖萌,每次乌日娜试图以温柔的方式,让刘贵去做点家务的时候,刘贵马上就提高了警惕,问乌日娜,是否有什么企图?每个进到刘家的女人,都是带着霸占财产而后跑路的企图来的,刘贵和刘老头在这一点上,达成了空前的一致。所以此刻,两个人也空前团结地向乌日娜示好的时候,她有些迷惑了,不知道两个男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既然不知道,乌日娜也便委婉地回绝,说还是拿了电脑回去吧,她还有事呢。刘贵一听有些急了,冲乌日娜就喊:“都住了两年多了,这么晚了,就不能留下来?”乌日娜被这句话给镇住了,她想今天的刘贵真奇怪啊,他到底在想什么呢?又要对她说些什么呢?非得要留自己住这一晚,而且竟然还是这么迫切地、破天荒地挽留她。

但乌日娜究竟还是软心肠的女人,仅仅刘贵这么一句喊,她就像以前任何一次下班回来一样,将包放到鞋柜上,径直走到洗手间去洗漱。她快用光了的洗面奶还在那里放着,只是被扔到了旁边的杂货架上,她用力地挤出最后一点玉米粒大小的洗面奶,在掌心慢慢地揉搓着。门外是刘贵走来走去的脚步声,还有掀动床板的声音,她猜测这个向来什么家务都不会做的男人,是在帮她找棉被,她和刘贵一向是分开用棉被的,他没有拥着她入睡的习惯,她在他的身边,觉得他更像自己的儿子,而不是男人,她细致入微地照顾刘贵,最后却落个婚房装修完后,被扫地出门的下场。

果然,乌日娜走进卧室,看到有着喜庆的大红花朵的两床棉被,已经铺好了。乌日娜有种领了结婚证的感觉,但这种感觉转瞬即逝,一整天站着给人理发的疲惫,竟然在坐在床沿上的那一刻,很快地席卷了她。尽管乌日娜知道这有些不解风情,但是她对跟刘贵领结婚证这件事,不再抱太大的希望,所以也便任由自己打一个哈欠,说一句睡了,便背对着刘贵,拉过被子,睡了过去。

乌日娜现在知道自己是怎样一个没心没肺的女人了,重新躺在刘贵的身边,她竟然一夜无梦,很轻松地度过了一晚。起床洗漱后,乌日娜忙着要走,刘贵忽然拦住她说:“等等。”而后他便冲进了刘老头的房间里,一阵叽叽咕咕后,重新走出来,像宣布一件大事一样,注视着乌日娜的眼睛,说:“咱俩去领证吧。”

两年来,领证这件事,一直是乌日娜与刘贵之间引发诸多矛盾的关键所在。其实在最初相识的半年里,刘贵还是愿意去跟乌日娜领结婚证的。可惜,上天总是阴差阳错地让他们离领证差了那么一点点。第一次,乌日娜因为户口还在老家,又没想起来开户籍证明,没有办法登记。第二次,刘贵又给公司请了假去,结果,赶上民政局全体开会学习,没有一个人值班。有了这样两次跑空的经历,刘贵就今推明、明推后地懒得再去了,乌日娜不会说甜言蜜语哄劝刘贵,更不会撒泼耍赖地强求刘贵,于是关于结婚证的事,便搁置下来。

乌日娜想,刘贵冲进刘老头房间里,到底說了些什么呢?他们两个男人,在这几个月里,一定商讨过无数次了吧,一个结婚证,好像要了他们全部的身家性命一样,反反复复,纠纠缠缠。他们知道她是一个传统的女人,从草原走到这个城市,无依无靠,只想安心地过日子,却还是在领证这个问题上,对她怀着巨大的敌意。不,他们是不知道的,他们在一起生活了两年,他们并不了解她。

刘贵对乌日娜的沉默,有些着急,他以为乌日娜一定会感激涕零地立刻答应下来,她不是一直期盼着这件事吗?可是乌日娜什么也没说,他着了急,又多余地解释了一句:“刚刚我对爸说,不管你将来会不会离开,就算冒险,也跟你把证领了吧。”

