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农民的躬耕纪事

萧逍遥

月华如水的深秋之夜，我身着防蚊服，来到了森林之中种了一年的菜园，南瓜藤和辣椒树依然开着花，新种的白菜苗、萝卜苗正茁壮成长，仿佛能听到吱吱向上的声音。

遥望皓月星空，纵观中国几千年的历史，官员亲自躬耕者少之又少。古代官员多为学识丰厚、阅历广博的知识分子，相当于现在的作家、诗人、学者等。然作为世界上最发达、最悠久的农耕古国，浩瀚的文化思想星空，躬耕文化却只是一颗散发着微芒的星星。皆因为：官宦世家出身者，自然没有躬耕传统；乡野底层逆袭为官者，年轻时发奋读书搏功名，无暇去田野菜地躬耕，告老还乡时，辞官回乡后，多是家丁或雇人躬耕，自然少了体味亲自躬耕之苦、之乐，也就少了躬耕的人文思考及哲学探索。

我卸任后，在网红长沙的一片森林里当起了躬耕的“城市农民”，荷锄飞汗，奇风异象，喜乐伤悲，万千感悟，略记之。

城市森林边苦拓荒

我还记得二〇一〇年上海“世界博览会”的主题——“城市，让生活更美好”。我们参观了几十个国家创意独特的展馆，大开眼界，当我们来到英国馆时被深深吸引，英国国家馆造型独特、创意新颖，把农业林业的专题做到极致，由设计界的“达·芬奇”设计的“种子圣殿”，六万余根植物种子的触须向各个方向伸展，彩色光影变幻莫测，奇妙壮观。馆内最令我印象深刻的解说是：未来时尚——城市农民。

这个新鲜的词语一直浮现在我脑海里，我想或许有一天，我也会成为未来时尚的实践者。其实，不知不觉，它就像那些根须发达的种子一样，早已在我体内茁壮成长。 去年秋天，我终于选择在一片森林的路边开荒造地，经过一番准备，开始投入工作，但不到一个时辰，我就汗流浃背、气喘吁吁，锄头挖到荒草下面的石头，立即缺了一角，接着锄把与锄头分离，我也腰酸背痛手发疼。一瞧，原来双手起了好几个血泡！

罢罢罢，我丢掉锄头落荒而逃。 当农民，苦苦苦。

半个月后，双手恢复如常的我驾车到长沙城郊一家农业生产资料店购买了一把新锄头，还买了一把开荒的铁耙，非常像电视连续剧《西游记》中猪八戒使用的钉耙。继续当城市农民。一阵猛挖，挥汗如雨中，我把一块块的建筑垃圾清理走，把大小不一的石头丢弃一旁，正用力把一个大石头挖出，但见砰的一声，锄头把断了！我本可以用铁耙继续挖，但想到了古代一些战争出征时，旗杆被风吹断大煞风景，大不吉利，再次停下开荒造地。

我双手不再起血泡，只有些粗茧，是个大进步。

回到家中，冲洗净臭汗后，打电话给乡下一位亲戚，请他在乡下买两把结结实实的锄头，锄头与锄头把铆紧些，尽快托人捎过来。不想这位亲戚过两天要来长沙办事，亲自把锄头带了过来。我以试试新锄头为由，邀他协助我继续开荒。长期在农村一线干活的农民开荒水平实在高，我们一起努力，个把时辰，终于把三十平方左右的荒草地、乱石地、建筑垃圾地挖得平平整整，再用半个时辰，从旁边的松林中运来黄色松土覆盖三十公分，一块新菜地造好啦。

