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濂经史并重的学术观念及其文章学理论的建构
2024-01-18王长青
摘 要:宋濂的文章学理论与其经史并重的学术观念有着直接关系。具体来说,宋濂吸收了吕祖谦经史并重的学术观念,将文学典范“六经”视为具有经世功能的史籍,从而将经书所具有的涵养心性和干预社会现实的功能重新统一起来。在这种学术观念的影响下,宋濂将文章划分为记事之文和载道之文,并且对文章的相对独立性给予了承认。由于宋濂将儒经看作是理与事的统一,因而宋濂一方面肯定了通过宗经创作出来的文章具有阐发义理,涵养德性的作用,另一方面也承认了文章具有外在的事功教化价值,并以此构建起了以义理、事功、文章相统一为特点的文学理论体系。
关键词:宋濂;经史并重;文章学
对于宋濂的学术谱系,全祖望先生曾言:“文宪之学,受之其乡黄文献公(溍)、柳文肃公(贯)、渊颖先生吴莱、凝熙先生闻人梦吉。四家之学,并出于北山(何基)、鲁斋(王柏)、仁山(金履祥)、白云(许谦)之递传,上溯勉斋(黄榦),以为徽公(朱熹)世嫡。”[1]3160在全祖望看来,宋濂思想从根本上源于朱熹。宋濂作为明代初年的理学家,他的哲学思想和文学观念不可避免受到朱熹的影响。但对于其文章学理论的研究仅从哲学观念切入仍有不足之处。实际上,宋濂的文章学理论除了受到前人文学理论的影响外,还与其自身的学术观念有着直接关系。众所周知,自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明确提出“宗经”之后,这一思想为中国古代文人理论家普遍接受。但这并不意味着文人们对于“六经”的看法是完全一致的。换言之,对于“六经”的不同阐发直接影响到了古代文学理论家们各自文章学理论的构建。对于“六经”的理解,尤其是在理学产生之后,大致分为两种:一是以经为史或经史并重;另一种则是先经后史。宋濂学术观念属于前者,因而本文以此为切入点,考察这一学术观念对于宋濂文章学理论的影响,寻绎二者之间的逻辑关系,以便更好地理清宋濂的文学观念。
一、宋濂经史并重学术
观念的内涵及其理论渊源
首先需要指出的是,本文所说的经史关系并不是指经学与史学之间的关系,而是以“六经”为代表的儒家经书与史籍是否具有同一性的关系。实际上,在先秦时期,并不存在经史之分。譬如《诗经》中的许多作品就以文学的形式记录现实,为后世提供镜鉴。《尚书》和《春秋》记录的史实更是为史学研究提供了豐富的资料。对此,金毓黻先生说:“故榷论吾国古代之史籍,应自《尚书》、《春秋》二书始。”[2]可见,在先秦时期,儒家经书具备史籍记事和为后世提供借鉴的社会功能。
然而,随着理学的出现,经史关系发生了明显变化。理学的出现使得中国古代哲学关注的重点发生了明显的转向,即对于内在心性道德修养的重视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以程朱为代表的理学家们主张通过存养工夫达到“成圣”的目标,而要想达到这一目标就需要从“六经”中汲取营养。因此,以程朱为代表的理学家对“六经”的阐释也发生了明显的转变。换言之,在他们看来,“六经”是义理的载体和道德修养的指南。我们首先看“二程”,他们认为:“尝语学者,且先读《论语》、《孟子》,更读一经,然后看《春秋》,先识得个义理,方可看《春秋》。”[3]164“二程”认为“六经”在内的儒家典籍主要作用是明理和体道。显然,这种观念割裂了经书在阐发义理和记事以及为后世提供镜鉴等方面所具有的同一性。作为理学集大成者的朱熹,在继承了“二程”“以经为本”传统的基础上,更是进一步提出了“六经是三代以上之书,曾经圣人之手,全是天理,三代以下,文字有得失,然而天理在这边自若也”[4]的观点。朱熹“经本史末”的观念完全是其从伦理哲学本位出发的结果。在朱子看来,经书本身与义理是合一的。这种经史观念在使儒经丧失了与现实生活之间的联系的同时,也间接造成了其哲学思想空谈的弊端。