乌日娜心里笑了,领证对他们父子,果真是一件冒险的大事,好像投资做什么生意,有一半的风险,是要赔本的,而且可能赔个倾家荡产,片甲不留。

但过去与他们父子同居一个屋檐下,所生出的与一个家有关的温情,又涌入了乌日娜的心里。刘老头和刘贵是各自管钱的,刘老头一个月两千块的退休金,不多,但是他却视为珍宝,谁多跟他说了两句好话,他马上就怀疑人家是看中了他的工资存折。所以三个人约好,谁先到家谁就去买菜,毫无疑问,刘老头是一直据守在家里的,所以每次刘贵回来晚了,他便喋喋不休地抱怨,说儿子生下来就是克自己的,将他的老婆克死了不算,还把钱也克没了。乌日娜总是一边炒菜,一边用一块切好的火腿堵住刘老头的嘴,刘老头也便不再絮叨,嚼着火腿嘟囔一句,好吧,算我上辈子欠这臭小子的。

乌日娜一时间有些犹豫不决,那些盼望着跟刘贵领证的过去,波浪一样涌了过来,激荡着她的心,一个三十六七岁的女人,没有正式工作,没有养老保险,没有男人追求,唯一想要的一个家,刘贵都不能大大方方地给她。而今他终于恩惠一样施予了她,可是,她却没有那么强烈的想要的欲望了。

就在乌日娜面露为难之色的时候,一直躲在卧室里侧耳偷听的刘老头忽然走出来,急迫地道:“你们俩过了国庆就去领证吧,再拖延要到什么时候?”

就在乌日娜横下一条心,想着要不就将证领了吧,手机忽然间响了起来。看到是大哥的号码,乌日娜朝阳台快步走了两步,才将电话接通。她听见对面大哥命令似的急促说道:“马上飞回来,阿爸心脏病犯了,很严重!”

乌日娜都没有来得及跟大哥问一下详细的情况,电话便被挂断了。乌日娜忘了刘贵和刘老头正在等待着她的回复;事实上,她好像被一棍子给打倒在地,脑子里嗡嗡的,整个人都爬不起来。刘贵连问了两遍,怎么了?乌日娜都没有回复。她只是心神恍惚地拿起自己的包,随手打开了房门。刘贵又继续追问:到底什么时候去领证?乌日娜觉得这句话听起来那么的遥远空洞,好像从一个幽深的山谷里传出来的,而且那声音不是人类的声音,因此她无法给予对应的回复,她只是自言自语似的,丢给站在门口的刘贵父子一句话:“我要回家,阿爸病了……”

乌日娜当天晚上,便乘飞机抵达了阿爸所在的城市。医院里挤满了病人和家属,房间里的灯泛着惨白的光,乌日娜一时间有些茫然,明明前一刻她还在跟刘贵父子探讨结婚证的问题,这一刻,却要面对阿爸岌岌可危的生命。阿爸在草原上劳碌了一辈子,老了跟随大儿子进城,却并不适应城市里的生活,几次跟阿妈想要回到草原上去,都因大哥的孩子需要人照管,而不得不留了下来。阿爸曾经说,哪天他死了,就将骨灰随便洒在草原上,他在草原上喂了一辈子牛羊,不能到死了,却孤苦伶仃地蜷缩在城市的公墓里。他还几次让乌日娜从省城回到旗县来,说那里有什么好男人呢,至于一待就是十年吗?乌日娜想说省城有二哥二嫂,有她开在乌金巷的小小的理发店,有刘贵和他的父亲,可是这一切,如今似乎都不重要。二哥二嫂忙着工作,连给她介绍一个合适男人的时间都没有;当初她给他们带大了孩子,可是,她因此被耽误的青春,却再也回不来了。她甚至有些后悔,当初与二哥一起考入大学,因为交不起学费,她主动退学打工,供二哥读书,可是现今二哥成了大学老师,她自己却依然是一个小小的没有任何保障的理发师,似乎除了嫁人,她看不到多么明亮的希望。而今过了最好的年龄,就连嫁人,也要受制于刘贵这类人了。

想到这些,乌日娜觉得悲伤,坐在浑身插满了管子的阿爸旁边,忍不住流下眼泪。大哥脾气很差,看到乌日娜哭,当即发火:“有什么好哭的?!阿爸还活着呢!要哭也是哭你自己,快四十的人了,还一个人没着没落地混!”