我咨询这位亲戚，现在应该种什么菜，没想到亲戚居然从背着的包包中取出白菜、萝卜种子，麻利撒在新菜地里，并叮嘱我浇水、追肥等事项。

几天后，看到未下雨，我买了塑料桶子、水勺，从不远处取水浇地，期盼白菜、萝卜种子早日破土而出。

正当我大汗淋漓取水、弓腰浇水干农活之时，空中响起飞机的轰鸣声，我抬头看去，一架大型客机近距离飞来，近得可以看清飞机的颜色、机身图案。如果旁边有摄影师，可以拍一张传统与现代共存的图片；如果身边有画家，可以画一幅科技与农活同框的油画。

长沙持续干旱，恍如“旱季”，只得浇水、浇水、再浇水，十余天后，看见稀稀拉拉细小的苗子羞涩长出。

我一阵欣喜。

因忙于收集多年来发表的小说、散文、随笔、评论，拟出版作品集，我跑南跑北，东翻西寻，半个多月没顾得上去菜地，白菜、萝卜也许已经茁壮成长，可以吃小白菜、萝卜苗子娃娃菜了吧。

我满怀希望来到菜地，映入眼帘的竟是惨不忍睹的景象：黄黄的有些板结的菜地上，癞子似的长着几根小小的、东倒西歪的白菜苗、萝卜苗，奄奄一息的。我不太情愿地浇上一桶水，把桶、勺一丢，愤愤然离开菜地。撂荒吧，一年后生土变成熟土，再种不迟。

一番折腾，我想到了辞官返乡、醉心田园、偶尔躬耕的陶渊明，他是官、文、农“三栖”，我也尝试“三栖”。“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陶渊明这农民当得不称职，也不提农耕的艰辛苦痛，应该算是“伪农”或“懒农”吧。倒是唐人李绅的《悯农》——“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写出了干农活的难为；白居易的“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亦真实反映农民的苦辛。

险象环生除虫患

世上事一帆风顺、一举成功的少。种菜也是如此。

偶然中，我邂逅一位种菜高手，他明确指出，新开荒的土地同样可以种出菜来，撂荒一年未必成为熟土，成为熟土的有效方法就是不间断地耕种、耕种。还说要当好“城市农民”，需要花点时间研究农学。

我当夜就在电脑上、手机上查阅农学知识，果然让我收获多多。躺在床上，又记起农村出生长大的一代伟人毛泽东曾经归纳的“农业八字宪法”——土、肥、水、种、密、保、管、工。

我决定重返菜地。

第二天是周六，我早早起床，散步健身之后简单用过早餐，便扛着锄头来到菜地，经过仔细观察、分析、思考，发现四大问题：严重缺水、土壤不肥、种子量少、光照不足。农业八字宪法，头四个字都有问题，加上光照不足，哪能种出菜来呢？

发现问题，立即解决，否则连“草盛豆苗稀”的陶渊明都不如。我马上驱车购买有机肥、复合肥，还有优质快菜型白菜种子、速生萝卜种子。我把板结的地块挖松，布上有机底肥，补上种子，又把复合肥溶于水，轻轻浇在稀拉拉的白菜、萝卜苗边，森林遮住了阳光，应该可以靠水和肥料弥补。

为对抗长沙少有的“旱季”，我一天一浇水。功夫不负有心人，通过我的辛勤劳动，开荒时种的白菜、萝卜叶子转青，不久就吃上了萝卜娃娃菜，不会种菜的妻子特意来扯菜，大赞我这个城市农民干得好。新补种的白菜、萝卜也破土而出，长势良好。小小菜地，仿佛已有丰收的喜悦。

正当我享受劳动成果、洋洋得意之时，可恶的虫子来捣乱了。

最先发现长势正好的白菜，突然不长了，不仅不长了，叶子慢慢发黄了。翻开叶子一看，叶子的背面爬满了绿色的小虫，像一粒粒芝麻，紧紧贴在菜叶上，用手指弹菜叶，居然不动，仿佛万能胶粘着一般。部分萝卜叶子背面也有这种虫子。再一看，有些白菜叶子被虫子咬出好多洞来，有些白菜叶子卷着，卷着的叶子中竟藏着粗粗的大青虫。一些白菜蔸蔸被咬断了，土中肯定有隐藏的“地蚕老虎”。

