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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书亚树闪光的地方

2024-01-16淡巴菰

湖南文学 2023年12期
关键词:史蒂夫沙漠

淡巴菰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身在美利坚最广袤的大漠中,目之所极,脑海中闪过这古语。望一眼不懂半句汉语的犹太大叔史蒂夫,这句话卡在喉咙,又被我吞了下去。

史蒂夫戴着像匪徒的扁黑墨镜,把车开得超速飞奔,那灰色的雷克萨斯却像一只小小的甲壳虫,卖力得有点徒劳——这二十万英亩,占加州五分之一面积的莫哈威大漠实在是太辽阔。天空倒不是青黑色,而是那种让人想到一往情深这四个字的碧蓝,像是被浓缩过的矿物颜料,不含一丝杂质。土黄色的大地,也很纯粹,似乎不含一滴水分。经过一个长夏的烈日炙烤,一阵微风都可带起干涩的沙尘。没有鸟鸣。偶有褐色的蚂蚱飞起降落,像迷你直升机,翅翼发出金属振颤声,短促又响亮。低矮的灌木被风吹削得失去所有棱角,它们像一群繁殖过度、没有天敌的绵羊,披着一身黄尘,静等严冬那个屠夫的杀戮。

史蒂夫出生在芝加哥,地道的city boy(城里人),西迁到加州已经三十年,听我邀他同行进沙漠去访印第安人,还真有点兴奋。他说读大学时校园倒有几个印第安后裔的身影,可他们早完全西化,除了肤色黑一点颧骨高一点,和其他人没有两样。那天我们都有点莫名的兴奋,期待着偏离生活的正轨,坐在印第安老妇芦娜家里,见证一下命运对人类的不同安排。

从我客居的洛杉矶西部小城Santa Clarita 出发,路线很简单,沿14 号公路一直向北偏东进发。初秋的阳光仍然炽烈,照耀着路边浅褐淡棕色调的田野。加州被称为The Golden State,金色之州,除了一百多年前的淘金热,还因为常年干热带来的地表特征:荒山野岭上无处不在的燕麦草一到夏季就像被火炉烘焙过,遍野的金黄,随风起伏,像一匹随大地铺陈开的绸缎。而那些和印第安人一样土生土长的耐旱灌木,被烤干了最后一滴水份后,枝叶和果实都成了红棕色的标本。人或动物走近了,便闻到它们身上散发出来的描述不出来的香气,像刚出炉的酥脆的点心。

年过七旬的史蒂夫说当年搬离芝加哥,就是受不了那五大湖区冰天雪地的冬季。他说虽然加州生活成本高,但实在喜欢这里四季艳阳的好天气。“为这里的阳光埋单,值!”可最近他开始忧心,说加利福尼亚这个财大气粗的富州迟早会被自然灾害毁掉,过去十年间就有七百多万英亩的林地被山火吞噬,占加州林地的四分之一。“我相信加州人最终将因为缺水被迫搬离。今年有一千二百口水井成了枯井!难以想象,往年的夏天干掉一百口井的时候都极少!”看到路边一个水库还有水,他似乎有点欣慰,说当年一些印第安部落就是因为被白人把水引走了而彻底一蹶不振。

想到芦娜所在的莫哈威沙漠,我说她如今吃水也许更成问题。史蒂夫好奇地问我怎么认识了一位土著,还竟被欢迎上门做客。“很简单,我常去逛离家不远的跳蚤市场。芦娜有个小小的摊位,卖些杯盘碗碟和二手衣物。我跟她手里买到过一对日本香薰炉,小如桃状的白瓷,绘着蓝色的兰草。我还跟她买过一顶棒球帽,灰白色,简简单单,没有任何logo(标识图案)。我喜欢她,虽然她很可能是最穷的小贩——她的衣着让我想起中国七十年代的乡下农民。可我相信她是好几百个摊贩中最不贪心的人——人家问价,她总是垂眼低眉报出个数字,一块,或两块,一件野兔皮的坎肩,也不过十五块。她本来说话声音就低,带着很重的鼻音,谈钱似乎让她难为情,浅古铜色的脸上浮着谦卑的微笑,似乎人家给钱是在行善,她要心存感激。”