前文提到,全祖望认为宋濂最终的理论根源是朱熹的思想。但在经史关系这个问题上,宋濂却走向了另一端,即经史并重。宋濂云:
或问龙门子曰:“金华之学,惟史最优,其于经则不密察矣,何居?”龙门子曰:“何为经?”曰:“《易》、《诗》、《书》、《春秋》是也。”曰:“何谓史?”曰:“迁、固以来所著是也。”曰:“子但知后世之史,而不知圣人之史也。《易》、《诗》固经矣,若《书》若《春秋》,庸非虞、夏、商、周之史乎?古之人曷尝有经史之异哉?凡理足以牖民,事足以弼化,皆取之以为训耳,未可以歧而二之。谓优于史而不密察于经,曲学之士固亦有之,而非所以议金华也。”[5]2008
《春秋》,古史记也,夏、商、周皆有焉。至吾孔子则因鲁国之史修之,遂为万代不刊之经。[5]2100
文中的“龙门子”实际上就是宋濂本人。宋濂首先承认了“圣人之史”的存在,认为《书》以及《春秋》都是“圣人之史”。这样一来,宋濂就为自己的观点找到了合理性的依据。因此,宋濂便得出结论,即经史之间没有必要分而视之,这也就是宋濂的“经史无异观”,经书也是“理与事的统一”。所谓的“理”指的是儒经中的“义理”,宋濂认为它具有教导民众之意。也就是说,宋濂试图将“理”重新拉回现实生活,这也使得“理”更加接近于传统儒家之“道”。而“事”指的是事件、史实,宋濂认为史实具有辅助教化的功能。宋濂通过对“理事统一”这种观点的阐释,证明了儒经可以像史籍那样发挥经世的作用。换言之,宋濂肯定了文学所具有的外在社会性需求。
那么,宋濂的这种学术观念来自于何处?上文提到“金华之学”,所谓的金华学派则是由吕祖谦创建而成的学术流派。实际上,宋濂对于经史关系的看法也是出自于吕祖谦。对于二人的关系,宋濂的同门王袆曾说:“独念吕氏之传且坠,奋然思继其絶学。”[6]宋濂也说:“吾乡吕成公实接中原文献之传,公殁始余百年而其学殆绝,濂窃病之。然公之所学,弗畔于孔子之道者也,欲学孔子,当必自公始。”[7]208宋濂认为,吕祖谦的学问是对孔子之道的继承。而孔子之道是内圣与外王的统一之道。所以,宋濂对吕祖谦学问的接受绝非仅限于心性之学。从宋濂的评价中也可以看出,吕祖谦在哲学上是与程朱理学是有所区别的,其学说并不是空谈的心性之学。因而,这就使得他对经史关系的看法与“二程”和朱熹相异。他说:
观史先自《书》始,然后次及《左氏》、《通鉴》,欲其体统源流相承接耳。[8]395
看《诗》有三节,如看卫文公之诗,须知卫之兴;读王《黍离》之诗,须知周之亡。其气象可知大处。既看小处,亦当看大处……看《诗》即是史,史乃是实事。如《诗》甚是有精神,抑扬高下,吟咏讽道,当时事情可想而知。[8]729
首先,吕祖谦将史籍的源头界定为儒家六经之一的《书》,这样就从源流的角度上确定了文学典籍的史学特性。其次,从内容上看,《诗经》中所载的内容是治乱兴衰,这也强调了儒经所具有的记事属性和干预社会现实的事功属性。从这两点出发,吕祖谦得出了“经史并重”的观念,进而认为经籍具有史书般干预社会现实的作用。吕氏的这种观念在对《左传》的看法上面体现得更为彻底,他说:“看《左传》,须看一代之所以升降,一国之所以盛衰,一君之所以治乱,一人之所以变迁。能如此看,则所谓先立乎其大者,然后看一书之所以得失。”[9]可以说,这种观点将经史关系恢复到了先秦时期“亦经亦史”的状态。相比之下,“二程”以及朱熹所倡导的“以经为本”观念显得狭窄了许多。当然,对于吕祖谦经史并重的观念,朱熹的批判也是不可避免的。朱熹认为:“看史只如看人相打,相打有甚好看处?陈同甫一生被史坏了,直卿亦言:东莱教学者看史,亦被史坏。”[10]事实上,朱熹对吕祖谦的批判并没有影响到后世理论家对吕祖谦经史并重观念的接受。由上可知,宋濂的这种“经史无异”观是对吕祖谦“看《诗》即是史,史乃是实事”观念的直接继承。