令人恶心，大煞风景。

用农药可以杀死这些虫子，但会留下农药残留，再低毒高效的农药也不可避免。而我当城市农民，除了健身、写作、充实生活，还有吃放心菜的考量。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使用农药。

我立即上网查阅不施农药的杀虫视频，方法很多，有的用醋杀，有的用辣椒水杀，有的用十滴水杀，还有的用米酒杀。

我深知杀伐要果断。《易经》早已言说，心软之人便是无福之人。我立即到商场购买最辣的红色小尖椒，回家关紧厨房门，用锅熬煮三十分钟，呛得我喷嚏喧天、鼻涕飞泻！妻儿见我狼狈状，幸灾乐祸大笑。我推开厨房玻璃门，一股辣浪直冲客餐厅，立即把妻儿呛晕，她们急忙忙躲到卧室里去了，闭门久久不出。为增强杀虫效果，我又在辣椒水中加入些许白醋、十滴水、米酒、高粱酒，按视频提供的比例加入稀释的凉水，装入大大的喷壶中。

我提着重重的喷壶，来到菜地，对着长虫的菜叶，猛地喷将起来：“可恶的虫子，我宣布对你们——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翌日下午去查看杀虫效果，把我嘴都气歪了，估计虫子们喝着酒，品着醋，就着辣椒水，微醺之后食欲大增，更加肆无忌惮咬起我的蔬菜来！

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不再相信网上的环保杀虫视频，基本上属瞎扯蛋，连夜电话咨询上次邂逅的种菜高手，他的意见是，鉴于菜地不大、菜品不多，可以试试物理方法除虫：烧杀掳掠。

第二天傍晚，我带上杀具，气势汹汹来到菜地，用长长的镊子夹住一条毛毛虫，放入大蜡烛玻璃缸中一烧，毛毛虫顿时成了肉肉虫，扭动身子立时毙命！这毛毛虫高蛋白，可以作肥料，就在地里挖个小坑与其他虫子一道作肥料吧。用长长的尖锐剪子瞄准爬在菜叶上正收着翅膀的绿色长虫，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其咔嚓剪成两截，虫脚弹动一会后毙命，丢入虫坑中。把叶子背面爬满芝麻状绿色虫子的白菜连根拔起，将只有一片叶子爬满虫子的叶片剪下，堆在旁边的硬石板上，用脚使劲碾磨，虐成虫酱，再丢入坑中。把藏在土里巨大的“地蚕老虎”挖出，用锄头拍死，一并丢入虫坑中。

突然间，一只蜈蚣蹿了出来，浑身泛着油光，飞快地向我奔来，我一时大惊！蜈蚣是代表被虐杀的虫子来复仇了吗？我马上退后一步，迅速意识到这是你死我活的搏杀，关键时刻必须杀伐果断，完全不能有半点犹豫。我操起长长的锋利剪刀，弓腰快速出手，倏地将快速攻击爬行的蜈蚣拦腰剪断，剪断的蜈蚣前后两截身子，居然弹跳老高，无论弹到脚上、手上还是身上实施垂死攻击，都极其危险！我立即跳后几步，远距离看着蜈蚣反复弹跳，待弹跳减缓，操起放在旁边的锄头上前用力拍打，方才取得彻底胜利，并用锄头将拍成肉酱的蜈蚣钩入虫坑中，覆盖厚土，“坑杀”无赦。

物理除虫，险象环生，大功告成。

万物皆可自救

去年冬天，我决定扩大菜地面积，让自己这个“城市农民”有地可种、有活可干、有汗可洒，丰富菜的品种，加上有几个月种菜经验，力争在一年内实现“蔬菜自由”。为此，我做了两件事，一是选择在森林深处一块阳光充足的茅草地再开荒，二是四处调运有机肥料，早早打好肥料底子，以便来年春暖花开时多种蔬菜。