我们每次见面,不过都是有限的几句闲聊。她是那种小时候不显年轻老了也老得不太明显的人,大约七十岁,淡眉细眼,瘦小枯干,却留着直长干枯的披肩发。发量少,颜色时而深棕时而暗红,而且色彩不匀,可想是用廉价染发水自己鼓捣的。我只知道她有个女儿,远在旧金山,嫁了个在大学当教授的丈夫。“我的姑爷说很喜欢我那沙漠里的家,说住惯了城市,很向往那荒野的宁静。我也喜欢我的家,虽是穷沙漠,可远近都有约书亚树,见惯了,跟老朋友一样。到了晚上,星星好密好近,在头顶闪光。不管别人怎么看,我爱我的家。”那是她跟我最长的闲聊。

史蒂夫看到过我淘到的各种宝贝:油画、瓷器、铁艺、铜雕、木刻……总啧啧称赞,叫我Swap-meet queen(跳蚤市场皇后)。他是探险家,好奇地开车一小时前去约我同逛,只选中一本旧版图书,收录了美国所有的ghost town。鬼镇,被传闹鬼,其实不过荒野中废弃了百年的美国先民聚居地。

我曾特意带他去芦娜的摊位,可她没出摊儿。此后有半年左右,她像一滴消失在沙漠里的水,彻底没了影踪。那个摊位偶尔被临时的摊贩占用,多数时候就空着,像个豁牙,或一个补丁。

我有时和房东杰伊同去市场,却因为兴趣不同往往各逛各的,打电话约会面的地点,“那个印第安人的摊位”成了我们俩才懂得的地标。“她可能已经死了。”每次,我都忍不住小声嘟囔一句,像是说给杰伊听,更像是自言自叹。市场西边大树底下的墨西哥汉子比她消失得更早,疫情伊始没几周就再也没有露过面。瘟疫已经夺走了一百多万美国人的性命,我怀疑那个脸上总挂着无奈的微笑、眉间有道川字纹的中年男子死了。我跟他手里买过一条Tiffany 的细银手链,至今戴在手腕上三年了。那株高大的白杨树也不知几时竟被伐倒了,只剩下一截粗大的树桩,被后来的摊贩顺手放上几件物品当起了桌子。

总是寻芦娜不遇,我已经不抱希望再见到她了。

忽然有一天,我欣喜地看到芦娜现身了!她仍是那么枯瘦,像个影子,立在那儿,低头忙活着把一串手链上的珠子理顺。还在那个约六平方米的老地盘,多数东西都摆在地上,细小的物件就摆在支起的两张小桌子上。“天哪,你还活着!”我快步走上前,顾不得别人的扭头张望,大声说。瘟疫之故,久未见面的人,再次重逢,竟是劫后幸存的惊喜。“你还活着!”这一声悲凉之叹,原来不只是战争期间离散的人才能体会到。

“是啊是啊,好几个人都说以为我死了。”她喃喃地鼻音很重地微笑着说,看到我似乎也很高兴。有人跟她问价,那是三个方形瓷质杯垫,镶在铜丝掐的边框里,有些年头了。她略微想了想,说要一块钱。对方掏出三张一块钱的纸币递给她。“不是,三个一共一块钱。”她笑着把两块钱递回去。那人惊讶地接了,说没想到还有那么decent(体面)的摊贩,“物价涨了,我留意到旧货市场的东西也都贵多了,你还卖那么便宜!”听到夸赞,芦娜并未显出高兴,瘦削的脸上浮上一层无奈,有点委屈地喃喃着说:“我也许应该改改了。我要一块钱,还有人还跟我压价给五十美分呢。”

芦娜抬起头,淡而暖地望着我笑笑,说她没出摊主要是因为这个夏天太热了,她住的沙漠里每天都到106 度(41 摄氏度)。“我姐姐死了,九十二岁。”她低低地说。我发现她不仅更黑更瘦了,脸上的皱纹也更深了。她说每天也很忙,照顾自己家里和邻居家的动物们,鸡、牛、马、羊、狗、猫。不久前她还被一只山猫咬伤了。“我喂了鸡进屋,听到猫在惨叫,看到一只大猫在一边,以为那是邻居家的,就俯身多倒一些猫粮,没想到那家伙上来就咬了我的手,原来是bobcat!我儿子听说了,责怪我太不小心……”我说前段时间市场来了个老太太,也住在沙漠一带,她开车过来只为趁着还活着能动,把家里的东西拉来卖掉,说早看出来了,虽有俩儿子,但没人会在意她的旧物。“是啊,我们上年岁的人都面临这个问题。孩子们是指不上的。”芦娜赞同道,那无奈的神情再次浮上脸。