李泽厚先生指出,宋明理学更加片面地发展了“内圣”与“外王”相分离的趋势,从而使得“内圣”甚至可以脱离“外王”而存在,并且具有独立的意义[11]。而程朱与吕祖谦在经史观念上的差异恰好是对功利观念变迁的折射。宋濂在吕祖谦“不名一师”的学术范式的影响下,形成了自己开放与包容的学术范式,从而使得自己在接受朱熹“内圣之学”的同时,也接受了吕祖谦“经史并重”的学术观念。总之,宋濂对吕氏注重实用的经世史学的接受也成为他构建自己文章学理论的重要学术动因。
二、宋濂对文章类型的划分
与文学相对独立性的承认
上文提到,程朱理学持“经本史末”的学术观念,从而使得对“六经”的阐释走向“义理化”。而吕祖谦和宋濂倡导的“经史并重”观念恰好站在了对立面。正是由于对经书有着不同的理解,因而宋濂对文章类型的划分以及文学独立地位的承认都与二程和朱熹有所差异。下面对这个问题进行具体分析和阐述。
宋濂在吕祖谦经史观念的影响下,将儒家经书视为史籍。这样一来,儒经不再是单纯的义理载体,同样也具有了史籍记事的功能,他甚至认为《春秋》和《书》就是记事的史书。而程朱则认为文人学子应以研究义理为主,记事的史书则居于次要的位置。例如,二程就说:
问:“作文害道否?”曰:“害也。凡为文,不专意则不工,若专意则志局于此,又安能与天地同其大也?《书》曰:“玩物丧志。”为文亦玩物也。吕与叔有诗云:“学如元凯方成癖,文似相如始类俳。独立孔门无一事,只输颜氏得心斋。”此诗甚好。古之学者,惟务养情性,其佗则不学。今为文者,专务章句悦人耳目。既务悦人,非俳优而何?”曰:“古者学为文否?”曰:“人见六经,便以谓圣人亦作文,不知圣人亦摅发胸中所蕴,自成文耳。所谓‘有德者必有言也。”曰:“游、夏称文学,何也?”曰:“游、夏亦何尝秉笔学为词章也?且如‘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此岂词章之文也。”[3]239
如圣人作经,本欲明道。今人若不先明义理,不可治经……诗、书载道之文。[3]13-19
可以看到,“二程”基于自己的文道观对文章的类型进行了划分:一为词章之文,另一个则是载道之文。这样的划分看似与宋濂十分相似,然而却在学理上有着本质的区别。不难发现,二程认为,文章创作的根本在于性情的涵养,因此批判了“人见六经,便以谓圣人亦作文”这种思想倾向,并且得出了“有德必有言”的结论。也就是说,在“二程”看来,“六经”首先是道德与义理的载体。可以说,这种观念实际上就是“先识得个义理”经史观的再现。总地来说,“二程”对于文章类型的划分是建立在其经史分离学术观念之上的。
而宋濂对于文章类型的划分则是以经为史的学术观念为基础的。宋濂在以经为史学术观念的影响下认为文章既有记事之文,亦有载道之文。他说:
世之论文者有二:曰载道,曰纪事。纪事之文,当本之司马迁、班固,而载道之文,舍六籍吾将焉从?虽然,六籍者,本与根也;迁、固者,枝与叶也,此固近代唐子西之论,而予之所见,则有异于是也。[12]1592