我当城市农民，对肥料比较讲究，不仅选有机肥，而且还要无臭味。人的粪便臭烘烘的，虽肥，但坚决弃用。茶油、菜籽油压榨饼，虽不臭且带香，但需要放到水桶、水缸中浸泡发酵一个月，发酵后臭得半里地远，也弃用。马上就有了不臭的有机肥，一位在长沙打拼的老乡，从隆回带来了近二百斤干牛粪。这干牛粪，不仅是大西北、大草原人们冬日的最爱，也是南方农民的宝贝。傍晚时分，老乡和司机气喘吁吁从车尾箱中抬出两袋大大的沉甸甸的干牛粪，放到我新开的菜地中。这干牛粪，不仅不臭，而且带香，袋子上洒了不少花露水。第二天因有事，没去撒肥，第三天下午才扛着锄头去撒肥，到了菜地一看，两大袋干牛粪早已无影无踪，被小偷拉走了。我愤怒难忍。看来种个菜，不仅要与虫斗，还要与人斗！种菜也需要保持斗争精神，这么隐秘的新开荒菜地，竟然丢了肥料。

又一位远方的朋友正准备来长沙办事，听说我种菜需要不臭的有机肥，立马从中原地区一家大型养鸡场购买了五袋烘干的鸡粪肥，开着越野老爷车千里迢迢赶来了。千里送鸡粪，礼轻情意重。这次吸取上次的教训，肥到立马一起动手，把五袋干鸡粪全部撒到菜土中，并覆盖到位。据说这家养鸡场，不仅卖鸡蛋、卖鸡，还卖鸡粪，每天都有现代化的收粪机将湿乎乎的鸡粪烘干，然后打包出售，三层包装，毫无臭味。当我们把肥料全部撒好后，一看袋子，每袋五十斤，五袋刚好二百五！朋友与我相视大笑。

春天如约而至，秋日种的萝卜、白菜，长势良好，白菜见到春天的阳光，立即长出白菜苔，采摘十五分钟后煮着吃，鲜嫩甜美，这是当城市农民的独特收获与享受。看到三月春光明媚，我早早地播下了苋菜种子、空心菜种子、豆角种子，栽上了从市场购买的辣椒苗、茄子苗、黄瓜苗、西瓜苗、苦瓜苗、丝瓜苗、西红柿苗、南瓜苗，还栽下五十棵玉米苗。农学要求是四月中下旬或五月初栽种为宜。干工作要敢闯敢试，种菜也是如此。

春天的气温是娃娃脸，风和日丽没几日，立即大雨寒潮，把菜苗子冻得瑟瑟发抖、贴地自救，只有辣椒苗、玉米苗无惧风寒。播在花盆和菜地的苋菜、空心菜、豆角种子，悄无声息，土块被大雨浇成板结黄色的圆形烙饼和长方形毛糙黄坂。四月初总算迎来了久违的阳光，气温回暖，花盆里在寒冷雨水中浸泡了一个多月的小小苋菜，居然没有沉沦烂掉，她们团结一心，齐心协力，呼喊着人类无法听懂的号子，用小得似针尖的嫩白身子，齐刷刷把厚厚的板结土块撑开成龟甲状，再撑破小块的龟甲，奇迹般地破土而出，迎接阳光和雨露。

我万分敬佩小小生命的神奇伟力。

身强体壮的空心菜、豆角也破土而出。

阳光过后便是风雨。在风和日丽中茁壮成长的各种蔬菜，不久遭遇一场大风大雨，风吹雨打，一片狼藉，唯有辣椒树苗、茄子树苗、玉米苗杆全部选择躺平。

曾经挺拔向上的辣椒树苗全部贴地躺平，远处一棵高高松树的枝干被大风吹断后飞砸在辣椒树中，躺平的辣椒树均躲过一劫，唯有一棵平日长得最茁壮、最挺拔的辣椒树，扛过了风雨依然挺立、绝不躺平，但马上被飞来的大松枝拦腰砸断，上下只连着辣椒树皮，惨不忍睹。但这棵辣椒树后来居然活了下来并结出小辣椒。我敬佩这棵辣椒树顽强的生命力。