听我说想去她住的地方看看,她连声说好啊,立即告诉我街名,并描述高速公路怎么走。也正是在那次,我才知道她的名字——Luna,她指了指天,说看到月亮就记住了。我有些不抱希望地问她有没有名片,没想到她说有,立即打开摊边那辆白色旧本田车,在一堆旧衣物布单中翻找起来,颇费了些时间才找到一个黑提包,又翻找了会儿才找到一张发黄的名片,上面有她的全名Sandra Luna。

回家后在手机地图上查看导航,开车过去要一小时十分钟。我先问杰伊是否愿意跟同去。他有些抱歉地摇摇头,“我没兴趣去印第安人家里。探险家史蒂夫也许愿意去。”

“这莫哈威沙漠我是来过的,二十年前,我是电视专题片摄像,专门跟拍警察空袭行动。一天晚上接到报警,有个女人说她丈夫要把她和孩子都杀掉。我们穿上防弹服,摸黑火速赶到,路上经过一家donut(面包圈)店买了点吃食和饮料。临破门而入,四个警察用吸管抽签,好决定谁打头阵冲在最前面。我不用抽,毫无悬念,我扛着摄像机跟打头阵的一同进去。结果有惊无险,那家伙可能知道有人报警,逃之夭夭了,只剩下浑身哆嗦的女人和孩子。那破败的小屋风一吹似乎就能倒,可屋里的样子我现在还记得——到处都写着特别极端的宗教口号。你听说过Charles Manson 吧,他自称耶稣,当年就带着忠诚的信徒杀人后躲在这沙漠里……”史蒂夫的话让我再次向车窗外张望,不得不承认,这里真是反社会的人渣和罪犯们藏身的好地方。地广人稀,搜寻不易。可再荒凉的土地也挡不住贪婪的心,当年正是为了掠夺,白人们冒着送命的危险也前来争抢地盘和物资。

我曾在地图上放大芦娜家所在的区域,除了稀稀拉拉的几个比芝麻还小的地名,军用飞机场和湖泊似乎更像地标,无处不在。当飞机场的理由显而易见,而湖泊则让人不敢相信。再细看,果然,全都写着Dry lake,干湖。这里有北美最低点、海平面下二百八十二英尺的Death valley(死亡谷),在一万年前也是一片水域极阔的碧湖。史蒂夫说湖水干了,可机场照用,是美国军用飞机和航天飞机的重要试飞基地。“我第一次来这沙漠你猜不到为什么,一九八一年,我和几个朋友专门赶来,为了看美国回收第一颗人造卫星Colombia(哥伦比亚号),那是美国宇航局第一次轨道太空飞行。我记得发射那天是四月十二日,绕地球飞行三十六圈。当时有乐队在现场奏乐,看着那五十个小时前还在太空中的飞行员出舱,我们激动得热血沸腾。当时的美国,多么有凝聚力,你看现在!下月就是中期选举了,这个国家越来越分裂了。我担心我儿子孙子那一代,他们生命中的美国也许再也回不到我经历过的美好。”

仍是荒原和灌木的天下,越来越多的约书亚树化石般出现在视线中。加州的树一直是吸引我这异乡人的一景。橡树,遒劲粗壮,似百岁智者,不怒而威。红杉,和棕榈一样,挺拔修长,如将军之剑,直指天宇。最奇特的当属这约书亚树,学名Yucca,短叶丝兰。只生活在美国西南这极寒和极热的沙漠之地,每年生长速度不超过十厘米,而且不像其他树种,它密度极高的木质沉实如铁,看不到年轮。在这贫瘠的土地上,只要能挺过最初的严寒和酷暑,幸运地没被雷劈没被火烧,它们能活二百年。

