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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苗药质征歌》看苗族传统医药文化的特点

2024-01-17

怀化学院学报 2023年4期
关键词:苗医苗药歌诀

陈 茜

(吉首大学,湖南 吉首 416000)

苗族医药是中国传统医药的重要组成部分,相较于其他民族医药而言具有其自身的特点。随着近几十年来西医在中国医药市场逐渐占据主导地位,中国传统医药面临着保护与发展的难题[1],而苗族医药也出现废医存药等趋势[2]。但受地理位置偏远、经济相对滞后、西医渗入较为缓慢及苗族文化浓厚等因素影响,湘西地区的苗族医药文化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较好的保护和传承。

湘西苗族医药文化传承的重要载体是医药歌诀。被苗族医药传承人传唱至今的几乎每一首歌诀,都蕴含着丰富的苗族医药知识和健康智慧。历经千百年实践检验的苗族传统医药文化,蕴含实用的治疗价值和重要的文化要素。中国的医学人类学起步较晚,现有的苗族医药文化本土知识研究虽然为医学人类学理论提供了一些实证个案支撑[3],但苗族医药文化研究的发文体量还是较小[4]。事实上,人类学的不少理论适合于研究实验室无法探及的医药文化层面,如文化阐释理论可以从主体视角对医药文化进行深描和解释,而结构功能主义能透过治疗仪式等文化现象分析背后的结构和功能。基于上述思路,部分学者从医学人类学的角度拓展了研究领域,向青松等人从疾病信仰和宗教仪式方面进行了研究[5],麻勇恒等学者从信息创伤与信息治疗等角度对仪式治疗予以探讨[6]。但总体来看,国内从人类学视角对苗族医药等传统医药文化的研究仍然较为缺乏。[7]

本文以流传于湖南省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花垣县苗医群体中的《苗药质征歌》为例,结合田野调查,初步归纳湘西地区苗族传统医药文化的基本特点,并从人类学研究视角予以探讨。

一、《苗药质征歌》歌诀及其内涵

2019 年7 月6 日,在花垣县田××苗医馆中,苗医药传承人田××①向笔者介绍了《苗药质征歌》。这是已故的花垣县苗医大师龙××亲口传下的,由田××记录和整理的苗族医药文化药物学代表性基础歌诀。其唱词如下:

我把苗药唱一遍,听歌的人请注意。

苗药是什么做的?多是地上草木类。

这些草木有灵巧,素质特征各有别。

苗药太多讲不尽,无法唱得那么齐。

知多少我唱多少,唱得不对大家提。

泻肚泻肠用何治?酸药能治肠肚泻。

发热如火用何治?苦糊退火辣退气。

饣央、腥、臊、臭药有何用?都可攻毒赶毒气。

皮药能够帮交环②,帮忙交环开路气。

雄毒③肿痛难忍受,咬药嘎口④败毒气。

麻药刺口串一起,病人吃了痛可去。

不想吃饭用何治?要用香药来健胃。

冷病要用热药治,热病要用冷药医。

和性子药有何用?加强交环的功力。

病人亏损不得了,甜鲜吃了长得肥。

咸药能够赶和表⑤,表药作用有三类。

嘎扒啰就是夹药⑥,锁口收气能止塞⑦。

请记我唱这首歌,造福人类有效益。[8]

这首《苗药质征歌》在湘西州苗族聚居地流传较广。田××在1995 年的《苗族医药学》一书和2003 年的《论苗医学十大特色》一文中都做过介绍。歌诀中有不少词语属于苗语或方言。例如,“皮”为花垣县方言,有慢、绵之意。田××将皮药解释为平淡绵软之药;“夹”有轻微刺痛的感觉,而夹药指的是涩口咴口的药。表药的三类作用为表冷毒药、表风毒药、表水毒药。[9]

经初步分析,该歌诀主要包含了四层涵义:第一,提出苗药具有多样性和可区分性的观念。“这些草木有灵巧,素质特征各有别”,道出了不同药材各有灵验的用处,并且可以根据其特征差异予以准确辨别。第二,提出要根据苗药特征进行分类使用的概念。虽然药材有成千上万种,但该歌诀主要提炼出十多种相似特征,可以将大量苗药进行初步分类。第三,强调对症下药的治疗理念。该歌诀详细讲述了哪种特征的药用于治疗哪种病症,就是把对症下药的苗药进行了较全面的总结。第四,提出半开放式的苗族医药知识提炼方法。“无法唱得那么齐”“唱得不对大家提”等句子,说明上述歌诀是苗医集体的智慧结晶,并鼓励其他人对该歌诀包含的知识内容不断完善或修正。

