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与贼
2024-01-16李丽娜
李丽娜
一
今早我去河边放马,果然看到霍临迎面走来。雾太大了,我看到他时他离我不到一米,我挥手想叫他,他显然没看到。
“那几个外来人把多吉老伯家的马偷了。”我掉转马头,比他更早到他的土帐篷前。“就是你领回来那几个。有一个和我差不多大,喝了奶茶会打嗝。”我又想到他打嗝的样子,真不像贼。
“不是我领回来,是他们跟着我。”猎人径直走进帐篷,摘下枪,把沾在上面的水汽擦拭干净,背向我挂到了墙上,太阳光从门外射进来,照到枪托,他转过身来,披着红光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阿爸他们已经带着阿旺去追了,他们不敢在近处停留,除了去城区卖马,没有其他可能的路线。”他继续脱下浅灰色的皮袍,皮袍的领口和袖口都有些卷边,“如果阿爸抓到他们——”我试图捕捉到他一丁点的表情变化,但他还是波澜不惊的样子,我弄不清他在想什么,“不会放过的。”
不会放过你的。
草原渐渐醒了。雾气尽消,天与地之间只剩清澈与光明。各家各色帐篷明白地错落,风掠过,经幡舞动,流光溢彩。水面潋滟着光斑,我俯身,看到水里腾挪的小红马和我飘摇的裙裾。仍有几颗饱满的露缀在草尖,剔透晶莹,草香和泥土清香夹杂着晨风的沁凉潜入鼻息。
潮水般的马蹄声。前方少年人牧马归来,湿泥飞溅,风扬起他们宽大的衣袍。
“达瓦,抓到盗马贼了吗?”他们远远地问道。
“没有。”我双脚一蹬,驶过他们。
抓到还是抓不到,可能不重要。一整天,我都在盯着赤乌画圈,后来它落到西坡上,烧得附近的云橙红橙红,正逼近深红的时候,霎一下,天就黑下来了。
几声狗吠越来越清晰,我掀开帘,阿旺蹿到我怀里。我蹲下用手拍它的后背,抬眼看见不远处阿爸牵着马走来,比夜色阴沉。我急忙走向泥台炉子,端起黑乎乎的烧水壶,倒下早已热好的奶茶。阿旺红又长的舌头舔着口鼻,长尾巴不停地摇,陀螺似的绕着我转。
“阿爸。”我捧着奶茶走到他跟前,轻声唤他,第三声时他才抬脸望向我,斑白的浓眉下是充溢着红血丝的眼,我没再说话,把奶茶放在了一旁的木桌上,走回去从锅里丢出几根肉骨头,阿旺猛扑过去。
帐篷里安静得只听见骨头在阿旺齿间碎裂的声音。
我又想起喝奶茶的贼,他曾抓一块骨头逗弄阿旺,笑起来有半边酒窝。正走神,阿爸突然抓起木杯一饮而尽,大手一甩,空杯砸向木桌发出爆破般的撞击声。埋头啃咬的阿旺随声惊跳起来,躲闪到我身后,意识到怒火并非朝它,又冲出来站在了阿爸身旁,挂和主人一样的凶相。阿爸身材高大,肩膀宽厚,他面门而立,像个火球,浑身的热把空气都灼焦了。火球迈步滚火而去,阿旺立马跟着主人蹿出。他一声口令如雷霆,各个帐篷里刀斧锄耙劈里啪啦掉地,前方火云愈集愈烈。
火把像蛇一样在黑夜里跳动,平日里最幽暗的猎人住处今夜明灿如昼。族人们围成一圈,黑色的瞳仁里闪着兴奋的火苗,我嗅到空气中有什么比羊油燃烧更刺鼻的东西在滋生、蔓延。
“霍临——”阿爸声音浑厚但苍老,像裹了羊毛的古钟,“你引人盗马?那盗马贼指认了,是你给他们的主意。”
“我没有。”他还是那样平和的语气,仿佛阿爸问的是他有没有吃饭。
“你领回来的人!”
“我不知道他们跟在后面——咳——咳咳——”他突然弓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霍临身体一直这样,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突然蹲下,咳得排山倒海。他还有腿疾,每到雨季,草原上就会多出一个走路一瘸一拐的身影。眼下可能是羊油燃烧的气味刺激到他,他肺都要咳掉了。我想过去给他拍拍背,刚要向前,不知哪里出来的一只拐杖拦住了我。
“愚人靠眼,智者用心,”瞎眼神婆敲着拄拐走出来,“提防乌鸦扮金鸡。”
“神婆说得没错,”多吉老伯也站了出来,“我们哪能再受你蒙骗?那几个盗马贼,看着也是一副忠厚老实的模样,一下偷走了我五匹马!你这养不熟的白眼狼,当年要不是你那场车祸,我们这儿早发达了!老朗杰好心收留你,你又引人来偷马!”
