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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术演习

2024-01-16英国伊夫林易子伊译

湖南文学 2023年12期
关键词:伊丽莎白约翰

[英国]伊夫林·沃 易子伊译

伊夫林·沃被誉为二十世纪最伟大的讽刺小说家之一,他的机智幽默、玩世不恭、尖锐冷酷的讽刺艺术吸引了世代读者。在《衰落与瓦解》《肮脏的肉体》《黑色恶作剧》《一撮尘土》《独家新闻》等一部部讽刺小说中,沃对社会上弥漫的不公正、非道德的堕落现象都提出了尖锐的批评。美国《时代》周刊评论:“沃的作品体现了其精巧构思和优雅简洁的文风。在沃带着邪气的诙谐幽默表面下,是他对于他所处的时代一种根本性的宗教式批判。在他看来,这个时代已经摧毁了滋养世界一切美好事物的沃土,使所有的珍贵枯萎衰竭。”

沃几乎所有的作品,都烙上了自身经历的痕迹。他的作品通常也取材于自身经历,主要人物也有生活中的原型,经常一眼就被同时代人认出来,因此,沃也没少吃“诽谤”官司。

作为二十世纪英国最杰出的一位文体大家,伊夫林·沃对于语言的掌握已经达到炉火纯青的程度,风格自成一派。他对于文字有种近乎苛刻的讲究,用词绝对精确、简洁而雅致。沃与当时奉行现代主义手法的布鲁姆斯伯里群体保持距离,他对伍尔夫喋喋不休、絮絮叨叨的意识流并不感兴趣。比起纷繁复杂的内心意识,他的文字有如英伦绅士般隐忍,更愿精确描绘外部客观世界,而人的深沉、丰富而微妙的情感就隐藏在这些精细的细节之中。董桥曾评价道,“伊夫林·沃是最忍得住情的作家。”所言甚是。

沃的长篇作品在国内已多有译介,然而其短篇作品却甚少介绍到国内。沃总共写过三十九篇短篇小说,出版过两部短篇小说集。沃的短篇作品在名气上无法与他的长篇小说相媲美,但具有极高的文学价值。“邪气的机智”“狡黠的幽默”是诸多评论家对其短篇作品的集中评价。

约翰·弗尼与伊丽莎白于一九三八年结婚,但直至一九四五年的冬天,他才逐渐持续而强烈地憎恨她。在此之前,他也曾无数次感受过如飓风般的阵阵恨意,只因常生怨恨是他与生俱来的秉性。他并非世人所描述的脾气暴躁之人,他的脾性甚至恰恰相反;人们通常只能从他的脸上捕捉到疲惫和心不在焉的神情,这是他唯一外显的情绪,不似其他人的脸上常漾着笑容或是欲望。

战争期间,在他周遭服役军人的眼中,他是一个冷漠的人。他没有什么特别的好时光或者糟日子,每一天于他来说都是既好又糟。好的方面是他能将所有的任务迅速完成,从未有过半点“惊慌失措”或是“莽撞冲动”。糟的方面是任何碍事、拂逆的行为都能时不时在他心间激起如同片状闪电般无形的憎恨。作为一名营长,当他在自己整洁有序的房间中面对违反军规或是装病逃差的小兵时;当下属们玩着无线电发出阵阵杂音,令正在阅读的他头脑一片混乱时;当他在陆军参谋学院里提出的方案屡屡被强势集团所否决时;当他在司令部看到他的陆军上士递错一个文件或是发现接线员接错一通电话时;当他的司机拐错了一个弯;退伍后,在医院里,当他发现自己的主治医生似乎相当马虎地处理着他的伤口,而护士们又往往聚在那些更受欢迎的病人床边兴高采烈地嘘寒问暖,而疏于对他的照料时——要是换作其他人,面对这些军旅生活中恼人的点点滴滴,他们只会骂咧几声,耸耸肩转而便抛在脑后。然而,在每一个这样的瞬间,约翰·弗尼会疲惫地低垂着眼睑,恨意如同一个微小的手榴弹在他脑中爆炸,激起碎片和尘土呼啸飞扬,在他大脑的铜墙铁壁中反复回弹。