我惊讶地发现，所有的蔬菜都有自救功能：南瓜苗、黄瓜苗、豆角苗、西红柿苗被阳光一照，慢慢地都正了型，辣椒树、茄子树加持一根根木棍、竹竿，用绳子、布条一扎，可抗五级大风而不再躺平。

躺平有时是一种可以保护自己的生存方式。

自救能力最强的当属玉米树。先天夜里暴风骤雨，吸收了中原有机肥的强大营养而茁壮成长的粗壮玉米树，全部被动、主动向东方躺平，仿佛战场上匍匐前进的勇士。次日下午去查看时，短短十来个小时过去，躺平的玉米树离地三公分的玉米秆上，居然长出三圈粗粗的彩色大根，向立起来的方向猛拉。如此神速长出粗壮的彩色大根，令我惊讶无比。

北方、南方最寻常的玉米树，竟然有如此强大的自救能力！

蔬菜世界的战争与和平

作为生物的蔬菜，比当今的人类社会更加内卷。卷战尤酣。

有一棵茄子树，长得趾高气扬，容不得其他茄子树与它共同成长，它伸出一片片大叶子，把东西南北四棵茄子树粗暴遮压，典型的超级大树，仿佛在吼：“你们他妈的长得与我一样高、过我一样的幸福生活，我他妈怎么受得了！”。

我发现了这个严重的内卷问题，如果采取绥靖软弱政策，犯《易经》提醒之忌，周边的茄子树将无法生长。我从网上购买专用的树枝裁剪刀，使用武力，三下五除二把“内卷大V”茄子树剪断于地下，并踏上一只脚。

在维护了茄子树世界的和平，解决了内卷问题之时，外卷又出现了：我发现茄子树们特别容不得相邻的其他蔬菜在自己边上成长，它长出又大又厚又硬的叶子，把旁边的空心菜严严实实遮住，把辣椒树野蛮压住。我立场坚定，决定也用剪刀武力解决外卷问题，嚓嚓几下，直接把挑衅的茄子树大叶子剪掉，保留规规矩矩的叶子。不久，叶子与树干相连的部位飞快长出长长的枝丫与叶子，伸得更远，遮压更多的其他蔬菜，简直无视处罚且变本加厉！为防止再剪它，它在新枝丫上开出两朵艳丽的茄子花，分明在挑衅：“我开花怀孕了，你敢再剪我？！”。

我不忍下手，只能眼睁睁看着它把旁边的辣椒树死死遮着压着，辣椒树越来越小，一花未开，仿佛祥林嫂一般，不断重复一句话：“茄子树大哥行行好，给我一点阳光吧。”只有空心菜无语，谁要它心是空的呢。

茄子的外卷不久出现反转。

一个月以后，我去摘茄子时发现爱挑衅的高大、粗壮且结着茄子的茄子树居然倒地了。原来嫩小、无心无肺的空心菜，竟然在茄子大叶的遮压下悄然生长，三颗并无长藤基因的空心菜奇迹般长出一米长的长藤，从三个方向出发，汇聚一起，死死缠住挂着大茄子的枝丫。五米外的南瓜藤顺着草坡爬行，突然折返，增援反攻的空心菜，像黑龙一般压在茄子树的另一枝丫上，无数根“龙须”紧紧缠住茄子树干，喜爱内卷、崇尚侵略的高大茄子树狼狈倒地。