“我早怀疑他了!那天放羊回来发现少了一只,傍晚就闻到他帐篷里烤羊肉味!”
“今年的产奶量少得可怜!”
“我家普布前几天被打了一顿,打人的落下那东西一看就是他的!”
……
七嘴八舌的控诉淹向那沉默的猎人。
“善恶报应,祸福相承,身自当之,无谁代者。”神婆继续向前走,众人为她让出一条路,她直线走到了霍临面前,扎下拄拐,念道:“苦痛源于贪欲。”
山野的风呼呼地吹过来,束在拐杖上的骨环叮啷响,羔皮帽扇打着耳朵,飘烟的火炬侧斜着,猎人的斗篷帽被吹落下来时,我恍惚看见他眼中有晶亮亮的东西,像是泪花。
“达瓦啊……”不知道神婆什么时候就站到了我身旁,我不敢直视她蒙翳的双眼,立刻把头埋了下来,而四面八方的眼刀已如密雨般袭来。我感到自己有些发抖,额上的红色胎印火一样炙烤我。耳边传来神婆香火般漫漶的微弱的声音——“众生皆苦,此长彼消,在这命池里,越是挣扎,越早溺亡啊。”
我驻在原地,她已经逐渐走远,风追上,拄杖上的骨环节节相撞。抬头,众人目光如箭。
“好了!达瓦你回帐篷里,这里没你事儿。霍临!你走吧!我收留了你三年,给你吃住,送你枪支打猎,对你不薄了。不管是不是你引人盗马,这事端确实是你带来的。你给这草原带来的祸事不止这桩,这里再留不得你了,你怎么来的,就怎么走吧!”
多吉憋不住问道:“什么意思?就这么便宜他!”
“难不成你要打死他,让警察再来一趟?再出事儿这里就永远别想像其他草原那样发展起来了!”
众人安静下来,似乎不约而同地陷入回忆里。回忆三年前,那个被惊雷般的撞击声和红蓝交替的警灯搅碎的夜晚。
三年前,一个男演员死在了我们草原。我仍清楚地记得广播里的播报——“野地深夜人烟稀少,越野车在道路超速行驶,路遇牦牛躲闪不及,急转弯撞到山石遇难……”这当然是阿爸后来用藏话讲给我听的。那天他就这么守在广播旁,警觉的神经撑大了眼球,终于完整地听完这则消息,身躯像绸缎般软了下来,而后他提着马扎走出门,坐在满天的繁星下,边抽烟边念心咒。我们侥幸地以为真相可以被一只牦牛掩盖过去,没有人知道,是我——首领的女儿,一个出生就带着厄相的灾星,不顾惯例跑到了车道上,酿成了这场灾祸,没有人知道,也就没有人可以言之凿凿地刁难我,和她的阿爸。
可是车上的另一个人被抢救了过来。
阿爸带我潜入他的重症病房,我们跪拜又磕头,膝下的泪水汇成一摊银光。那具长满仪器的身体在长久的沉默后终于提出了条件:一,收留他;第二个,我不知道,因为他让阿爸把耳朵凑过去才肯说。刚迈出医院大门,阿爸伸了个懒腰,以更快的步伐走在我前面。我看出来,这是危机解除的信号。
但事情之后的发展还是远超我们的预料。我们不知道男演员的死亡如平地一声雷,把外面的世界炸开了锅。那一个多月,是草原最热闹的日子。一对接一对新鲜脚印踏临草原,他们一个个背着硕大的包,像搬运同伴的蚂蚁,两点成线。碎裂山石下焚烧黄表纸钱的火焰一刻不曾熄止,他们跪在山石旁,或大声哀号或小声啜泣,黑色的纸灰高高垒起,青烟万丈。
我们不能明白,究竟是个什么样人的死亡,让草原穿上了一个月的白纱。
我们家成了第二热闹的地方,他们红着眼,向阿爸讨说法。阿爸当着他们的面宰掉了那头牦牛,他们冲上前,掏出刀具狠狠剜、刺那奄奄一息的牦牛,大摊鲜红的血汩汩流下,染红了那一块坡地。牦牛侧躺着,空洞的眼瞳对着青天。有一瞬间我仿佛看到是自己躺在那里,鲜血和红裙交融,脸上的红烙印比什么时候都鲜艳。
几天后他们背着硕大的包走了,像搬运同伴的蚂蚁。又过了几天,一张张“牦牛饲养管理制度不完善”“道路交通标识不醒目”的罪状贴在了草原大地上。
而后不知道舆论如何演变,“此地为不祥之地”的定论就此盖棺。草原翘首以盼着蒸蒸日上的旅游发展业,一下夭折了。
“放他这么轻易走了,我损失的马又怎么算呢!”多吉一鞭子割裂寒风,把众人都拉了回来。他不愿咽下这口气,那年他拿出了最肥美的山羊和最醇厚的奶茶招待远道而来的客人们,他们当面一口一个谢,转头却把最坏的名声盖给了草原,“你吃我三鞭,我就放你走。五匹马换三鞭,不过分吧。”