在战前岁月里,他并非如此容易被激怒。他曾有不少钱,还拥有一份蒸蒸日上的政治事业。结婚之前,他曾在两次糟糕的递补选举中为自由党做出不少贡献。以示嘉奖,自由党总部任命他为外伦敦的一个选区的党代表,作为自由党的优势选区,该选区的党代表在下一届议员选举中颇有优势。在战争爆发的前十八个月里,他在贝尔格莱维亚区①的公寓里细心打理着这片选区,还经常前往欧洲大陆去深入学习当前政治形势。在欧陆的学习使他深信大战不可避免;他发自肺腑地谴责慕尼黑公约②,并提前在英国本土防卫自卫队里给自己谋了一份军职。

在和平时期,伊丽莎白毫不起眼地过着平凡的日子。她是他的表妹。一九三八年,她刚满二十六岁,比他小四岁,在那之前她从未坠入过爱河。她是一个冷静而俊俏的年轻姑娘,一个有些储蓄和财产的独生女。她初次参加伦敦交际季成人礼舞会时所说的一句无心之言,被好事者偷听了去并传播开来,旁人就给她安上了精明的名声。而那些特别了解她的人则会无情地评价她“城府极深”。

她在社交上是注定失败了,在蓬街③的社交舞会里备受折磨了一年后,她终于认命,过上了一种与母亲听听音乐会、逛逛街的平淡日子,直到某天,她与约翰·弗尼的婚事消息震惊了她狭小的朋友圈。求爱与结婚的过程是那般不温不火,有一种表亲戚式的波澜不惊。眼看战争将至,他们商量好了不要孩子。没有人知道伊丽莎白对于任何事的感受与想法。她对世事的评价判断往往让人觉得负面、阴沉、无趣。她实在不是那种能使人激发滔天仇恨的女人。

约翰·弗尼于一九四五年初提前退伍了。他戴着一枚十字勋章,耷拉着一条比另一边短两公分的腿返回英国。他得知伊丽莎白与她的父母——也就是他的叔叔婶婶——现在正住在汉普斯特德④。她之前在信件里一直都向他告知她的近况,但那时候他的心早被战场占据,从来没心思想象她在后方的生活。他们俩之前的公寓被政府征用了,他们的家具和书籍被挪至一个仓库,如今早已遗失,一部分被炮弹烧尽,另一部分被前来的灭火者给劫掠了。伊丽莎白精通外国语言,在战时她一直为外交部的一个保密部门工作。

她父母的宅子曾经是一个富丽堂皇的乔治亚风格⑤别墅,从房间里可远眺汉普斯特德荒野。约翰·弗尼从利物浦出发,在拥挤的车厢里度过漫长一晚后,在第二天清晨抵达了这座宅子。院子前的铁栏杆和大铁门被野蛮的拾荒者粗暴地撬走了,曾经整洁清爽的前院如今早已杂草丛生,每晚由此路过的士兵们总要将此地践踏一番。后院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炸弹坑。被炸毁的玻璃温室所遗留下来的陶土、雕塑残片、墙砖和玻璃碎渣成堆地放置在弹坑周围,柳草干枯的茎秆直挺挺地立于土堆之上。屋子后方所有的窗户都被炸没了,换上了用卡片和纸板做的百叶窗,这使得屋子内部常年处在黑暗之中。“欢迎来到混乱与极夜之家。”他的叔父亲切地说。

家里已没有任何仆人。老的逃了,小的应征上战场了。伊丽莎白出门上班前为他泡了杯茶。

他在这儿住了下来。伊丽莎白跟他说,幸好还能有个家住。家具是追索不回来了,带装修的公寓房他们可买不起,他们如今的税后收入只堪用聊以温饱来形容。他们在乡村还留有些许财产,但没有子嗣的伊丽莎白没办法从她的工作中脱身。更别说,他还有他的选区呢。