我一向喜欢独特的物种,对这得名于摩门教的Joshua(虔诚的教徒把这不屈服的树当成是圣徒约书亚的有力臂膀)树一见钟情,曾有几次开车前往那有名的约书亚树国家公园,在树下遍寻种子未得,因为多被小动物们当食物嗑成空壳。后来在礼品店买到一小袋七八粒回家。那西瓜籽一样的黑种子似乎很不易发芽,只有一粒破土而出,却因疏于照顾而夭折了。两年前去沙漠边缘一户刚认识的美国朋友家做客,看到他那五英亩的院子里挺立着这神奇之树。听到我赞美,男主人慷慨地说可以刨一株幼苗给我。那树的繁殖除了靠种子,和龙舌兰、芦荟一样,更主要靠根系分蘖。可第二天直到上车离开,那主人也没再提送树苗的事。面有愧色跟我道别,显然是后悔了。从此,我彻底断了栽种这树的梦想。

“我也喜欢这树。可我不会想栽一棵在我后院——长得太慢啦,等不到它长大我就去另一个世界了。”史蒂夫的家被他打造得像个植物园,多是各种热带树木花卉。

有破旧的被掀掉屋顶和门窗的小房子,弃儿一般立在灌木间,墙上手绘的各种涂鸦宣告着人类对它们最后的亲近。有一面墙上画着一只巨大的蓝眼睛,闪着密实的睫毛,冥想般望向无垠的沙漠和更远处的山峦。旁边两个单词:forever together,永远相守。那是一对恋人互诉衷肠的誓言,还是某个单相思的人孤独的妄想?

“快看啊,这沙漠里的船!”史蒂夫放慢车速,大嚷道。在路边不远处,令人不敢相信,横七竖八,躺着歪着二十几艘船,像搁浅的鱼在阳光下闪着惨白的光,定睛细看,便发现都是些腐烂缺鳃少鳞的鱼。从只能容两三人的小舟,到双层游轮,间或还有超市购物车,不成双的鞋子,生了锈的铁罐,绽出海绵的圈儿椅,散乱着一地的零件儿。“这些破烂要想正规处理掉得花钱,主人显然是舍不得,就拉到这儿来扔掉。后来就有人效仿,这破船就扎堆了。”史蒂夫说回来路上要停车拍一拍,“哪儿有这样独特的景象?”我点头同意,心中很为那几株被破烂包围的约书亚树难过。

再往前走,看到一堆集装箱,像码放整齐的乐高,赤橙黄绿,条条块块,强行给黄褐色的大地来了点颜色。有铁栅栏围着的一小片屋舍,似乎就是那集装箱改建的,上面用大写字母非常霸气地刷着标语式的宗教口号:THE WICHKED SHOULD BE TURNED INTO HELL(邪恶的将下地狱)。下面是血色的火苗,十条诫规在其中被烧灼着很是刺眼。进出的门也是金属栅栏的,大白天的挂着锁。虽然看不到人影,但可以想象主人那严苛戒备的脸。

按导航指引,我们拐上一条土路,经过一个凋蔽的小镇。说是镇,也不过二三十间房舍,黑木电线杆子、加油站、邮局、银行。那孤零零的平房谁也不挨谁地立在路边,有黑漆的字母招牌,也看不到人影。如果此时有马车拉着牛仔从土路上冲出来,我一点也不奇怪。“这里别看荒凉,自十七世纪就不安宁了。西班牙人、墨西哥人、美国军队轮番前来,对印第安人来说,真是祸从天降。当然,印第安人也寻机报复。二百年前,有两个白人少女就被印第安人劫到了这莫哈威沙漠里,由一个部落转手给了另一个部落酋长,虽说她们没被虐待,可仍引起了全国的轰动和非土著人的仇恨。”史蒂夫身为犹太人,自小受过不少歧视,对因肤色和种族差异导致的不平等非常反感。“虽然现在美国政府给他们一些经济和政策上的补偿,比如他们上大学和医疗都免费,他们可以经营赌场,可毕竟死去了那么多无辜的先人。”

九点零五分,我们终于到达芦娜家门外。也是那种金属栅栏围起来的墙,门上也挂着锁。打她手机,没人接听,我留了语音信息。“别光指着语音留言,发个短信——她知道咱们这会儿到吗?”史蒂夫熄火下车,有些不解地问。