受压迫者成功报仇雪恨。

我看到眼前的景象，既无比惊讶又大惑不解，处理的方式简单粗暴且不讲公理：把空心菜三根缠住茄子的长藤掰开、剪断；把南瓜藤缠住茄子树的“龙须”剪断，将南瓜藤拉回草坡上；把倒地的茄子树扶正，摘下长长的油亮亮的茄子回家吃。我完全从利益出发，根本没有考虑空心菜的反外卷、反压迫及复仇的正义性，没有考虑茄子树挑衅在先、有错在先，没有考虑南瓜藤“千厘（厘米）迢迢”前来支援的侠义性！只是考虑几根空心菜量太少，不够吃；南瓜藤可以爬到坡上，不要来辣椒、茄子、空心菜地添乱；茄子树满挂茄子，能给我提供分量足足的食物，我得保护茄子树呀。我处理完后，仿佛有声音从菜地里传来：“朋友，你得分清青红皂白，维持蔬菜世界的公平正义、规则秩序啊！”

在炎热的夏日，我打了一个冷颤。

新菜地里，黄瓜藤与丝瓜藤卷战正酣，黄瓜藤仗着身强体壮，把细细的丝瓜藤缠住不放，可怜的丝瓜藤兄弟，尽管也吸收了中原有机肥养分，也反缠黄瓜藤，但毕竟实力不如，不久败下阵来，最后没有结出一个丝瓜便干枯死去。我这个蔬菜主人，在黄瓜藤与丝瓜藤的卷战中选择袖手旁观不作为，因为它们互缠太紧，无法用手把它们分开，一旦动用剪刀大范围剪断，很可能双方都死，只能听天由命，任它们决出生死吧。

黄瓜我所欲也。丝瓜亦我所欲也。

卷战胜利的黄瓜藤给我奉献了一批批又大又甜又嫩的带刺大黄瓜。

不作为有时是一种最好的作为。

西瓜藤也是内卷外卷高手，它与南瓜藤一样，都是以藤须为抓手，南瓜藤的藤须颇似“龙爪”，粗粗长长三根须爪，由一根主爪、二根辅爪组成，抓住植物后还可以长出两根须爪来，形成“五须龙爪”；西瓜藤与黄瓜藤、苦瓜藤、豆角藤一样，都只有一根须爪，一旦盯上一物后，其须爪可以将物体缠绕五到六圈，法力无边。

栽种在新菜地里的西瓜苗只有五棵，但吸收了中原有机肥的营养，肆无忌惮地野蛮生长，它一会爬到另一株西瓜藤上，被压的西瓜藤主藤动弹不得，马上长出杈藤把内卷的西瓜藤抱住缠斗。长在边上的西瓜藤不屑于内卷，野心勃勃地外卷侵略，它把长藤吊在两株西红柿树身上，同样营养丰富、长得粗壮的西红柿树，经不住长长的西瓜藤的吊压，趴在地上。西瓜藤尝到了外卷侵略的甜头，又往前吊压两米开外的辣椒树，长得粗壮的辣椒树在上次暴风骤雨之后，被我扎了竹竿绑定，西瓜藤外卷吊压不倒辣椒树，便伸出须爪，缠住了辣椒，辣椒要么干掉，要么烂掉。西瓜藤外卷越过辣椒树群之后，继续前进，爬到七米开外与菜地最北边的大片南瓜藤缠斗在一起。我第一次栽种西瓜，不知道西瓜藤能爬行七八米甚至十米，是西瓜藤的基因如此，还是有机肥施得太足呢？这西瓜藤不在辣椒树下隐秘处结瓜，而是爬到辣椒树外与南瓜藤接壤的阳光下，结一个西瓜，我每三天拍一拍照片，长到五斤左右时被小偷摘走了，令人气愤。

豆角藤与苦瓜藤都是细藤，却是一对冤家，豆角藤开紫花，苦瓜藤开黄花，均艳丽无比，明明各自都有供自己爬的竹竿或树干，却卷性十足，豆角藤爬到苦瓜藤上缠着，苦瓜藤也不示弱，也爬到豆角藤上缠着。我是分也分不开，扯也扯不清，仿佛见到农村的两个少妇打架，互相揪住对方的头发不放呢。