二、湘西苗族传统医药文化的特点

田××是花垣县有较高名气的苗医传承人,他对该歌诀评价极高:“《苗药质征歌》把苗药19 性味的功能作用,以及苗医在生理、病理、病因、疾病分类等方面的特色,都做了艺术性的归纳体现。这个歌诀有很高的学术价值和艺术价值。”⑧单从《苗药质征歌》,可初步概括湘西苗族医药文化具有如下特点:

(一)“病因毒起”

湘西苗族医药文化最核心的病理学观点是“无毒不生病,无乱不成疾”。这里的“毒”不是外界认识中的毒药,而是对不适宜人体环境并引发人体病症的某些存在的统称。例如,崇山峻岭中的毒蛇、蜘蛛、蜈蚣等咬人之后,就可能导致被咬者中毒;又如,苗族人在水田中劳作后,有时手脚出现小红点、发痒,当地人称造成这种病症的存在为“水毒”;如果在田中踩到某些粪便,导致脚上长出水泡,可能奇痒无比,当地人称其为“粪毒”;再如,烧伤不愈等病因可能是“火毒”,还有些无法解释清楚的疔疮属于“无名肿毒”等等。

根据《苗药质征歌》,田××介绍道:“这是龙玉六师父传下来的,一般把疾病症候分为17 类。比如说,有积毒病候、雄毒病候、恶毒病候、火毒病候和风冷气水毒病候。如果从热和冷判断,有急热病候、急冷病候和内冷病候。除了这些之外,还有疼痛病候、泻肚病候、胃弱病候、交环不和病候等等,总共有17 类。”与之对应,龙××传授的药方也分为17 种,其中与“毒”相关的是“解毒方、攻毒方、败毒方、表毒方、赶毒方、解危方”。[10]其他还有冷疗方、热疗方、止痛方、止泻方、健胃方、帮交环方等,与前文所述症候一一对应。[11]

从上述资料来看,17 种病候中与毒相关的就有“积毒”“雄毒”“恶毒”“火毒”和“风冷气水毒”五大类,对应的解毒祛毒药方有解毒、攻毒、败毒、表毒、赶毒共五种。与此同时,与毒有关的病候是最常见的病候,而解毒祛毒的药方也是最为重要的应对,因此都被放在17 类的前面部分来介绍。此外,普通人眼中的有毒之物,在苗医眼中很可能是治病良药。田××回忆道:“龙××大师曾经讲过,古代有个叫阿抔濮僮的苗医,非常厉害。他不但继承了母药王、药王爷和野人先生的医术,而且还大胆创新,特别会用毒蛇、蜈蚣、癞蛤蟆、盐老鼠⑨、水蚂蟥、千脚虫、雷公蜂等等有大毒⑩的动物做药。他以毒攻毒,治好了很多的奇难怪病。”由此可见,“毒”在苗族医药文化中具有特殊的重要地位。

当然,病症起因繁杂多样,并非一个“毒”字可以完全概括。苗医群体经过长期观察和实践研究,归纳出引发病症的八大因素,即毒、亏、伤、积、菌、虫、乱、特。不过,在湘西地区的苗医眼中,“毒”位于致病因素的第一位。这里所说的“病因毒起”是用“毒”来指代引发疾病的主要因素,正如苗医所说“无毒不生病”中的“毒”之广义。

(二)“药以味分”

现有的苗医药研究成果,大多将苗药的药味分为五至十种。例如,贵州苗医总结出“香、臭、酸、甜、苦、辣、咸、腥、涩、淡”十味。[12]还有研究将苗药的嗅觉味和味觉味予以区分,认为:“气香、臭、腥属于嗅觉味,而酸、甜、苦、辣、麻、涩、咸、淡属于味觉味。香药可以通气、健胃,臭药有清毒赶毒之功效,麻药能止住痛痒,而淡味的药利尿消肿”。[13]上述研究都说明苗族医药文化有以味分药的特点。