霍临抬起头来看向我们,火光下他的脸上的烧疤坑坑洼洼,甚为骇人,“我不会走的,当年的车祸——”我的心漏了半拍,“咣”的一记闷拳,阿爸已经箭步冲上去将他抡倒在地:“你想说什么——”一旁的人“轰”地也冲了上去,拳头、枪托雨点般砸落,地上的人惨叫出声。“教训一下这不老实的!”多吉老伯扬着鞭子走去。
眼前仿佛积了雾,白蒙蒙中我看着被围殴得血迹斑斑的霍临,仿佛看到当年被围宰的牦牛——刚抱起阿旺,两柱猛烈的车灯就射了过来,我被刺得闭上眼睛,再睁眼碎石飞迸,火光冲天。我的脑中又反复闪过那个画面,头痛欲裂。害死了牦牛还要再害猎人?我猛冲到人群里,拦在猎人面前,“放过他吧,是我,是我……”阿爸皱着眉把我拎起来丢到一旁:“滚回家去!”
“唵嘛呢叭咪吽……活佛保佑。”草下尖利的沙石刮破手肘,几个阿姐念着真经望向我,但没一个人敢靠近我。
身后隐约有马蹄声,一双手将我扶了起来,“达瓦,我终于找回来了。这是怎么了?”
“盗马贼!你还敢回来!给我连着一起打!”
人群在“盗马贼”三个字落地后齐刷刷地转了过来,很快将他围堵在地,不由分说地打起来。
“别……别打我啊,我这不是把马还回来了吗?我只是借用一下,借用一下……”他的声音淹没在拳打脚踢声中。
二
微光透过云层拐过门帘落在我的指甲盖上。朝阳是最具欺骗性的,它带来明亮、温暖和新一轮的伊始,让人仿佛以为,昨天可以不作数了。
籍乐和霍临脸上的伤口没有完全结痂,籍乐右脸那条马鞭抽痕还在向外渗血,他的左眼肿成了灯泡,嘴里的牙歪歪扭扭,他后来反应过来应该用手护住头,所以手上也都是抽痕。霍临最重的伤在腹部,他紧紧护住头没顾上最柔软的部位,不知道他挨了多少记脚踹,我只知道他整晚都在捂着肚子喘粗气。
昨晚籍乐在火把前肿着脸坦白:和其他两个外来人是路上结识的,脑子糊涂了跟他们一起盗马——不盗马就没有钱,就走不出这片草原,他是来及时行乐的,不是来找死的——但他差点就死了,冷死或者饿死,最大可能是又冷又饿而死。多吉用枪托把他的脸打向猎人问他认识猎人吗?他说不认识,他们在那鸟不拉屎的土窝里等了一天一夜才看到个人影,就悄悄地跟着他找到了这里。
我想起那天傍晚,阿旺突然狂吠起来,拉扯着铁链前去扑咬,铁链连着木桩,绷紧,再摔回地面,铁块们哗啦啦地响。我掀开帐帘,看到三个外来人站在面前,籍乐害怕地歪斜着身子,悻悻地朝我笑,我就想,这人好像年轻的猎人。我喝止了阿旺,叫来阿爸,那个看起来年纪大一点的外来人上前和阿爸说了些什么,阿爸就邀请他们进帐篷坐了。
他们看起来饿了好几天。我给他们倒奶茶,籍乐喝得太猛,呛得满脸都是奶沫,然后便开始打嗝,打一下,喝一口,喝完将杯子递给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起来有个淡淡的酒窝。另一个中年外来人全程不苟言笑,紧皱的眉头像是在克制强大的困意。他们吃了油酥拌面后就在羊毛毯上睡下了,籍乐吃了四碗,我正要给他打第五碗的时候,他摆手说饱了,我知道他其实是不好意思,于是又盛了一杯奶茶给他。
他把袖子撸起来,羞涩地接过奶茶,我看到了他手臂上与我相似的红褐色印记,我悄声提醒他,他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你指这个吗?这是胎记,是我妈妈留给我的礼物。”他双手比画着描述。“你们那儿的人都这么认为吗?”我问。“当然,都这年代了,谁还对胎记有偏见啊?原来你会说汉语?”他抑制不住地欣喜。“会一点。你这种,”我指了指他的手臂说,“我也有,你敢看吗?”“有什么不敢的!”我一把抓起头发。
正想得出神,籍乐醒了。我把药递给他,问他为什么要回来。
“我也不知道,”他接过药说,“就是那天晚上的风裹着水把我脑袋冻得邦硬,胸口也邦邦硬的,我一摸,是你给的糌粑。”他用嘴把药塞拔开,撩起左臂的长袖——那有一块红褐色的印记——像给烤羊撒胡椒般将药撒在开绽的皮肤上。我目光离不开那块和我相似的印记,他的图案更加怪异,正看像个长命锁,侧看像截爬山虎。“嘿哟——”他突然将手背伸了过来,那红褐色印记霎地在我眼前变大,我不由地急向后躲。“哈哈!”得逞的贼笑起来一口大白牙,回头看到还在沉睡的猎人,安静了下来,小声问道,“达瓦,那天你怎么没来?”