玉米树不但有超强的自救能力，而且品格高尚，身子直直挺立，胸怀两个丰满的玉米，留着时髦的黄色发须，静静地等待主人前来抚摸、品尝，互不内卷，也不外卷，崇尚和平，乃谷物世界的谦谦美君子。

花间的爱情和生命

我当城市农民，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大藤大叶的南瓜藤竟是雌雄公母一藤，一根南瓜藤上既开着硕大的公花，也开着艳丽的母花，金灿灿、粉嘟嘟向着蓝天绽放。

公花一根长长的秆子顶着金灿灿的花，花中竖一根金色的粉秆，高傲地向着蓝天炫耀，仿佛躺在海滩上晒太阳的欧洲男士，花裤衩垫在屁股下，野性招摇。母花是怀着宝宝才开的花，它的艳丽之花开在已经成形的小南瓜上，花中六瓣粉色的花蕊拱成粉嘟嘟的花芯，妖娆美艳，暧昧性感。

我读初中时，协助阿妈种菜，当时就分得清南瓜藤的公花和母花，但观察不细；也采摘过公花回家煮着吃，公花煮熟后异常甜软，是一道美味。现在我自己种菜了，看到南瓜藤上长出一排的公花，忙用剪刀剪下，回家掺猪肉中煮食，又尝到了儿时久违的美味。母花也见开放，但有点姗姗来迟，且明显是公多母少，母花挺着个大肚子，开花挺不容易的，我绝不会误摘当美食，那是罪孽呢。

看着母花绽妍而后凋谢，小瓜一天天长大，我十分高兴，基本上每天都来看一次，不到一周，突然发现已有半斤重的小瓜停止生长且出现发黄症状，再过两天居然从粗壮的瓜把上掉落于地！另外两个小瓜，更是早早就掉落了。我十分沮丧，大失所望，大惑不解。难道是可恶的虫子天敌来捣乱？还是不怀好意的嫉妒者来祸害？

我想到了鲐背之年的阿妈，当年她是种过南瓜的呀，马上向老“专家”请教，阿妈声音洪亮，风趣幽默：“南瓜公花母花也要谈爱呢。小南瓜掉落八成是公花冇及时授粉给母花。传授精粉主要靠媒婆小蜜蜂帮忙，如果公花开得少或者下雨小蜜蜂不工作，母花难得结出南瓜呢，晓得么？”

原来结个南瓜也要爱一回哦。

我大感惊奇，也茅塞顿开。第二天早上，虽有毛毛细雨，我仍带上妻来到菜地，专门研究解决这一独特问题。粗大的南瓜藤上刚好有一个大肚母花开放，三米开外亦有一公花开放，但等待许久，根本不见小蜜蜂、小花蜂前来传爱，只有一群蚂蚁爬入花蕊。

妻听了我的讲解，异常兴奋，忙把公花、母花拍下，传到微信群中，并发了一段文字大发感慨。

我也一边等待一边奇思妙想：造物主既然要南瓜花雌雄互爱，为什么不让公花开在母花边，来一对并蒂花开，非要第三方来帮忙呢？导致好多的美丽母花无瓜而终。

毛毛细雨慢慢大了起来，传爱之蜂看来不会到来了，难道又让这朵大而艳丽的母花郁郁而终？昨晚阿妈也没有指出无蜂情况下怎么办啊。

妻等得不耐烦了，胡诌一句：“小蜜蜂不来了，你帮它人工做爱呗。”