他的选区也早已物是人非。原来的公共花园如今矗立着一个大工厂,四周用金属线包围着,犹如一座战俘集中营。工厂边上的街道,原先曾有着一座座整齐漂亮的联排房子,里边居住着自由党的潜在发展对象。而今这些房子要么被全然炸毁,要么残破不堪,要么充公没收,再要么就被一群无产阶级外来移民鸠占鹊巢了。每天他都能收到来自被流放到外省寄宿公寓的前选区选民的一箩筐投诉信。他曾以为他的功勋和跛腿能为他赢得更多支持,然而他发现如今选区内的新居民们对于战争荣誉毫不关心。反之,他们对社会保障表现出了一种存疑的好奇。“他们就是一帮赤党分子。”一名自由党人如是说。

“你是说我不该争取他们?”

“这么说吧,我们得跟他们好好干一仗。托利党人正推举一个参加过不列颠战役⑥的飞行员。恐怕他能拿到在这选区残留的中产阶级们的所有选票。”

约翰·弗尼最终在议员大选中惨遭垫底。一个满心仇恨的犹太中学老师被选上了。虽然自由党总部给他结付了竞选保证金,但整个选举过程让他损失惨重。当一切结束后,约翰·弗尼可算是彻底无事可做了。

他留在了汉普斯特德的宅子里。在伊丽莎白外出工作后,他帮助婶婶整理床褥,之后又跛着脚来到菜场和鱼市,满心憎恨地排着大长队等着领配给的食材,在夜晚又帮着伊丽莎白清洗锅碗瓢盆。他们在厨房里用餐,婶婶用少得可怜的口粮配给做出可口的饭菜。叔父每周有三天会去帮忙给包裹装箱,里边都是给留在爪哇岛的英军送去的补给。

心思深沉的伊丽莎白从不提及她的工作。事实上,她的工作涉及到在东欧建立一批敌对压迫政府。一天晚上,他们在一家餐厅吃饭时,一个男人走过来和她搭话。那个男人身材高大,蜡黄色似鹰般的脸上闪着睿智与幽默的光。“那是我的部门领导,”她说,“他挺有趣的。”

“看上去是个犹太佬。”

“我也觉得他是。他是个立场坚定的保守党,并且非常讨厌工作。”她飞快地说。自从他在选举中惨败后,约翰成了一名激烈的反犹分子。

“如今已经完全没必要再为国家工作了,”他说,“战争结束了。”

“我们的工作才刚刚开始。他们不会让我们走的。你必须要理解这个国家如今处在怎样的处境。”

伊丽莎白经常给他解释当下的“处境”。在一个个无煤可烧的寒冷冬夜里,她将他离英期间政府管控是如何变强,如何在社会编织下了一个巨大的网络这些事一丝丝、一缕缕地讲给他听。他自小生长于传统自由主义环境,如今的社会体系让他反感不已。它亲手抓住他,使他摔跟头,绑缚他,死缠他。不论他想去哪,不论他想做什么,或做过什么,他总觉得自己很困惑,很挫败。当伊丽莎白解释时,她觉得自己在捍卫这个体系。这个制度对于避免某些错误来说是很有必要的;某些国家因为忽视了这方面的防备而付出了代价,而英国没有。如此这般,她冷静而理性地解释着。

“我知道这让人恼火,约翰,但你必须意识到这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平等的。”

“这是你们这帮官僚分子想要的,”他说,“基于奴隶制之上的平等,一个只有两个阶级的国度——无产阶级和官僚阶级。”