乌日娜知道大哥急的时候,六亲不认,连嫂子孩子和阿爸阿妈也可以一起带着骂,于是便擦了眼泪,假装去倒便盆,到了厕所,才发现便盆里其实就只有一小片卫生纸。乌日娜对着医院破旧的洗手间,又哭了一通。那一刻她多么希望有个人能给她打个电话过来,哪怕一句话都不说,只是安静地听一听她内心的痛苦,也可以让她觉得有一丝的温暖。可是,她脑子里将所有认识的人,她的老客户,她做理发店的同行,她旧日的同学,都想了一遍,却发现没有一个人是适合打电话的。至于刘贵和刘老头呢,他们明明知道阿爸重病,却连一个电话都不主动打来,她又何必向他们讨要安慰与同情?

乌日娜其实知道大哥发脾气的原因,有一多半,是因为她的婚事始终没有着落。大哥比二哥更关心她的婚事,尽管他从未认真地跟乌日娜谈过这个问题,每次乌日娜找了新的男朋友,他也只是“哦”一声,便不再过问。相比起来,二哥二嫂倒是热情得多,每每都将乌日娜新男友的家底,摸得比她自己还要清楚。但他们的热情,总让乌日娜感觉自己是一个滞销商品,因此需要被迫不及待地推销出去,否则只能烂在这个家里,成为人人讨厌的鸡肋。虽然同在省城,但是乌日娜去二哥家的次数,并不太多,每次去,都是二嫂加班,侄子需要人照顾,乌日娜因此早早地关了理发店的门,充当二哥家暫时的家庭主妇。倒是大哥,从未要求乌日娜做过什么,逢年过节,乌日娜回来与阿爸阿妈团聚而住在大哥家里,也不见他怎么热情,甚至说着说着,就将她大骂一顿。有一次乌日娜抱怨二嫂不上心,说好了帮她引见一个条件挺不错的男人,可是乌日娜几次催促二嫂去那个男人家里看看情况,二嫂都说忙碌推脱掉了,后来终于有空,结果那男人却结婚了。大哥当即摔了茶杯骂乌日娜:自己不操心自己,谁能管你一辈子?!

也正是因为大哥的暴躁脾气,乌日娜不喜欢回来,如果不是阿爸阿妈住在大哥家里,她宁肯长年累月地待在乌金巷的理发店里。理发店只有二十多平,厕所和厨房仅能容一个人转身,至于卧室,则是在半空隔出一个床铺的空间而已。乌日娜每天睡在这个隔间里,都像飘浮在半空,有忽然间从高空坠落身亡的担忧。她曾经谈过一个男人,试图跟她一起在理发店里生活,可是在看到那连一个人都要猫着腰的厨房后,就后悔了,很快找了个理由,销声匿迹。这些事情,乌日娜从来不会讲给大哥听,她想哪怕老死在乌金巷,也不要大哥知道她所经历的艰辛,包括这两三年,被一个结婚证纠缠住的烦恼。

乌日娜很快就熟悉了医院的生活,有她回来陪床,大哥大嫂看上去轻松了许多,她一个人几乎可以顶好几个人用,帮阿爸洗脸洗脚,给阿妈买饭,打热水,叫护士测体温,缴费,拿药,倒便盆等等。阿妈年纪大了,跑不动,仅仅上下楼梯,都让她气喘吁吁,于是她只能坐在三个病人外加六个家属陪护的拥挤的病房里,带着一种无能为力的哀伤,看着女儿乌日娜像男人一样跑进跑出,并追在医生护士的屁股后面,询问阿爸的病情到底何时可以好转出院。阿妈在这几天里,迅速地衰老,好像阿爸的心脏病,已经传染给了她,甚至她的疾病比阿爸更为严重,她几乎就像是一株冬天枯萎的草,在漫长的严寒面前,快要看不到生命的气息了。