我低头不语。
他们离开那天,我从炉子上装了六个糌粑,一人两个,临走时又多拿一个给籍乐:“记得说好的,偷完马一定要在断石那等我,带我一起走。”我捂住扑腾乱跳的心向土帐篷走去,我对猎人说:“我要走了,那三个外来人知道怎么走出草原。只要到城区卖掉马,就有钱坐火车去到任何想去的地方。”他说:“你走吧,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也好。”我说:“我走了,他们不会放过你。”他说:“我不会走的。”
“他们俩压根不想等你,他们说多待一秒都有可能死在这儿,我拦了一会儿,可还是没等到你,我想你可能有事儿耽搁了,我就让他们先在前面走,我在后面慢慢等你,然后我就迷路了,我一向方向感不错的。”他转动眼珠看我,“好吧,其实只有那个大叔知道怎么走出草原。”
我也没想到,他个盗马贼会如此信守诺言。
“这一走就成贼了。其实我最烦贼了,从小老师就说我‘贼眉鼠眼’的,我不知道他们从哪儿看出来的,可能是因为我成绩不好。学校里每天除了考试就是考试,一点乐趣都没有。要是我讲个笑话哄得全班大笑,班主任就指着鼻子骂我——‘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他们说我这成绩专科都上不了,老子才不在乎呢,不读书比读书快乐多了!‘人生得意须尽欢’听说过吗?这是李白大诗人的诗,意思是人这一生能快乐的时候要快乐个尽兴!及时行乐!对,我名字就是这么来的。我妈给我取的。我爸不叫我这个,不过他说我要是考不上大学就别说是他儿子,老子才不想跟他姓呢!你知道我怎么来的吗?那天我从一本书上看到了草原的一幅画,我就想这地方美得哟,我一定要来看看。我就把我积攒的零钱全拿出来,坐上火车就过来了,及时行乐嘛!不然的话,过几天,也就是前天,我就要回去上学了——那和坐牢没两样。”
他突然打开话匣子说了一大堆,我有点反应不过来。
“本来我的钱是够来回的,但我在一个寄宿店门口遇到了大叔,就是那个壮实的中年男人,他说他没钱吃饭了,快饿死了,饿的滋味不好受,我就是饿坏了,动不动就打嗝。我只好借钱给他先吃饭,他说他带我去给牧民搭羊圈,可以挣好多钱。我来了才知道,三月地还冻着,根本搭不了羊圈。我们四处找路回去的时候,又遇上了一个说普通话但藏族打扮的人,他们商量着说要去偷马,我不想去,他们骂我是懦夫,说那我就饿死在草原上吧。这是我人生中又一次面对饥饿带来的死亡威胁。我想我可以理解我妈了,她从面包店拿走那袋面包时一定也没想过要当贼,只是我们当时快要饿死了。她没走出店门就被抓到了,吓得丢下面包就跑。后来她得胃癌死了,没人可怜她,只有我知道她是我最伟大的妈妈。我爸不得不来医院接我,我后妈他们说我是贼娘生的,让他们孩子都别跟我玩。老子才不信这套,我比他们每个人都清楚我自己是谁。我是我妈生的,我妈比他们妈好一万倍。”
他手脚并用,又指又画,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根本不像个受了重伤的人,我就呆呆坐着看他夸张地表演,像草原四处游荡的风随心观赏壮阔的晚霞,我喜欢他声情并茂的样子,也假装没有看到由明至暗那一瞬的落寞,也是在那一瞬间,我突然间明白了为什么会觉得他像霍临。
“那天在你家吃了这几天来最丰盛的一顿,我不想和他们偷马了。偷了马,我就真的成贼了。我本来想问问你,我能不能留下来打散工,我做什么都可以,做多久都可以,挣够了车费再回去。但你说你想一起走,我想如果唯一能交流的你走了,那我还是会饿死。我只好先借用一下,我以后挣了钱一定回来还的。其实我看到你没来挺高兴的,草原外面没什么好的,这里天高皇帝远的,还不用考试。而且我不明白,如果你真的想出去,为什么不直接和你阿爸说,或者让猎人给你带路呢?”