伊丽莎白就是这个体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她为政府和犹太佬工作。她是一个新兴而陌生的统治力量的勾结者。冬天慢慢过去,炉子里的煤气微弱地燃烧着,雨水顺着纸糊的破窗户渗透进来,随着春天的最终到来,院子周围的脏草丛里四处开放着花骨朵儿,伊丽莎白也越发占据他的脑海。她成为了一个符号。如同士兵们在遥远的军营里想起妻子时,在内心会升起一种在家中从未有过的柔情思绪,她们象征着被他们抛在身后的一切美好的事物,他们的妻子可能是母老虎或是邋遢婆,但远在沙漠中或是丛林里,她们成为了美的化身,她们陈词滥调的航空信成为了希冀的文本。在约翰·弗尼绝望的脑海里,伊丽莎白日益成为了人类恶意本身,在这个平凡人的世纪里,她仿佛成了一个女祭司或是酒神狂女⑦。

“约翰,你看上去不太好,”他的婶婶说,“你和伊丽莎白应该去度个假。她复活节有假期。”

“你的意思是国家额外批准了她一个丈夫陪伴的配给。你确定她已经将所有表格都正确填写了吗?还是说她这个级别的政委不需要做这些琐事?”

叔叔婶婶勉强挤出一点笑容。约翰总以这样慵懒的神态开这些小玩笑,总是下垂着眼睑,这神情时常给家里人泼一盆冷水。伊丽莎白严肃而沉默地打量着他。

约翰确实一点儿都不好。他的腿经常痛得不行,他已完全无法长时间站立排队。他的睡眠变得很糟。伊丽莎白也生平第一次遭遇了持续性失眠。他们现在睡在一个房间里。这座摇摇欲坠的房子的天花板上有多处地方被阵阵冬雨吹垮了,顶层的房间变得不再安全。他们在一楼的一间房子里放了两张单人床,这里曾经是她父亲的书房。

在他刚回来的那些日子里,约翰也时常欲火难耐。现在他再也没碰过她。他们彼此间相隔着六英尺的距离,在黑暗中度过一夜又一夜。有一次,在半夜醒来两小时后,约翰打开了位于他俩之间的台灯。他发现伊丽莎白躺在床上,两只眼睛睁得大大地盯着天花板。

“对不起,我把你吵醒了?”

“我一直没睡着。”

“我现在想读会儿书,会打扰到你吗?”

“完全不会。”

她翻过身去。约翰读了一小时的书。当他再次关上灯时,他不知道她是醒着还是睡了。

在那之后,他时常想开灯,但又害怕发现她醒着并睁着眼睛盯着什么。正如其他人躺在床上享受着爱的放纵狂喜,他躺在床上,憎恨着她。

他从未想过要离开她。或者换个说法,这个想法时不时出现过,但他又绝望地打消了这个念头。他们彼此的生活紧密捆绑着,她的家人就是他的家人,他们的财务也难以分割。离开她意味着他得要在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里独自一人赤条条地重新开始。作为一个跛脚又疲惫不堪的38 岁男人,约翰·弗尼没有任何离开的决心。

他并不爱任何人。他无处可去,无事可做。最近他愈发怀疑,即使他离开了,她也会无动于衷。伤害她成了他心间唯一闪过的欲念。“我多希望她死了,”深夜里他躺在床上在心里默念道,“我多希望她死了。”

他们偶尔会一起出门。冬天过去,约翰每周有一两次会来俱乐部用餐。每当他独自外出用餐时,他都自以为她待在家里。而一天清晨,他却无意中得知她前天晚上也独自出去吃饭了。他没问她跟谁一起,由他婶婶问了。伊丽莎白回答说:“就是办公室的同事。”

“那个犹太佬?”

“没错,正是他。”

“挺开心?”