乌日娜因此十分劳累,每天的睡眠时间只有短短的三四个小时,既要照料阿爸,还要安慰阿妈。有时候她会在午休时忽然间寂静下来的病房里,看着落在病床上的一小片阳光发呆,并因此羡慕那白色的床单。她想自己还不如一条床单存在得更有意义,似乎从大学退学后,她的生命里,就很少有阳光能照耀进来,先后经历的几个男人,无一例外都是顾客眼里只知道躺在沙发上睡觉,连地上的碎头发渣都不去帮乌日娜清扫的懒惰男人,而且他们还将乌日娜所挣的钱全骗去花光了。在刘贵之前的一个男人,叫张万昌的,曾经趁乌日娜忙得没有时间去交一块已经定下要买的地基的钱,拿了乌日娜给的两万块,说是帮她代交,最后却在认购者一栏里,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张万昌游手好闲,没有什么正经工作,还动不动就理直气壮地跟乌日娜要钱,好像她是他的母亲。是的,乌日娜总是扮演母亲的角色,她经历的几个男人,都像她的儿子,包括刘贵在内,每天早晨刘贵出去吃早饭,向乌日娜伸手要一百块钱的时候,乌日娜总觉得刘贵是一个被她惯坏了的孩子。

而今这个被惯坏的孩子,明明知道乌日娜在焦虑之中,却连一个问候的电话都没有打来。想到这些,乌日娜愈发觉得难过。那一小片阳光,已经慢慢移到窗台上去了,那里有乌日娜插的一束野花,是草原上随处可见的格桑花。乌日娜昨天去买饭,绕过一片无人的山坡,见那里有一丛丛的格桑花正在绽放,即将十月了,它们应该是最后一次绽放了吧,所以那绽放里便带着一种傲然和悲伤,乌日娜觉得自己有些像那花朵,便采回一束来,插进一个用完的药瓶里。而今那花朵已经枯萎了大半,有一朵还落在了窗台上。乌日娜走过去,拾起那萎谢的花瓣,举在阳光下看了许久,然后听到阿爸忽然在身后问她:“乌日娜,你在看什么?”

乌日娜吓了一跳,这么多天,这是她第一次听到阿爸头脑清晰地跟她说话。之前他一直处于昏迷不醒的状态,即便醒来,也是呆滞的,好像他的魂魄被某个神秘的东西,给暂时带走了。这一句问话,让乌日娜比大夫更为确信,阿爸从鬼门关闯了过来。乌日娜忘了回答阿爸的问话,而是惊喜地去叫大夫。恰好大哥大嫂也下班过来,一家人商量之后决定,将阿爸接回家去照料。

回家后的第一顿饭,因为哥嫂忙着上班,乌日娜便决定去附近的饭馆里买饭回来。乌日娜已经快一年没有回来,但这个小城似乎还是保留着她走之前的模样,那些开得不温不火、快要倒闭的饭馆,依然半死不活地经营着。一家新开张的饼店,忽然放起一连串的鞭炮,将路旁一只毛发稀疏的老狗,给吓得跳出去三丈远。老板娘喜气洋洋地站在门口,肥胖的脸上满是油腻腻的微笑,乌日娜怀疑他们家的肉饼也一定是油腻腻的,因此很自觉地离那些鞭炮碎屑远一些。