沉浸在漫无边际的遐思里,我听他的声音,只听到声音。
“喂,”他举着手掌放在我眼前晃,“你听到我问的了吗?不想说算了。”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不可说的。我于是向他分享了这样一个故事:
“据说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夜,月光白晃晃地铺盖在雪地上,每一只脚印都无从掩盖。男人领着众人追到马棚里时,那个在草原为非作歹的恶霸已经奄奄一息。他躲在马屁股后面,靠墙呈箕状坐着,小腿根上一坨马便。原本耷拉着脑袋的人,在男人走近那一刻突然睁大了眼恶狠狠地说:‘我今天这副模样都拜你所赐。你不是说我是祸害吗?我死了就转世投胎到你女人肚子里,看你怎么对我这个祸害!’说完一头撞柱,倒地而亡。他死状骇人,双目怒睁,殷红的血不断从额头渗出。隔月夜里,四十岁高龄的妻子伏在男人耳边,悄声说了自己怀孕的消息。男人牵着她跪拜在上师面前,上师闭着眼摇头。他该在十八层地狱里受苦,凭什么能轮回转世?善恶不由人,是否轮回不知,此胎不宜来世。不论如何劝阻,孩子最终还是在女人的坚持下出生了。那天没有狂沙也没有暴雨,只是天黑得不同寻常地早,浓墨般的云笼在原上,一颗星星也看不到。草原的人不时地来到帐篷外观望,紧张又漫长的生产让他们焦急又困倦,终于听到第一声啼哭,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叹了口气,而后他们听到了男人的悲号,才知道就在刚刚他的女人也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然后他们忐忑地走近婴儿,惊奇地发现她额上有道奇怪的红色印记,那模样,一如恶霸撞柱后那汩汩的血迹。”
他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旋即眼眶微红,我料想他该后悔认识我了,不想下一秒他跳下床来,将没受伤的手搭在了我的肩上,不知为何,我确实感到鼻头一酸。
三
记不清是在哪个时候察觉,额上的印记已经把我挤到与草原绝不相容的地步了。大家原先并不太过防备,直到六岁那年,当年劝阻阿妈的神婆在我和阿爸登门拜访的隔天莫名被鹰啄走了双眼,恶霸死前的那句谶语,又不得不让大家警惕起来。就在和卓嘎在路上偶遇的那个早晨,我向她问好,她却被吓得跳了起来,随后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回礼,慌乱地走了。不久我无意间听闻了特意为我编的歌谣:恶霸投胎的家伙,出生克死娘,洗不掉的罪过粘在额……
阿爸让我在额前剪些头发,好遮盖印记。他说只要我们不断修德行善,洗清罪过,印记会一点点淡下去,然后完全消失。在这之前,我要耐心留守家中,不要再给他人惹来祸事。我于是也不再乱跑,整天只守着自家帐篷一角,与我的小狗阿旺待在一起,做饭,喂狗,缝制衣服,等阿爸回家。他已经是大家心中默认的领袖,游牧选址、买卖交易都需要他操心,搭帐篷、给羊配种等大小事也爱找他帮忙。他勤勤恳恳地积德,不时问我,是不是淡些了。即使这样,“达瓦”依然像鬼魂一样萦绕在草原,谁家的羊产不出奶了,谁家的马跑不动道儿了,他们就严格地审视自己:“最近是不是离达瓦太近了?”
后来阿爸给我带回了一匹小红马,我就在每日天色将晞未晞,四野无人之时骑着它出去,在晨雾未散时赶快归来。那个时分的空气总带有些凉意,久了以后,把我也浸得冰冷起来。我渐渐不爱说话,对周遭的一切都漠不关心,每天只是挑些寂寥的空子四处游荡,不小心撞到了谁,就捂紧额头,匆匆跑掉。我竭力躲避他们的目光,或同情或恐惧,在我心里都变成不怀好意的箭矢射向我的脊背。草原望眼连天,四周只是重复的单调,我不知不觉养成些爱走神的毛病来。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草原外面是什么样子的?那里有人和我一样出生就带着罪恶吗?他们和我终日盯着的,是同一片苍空吗?