“还行。当然了,食物非常糟糕,但他人非常有趣。”

有天晚上,他在俱乐部里吃了顿顶难吃的晚饭,之后搭上拥挤的地铁,换乘了两站回家。到家后,他发现伊丽莎白早已躺在床上睡得深沉。他进房间时,她没有任何响动。她还打着鼾,这可不是她日常的习惯。他直直地站了一会,被她这新奇而毫不文雅的睡姿深深吸引着,她的头后仰着,嘴巴微张,嘴角微微垂涎。他推了推她。她咕哝着什么,翻过身来,又沉沉睡去,不再打鼾。

半小时后,当他尝试着平静下来准备入睡时,她的鼾声再度响起。他打开灯,仔细瞧着她的面庞,心底的惊讶猛地转化为一阵窃喜,在她的床头柜上,他发现了一个小药瓶,里边有半瓶子陌生的药片。

他仔细端详着瓶身。“本药品包含麻醉剂、安眠药。”他默念着。瓶身上印着鲜红色大写法文字母提示:“不要超过两颗”。 他数了数剩余的药片,还有十一颗。

希冀展开颤栗的蝶翅,在他的心间翩翩飞舞,逐渐落地化为一种确信。他胸中燃起一团火焰,火势凶猛,逐渐蔓延到他的全身,直到他的每一条四肢、每一个脏器都弥漫着醉人的暖意。他躺着,聆听着她的鼾声,如同一个在圣诞前夕的孩子满心期盼着即将拥有的礼物。“明早起来,我就能发现她死掉了。”他告诉自己。如同小时候的自己看着放在床脚的干瘪的长筒袜,他告诉自己:“明早起来,我就能发现它装满了礼物了。”像个孩子般,他希望能赶紧用睡眠将这漫漫长夜早点打发,然而,像个孩子般,他狂喜地失眠了。他吞下了两颗药片,不一会儿就失去了意识。

伊丽莎白总是最先起床,为全家人做早饭。当他的意识猛地苏醒,睡意全无时,她已经坐在梳妆台边上了。他醒过来,记忆真实而立体地回溯着昨晚的事。“你昨晚打鼾了。”她说。

一阵激烈的失望使得他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过了一会,他回道:“昨晚你也打鼾了。”

“那一定是安眠药的效果。它可真让我睡了个好觉。”

“你只吃了一片?”

“是啊,两片是安全剂量的上限。”

“你从哪儿弄来的?”

“一个办公室的朋友——那个你叫作犹太佬的人。他一旦工作过劳的时候就会让医生给他开这些药。我跟他说我总睡不好,他就给了我半瓶。”

“他能给我一些吗?”

“应该可以。他擅长做这些事。”

在此之后,他和伊丽莎白每天都服用安眠药来度过漫长而空洞的夜晚。不过约翰会选择睡得更晚一点,他将这完美药丸静静放在自己水杯旁边,知道这种清醒的状态能随时按照自己的意志而终止。他延迟了让自己陷入无意识的快乐,聆听着伊丽莎白的鼾声,肆意地憎恨着她。

他们的度假计划还没完全确定。一天晚上,他们俩一起去电影院看了一部电影。那部电影讲了一个毫无新意的谋杀故事,然而犯罪地点的景色极其赏心悦目。一个新娘把她的新婚丈夫从窗口推下悬崖,杀死了他。当她的丈夫将蜜月地点选在一个孤零零的灯塔时,整个谋杀计划变得容易了起来。他很有钱,而她想要他的钱。她所需做的就是设法让一位当地的医生和周围的邻居相信她丈夫总是半夜梦游,常把她吓得不行。她往他咖啡里下药,把他从床上拖到阳台边上。她早弄坏了阳台的栏杆,只需稍微用点力气,她就将他翻下了阳台。之后她回到床上接着睡去,第二天清晨报了警。警方在岩石上找到了那具被海浪冲刷着的尸体,她在他残破的尸体边哭泣。当然,她后来也遭到了报应,但在谋杀计划完成的这一刻,她获得了全然的胜利。

“我希望我的计划也能如此简单。”约翰这么想。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整个故事在他头脑中幽暗的阁楼里漂浮。这些结满蛛网的阁楼里藏着诸多影像、梦境和趣事奇闻,它们暗无天日地静静躺着,好似要躺到天荒地老,而在这一瞬间,当一个想法如同天外来客般到来,这幽暗深处的一切得以重见天日。