苗药的药效是经过苗医先辈们无数次用嘴品尝和病人服药效果总结出来的。因此,以药味来把苗药分类,并以药味来对不同病症进行分类治疗,就成为苗医药文化的又一特点。在《苗药质征歌》中出现的药味,包括热、冷、和、臊、腥、香、臭、煳、辣、饣央、酸、甜、鲜、苦、皮、夹、咬、麻、咸,总计19 种质征。其中,前三味“热、冷、和”主要从药性来辨别;中间的“香、臭、臊、腥”等主要用嗅觉区分;“酸、甜、苦、辣、咸、麻”等取决于味觉;“煳、夹、皮”等需要靠味觉刺激、咀嚼吞咽或嗅觉等感觉来共同判断;“咬”除了味觉感受之外,还可能伴随类似于被腐蚀渗入的痛感。外界较为少见的味是“饣央”,这是花垣县的方言,音为niáng,有两种含义:一是吃东西太多、太甜等时有点腻或不舒服,甚至可能有点反胃、想吐;二是一种特殊的加工方法,类似于酿豆腐的“酿”。上述19 种药味种类中,有些苗医忽视了“咬、饣央”等几种药味,苗医传承人田××认为应该将其统计进来。相较于现有研究成果中常见的药味种类,《苗药质征歌》中记录的苗药药味更多、更全。事实上,苗药的质征目前已经收集和整理出36 种[14],而该歌诀已经列出了最常见的19 质征。

正如《苗药质征歌》里面传唱的“酸药能治肠肚泻”,以及“苦糊退火辣退气”等内容,这些不同药味的药材被归为有同一类功效的药材,并且可以医治对应的病症。以“苦糊退火辣退气”为例,歌诀唱的是苦糊药退火,认为苦糊味重的苗药具有祛火、清热、解毒等功效;而辣退气说的是辣味重的苗药有利于通气和退气。

Phillipson 认为:“传统医药是社会、文化和宗教等多重背景下草医及其用于治病的植物、动物和矿物的总和。”[15]苗药主要分为草木类、动物类和矿物类三种。但是,就如《苗药质征歌》所说,苗药材料来源以草木类为主,而且这些素质特征各异的草木药材各自都有妙用。此外,苗族信仰“万物有灵”,认为山上的百草都有灵性,并且有专门的神灵照看着百草。苗药有俗语:“百草都是药,只要用得着……用得着是宝,用不着是草。”[11]意为各种各样的草木都可能成为治病良药。不论其贵贱程度或是否常见,只要是能用得着、起药效的草木,就都是值得珍惜和保护的宝贝。

百草都是药,当然包括田地所产的蔬菜瓜果在内。“苦退火”,这解释了苗族在夏天爱吃苦瓜等带苦味蔬菜的原因。“辣退气”,这也是带点辣味的白萝卜、洋葱等蔬菜用于通气的缘由。在湘西苗族的饮食中,酸味是不可或缺的味道,有“三天不吃酸,走路打闹窜”的俗话,意思是如果连续几天吃不到酸味食品的话,连路都走不稳了。酸味食物在此时具有开胃、生津、促进消化等功效。歌诀“酸药能治肠肚泻”,则是针对具有酸味质征的药物功能突出性的概括。

湘西苗族聚居区的各家各户都喜欢酿酸汤,重要原因之一就是众人知道酸汤有止泻防痢、健脾胃的作用,而酸药能治疗腹泻痢疾也是流传较广的说法。例如,一般拉肚子可以服用大老鸦酸⑪、马齿苋,不需精确计量,扯来一把直接生吃或捣烂冲水,服用一两次即可治愈。若是严重腹泻、久痢久泻,就用石榴皮、弹匠槌花⑫或五倍子,也只需服用几次即可康复。上述药材就属于常见苗药中的酸药,可以印证歌诀中的“酸药能治肠肚泻”。

(三)“技用歌传”

《苗药质征歌》只是记录苗族传统医药文化事项的歌诀之一。田××曾经介绍说:“我有上百盒磁带,都是几十年前我到乡里搜集的,由龙××大师口述的(苗族医药歌诀等内容)。非常珍贵,现在都不敢放(录音听)了,怕坏了就没得了。”

现有的研究成果,已经通过各种手段记录了不少的苗族医药歌诀。例如,“以节治节、以藤为通、以花开滞、以果治脏”,是指导草木苗药对症使用的歌诀;“藤本能消风、亮面多浆散毒凶、多毛多刺能消肿、对枝对叶洗涤红”[16],通过对植物颜色、毛刺等不同生物性状的描述,总结出对应的常见治疗病症。再如花垣县苗医传唱较广的“有毒要攻,有火要退;土来和雪,雪来和霜;肿痛消退,热极转凉;毒力得散,本命安康”[17],为苗医治疗提供了攻毒退火的基本思路。这里提及的不过是苗族医药文化歌诀中的沧海一粟,还有大量的苗族医药歌诀值得进一步搜集、整理和研究。