然后霍临住进来了,带着一身的神秘,住进地势最低的那顶孤零零的破帐篷里。因为对那场车祸的影响感到不忿,草原上的人也并不太待见他。阿爸送了他一把枪,他就在每日天还乌黑时至天蒙蒙亮间挂上长枪往返。这相交的时间里,我不免常与他在河边相遇,他看到我,不怒也不惧,我看他总是空手而归,不疑也不问。后来成了习惯,如果那日我没撞着他,一定要去他帐篷里等到他。没人问过我为什么,我心里模模糊糊的感受告诉我,也许是因为他只把我当作一个叫“达瓦”的人。
记得他刚出院那段时间,车祸像是把他的舌头也拔走了。那时受阿爸的嘱咐,尽管我这个逃逸犯,畏缩如鼠,但还是不得不常去拜访他,给他带一些馕或奶茶。我诚心弥补,他却总是一副泥容,仿佛不曾学会说话。直到那天我带来了他要的画具,才终于在他眼中看到一点活气。他竟是个十足的绘画能手,草原的山川草木,鸟兽虫鱼,都被邀进他的画里。他反而是画画的时候话会多些,画成一段,就要嘀咕一番,像是在对什么人细致地描述。他一动笔,就要一口气画完,有时候绯霞掉进了他眼底,他画出来的仍是朝阳。没什么事儿要忙活时,我就喜欢来看他画画,听他自言自语,我也自说自话。一来二去,我们竟彼此习得了对方的一点语言,偶尔我们也能对上话了。我和他说:“我克死了阿妈,拜瞎了神婆,还害死了你朋友,我是个大灾星。”他说:“我被爹妈丢弃,被朋友嫌弃,被爱人舍弃,我是个扫把星。”我们对彼此露出了不知道算不算安慰的微笑。我问他:“你一点也不怪罪我吗?”他笑容突然消失,说:“不怪你。”又转头回去念叨着画他的画了。
无论他絮絮叨叨的景色多么明媚,他笔下的,我却总觉出些孤冷来。他更擅长画的,是夕阳残照下的树影,浩浩长空里的孤鸟,还有那只总是掉队的跛脚山羊。这里大多时候荒凉空旷,枯草连天,风没有方向地闯来闯去,牛羊在寂静里溺亡。那个秋天的午后,四野昏黑,浓云滚滚,天被压得很低,墨色的风卷着沙草四处乱窜,那一刻我恍然发觉,草原就是一大锅又稠又烂的疙瘩汤,我们和这些牛羊没区别,顺从,忍受,溺亡。
“走吧!我们一起逃离这里!”我撩开帐帘对他喊。
“我已经在逃了,所以留在了这里。”
“这里有什么好的?”
“这里很好,无人在意,无人问津。”
于是我明白了,猎人也只不过是一个从外面世界来的懦弱的人罢了。他说他需要留在这儿,我知道,他是在说他不愿帮我,如果阿爸知道了,会把他赶跑的。于是我又想,如果让他感到在这里不那么好过,他是不是就会带我走了呢?我特意在洛桑丢了一只羊那天带了烤羊到他帐篷里,又趁他不注意拿走他的手表,成天嚼舌根的普布被我套上麻袋狠狠揍了一顿,他鼻青脸肿地坐起来时只看到一块表了……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再清白的水也是浑的。
和籍乐絮絮叨叨讲完这些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我走过去点亮烛火,正四处翻找,试图找到些吃食简单做个晚饭时,籍乐却大喊一声:“快来看!猎人怎么了?”盖着三层羊毛被的猎人突然开始剧烈地颤抖,他全身僵硬,脸色惨白,额上不断有细密的汗珠渗出——翻开被一看,满身的血染红了布料。
我的心重重地垂落——我怎么忘了,他是三年前刚从惨烈的车祸中逃生的伤员啊。
红马奔驰月下,我扑通跪在阿爸面前,求他快送猎人去医院。
“死了就拉去埋!我们收留了他三年,他恩将仇报,还敢拿你威胁我,死了正好!他在这草原多活一天,车祸你在场被泄露出去的可能性就多一分!”
如果族人知道这场车祸是我引起的,这好不容易发展起来的旅游业是因我夭折的——我感到额头被无数支枪杆指着,无数张嘴巴重复念叨着:灾星,晦气,恶霸投胎的家伙……
“可是如果霍临没有急转弯,那现在睡在地里的就是我!那场意外我害死了他的同伴,今天还要再害死他吗?”原来我真的是个灾星吗?“阿爸,盗马不关霍临的事,是我在背后帮忙。”
他不可能没发觉,那几个外来人怎么会绾马笼头,又怎么会刚好知道马最多的多吉家在那个方向,又刚好知道那个时间点无人看守马群。会绾马笼头又会说汉语的,这个草原除了他之外,只有我了。
“哼!我就猜到是你这小灾星在背后搞鬼!”多吉掀开帐帘冲了进来。
阿爸“噌”地站起来:“多吉!你怎么在这儿!你在这儿听多久了?”
“我无意间路过,你们的事我不管,但谁的账找谁算,我多吉不滥伤无辜,做那恶霸行径!你不送医院我送!”说完转身走了,我赶紧追了出去,身后阿爸的声音跟随着:
“你的马我赔!”