從引文中可以看到,宋濂对文章进行了分类:载道之文和记事之文。前者以六经为根本,承载着穷理的重任,而后者则以司马迁和班固的史学精神为内涵,发挥记事的作用。显然,宋濂的这种划分是受到了经史并重观念的影响。既然宋濂本人认为经史无异,那么文章在明理与体道的同时,也可以像历史那样发挥记事的作用。可以说,这种划分本身就是经史并重的学术观念在文学思想上的体现。总之,宋濂对于“文”的划分体现了他并没有像“二程”和朱熹那样将“文”仅仅视为载道的工具。也正是在宋濂的影响下,其门生方孝孺也提出了相似的观点,他说:“文之用有二:载道、记事而已。载道者上也,记事者其次也。然道与事,非判然二途也。”[13]此外,宋濂不但对文章的类型进行了划分,而且还进一步对文章的等级水平进行了划分。他说:
文,非学者之所急,昔之圣贤,初不暇于学文……其文之明,由其德之立;其德之立,宏深而正大,则其见于言,自然光明而俊伟,此上焉者之事也。优柔于艺文之场,餍饫于今古之家,搴英而咀华,溯本而探源,其近道者则而效之,其害教者辟而绝之,俟心与理涵,行与心一,然后笔之于书,无非以明道为务,此中焉之事也。其阅书也搜文而摘句,其执笔也厌常而务新,昼夜孜孜,日以学文为事,且曰:“古之文淡乎其无味也,我不可不加秾艳焉。古之文纯乎其敛藏也,我不可不加驰骋焉。”由是好胜之心生,夸多之习炽,务以悦人,惟日不足,纵如张锦绣于庭,列珠贝于道,佳则诚佳,其去道益远矣。此下焉者之事也。呜呼!上焉者吾不得而见之,得见中焉者斯可矣。奈何中焉者亦十百之中不三四见焉,而沦于下焉者又奚其纷纷而藉藉也?[14]699
需要指出的是,这篇文章作于宋濂59岁。自进入明代之后,宋濂便对自己以往的文学创作进行了反思,他说道:“余自十七八时,辄以古文辞为事,自以为有得也。至三十时,顿觉用心之殊微,悔之。及逾四十,辄大悔之。然如猩猩之嗜屐,虽深自惩戒,时复一践之。五十以后,非惟悔之,辄大愧之;非惟愧之,辄大恨之。”[14]699尽管如此,我们仍然可以从宋濂的言辞中感受到他对文章相对独立性的承认。首先,宋濂明确指出,文章只是次要之事,并非是不必要之事,也就是说,文学是有存在必要的。其次,宋濂将文章等级划分为上中下三等。上等的文章是道德的外在化,这种文章实际上就是“二程”所提倡的“有德必有言”而写成的文章。中等文章一方面在文艺领域中是不可忽视的存在,另一方面以明道为要务。显然,这种文章就是以韩愈、欧阳修等传统儒家文人所倡导的文章。而下等文章则仅仅是文人之间的语言文字游戏。重要的是,宋濂在这段话中承认了中等之文的存在,尽管他追求的是上等的文章。对这种传统儒家文人所倡导文章的承认,实际上也就是对文章的独立性的承认,因为传统儒家文人在倡导文章明道的同时,也不忽视文章自身的独立性。
由上可知,宋濂在“文”独立性问题上体现出了矛盾心理:一方面通过回忆自己的亲身经历从而对文学创作进行贬低;另一方面又对文学独立地位表示了一定程度的肯定。原因就在于其封建文人和理学家的双重身份,作为封建文人,“立言不朽”是终身目标。作为理学家,宋濂又必须始终站在维护“道统”的立场上去看待问题。由此也导致了他在晚年对文学创作表示悔恨的同时,也无法停止文学创作。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黄百案就评价他为“文显而道薄”[1]3159。对此,有的学者在将宋濂在内的浙东学派与纯粹理学家文论比较时说道:“虽然也以道文本,以文为末,但至少不否认文学存在的必要性。”[15]
三、宋濂经史并重学术
观念影响下的文章功用论
与传统儒家文学理论家们不同的是,宋代理学们对于传统诗教的阐释着眼于性情的涵养[16]。实际上,这与他们对经书的理解有着密切的关系。无论是“二程”还是朱熹把经书视为义理的载体,以此强调道德涵养,这无疑是割裂了与社会现实的关系。宋濂主张以经为史和理事统一,因而在肯定了经书所具有承载义理功能的同时,也承认了文章具有史书一样的社会价值功用,这也避免了宋代程朱理学将经书“义理化”所导致的空谈的弊端。由此,宋濂认为文章既具有揭示历史发展规律、涵养性情的功用,也具有干预社会现实的功能。