就在前年,乌日娜还和刘贵一起,来这条小吃街上闲逛,并因究竟是买酱牛肉还是羊蝎子回去做午餐,而生出一些小小的不愉快。刘贵那时候好像一个受气的小媳妇,因为大哥第一眼见他时略带挑剔的眼神,而始终耿耿于怀。尽管刘贵在省城也只是一个业绩萧条的房地产公司的普通职员,一个月拿三千多的薪水,但是他在乌日娜面前,却有一种天生自带的城里人的骄傲。有一次乌日娜哄劝刘贵去洗碗,刘贵不悦,扔过来一句:你们做生意的,天生就狡猾。乌日娜因为这句话,低迷了很久,她想起每次有人将她介绍给男人,她就被总结为“做生意的,开小理发店”,好像她三十多年的人生,这一句不带任何情感色彩的话,就足可以概括了;至于她的喜怒哀乐,她离开草原后,在省城苦苦奋斗挣扎的十年,她被一个又一个男人骗走了情感和金钱后的痛苦,都不值一提。

而今刘贵是再也不肯跟她一起在这条小吃街上走了吧,他连阿爸病重的事情,都不关心,又怎么会关心她心底的悲伤?乌日娜想起乌金巷的阿丽娅,长得不如她好看,却是命好,找到一个好男人,第一次登阿丽娅家的门,便像个长工一样,帮阿丽娅家放牛放羊,打扫庭院,捡拾牛粪,烧火做饭;在阿丽娅经期的时候,他甚至还帮她清洗内衣。阿丽娅说这些的时候,脸色红润,犹如一块散发着柔和光泽的美玉,不由让乌日娜感慨,一个好男人可以让女人复活,而一个处处算计的男人,也会让女人变得尖酸刻薄,就像她跟刘贵父子一起居住的两年里,向来不懂算账的她,竟然也会当着他们的面,谈论今天的米面价格又涨了多少。大哥一直说她笨得像一只羊,要被狼吃了,还傻乎乎地给狼唱歌听。有时候她也的确觉得自己很笨,就在她跟刘贵分手前的两三个月,她因为劳累,得了腰间盘突出,严重到完全走不动路了,刘老头探头看一眼躺在床上痛苦呻吟的她,还轻描淡写地说:等周末刘贵有空的时候,再陪你去看吧,要不他还得请假。后来又忧心忡忡地问刘贵,如果乌日娜以后动不了了,瘫痪在床,那可怎么办?二嫂听了狠狠骂了她一顿,让她赶紧从刘贵家里搬出来,否则她死了估计这父子俩还会算计抬出去要花多少钱。

这些琐碎的烦恼,此刻看来,与空气里飘浮的尘埃,没什么两样,并不能阻挡乌日娜想尽快给阿爸阿妈买一份他们喜欢的蒙古肉饼回去的心。于是在将小吃街上所有的饭馆都光顾了一遍后,乌日娜决定还是选择那家新开张的饼店,因为那里聚集的人最多,那么至少说明味道是不错的吧;凭借自己多年经营理发店的经验,乌日娜这样想。

大约是因为忙碌,也或许是化妆品太劣质了,老板娘脸上涂抹的香粉,已经被汗水冲花了,于是那印迹便像有许多的车马从她的大脸盘上碾过,老板娘当然看不到自己的花容失色,照例如骄傲的母鸡一样,站在收银台后面,掌控着拥挤的食客,和玻璃橱窗后汗流浃背的厨师小工们。大多数顾客都跟乌日娜一样,等着将肉饼打包带走;店铺很小,胖大的老板娘似乎就占据了一多半的空间,所以食客们只能让自己像夹心饼干一样,紧缩在热气腾腾的店铺里,时不时会有人因为加塞的问题,而争执几句,老板娘也不管,笑看着她的“兵士”们,似乎拿准了他们不会走开,无论如何,一定要将肉饼吃到嘴,才肯善罢甘休的;而在没有拿到新鲜出炉的肉饼之前,打打嘴仗,既消遣了无聊的时光,也将食欲激发得更为高涨,这当然符合小城人的生活方式。

乌日娜订了十几张肉饼,在所有顾客里面,她应该算是订单较大的一个。可是老板娘并没有因此就格外地对乌日娜多一分热情,她照例对拥挤的人群喊着:“17号,四个羊肉胡萝卜馅饼!说的是17号,没听清吗?你这是21号,还早呢,站后面等着吧!”乌日娜看她扯着很大嗓门,底气十足地叫着号,便有些走神,想,这个女人到底哪儿来的自信呢?她长得那么肥硕,又带着东北女人的霸气,怎么就在这个世界上,比乌日娜活得滋润自在?那个同样圆滚滚的厨师,是她的男人吗?如果不是,他为什么就“曼丽曼丽”地亲昵称呼着她?如果是,他又为什么会心甘情愿地给一个没有什么魅力的女人打工?