四
趴在这张白色软床上,我已经做了无数个千奇百怪的梦。有一天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片夜空,一个两鬓斑白的老者乘坐长了翅膀的牦牛飞上来了,他从怀里掏出一把刷子,就开始呼哧呼哧地刷我,我问他在做什么,他说要把我的月亮刷掉,我又问他为什么,他从怀里掏出一面镜子,那反射出的光猛烈地打向我——山石碎裂,火光冲天,牦牛的血染红了草地,空洞的瞳正对着青天,霍临侧躺在地,从无数只脚的缝中看向我,我大喊:“跑啊!为什么不跑?为什么我怎么暗示你你都不走?”他闭上了眼睛。我和他说:“不要睡!睡了你可能就死了。”我说我再也不耍花招让你带我走了,为什么不走呢?为什么不和我一起走?他嘴唇翕动,我努力去看清他的嘴型,但却越来越模糊,最后糊成一团白茫茫的雾气。突然出现一只手拍我的后背,籍乐把我拍醒,他问我:“又做那个梦了?”我点点头,接过纸巾擦掉额头的汗。
我没有想到会把霍临害成这样。他又一次躺在这间重症病房里,身上长满仪器。籍乐已经能正常行动了,和这十八岁的年轻人不同,这是一个三年前在车祸中差点丧生的伤员。他腹部受到的重击正好击中了当年最深的伤口,脑部也在两次重创下受损严重。这是他昏迷的第七天。医生说如果他明天再不醒来,可能就永远醒不过来了。
“达瓦,我有话想和你说,”籍乐提着霍临的画集过来,“你看过他的画了吗?”我点点头。“看这幅,”他抽出一张,“我在书上看到那幅草原的画是涂色的,但和这幅差不多,应该就是他画的,画的名字是《白的梦》,那本书是去年出版的。”“他之前就来过草原?”我说。“你看这幅,这幅。”他抽出一张张风景画,每一幅名字都是《白的梦》。我不识汉字,在这之前一点也没有发现。“看这幅,”他抽出一张人像,“这是不是那个三年前车祸去世的演员霍白?”我点点头。“你不奇怪吗?他画了那么多张霍白。他很思念他,他们是同一个孤儿院长大的。霍白后来葬到哪儿了?他公司老板接走了他的骨灰,一个我从没看清脸的女人。不,我的直觉告诉我——霍白还在草原。”“怎么可能?我亲眼看见他的公司和粉丝护送他的骨灰上了车。如果不是,我想不明白他为什么宁愿被误会被中伤也不肯离开草原。”
“霍白的确葬在这里。”阿爸突然走了进来,“当年也是在这间房,他提的第二个要求是让我去换出骨灰。”我想到那个夏夜,阿爸蹒跚着走到他身边,伏下身侧耳听他的要求。
“那霍白的墓在哪里?我怎么从没见过?”
“我也没见过。他不让任何人知道。”阿爸说。
“或许,我可能知道。”籍乐转动着眼珠子。
第二日天气还算清朗,只是太阳躲在云后面,阴飕飕的,不小心让风从袖口钻了进来,冷不丁会打个寒颤。我们一行人跟在籍乐身后,各怀心事地走着,皮袍掠过野草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我们就是在这个地方发现他,才能悄悄跟进来的。”籍乐拨开两侧半人高的蒿草,“那大叔就是个骗子!”他往地上啐一口,“妈的老子终于想明白了。我说他盗马时手脚怎么那么利落,原来是有意谋划!牧民常年迁徙,外人根本找不到地方。他带我们在那土窝里守了两天一夜,看来之前就蹲过点,知道猎人会过去。”车祸损坏了猎人的耳朵和眼睛,三个大汉跟在他后面,他竟然都没有发觉——他打猎也总是空手而归。
前方是个小山坡,草苗青翠,粉报春花盛开,大自然最原始的肆意一览无余。很轻易就看到了猎人走出来的一条路,我们循着它向上爬,泥土上仍敷着一层薄冰,我们不时滑倒,再搀扶着爬起来,料峭的春风迎面拍打在脸上,我的额头也裸露在冰凉里。我没有去管它。
爬上坡顶的瞬间,我们不约而同地赞叹出声来——眼前正好可以将皑皑雪山尽收眼底,还未消融的雪折射出彩色的光芒。坡底被山丘四面环绕起来,像一块小盆地,雪山底端融化的雪汇成一渠小溪蜿蜒下来。籍乐掏出画比对,似像非像,一时间分不清是人仿着山画,还是山照着画长。
“你们看那儿。”
我们沿籍乐的手望去,西南方向的一个角落,在摇晃的蒿草间,隐约可以看见一个黑点。
天上稀薄的云缠作一团,风欢腾地在草坡上滑行。我们跑下坡,风灌进我的皮袍,将外袍和裙裾都吹得飞舞,我感觉自己轻飘飘地仿佛也要飞起来了。在这阔大的天地,人是多么渺小啊。
那果然是一块墓碑。我抚摸着碑上的凹槽,一共是六个汉字,这一定都是霍临一笔一画刻上去的,我问籍乐上面是霍白的名字吗?写着什么?