几周后,在约翰和伊丽莎白启程度假时,这个想法终于能够实践了。那是伊丽莎白挑的地儿。那个度假小屋是她的一位同事的私产,名字叫“好愿堡”,位于康沃尔郡⑧海岸。“军队刚将这间小屋的使用权归还回来,”她说,“我猜它现在的房屋状况仍然非常糟糕。”

“我们会适应的。”约翰说。他从没想过她不和他一起度过假期。她已经成了他的一部分,如同他残废而疼痛的腿。

经过了一段难受的火车之旅,他们在一个凉风阵阵的四月下午抵达了康沃尔郡。一辆出租车从火车站边上接上他们,之后顺着幽深的康沃尔郡乡间小路开了八英里,经过一座座花岗岩建的小村屋和废弃而古旧的锡矿作坊,终于来到了度假小屋邮编地址所在的村庄。他们随着一条小径穿过村子,之后小径突然升高,直通向悬崖边缘一片空旷的牧场草地。他们头上是飘逸的流云、盘旋的海鸥,他们脚下的草皮上遍地长着随风轻颤的野花,空气里泛着海盐味儿,悬崖之下传来一阵阵大西洋的怒吼,海水敲打在岩石之上,放眼望去,近处是一片靛蓝色和纯白色翻涌交织的海浪,远处可见地平线静谧的圆弧。度假小屋就在此处。

“你父亲要是在这儿就会说,‘你这个城堡可建在了一个好地方。’”约翰说。

“谁说不是呢?”

这座石头小屋矗立在悬崖最边缘处,它于一个世纪前出于防御目的所建,后来在和平年代变为了私人住所,之后二战期间再次被海军征用,成了一个信号站,如今它再一次地回归私用,以更柔和的方式存在。一些成团的生锈电线,一根桅杆,一些加强的混凝土基座仍默默暗示着前任使用者的身份。

他们将行李拖进屋子,并结付了出租车车费。

“村里有个女人每天早晨都会来这儿。我跟她说今晚别过来了。你瞧,她给我们留了些灯油,她还给我们生好了火,旁边还留了足够的木柴。哦,快看看我从父亲那儿收了什么礼物。我答应他在抵达这儿之前将这份礼物向你保密。一瓶威士忌。他想得可太周到了,不是吗?这酒可是珍贵的补给,他存了三个月不舍得喝……”伊丽莎白边整理着行李边兴致勃勃地说,“这儿有两间卧室,我们一人一间,只有一个客厅,但还有一间书房,如果有事,你可以在那儿办公。我觉得我们在这儿肯定能住得很舒服……”

客厅有两个宽大的凹形区,每一个都装上了法式落地窗,窗外有一个悬在大海之上的大阳台。约翰打开一扇窗,房间里瞬间充盈着海风。他走到阳台上,深深地吸了口气,突然说道:“天啊,这儿可真危险。”

阳台上的铁栏杆有一处坏了,石头台面就这样大喇喇无防备地悬在悬崖之上。他从那个大缺口朝下望去,看着海浪拍打着礁石,那一刻他恍惚了。他的记忆如同不规则的多面体不确定地翻滚着,最终消停下来。

他来过这儿,几个星期之前,是那个无甚亮点的电影里灯塔上的露台。他杵在那儿,朝下看。何其相似,海浪在下面翻滚,击打着礁石,在石面上破碎成无数的水花,再回落到浪潮之中。何其相似,这浪涛的声音,这残破的铁栏杆和陡峭的悬崖。

伊丽莎白仍在房间里说个不停,她的声音被海风和海浪掩盖。约翰回到房间,关好窗门并上了锁。房间恢复了宁静,她的声音变得清晰起来:“…家具上星期才买好。他让那个村里的女人过来整理。我必须说,她有挺多奇怪的想法,你瞧她是怎么去放置……”

“这屋子叫什么名字来着?”