为何苗族传统医药知识和技术会用歌诀的形式传唱至今?主要原因有三:一是苗族没有文字流传下来,因此,苗族医药知识和技术等重要文化事项大多总结凝练成简洁明了的歌词,分主题教授传唱;二是歌曲具有语言和音律的双重记忆叠加效果,更便于记忆和传播;三是传统苗医常常身兼数职,既是苗医,又是苗歌师、苗武师,还可能兼有祭祀的苗老司等身份。这样的苗族传统文化集大成者,具备将苗医药知识总结或创新为歌诀的能力与习惯。因此,借用歌诀、俗语等载体传唱苗族医药知识和技术,具有医药内容凝练、方式简单好记、便于保护传承等特点。

从《苗药质征歌》可以看到,约20 句歌诀中记录了大量的、精炼的苗药知识。不但有19 种苗药药味的分类,还记录了对应的治疗症候,便于苗医区分苗药和对症下药。这种富有节奏和注重韵脚的短句,朗朗上口,便于记忆和传唱。

三、以歌诀为载体的苗族传统医药文化的利与弊

文字是一种伟大的创造性成果,并非随着人类的出现就自然生成。对于大部分民族而言,在早期的发展历史中经历了漫长的无文字社会阶段。因为没有文字和书写习俗,这些先民以歌调为“纸”,以语音为“字”,唱出特殊的历史文献形式。[18]在此阶段,古歌、山歌、歌诀等便于传唱和记忆的口述形式,发挥着后期文字的部分功能。

在无文字的社会背景下,“歌”已经不是单纯的“歌曲”,而被赋予了更多的内涵和功能。例如,侗族大歌记录了侗族丰富的传统生计知识,包括模拟各种动物的叫声、植物或自然界等声音,包括对侗款律法的传唱,对日常劳作和狩猎等知识的传授,还有对祖辈外出谋生等各种见闻的记录。[19]基诺族歌谣中包含气象知识、识别植物、知晓野生动物、饲养家畜等自然知识,也包含烹饪食物、保护火种、交易商品等生活知识,还包含狩猎、捕鱼、刀耕火种等生产知识。[20]苗歌被称为苗族社会的百科全书,不但有迁徙、抗争、社会发展等历史记述,还有生产劳动、人工营林等核心知识的口传心授。[21]因此,无文字社会中的歌诀,长期发挥着远超当代的价值与功能。

在无文字的历史时期,甚至延续到文字并不普遍的数百年前,苗歌承担的不仅仅是抒发情感、表达思想、日常交流的手段[22],而且还成为记录、保有、传承民族文化事项的重要载体。在苗歌传唱过程中,还发挥着重要的教育传授功能。当然,这种以歌诀为主要载体的文化传承方式,既有突出的优点,也难免因歌诀本身局限而导致不足。

从“病因毒起、药以味分、技用歌传”等特点,可知其主要优点有:一是苗族传统医药文化具有一定的科学性。苗医群体在千百年的实践中已经总结出了一套内涵丰富的药理知识,形成了一定的理论基础,并呈现不断深化和系统化的研究趋势。[23]二是具有实用性。病因毒起、以味分药等理念简单明了,便于各种文化层次的苗医快速掌握精髓、辨别药性和对症下药,也形成了苗医可以突破季节、地域等限制而选择同味的不同药材来治疗类似病症的应用思路。三是具有广泛的传播性。基础性的苗医药歌诀简单、好记、易用,在苗族人口中广为传播,这就便于民众自行调理常见小病,甚至在医治不便的从前和偏远地点还可能成为救急救命的良策。