他像不识汉字般磕磕巴巴地说:“友……友人霍白之墓。”
我顺着读了下来,第一个字的形状分明和第三个字一样。
“籍乐,‘友’和‘霍’在汉字里长得一样吗?”
他没说话。
我盯着那个名字,仿佛看到了霍临独自跪在这墓前的样子。他是像平时一样沉默还是一反往常地号啕大哭呢?他会不会后悔那个急转弯?会不会后悔因救下一个灾星而失去了朋友?想到这我就感到胸口有些沉闷。我在碑前跪了下来,我必须得道歉,我想来世有可能的话,让我替你挡灾。而后我又忍不住贪心地祈祷,我和他说,保佑霍临吧,让他醒过来,尽管你很思念他,但你一定也是希望他醒来的吧。
回来的路上,籍乐一直支支吾吾,走得慢慢吞吞。阿爸和多吉腿脚不便,两人并行,嘴里嘀嘀咕咕,像在争吵,又像在商量。我挂念着病床上的人,牵着阿旺独自快步向前。
我乘风一路跑回医院,我有太多的话想对他说。推开病房的门,一看病床上吊瓶、氧气罩、心电仪等俱在,本该躺在病床上的人却不见了。窗户开着,枪还在,画册也消失了。我的心一下子悬空。我扭头奔走在廊道里,逮到一个人就问:“你们见过那个病房的汉人吗?三十多岁的样子,这么高,左脸有一块烧灼的疤痕。”他们一个个都摇头。“他死了吗?他是不是在抢救室里?”一个白大褂呵斥我说:“冷静点,几房几床什么名字?”那个数字和名字在我喉咙里打转,我一下像刚学说话的婴儿般发出哼哼呀呀的语调,半晌后才顺清——重症3 号房1 床霍临。还活着。不在房里吗?他不能随意走动的呀,那可能——我已经跑了出去。
强烈的不安笼罩着我。我一路找到医院大门,又绕着住院楼外的园地找了十几圈,重复认错了几遍身形与他相仿的人,最后只能瘫坐在园椅上,和身旁的松柏一样沉默。“他跑了。”我心里想到这句话的同时,我也听到了身旁那个人坐了下来说:“他跑了。”
太阳露出来了,光把四周都照得金灿灿的,但还是很冷。我突然想起沿河去给他送果子的那个午后,玉河波光荡漾,世界是玻璃和玻璃的反光。他一看到我就走回帐篷里了,再出来时手里多了几张纸。那是一幅画,画里是个女孩儿,一个拢起额发,笑眼盈盈的同族女孩儿,她正昂着头在草里旋步。我隐隐感到似曾相识,有点像央金又有点像卓玛。我问他这是谁。他一言不发,又抽出一张纸叠在那张的后面,高举,阳光穿透下来,女孩儿额上霎时出现了斑驳的黑印。“达瓦,独一无二的达瓦。”他像鱼吐泡泡般缓慢、干脆地吐出这几个音节,留长了的棕色鬈发披散在光里,金灿灿的。
他今天跑了,这个金灿灿的人。或许是这次的遭际终于让他明白,我确实是非避不可的。
“达瓦,你看!”籍乐把那张《白的梦》举了起来,我昂起头望去,光穿透下来,那秀丽线条绘制出的山山水水,在透明的纸面上像泡沫一样虚幻。我马上看到了——山脚下多出了几行蚂蚁般细小的汉字。他用和纸张相近的白色颜料写在后面的纸上,再把两张粘起来。
“善恶报应,祸福相承,身自当之,无谁代者……忏悔,他好像在忏悔。”他眯着眼睛看,陡地瞪大起来,“达瓦,车祸和你没有关系!是他们之间发生了争吵,在看到你之前,方向盘已经滑了出去!他利用你们,他要骗你阿爸去换出骨灰,他要去找霍白的墓地,他要建他们的合冢……达瓦……达瓦……”
籍乐的声音渐渐远了,眼前仿佛有无数个白点晕染开来,我看到他们在车里争吵,看到躺在担架上血肉模糊的人,看到那天晚上羊油燃烧的火焰下他忽闪而过的泪花——好像是阿爸和多吉惊慌地跑来,白大褂说:“集中,集中,不要涣散。”
一束光打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