我顿时恍然大悟，眼看雨越下越大，忙将公花折下，把公花三公分长的“花枪”，直直插入母花的花蕊中。

几天后忐忑不安去看花，母花已凋落，但见小南瓜不仅没有掉落，而且长大了一倍，胖胖乎乎，煞是可爱。

今年六月二十三日，我把两个胖胖乎乎、六七斤重的大南瓜摘下，拍照留念，纪念人工授粉的成功。

南瓜，是爱的结晶。

种菜也是一门哲学

当城市农民整整一年了，感劳动之艰辛，观风雨之变幻，敬生命之伟力，思人类之作为，我感悟良多，收获满满。

把种子播下，把秧苗栽下，我突然多了一份爱心与牵挂，菜地里的种苗，成了我风雨中的宝贝。我每天早晚都要来到菜地，细心观察它们的成长。看着它们破土而出，一天天长大，心中充盈着幸福与喜悦。连日大晴，期盼着老天快点下雨；连续大雨，又盼望着老天快点天晴；晚上睡觉被大风大雨惊醒，首先想到的又是菜地里的宝贝。这一份牵挂，是其他人无法理解的独特情怀。

蔬菜瓜果长大了成熟了，一篮篮提回家，那一种获得感、成就感、幸福感简直无法用语言描述。

我体会了劳动的艰辛。劳动是美丽的，劳动是充实的，劳动是艰辛的。劳动让人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劳动会让人手长厚茧，皮肤会被茅草划破，劳动还会遭遇蚊叮虫咬。在炎炎夏日，我选择早晨去菜地干活，以避开中午毒日的暴晒，但早晨并不凉爽，气温也是30℃左右。为了保持蔬菜的良好长势，要用剪刀剪除杂草。草中的蚊子是一窝窝的，尽管我脚穿长袜，身着长裤，脸、脖子、手臂上抹了厚厚的风油精，但蛰伏多时的蚊子，拼了命也要吸一口我的○型“唐僧血”，我啪啪击杀，那些小妖精前仆后继、奋勇向前、视死如归，我的手臂、手心全是拍死的蚊子和血，被小妖精叮了的手臂奇痒难忍，凸着排排肿包。

我选购了二套防晒又防蚊的衣服，穿上后仿佛深山养蜂摇蜜人，浑身裹得严严实实，长长的帽舌还可以遮住太阳晒脸，全身只有眼睛没有裹住，但有眼镜遮着。劳动最耗时间，一不留神就是两个小时甚至三个小时，蚊子已咬不着我，但额头上的汗水常把我的眼镜泡花，眼前一片模糊，我不得不停下来擦汗擦眼镜片。城市农民的体验，让我更加珍惜蔬菜、瓜果、玉米及一切粮食，也理解了农村的年轻人为什么想方设法要离开祖祖辈辈耕种的土地。

种菜这个过程，可以让我感受到生命的伟力。小小蔬菜，它们在大自然中是微不足道的。特别是小而又小的苋菜种子，那么能抗住严寒，不沉沦，不懈怠，用嫩嫩的苗身，团结一心顶开板结的厚土，这生命的伟力让我感佩不已。从南瓜的爱情故事里，我也窥见了属于蔬菜瓜果们的爱。

种菜也让我转变了一种思维。我在城里工作生活多年，逐渐养成了城里人的思维，见不得垃圾粪便，见着立即绕道走，有时不小心踩着了，一个星期都不爽。现在，我的思维有了大转变，看到牛粪时已是欣喜，那是有机肥啊。这是典型的农民思维。面对一堆粪便，城里人看到的是肮脏与不雅，农村人看到的是肥料与丰收。前不久到一个农村朋友家去吃饭，看到他们家门口有一堆冒着热气的大牛粪，我满心欢喜：“恭喜恭喜，老牛给你们送来了有机肥，快捡收起来，免得被雨水冲走了。”种菜居然转变了我的一种思维。

当我看着菜地里绿油油的一片，它们是从我的手上诞生，一种自豪之情便油然而起。也想到，只要有大地和汗水，就会有万物生长啊！

我爱风雨中自然成长的宝贝，我爱大地上辛勤的劳动与创造。

种菜，其实是一门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