诚然,以歌诀为载体的苗族传统医药文化也有一些不足,一是相对于其他医药理论而言,苗族医药理论的系统性相对不足[24],在把医药知识与技术提升为理论系统方面还有较大空间。二是博大精深的医药知识被精炼成简单、有限的歌诀,如果学医者欠缺敬畏心和足够经验,容易被简单分类、以偏概全等做法误导,甚至存在被学艺不精者误用、错用等隐患。三是相对于文字而言,以歌诀为载体的传承方式,容易因苗医记忆力减退、传导缺环、语言变迁等因素,引发其重要知识点或精髓的传承问题。因此,在科学技术快速发展的今天,需要借助文字书籍、数字影像、多媒体技术等手段,让包括医药哲学、药方、诊疗等丰富内涵的苗族传统医药核心文化,得到尽可能全面的搜集、整理、保护与传承。此外,还应组织一批学者和地方专家们,共同完善苗族医药理论体系,让苗族传统医药文化得到复兴和活用,从而更好地发挥其价值。

四、苗族医药歌诀在传统医疗仪式中的文化解读

在现代西方医学理论主导世界医药界多年后,学界出现了从社会学、人类学等不同学科视角的研究转向,部分学者倡导以更客观的眼光重新认识民族传统医药知识与文化。现代医药理念是以西方国家医药理论体系为主要基础构建而成,与其他民族传统医药文化产生的自然环境、社会环境具有较大差异。因此,Gevitz 等学者提出,传统医疗方法并不适宜用现代医药学标准来衡量。[25]正如文化相对论支持者的观点,不同民族文化都是特定民族对所处生态环境的长期适应和能动利用的结果,所以文化没有优劣之分。[26]因此,用现代医药学标准去衡量不同生态环境中的各民族传统医疗方法及文化,并非明智之举。Telban 指出研究任何民族的传统医药知识都不能脱离其民族文化去关注药用植物,不仅要验证药用植物的各种用途,还需了解其药用的实践。[27]Gill 认为传统治疗包括用药物治疗,以及搭配仪式与咒语等方法进行的心理治疗。[28]淮虎银等由此推论任何民族的传统医药知识都与其文化背景具有一定的关联。[29]

(一)苗族医药中的“毒”与苗族文化

Gevitz 强调:“每个文化对于健康医疗都有自己独特的解释,反映其思考方式和现实模式。”[30]从《苗药质征歌》的“毒”等方面来看,其中蕴含着苗族传统文化的诸多内容。笔者在湘西苗族地区长大,从小就常常听到苗医用各种“毒”来形容病因。病人及其家属也大多认可自己的病是某种“毒”所引起的。这种医者与病患共同认可的“病因毒起”的认知,在苗族传统医药文化中较为常见。之所以形成这样的共识,笔者分析主要有以下几点:

第一,湘西苗族地区山多林密,自古以来常见毒蛇、毒虫、毒草等有“毒”之物,甚至还有瘴疠、蛊毒之说。[31]马武开等人也有类似观点,认为古代苗族先民大多居住在高山湿地,恶劣的生态环境和自然气候存在较多容易引发人体生病的毒邪瘴气等因素。[32]在苗族先民对所处生态环境的长期适应中,逐渐形成了带有地域性的认知观念,而源于这种独特生态环境的传统生计方式和生存智慧,让当地民众对“毒”有了广泛的认识和深刻的理解。

第二,古代苗疆地区偏远落后,医疗知识还无法对所有病理进行科学解释,只能用“毒、亏、伤、积、菌、虫、乱、特”等常人可以理解的表征对病因进行分类总结,有利于对“毒物”早已司空见惯的苗医获得直观认识、通感理解和深刻记忆。由此形成了苗族医药学的一个特点,即杜江等学者所强调的,“毒学说”是苗医诊疗学的精髓之一,构成苗医分析病因病理的理论基础,亦成为指导苗医临床诊治病患的要旨。[33]

第三,“毒”等病因通过千百年来的苗医群体宣传,在苗族群体中已具有广泛的传播和深厚的文化基础。有研究指出,不论是苗族先民,还是苗医群体,普遍认为“毒”是无处不在的,就连生成人体的光、水、气、土、石等基本物质中都有“毒”素,因此人体也是由各种“毒”所构成。[34]这种普遍存在于苗族群体中的共识,便于苗医与患者解释病情和顺畅沟通,也有助于后续开展合作治疗等事宜。

第四,当地传统文化中的“毒”已演变为更加宽广多样的范畴,而苗族对“毒”的解释已成为传统文化的重要内容,并演化为群体思考与现实应用的特有模式。“毒”已经突破从外界摄入有毒物质导致人体受损的狭义,引申指代能导致人体不协调各种因素的广义,还被苗医运用相生相克理念而提炼出“以毒攻毒”等治疗思路[35],而苗族文化中的“毒”逐渐衍生出诸多意向。例如,传说中看不见摸不着的“蛊毒”,不但是部分苗族先民解决纠纷、报复对手的手段[36],甚至演变成外界误解苗族而烙印下的特殊符号[37]。因此,歌诀中的“毒”等表述已成为带有特殊意义的文化符号,反映了苗族在特定生境(文化生态共同体)[38]中的思维模式、生存智慧和文化策略。