我有些气恼地自责说快到时给她打个电话就好了。说好的是九点钟到,她也许因为没等到我们就离开了,她要去给人家看护牲口。“我不相信迟到五分钟她就走人。就算走,也该打个电话说一声问一句吧。你昨天还见她了?”史蒂夫有点较真儿地说。

没错。头一天是周日,我在市场见到了她。而再之前的周六一大早,我醒来就给她发了条信息,问她周日是否去市场。同时告诉她,我有十几条牛仔裤想捐给她,多数都没穿过。如果她打算要,我就带去送她。正怀疑她是否识字,就接到她打过来的电话,说她会去市场,也愿意接收那些衣物。

周日一早,在市场大门处的检票员怀疑的目光中,我解释说拉杆箱和纸袋里的衣物都是送给里面一个摊贩的。买了票进去,顺利和芦娜交接。“这件带帽绒衣我喜欢!还有这毛衣开衫,太好了!你们中国人真好心!”她一件件拿在手中看着,口中连声道谢。

“明天你在家吗?我可以和一个朋友去你家看看。十点到可以吗?”

“在!明天周一,来吧。你十点半来吧。我九点要去给人家照看牲口,十点半回来。”

“那我们也就九点到。跟你一起去照看牲口可以吗?”

“可以!明天见。”

我还问她是否需要一些食物,我可以带过去。她摇头说不用,说常有卖货的车开过去,什么都不缺。

头天晚上,我还是准备了一盒奥地利式小点心,一袋后院树上结的柠檬。

史蒂夫比他说的时间略晚了一会儿,差十分八点到达我的住处。紧赶慢赶,仍是迟到了五分钟。

被拒之门外,我有些沮丧。可下车仍感觉新奇,隔着栅栏打量芦娜的家。“我在网上查到她的家了,2.5 英亩(12 亩),加上几间简易房,网上估价二十五万美元。”史蒂夫也望着那离大门有段距离的房子说,“你看她这房子虽然也简陋破旧,可显然她精心打理这个家,我敢说这是这里最绿的一块儿地产。”

大片的仙人掌,不管不顾地东一堆西一群,灰绿的大巴掌带着尖利的白刺,那一串串红色果实如小石榴挂在叶沿上,像巴掌上短粗的指头。院里树确实很多,叫不上名字来,那树荫下的房屋几乎被遮蔽了看不真切。

“咱们开车在这转一圈儿,也许她会打电话过来。”史蒂夫说罢上车,从芦娜的大门沿土路往右拐,看到一辆蒙着一层灰的轿车正从路边一个大门驶出。

“请问——”他探出头跟那车司机打招呼,却又扭头问我芦娜的名字。

我下了车,问那车里的汉子是否知道芦娜。

“我已经好几个月没见她了。这个蠢女人,老早我就跟她说,竹子招蛇,仙人掌招耗子,可她偏不听。你看她种的哪儿都是。有一回她的鸡舍里就进了大老鼠,咬死了好几只鸡。我找开矿的汤姆一块儿帮她清理掉。”那人熄火,推车门出来。他年纪不轻,却有一副常年干体力活儿的人才有的结实体魄,很健谈。

我看到他的铁栅栏大门竖着个出售的牌子。

“卖掉!一切都卖掉!我要回家,回墨西哥。加州住不起了,什么都太贵了。油价八美元一加仑!我移民美国四十年了,从没遇到过。水,也是大问题。你知道我有水井,芦娜和我房后另一个老太太都没井,都由我供水。你看到那矿了吗?金子、银子、锌,都开采出来了,可他们打了三口大井,那打洞机的劲头儿多大,把这附近的水源都吸走了!停住!”这人深肤色,着一身发旧的蓝色衣裤,语速很快,目光沉着,是个很有主见的人。他忽然打住,开始厉声呵斥着两条跑近前的狗。