首先,宋濂认为儒家经书用于阐发义理,即必须所遵守的社会运行规律。那么,通过宗经这一途径创作出来的文章也应该具有阐发义理的功能。宋濂说道:
是故天地未判,道在天地;天地既分,道在圣贤;圣贤之殁,道在六经。凡存心养性之理,穷神知化之方,天人应感之机,治忽存亡之候,莫不毕书之。皇极赖之以建,彝伦赖之以叙,人心赖之以正,此岂细故也哉?[12]1535
宋濂首先阐述了“六经”具有的历史合理性,认为“六经”中含有世间万物运行发展变化的规律。文中所说的“天人应感之机,治忽存亡之候”实际上就是司马迁对《史记》功能的界定,即“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因而,在宋濂看来,通过宗经创作出来的文章应该达到这种效果。宋濂将文章的这种功能概括为“明物”。他在《曾助教文集序》中说:“所以唐虞之时,其文寓于钦天勤民,明物察伦之具。”[17]1341宋濂所说的“明物”指的就是对人情物理和社会发展规律的通晓,也就是二程和朱熹对经书的界定,即“先识得个义理”和“全是天理”。我们知道,宋代理学的一大特点就是将宇宙本体论与心性论联结起来。这种社会历史运行规律或义理在日常生活中就表现为对存养工夫的注重和道德的追求。因此,宋濂认为文章具有道德伦理教化的作用。他说:
故濂谓立言不能正民极、经国制、树彝伦、建大义者,皆不足谓之文。[7]176
君臣父子之伦,礼乐刑政之施,大而开物成务,小而褆身缮性,本末之相涵,终始之交贯,皆文之章章者也。[17]1340-1341
故其发之于文,根柢于诸经,涵濡乎百氏。体制严而幅尺弘,音节谐而理趣远,有益乎伦理之重,不爽乎物则之训。[18]
文学所具有的伦理作用一直是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的重要主题,如《毛诗大序》中的“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19]。由于宋濂主张“理足以牖民”,這也就是说,宋濂认为“义理”本身具有道德教化作用,因此,宋濂认为文学有助于社会伦理道德秩序的形成。这种伦理秩序不仅仅指的是个体通过血缘构成的家庭伦理秩序,同样也指的是以“三纲五常”为核心的整个社会阶层的伦理秩序。当然,通过文学构成的伦理秩序要与礼乐教化共同发挥作用,这种观念类似于《乐记》中的“礼节民心,乐和民声,政以行之,刑以防之。礼乐刑政,四达而不悖,则王道备矣”[20]。实际上,宋濂之所以主张通过文学构建伦理秩序,目的就在于使其更好地与政治手段相配合,从而达到维护封建统治的需要。
由于宋濂在经史关系上采取了和程朱不一样的态度,因而他又十分看重儒家经书外在的社会价值功用。换言之,他和传统儒家文人一样希望通过宗经创作出来的文章具有干预社会现实的作用。对此,他说:
阴阳变易之义则系《易》,治忽几微之由则定于《书》,成孝厚伦之道则删于《诗》,尊王贱霸之略则修于《春秋》,辨叙名分、分神人之方则见于《礼》、《乐》。岂徒示夫空言为哉?……孔子忧世之志深矣,奈何世教陵夷,学者昧其本原,乃专以词章为文,抽媲青白,组织华巧,徒以供一时之美观。譬如春卉之芳秾非不嫣然可悦也,比之水火之致夫用者,盖寡矣。呜呼!文之衰也一至此极乎![21]
可以看到,宋濂对于文人抛弃文章的价值功用而专注于形式美的文风进行了批判,并且认为,这是文章衰落的重要标志。那么,文章到底应该具有什么样外在作用呢?宋濂说:
明道之谓文,立教之谓文,可以辅俗化民之谓文。[12]1761
文辞与政化相为流通,上而朝廷,下而臣庶,皆资之以达务。是故祭享郊庙则有祠祝,播告寰宇则有诏令,胙土分茅则有册命,陈师鞠旅则有誓戒,谏诤陈请则有章疏……所以著其典章之懿,叙其声明之实,制其事为之变,发其性情之正,阖辟化原,推拓政本,盖有不疾而速,不行而至者矣。[5]2119-2120
从引文中可以看到,宋濂认为“文”具有“明道”和“立教”“化民”的重要作用。这种观点显然是其经史并重观念中“凡理足以牖民,事足以弼化,皆取之以为训耳”观念在文章学理论中的再现。重要的是,宋濂认为文学通过语言可以在诸多场合发挥着教化的作用,无论是在日常的生活事件中还是在祭祀等具有宗教色彩的活动中。这种教化的广泛性就正如宋濂本人所说的那样,“大之用天下国家,小而为天下国家用”[12]1536。可以说,这种教化作用是涵盖到了社会生活的各个层面。在这些活动中,文章作为意识形态发挥教化作用。通过以上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到,在宋濂看来,文学不是简单的言辞,也并非是单纯用于心性修养,而是有着广泛的社会功能。由于个体仍然是社会基本组成部分,因此这一切广泛的社会功能都最终还是要落实到个体的“性情之正”上面。总之,宋濂对于文学事功作用的看法就落实在一个“用”字上面。可以说,这种观点就是典型的“为社会而文学”。
由上可知,宋濂对经史并重观念的接受,从而影响到了自己文学事功思想。这种功利性的思想并没有像陈亮那样极端,而是将义理与事功统一起来,这就使得宋濂改变了程朱理学文论那样明显的“去功利性化”倾向,从而在文学理论上也实现了“道统”与“文统”的统一。
四、余论
通过以上的分析可以知道,宋濂在明代初年的社会环境中接受了吕祖谦的经史并重的学术观念,从而形成了讲究致用的学术思想。这种学术观念在宋濂文章学理论中就体现为对文学相对独立性以及对文学具有干预社会现实作用的强调。可以说,经史并重的学术观念在宋濂构建以义理、事功、文章相统一为特点的文学理论体系中充当着枢纽的作用。宋濂经史并重的学术观念及其文章学理论的构建也体现了其对自身理学家和文人双重身份相统一的渴求。但同时也要看到,宋濂的这种做法也暴露出了自己的局限性,就正如郭绍虞先生所言:“他可谓是思想的继承者,而不是思想的开创者。”[22]而宋濂之所以如此,目的就是通过整合思想资源从而在文学领域迎合统治者重构意识形态的要求。还需要指出的一点是,尽管宋濂在经史并重学术观念影响下肯定了文学的社会性需求,但这只是其中是一个重要动因,而非是全部性的因素。也就是说,经史并重学术观念为我们解宋濂文章学理论以及明代初年的文学思潮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视角,但如果想要彻底理清宋濂的文学理论,还需要考察其他方面的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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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王长青,山东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文艺理论、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