不知是不是有了微微的嫉妒,还是看到比她后到的顾客,都提了肉饼心满意足地离去,乌日娜忽然就有些生气,隔着人群朝老板娘问话:“怎么沒个先来后到?我都等一个小时了!”老板娘漫不经心地看了乌日娜一眼,一副不屑跟乌日娜争辩的表情,淡淡回道:“马上就好了。”作为同行,乌日娜对“马上”这个词语的理解,跟别人是不一样的。这几乎是用来安抚欺骗所有顾客的一个托词。有时候理发店里顾客等得不耐烦了,乌日娜也会略带歉疚地这样来一句:马上好了,请您稍等。但事实上,这个“马上”究竟需要等多久,就连说的人,都不清楚。

这一等,果然又是半个小时过去了。乌日娜自认为是个耐心很足的人,可是为了吃几张肉饼,就耗费一个半小时,她还是觉得有些气恼,而这样的气恼,无处可说,则更让她觉得心烦。她又去质问老板娘,到底还需要等多久?老板娘依旧是那一句话,马上就好了。乌日娜终于急了,脱口而出:“算了,我不要了,麻烦你们退钱给我!”老板娘大约是见怪不怪,慢吞吞回复道:“你的已经做了一半,退不了了,要退,也只能退一半的钱。”

摆在乌日娜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继续无休无止地等下去,要么拿一半的钱立刻走人。可是两条路乌日娜都不想选,乌日娜只想立刻将钱全部讨要回来,离开这个飞舞着苍蝇并充斥着油漆味道的饭馆。

乌日娜直视着老板娘,一字一句地警告说:“如果你不退还所有的钱,我现在就找朋友过来。”说完乌日娜便掏出手机,假装在给谁拨打。老板娘果然有些慌张,语气和缓又着急地道:“你看你看,你的肉饼都已经装进了袋子,你却不要了,让我们怎么做生意?”乌日娜不理,将手机放在耳旁,镇定地表演给周围的人看:“大哥,麻烦到小吃街新开张的饼铺来一下……”

不等乌日娜说完,老板娘便恶狠狠地将六十块钱扔了过来。两张钞票翻飞了几下,最后带着空气中的尘埃,灰突突地落在乌日娜的脚面上。乌日娜冷冷一笑,不急不恼地弯腰,捡拾起六十块钱,转身离开了喧哗的饼铺。

乌日娜行走在乱糟糟的小吃街上,心情也糟糕到了极点。她第一次觉出自己的蠢笨无能,竟然连一份阿爸喜欢的午餐,都买不到。她经历的每一个男人,都将她掠夺一空,而后无情离去,是不是也因为她是一个笨人?她想起以前在草原上放羊,她一个人躺在山坡上,看天空上的云朵,曾经想,她要做一片云朵,飘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去看一眼,她也不为谁停留,她只是怀着好奇与热情,去看一看这个缤纷的世界。正是因为这样的理想,她考入了省城的大学。可是,人生是多么残酷啊,而她又是这样一个善良到愚蠢的女人,她永远不会为自己考虑,以至于而今,她在省城努力了十年,却没有存下一分钱,也没有被任何一个男人温柔地善待过。

乌日娜最终是空着手推开家门的,所有人都在等着她买饭回来,可是她却什么也没有买到。她明明路过卖烤红薯的男人那里的,她也知道阿爸喜欢烤红薯,可是那一刻她只顾着恼怒,对肥胖的老板娘恼怒,对连一句问候都没有的刘贵父子恼怒,对被幸福环抱住的阿丽娅恼怒,对活得体面安稳的二哥二嫂恼怒,对那些只知道攫取而不会对她付出的男人们恼怒,以至于,她完全忘记了她出门是要做什么的。