(二)苗族医药治疗规程的文化塑造

“无毒不生病,无乱不成疾”等歌诀不仅记录着丰富的医药知识,还是苗医在行医治病过程中的重要仪式口诀。在谈及苗医大师龙××时,笔者父亲陈××⑬回忆道:“(20 世纪)80 时年代,我在卫生系统写县志,要搜集资料。当时下乡,在旁边看过龙××大师治病。他看病的时候有个特点,每次他用手指把(病人)脉一拿,都要跟病人讲三句话。第一句话是‘上交不通,头昏眼花’;第二句话叫‘中交不通,喷饱胀肚’;第三句话就是‘下交不通,脚趴手软⑭’。他经常看病,用这三句把所有病都括⑮完了,医院同事也常年听熟了。有一次,他一拿脉,讲:‘上交不通。’旁边医生接口:‘头昏眼花。’他调脑壳⑯向大家看一眼,没作声。他跟到又讲:‘中交不通。’旁边有人马上又接口:‘喷饱胀肚。’他眼睛一鼓,低声讲:‘搞什么?’然后他压着火气,继续讲:‘下交不通。’大家一起吼起来:‘脚趴手软’他把桌子一拍,生气地说:‘你们讲你们讲完去!你们看!我莫看它了!’虽然这是个笑话,但是这三句话是有道理的,而且是他长期看病首先摆出来的打门锤三句话。”

为何在苗医治病前,通常会念几句重要的苗族医药歌诀?这绝不是一个简单的习惯,而是在医疗规程中蕴含着文化智慧,主要有以下作用:

第一,苗医念出精炼的歌诀,可以快速营造出严肃认真、专业有效的治疗氛围,让患者觉得这个苗医有学识、水平高,出口成句,不但让患者和家属能听懂,还似乎听起来很有道理,进而对苗医产生治疗信任和配合意愿。秩序、适应、协调等是结构功能主义经常强调的概念,而病患刚接触到医生时如果能快速进入治疗秩序中,接纳和适应苗医的治疗思路,并让自己的言行配合医生而达到协调,则治疗伊始的把脉和歌诀环节就在苗医的整个治疗过程中有望发挥重要作用。

第二,苗医使用自己早已习惯的治疗规程,能发挥帮助其判断病情和找到治疗思路的功能。苗医在号脉时缓缓念出歌诀具有一定积极作用:一方面,可以安抚患者的紧张情绪;另一方面,可以让苗医拥有一定的分析判断、冷静应对的时间,并通过医药歌诀提示自己可以从三个主要方面来思考治疗方案。

第三,通过苗医和患者共同参与、问答配合良好的治疗仪式与场景营造,对患者的焦虑情绪、治愈信心等予以深刻的心理暗示。这种先用辅助手段进行心理治疗,再通过药物治疗或“神药两解”等复合方案,就能发挥更好的治疗作用。从心理学来看,苗医运用象征符号、语言、动作、音乐等赋予无意识的情感和思想以某种意义,运用患者熟悉的治疗过程在其在心理上发挥舒缓、化解、转移等作用,激发患者希望被治愈的情感体验和情感能量。[39]

第四,苗族传统医疗过程包含其特有的仪式规程,而该治疗仪式在苗医、苗语、苗药、苗族宗教、苗族服饰等一系列苗族文化符号的作用加持下,尤其在苗医常常兼有的苗族祭司等多重身份下,容易营造出一种浓厚的苗族传统文化氛围,让患病的苗民产生强烈的文化认同、医术认同、宗教认同,进而相信苗医的强大法力正是能根治其心中早有怀疑的各种奇怪病因的关键力量。正如Landy 所说:“各民族的医学都是其文化的一部分,和文化的其他方面一样,它有一个不一定被科学承认的内在理由,并以多种方式受到非医学文化现象的影响。”[40]就笔者的田野调查而言,带有苗族宗教信仰色彩的治疗仪式,其治疗效果因患者的文化背景而呈现一定的差异性。笔者见过两位苗族老人在某苗医仅用念诵口诀的仪式治疗就缓解了病症的情况,也经历了有教师背景的外地人认为该苗医技术和药效不明显的情况。同一位苗医用相同的方法治疗患者,效果完全不同的情况,让人不禁猜想,是否因患者文化背景与文化认同的不同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苗医仪式治疗的效果。