那狗一条纯黑,毛短,小眼睛目光躲闪,像个自知不受人待见的丑汉。一条脏白,长毛,目光温顺。我怕它们咬我,吓得不敢动弹。打量着它们,才看到那白狗左前腿竟然蜷在半空,迎面一块皮肉早不知了去向,露出粉白的血肉。“这个倒霉的家伙被一辆车撞了!那司机说会回来带它去看兽医,四天过去了,没人影儿!我认识他,就住这一带。我去药店给它买了绷带和药粉,它总用嘴把它撕掉。”

那狗立了一会儿感觉无趣,跑到路边的荒野中去,一会儿白狗嘴里叼着一块枯骨回来。阳光没有遮拦,像撒了把烧过的银针,刺得我的后背和脖子微痛,我换了个角度站着,不时抬起手机看看,芦娜既没回电话也没回信息。

“这一带所有人家都是2.5 英亩。我卖二十八万,一九八八年买时花了九万。原先是三个卧室,我加到了五个。旁边那个房子没顶子,我种菜用的,你想去看看?”兴许是待在这沙漠里实在闷得发慌,加上我的好奇,这位墨西哥汉子话很密,史蒂夫这爱说话的人竟没机会插嘴。我们仨一起往院里走,像三个熟识的村民。史蒂夫论及年岁,原来他们二人同年。他叫以撒。

和芦娜被仙人掌和树木们塞满的院子不同,这位墨西哥老兄的院子有些空阔。沿栅栏墙栽了些旱柳,不过胳膊粗,像早衰谢顶的男子,头上顶着稀疏的枝叶。有几株一人高的白杨在阳光下垂着叶片打瞌睡。我问他为何不栽些果树,他很快接口说有啊,指着身边那浅坑里的一株说那是杏树。我很同情地看着那立在黄沙地上的小树,像个营养不良的孩子。“别看它不起眼儿,结的杏可甜了!”说话间,两只黑白花猫亲热地跑到他脚边。以撒掏出钥匙打开一扇门,我才发现那门和墙一样都是压缩板的,涂了淡蓝的颜料,远看像一座像样的房子。可推开门进去,才发现那房果然没有房顶,上面就是碧蓝的天。足有半个足球场大的地上完全是黄沙,可一个角落里分明汪着一片翠绿——那真是一个小菜地!

“这是南瓜,老的可以做万圣节的灯笼了。嫩的可以炒炒吃。还有新开的花呢,还要结新的。”以撒弯腰从碧绿的叶子间翻出宝贝南瓜让我们看。

史蒂夫狐疑地说沙漠里怎么能种菜?“我在沙里掺了土和肥。我太太每天拎水来浇。”想着杰伊后院那有着喷灌仍不争气的菜地,我真心叹服以撒这人定胜天的劲头。“不管谁搬来住,可以在上面搭个棚顶,在这里面养牲口。”

他带我们去看水井。没有传统的井口,倒有一个硕大的贮水罐横在水泥井盖旁。那水泥上刻着打井的年头:一九八八年三月十一日。井水深度:二百八十英尺。

我打量着以撒,感觉他那么眼熟,像那种中国每个村寨里都可以找出几个来的小能人。他们是种地能手,是最懂生财之道的小贩。没文化,却不乏街头智慧。就像以撒,在这异国他乡,盖房修车,结婚生子,甚至在沙漠里也能种出菜蔬。他说话底气十足,不卑不亢,像他左胸口袋里那包香烟,妥妥帖帖地立在那儿,一副靠本事吃饭的坦荡和笃定,好像他坚信天下没有搞不清摸不透的事。

经过那住人的屋舍时,一位老妇走出来笑眯眯地打招呼,是以撒的太太。她大眼睛宽脑门,一脸敦厚温顺,让我想起我早睡在大地下的奶奶。她英语有限,多数时候温和无辜地微笑。以撒说她在军用机场做零件,干了二十八年,才退休。狗和猫们都跑过来在檐下趴着,似乎也在听主人和客人说话。