“好愿堡。”

“名字还挺好听。”

那天晚上,约翰喝了一杯他老丈人给的威士忌,抽了一斗烟,心里开始计划起来。他曾经是一个挺出色的战术家。他慢悠悠地在头脑中“品味着形势”。目标:谋杀。

当他们起身准备睡觉时,他问:“你带了小药片吗?”

“当然,我带了新的一管。但我觉得来这儿我不需要它们了。”

“我也不需要了,这儿的空气简直太棒了。”约翰说。

接下来的日子,他一直琢磨着战术问题。整体来说相当简单。他已经有了“人员配备方案”。他在军队里常用的词藻和语言形式在脑海中不断闪现。“诱敌深入……出其不意……乘胜追击。”他想好一套绝妙的人员配备方案。早在假期的第一周,他已经开始将其付诸实践。

他轻而易举地让村里的人都知道有他这么一号人。伊丽莎白是那位屋主人的朋友,他是一个刚回归不久的战争英雄,还不太适应市井平民的街区氛围。“这是六年间我和我妻子第一次共度的假期。”他在一家高尔夫俱乐部跟周围的人说。之后他又在一家酒吧里把这套说辞讲得更是自信流畅,还跟人暗示道,他们夫妻俩正想着去弥补过去被耽误的时光,考虑建立一个三口之家。

在另一个晚上,他跟村民们讲到战争的创伤,讲到在战争期间,平民过的日子其实比服役军人更为糟糕。比方说,她妻子在闪电战中就遭了大罪,她白天要去办公室上班,晚上还得忍受狂轰滥炸的折磨。她应该离开伦敦,独自去什么地方彻底放松一下。她脆弱的神经早已千疮百孔。当然状态也没太严重,但说句实话,他对她的战争后遗症有些忧心忡忡。其实在伦敦的时候,有那么一两次,他发现她在梦游。

他的听众们对这样的事情见怪不怪。没什么可担心的,但还是要多加注意。别让病情发展得更严重了。她去看医生了没?

还没呢,约翰说。她其实并不知道她梦游了。他没弄醒她,只是轻轻将她带回床上。他希望这里的海风能使她好起来。这段时间她看上去好多了。如果他们回去后她的病情还是没有好转,他认识一个顶好的医生,他会领她去看看。

高尔夫俱乐部的人们对他们的遭遇充满了同情。约翰问道,当地有没有好医生。当然有,他们说道。村里的老麦肯兹的医术可是最一流的,留在村里简直是用牛刀杀鸡。他可不是守旧的老顽固,他经常读最前沿的书籍,心理学啥的。他们纳闷老麦克为什么不去专攻心理学,打出自己的招牌。

“那我得去和老麦克谈谈我妻子的事。”约翰说。

“再好不过了。你不会找到第二个比他更合适的人。”

伊丽莎白这次有两周假期。这也意味着他还有三天时间,三天内他必须前往老麦肯兹那儿去咨询。麦肯兹医生是一位满头灰发、亲切和蔼的单身汉,而他的诊疗咨询室更像是一间律师办公室,满墙的书籍,阴暗少光,屋子里弥漫着烟草味。

约翰·弗尼坐在一个简陋的皮革扶手椅上,用更为精确的语言去润色这个在高尔夫俱乐部已讲述过的故事。麦肯兹医生默默地听着。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遇到这样的难题。”他总结道。

麦肯兹医生说道:“您在战争中受了相当严重的伤吧,弗尼先生?”

“我的膝盖。 它现在还难受着呢。”

“当时在医院里可不好受吧?”