龙××大师在号脉时念诵苗医歌诀作为治病的首要规程,然后再开出对症的草药方子,必要时搭配特定的咒语进行“神药两解”,就运用了药物、文化、宗教等多重手段,体现苗医群体的思考方式和实践智慧。再回过头来看其他医生抢先念出歌诀,导致龙××大师罢医的笑话,其实质是打断了苗医的传统治疗仪式,破坏了更利于患者康复的医疗文化氛围营造。患者听到其他医生的嘲笑后,至少从心理治疗效果方面就已经打了折扣。龙××大师愤而“罢医”,一方面是因为感到不被尊重,另一方面可能基于医治效果未必如愿的考量。毕竟,“不信者不医”正是苗医一贯恪守的“三不医”原则之一。

综上所述,《苗药质征歌》是一首具有代表性的歌诀,被称为苗族民间药物学方面的珍品。它通过记述苗药的19 质征来分类其特点和用途,为苗药治疗对应症候的选药配方提供指导。这种带有以毒攻毒、相克为用等药理的歌诀,凝聚了数千年苗族医药文化的精华,对研究其文化特点和建构苗族医药理论体系能起到管中窥豹的作用。基于人类学研究视角,还可进一步窥探苗族传统医药知识体系背后的民族文化与生境,发现其与文化生态共同体之间的紧密联系。

以《苗药质征歌》为代表的苗族传统医药知识系统,丰富多样的苗族医药资源,创造和应用歌诀进行传统医疗的民间医生群体,以及深信苗族医药治疗效果的苗疆先民,共同衍生出珍贵的苗族传统医药文化。承载苗族传统医药文化精髓的苗族医药歌诀,不仅是传承医药知识的口述资料载体,还是苗族医疗仪式的重要角色和文化符号,在治疗患者方面发挥着多向归一的积极作用。包括医药歌诀、医疗规程、文化内核的苗族传统医药文化,是不能简单地用现代西方医学标准衡量的民间智慧结晶,蕴含着不少值得现代医学借鉴的内容,亟须大力扶持和逐步复兴,期待更多有识之士参与保护和传承。

当然,苗族传统医药文化博大精深,绝不是一首苗药歌诀就能概况完全的。这座文化宝藏,至今还有丰富的内涵有待分析和解读。苗族医药理论体系需要进一步构建,苗族传统医药文化的传承与发展还需找到扬长避短的可行思路。本文用一首苗药歌诀来分析苗医药文化特点,旨在抛砖引玉,希望该领域得到更多研究者的关注和参与,以期为解决人类的健康问题发挥更大的作用。

注释:

①田××(1933—2020),男,曾在花垣县卫生局工作,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苗医药代表性传承人。

②“交环”为苗医人体学术语,主管进食和营养吸收。交环分上交环和下交环。上交环位于口腔与食管相交部位;下交环位于小肠与大肠交接处及其周围。

③“雄毒”即巨、烈、凶猛之毒。

④“咬药噶口”为花垣方言。咬药即咬味药,指对舌、口腔、皮肤产生强烈侵蚀疼痛质征的药物,如石灰;噶口是指有刺痛口舌的感觉。

⑤“赶”即赶毒,是把致病毒物从尿窟、肛窟、食窟、气窟驱赶出体外之意。“表”即表毒,即把致病毒物从汗窟表出之意。

⑥“嗄扒啰”为苗语,指夹(唊)口的药,有锁口、涩口的口感,如生柿子。

⑦“止塞”指采用止塞疗法的效果。止塞法是治疗漏症的一种方法,如治疗漏尿(遗尿)时采用此方法以达到止塞目的。

⑧2019 年7 月6 日访谈田××。

⑨方言,意为蝙蝠。

⑩意为剧毒。

⑪ 扛板归。

⑫ 金樱子花。

⑬ 陈××(1948—),男,曾为花垣县卫生局等单位干部。2022 年7月8 日访谈于长沙。

⑭“脚趴手软”为花垣方言,意为手脚绵软无力。

⑮“括”为花垣方言,意为包括、囊括。

⑯“调脑壳”为花垣方言,意为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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