屋侧停着三辆汽车,都不是新的,可打理得很干净。“我这一辈子可以说都没干过轻省的活儿。三十多岁来到美国,全是干体力活儿,修路,建桥,开挖掘机、筑路机、翻沙机……这沙漠里许多路都是我参与修的。刚来了英语不灵,没条件上学校,我就自己学自己练。现在也不能说有多好,但听和说都够用了。今年退休了,终于可以透口气了。”史蒂夫问他是否看到过沙漠乌龟。“有啊,挖到过好几个,有的比脸盆还大!挖到乌龟,我们就得停工,通知动物保护组织把它们带走。你看到那不远处的小沙丘了吗?我每天都要走过去站在那棵约书亚树下看日出。刚升起的太阳照在那树上,像镶了一层金边儿!我听说古代印第安人会对着那树把它当神拜。”以撒不时捡起黑狗衔来的红皮球,用力扔出去,那狗便极敏捷地冲过去叼回来,期待着游戏继续。

史蒂夫不等让座,主动坐在檐下一条长板凳上。“我真为你高兴,你的美国梦真的实现了。你这么大的院子,在洛杉矶至少得值三百万美元。”

以撒很自豪地说他最开心的是他们养育的六个儿女,全都自立了还过得很好。“有当警察的,有在海军的,有开ups 店的,有在中学当老师的……六个孩子现在五个州。我们俩每年都要出去转一圈在各家住上一段。机票都是他们出。”

我问以撒刚才开车出去是否有急事要办,他说信用卡丢了,得补办一张。“现在有现金不行,加个油都得刷卡。”他说不用担心,他现在反正也没事可做,就想把房子卖掉走人。“到手的钱都是我的,我算好了,要交一万八的税,其余的钱放银行。可不是美国那还得倒贴钱的银行,是墨西哥的银行,你知道利息有多高?百分之六十!”史蒂夫赶紧提醒他说那估计是毒贩子们开的,可别信。他说他有个亲戚就存了钱,每个月都提利息,真是百分之六十呢!

我看表已经十点半了,就算去照看牲口了,芦娜也该回来了,便跟以撒夫妇道别。临走,我要了他的手机号码,说万一有认识的人想买房子可以找他。

“住在这儿几十年了,最不喜欢的是什么?”我问,想象着自己是否有可能住在这样一个所在。

第一次以撒没有立即答话,望着沙地想了想,抬头说了一个单词:wind(风)!“从秋天刮到春天,一小时六十英里(96 公里)的速度!刮得人心里发毛。”

我想到形单影只的芦娜,忽然很心疼她。

“芦娜这人不开窍。她属于哪个部落,我不清楚。这一带没几户印第安人了,多是墨西哥人和南美人。她独自住在这儿也有三十年了,有一儿一女都在外州,我从没见过她男人。我曾给她介绍过一个男人,墨西哥人何赛,挺好的伙计,跟我一起修路,租住在她马棚边的小屋里。这是个死心眼儿的笨女人,愣不让他亲热。最后人家找了个秘鲁女人结婚搬走了。她还没回你电话?我不知道原因,她都八十岁了。”以撒说着摘下头上的棒球帽,伸手挠了挠花白的短发,似乎对这个邻居没什么兴趣,跟我们说随时欢迎来串门儿,只要他还住在那儿。

我们开车在附近转了一圈,看到一些规模样式雷同的简易房舍,都有着阔大的院子。“在这里土地是不值钱的,拿它来干什么?你看到不远处那些太阳能发电板了吗?估计那是这沙漠唯一能够生财的生意。”

回到芦娜大门口,仍是铁锁把门。我拍了大门的照片,又隔着栅栏的方形缝隙拍院子里的仙人掌,发现居然有许多大小不一的石膏圣像,聚成一堆,立在院子东一处西一处的,显然是她四处捡来的。

车里热得让人像受刑,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史蒂夫是否可以打着车开空调。十一点,仍没动静。打电话不接,而且提示语音信箱已满不能再留言。我又发了信息,最后扫兴离开。

“不用太沮丧。至少咱们也进了沙漠人家,亲眼看到一个墨西哥人和他的美国梦,也挺值得。”史蒂夫安慰我。

归途,我们停车去拍照。弃船,破屋,和那集装箱改成的房舍上面的宗教标语。

早晨都没有吃饭,我听到肚子的叫声。开到有现代文明迹象的小城,进到一家陌生的店,却吃到了在美国最可口的Jambalaya ,香辣汁里的香肠、虾、鸡肉、玉米粒,就着很糯的米饭,好吃得让我以为今天这一趟是为与它相遇。