大哥拉长了一张脸,问乌日娜买来的饭呢?乌日娜沉默了片刻,才将饼铺的遭遇,三言两语地讲了出来。大哥正喝着一碗奶茶,听完当即将碗摔碎在地上,而后指着乌日娜大骂:“从小你就笨,活到快四十了,还是脑子笨得无药可救!知道你为什么被男人骗得一文不剩吗?知道为什么别的女人都结婚生子家庭幸福工作稳定,只有你什么都没有吗?!就因为你是这个世界上最愚笨的女人!”

乌日娜想,一个懂得任性撒娇的女人,被自己的大哥这样责骂,一定会尽好被宠坏的妹妹的角色,也冲他大发脾气,而后带着满脸的泪痕和委屈,等待所有家人轮流给予哄劝和安慰。可她偏偏长了一颗慈母的心,她几乎用恳求的语气让大哥小声一些,阿爸就在隔壁,他刚刚出院,经不起这样的争吵,只是一顿饭而已,她现在花十几分钟就可以将午饭做好的……

但是大哥的情绪已经完全失控,他不停地摔着手头的东西,碗,筷子,茶杯,碟子,凳子,一直摔到阿爸走出卧室,用尽了力气,却只对乌日娜说了一句话:“早点乘飞机回去吧,我都这么老了,吃什么,不吃什么,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乌日娜刚刚抵达乌金巷的时候,刘贵打来了电话,他一开口就是一通抱怨,问她怎么这么长时间连个电话都没有?她是不是故意想看他们父子俩的笑话?证领不领不重要,不至于一走就音讯全无吧?

乌日娜忽然对刘贵承诺的那诱饵一样在她面前晃了两年的结婚证,失去了兴趣。她想大哥骂她是对的,她连一笔可以爱惜自己的钱都没有,又有什么资格,得到男人的爱与尊重?她并不想跟刘贵争吵,而质问他们父子为何对阿爸的病情漠不关心,更没有意义。她只在刘贵喋喋不休地还想继续说下去的时候,轻声打断了他:“结婚证,留着给更适合你的女人吧,我不需要。”

烏金巷依然是老旧的模样,像一个稳妥的家庭主妇,人们走在这里,永远不会有乌金巷会忽然间消失掉的担忧。阿丽娅的服装店,也依然开着,尽管生意不算太好,可是乌日娜知道即将结婚的阿丽娅,是不会关掉的,她需要这个小小的店铺,就像乌日娜需要暖气始终烧得不冷不热的理发店一样。卖蒙古奶酪的女人推着小车,沿街走着,她很少叫卖,脸上带着在这条街上,她不需要出声,也会有人陆续将新鲜奶酪买走的自信。一个小孩子摇摇晃晃地奔跑着,而看护他的老人,则在后面闲庭信步似的,不紧不慢地跟着。古老的榆树在秋天里用日渐稀疏的枝干,遮掩住头顶湛蓝的天空。而温暖的阳光,则像金子一样,从树叶缝隙中缓缓洒落下来,而后将万千明亮晶莹的光泽,铺满乌金巷长长的石板路。

乌日娜走在这条穿行了五年的石板路上,觉得后背上的阳光,窸窸窣窣地响着,好像一些来自幼年的糖果,重新回到了她的衣服兜里。她怀揣着这个无人知晓的秘密,轻轻推开理发店油漆剥落的木门。

作者简介:安宁,中国作家协会第十届全委会委员,内蒙古作家协会副主席。在《人民文学》《十月》等发表作品400余万字,代表作有《迁徙记》《寂静人间》《草原十年》。荣获华语青年作家奖、茅盾新人奖提名奖、冰心散文奖、丁玲文学奖等多种奖项。

(责任编辑 刘月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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