晚上到家,再给芦娜发信息,仍是泥牛如海。她像彻底消失了。

“你是盼着什么样的谜底出现?一,她真的死了。二,什么意外都没有,她只是个不着调的印第安人。”杰伊听说我的遭遇,微笑着问。他问我是否听说过一个美国俚语:indian giver,印第安送礼者。“指那些送礼物给别人或对别人友好,却指望回报的人。显然这个有点侮辱性的说法出自白人。有人考证说这一说法源于印第安人与众不同的处世方式。”

我想想说,她要死了我会难过。她无故爽约让我不舒服。“周日咱们去市场不就可以找到答案了吗?”杰伊轻松地道。

那周似乎过得有点慢。周日一早,我们已经到了市场。我被一个卖旧书的小贩绊住,正低头看着那几本狄更斯的插图旧版小说,就听杰伊走到我旁边小声说:“她没来。”

我不相信,待自己大步走过去,果然,那个摊位空着。左右两侧是卖类似一元店的廉价日用品的,夹杂着些万圣节人们挂墙上的黑蜘蛛和灰蛛网。对面一位老汉本来是卖五金工具的,这次也不知跟哪儿倒腾来一堆各色皮子,像布匹一样卷成轴码在支起的桌子上卖。看到我,他抬起正盯着手机的眼睛,“你是中国人?你能看懂这盒子上的标签吗?”说着把手机里一张照片递给我看,那是一堆纸盒,上面的标签写着产地、型号、货名。“铝喷罐?那兴许还有点用。”他从老花镜后望了我一眼,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地敷衍地说了声谢谢。

“你认识芦娜吗?她在这里摆摊十来年了……”我忽然收住脚步扭身问他。

“那个印第安女人?当然知道她,可她独来独往,跟谁也不怎么搭话。”老汉显然没什么兴趣,已经开始摁着手机拨号下单了。

我忽然想起以撒,想起他留给我的手机号,迫不及待打过去。响得我都不耐烦了,没人接。语音留言和芦娜的一样满了。我发了个信息,问他是否看到了芦娜。没人回。

又是两周过去了。秋风越发凉了,我领养的沙漠老龟开始冬眠了。梧桐的焦黄叶子哗啦啦地在街上游魂般出没。那天我正在扫着前院的落叶,听到手机响,那陌生的号码那头是个陌生的男声,待我听到芦娜的名字,神经立即紧绷起来。

“我妈三天前去世了。我在她手机里看到你的信息和留言。她那个周日晚上就发病不起了,我联系不上她,三天后去家里才看到昏迷的她。在医院住了几天,她还是走了。清理房子时,我看到那些叠得整整齐齐的牛仔裤和毛衣,我妈从跳蚤市场最后一次卖货回来我们通过话,她说是一位好心的中国女人送给她许多衣物,她舍不得卖,要留着自己穿……”他没有一点口音,自信,单纯,地道的美国中年男子。

“你母亲究竟多大年纪?”

“八十五岁。我也是昨天看她驾照才知道的。”

“可是,以撒为什么也没回我电话?”

“他的房子已经卖掉了。他第二天就搬走了。回墨西哥,估计手机也不带了。对了,我妈的房子也在处理中,那家太阳能公司想把这一带都买下,很快,这儿除了一排排的太阳能板,就没有居民了。”

……

原来,那天我们在她门外焦急抱怨的时候,她正无助地徘徊在死亡之路上。一连数天,除了那破败的小屋,陪伴她的就是那些散乱地疯长在院子里的仙人掌、冲天伸手呐喊的芦苇丛、蒙了沙尘的石膏圣像们。她爱它们。可它们束手无措,给她的只能是陪伴。而它们,和主人一道很快就要彻底从这个世界消失了,就像没有来过一样。Ash to ash, dust to dust。尘归尘,土归土。

Mind over matter,美国人还爱说这句话,直译是心胜于物。我知道,那片我曾前往驻足过的沙漠,永远不会只是沙漠,即便房屋被推平,不再有一丝人类居住过的痕迹。那些与我的生命曾有过交集的人,我们之间的只言片语,互相交换过的飘忽眼神,都将留存在我的余生记忆中,就像约书亚树那闪着神性的光芒伸向天空的臂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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