“在那儿待了三个月。医院就在罗马边上的一个见鬼的地方。”

“受这么重的伤一定也会给您的神经系统带来相当大的冲击。即使伤口愈合了,神经上的症状还会持续。”

“应该是,但我不太明白……”

“我亲爱的弗尼先生,您妻子要求我不要向他人提及此事,但我觉得我还是得告诉您她之前已经来过这儿向我咨询了此事。”

“她跟你说了她梦游的事?可她不可能……”约翰随即噤了声。

“我亲爱的伙计,我非常理解。她觉得您并不知道。最近您有两次梦游,都是她将您带回床上的。她完全知道此事。”

约翰此时已哑口无言。

“这样的情况我也遇上过很多,”麦肯兹医生继续说道,“很多时候病人向我咨询他们的病况,但他们又会佯装说这是替他们的朋友或亲戚咨询。一般是怀疑自己怀孕的年轻女性容易这么做。您的案例有意思的地方是您将自己的病情安在了别人的头上。我给了您妻子一个伦敦名医的地址,我觉得他会帮助到您。与此同时,我只能建议您多做运动,晚上少吃点儿……”

约翰·弗尼一瘸一拐地回到好愿堡,整个人处在惊慌失措的恍惚里。安全防御出现了纰漏,行动必须取消,我方失去了主动权…… 战略学校里常用的表达悉数出现在他脑海里,然而他仍然对这出乎意料的局势逆转感到无所适从。一种巨大而赤裸的恐惧悄悄将他的内心窥探,而后又被他猛地推到一旁。

当他回来时,伊丽莎白正在整理晚餐餐桌。他站在阳台上,盯着铁栏杆上的大缺口,一阵失望席卷而来。这个夜晚如死一般寂静。潮水安静地上扬,回落,再次攀升于岩石之间。他凝视着悬崖之下好一会儿,然后回到了房间。

威士忌瓶子里还剩一大口酒。他把酒倒出来,一口气喝下。伊丽莎白将晚餐端了出来,他们在桌边坐下。他的头脑渐渐清醒过来。他们默不作声地吃饭。最后他忍不住说:“伊丽莎白,你为什么要告诉医生我梦游的事?”

她缓缓将手中的餐盘放了下来,好奇地盯着他。“为什么?”她轻轻说道,“当然是因为我很担心你。我以为你不知道这件事。”

“我真的有梦游过吗?”

“哦,那是当然,你梦游过好几次——不管是在伦敦还是在这儿。一开始我没把它当回事,但是前天晚上我发现你都梦游到阳台上去了,离铁栏杆的大洞特别近。我可吓坏了。但现在没关系了。麦肯兹医生给了我一个医生的名字……”

这也是有可能的,约翰·弗尼想道。这实在太有可能了。过去的十天他日思夜想,想着那个栏杆的破口,想着悬崖下的海水和礁石,想着破损的铁扶手和岩石尖锐的边缘。他突然感觉很挫败,很恶心,很愚蠢,如同他拖着残破的膝盖躺在意大利的山坡上所感受到的一样。此时此刻,比起疼痛,他更感觉到一阵疲倦。

“给我杯咖啡,亲爱的。”

突然之间,他猛地直起身来。“不。”他简直要大喊起来,“不,不,不。”

“怎么了,亲爱的?别太激动。你是觉得哪儿不舒服么?在那个窗边的沙发上躺一会儿吧。”

他照着她的话做了。他觉得太过疲倦以至于没法从椅子上起身。

“你觉得咖啡能让你清醒一点吗,亲爱的?你看上去就要跌倒了。在这儿躺一躺吧。”

他躺下。如同潮水缓缓地攀升于悬崖边的礁石间,睡意在他脑海中升起、弥散。他不禁点了点头,随即猛地惊醒了一下。

“需要我给你开一下窗户吗,亲爱的?这样能更透气些。”

“伊丽莎白,”他说,“我觉得我好像被下药了。”正如窗沿下的岩石——它们被落潮冲洗后洁净地升起于海面之上,然后再次更深入地受到潮水的冲刷,之后隐藏于海水之中,表面漂浮着一朵朵落潮的泡沫——他的脑子也缓缓地下沉着。他试图唤醒自己,如同被噩梦缠绕的孩子在惊吓中试图让自己醒来,但仍徘徊于半梦半醒之间。“我不可能被下毒,”他大声说,“我根本没喝什么咖啡。”

“往咖啡里下毒?”伊丽莎白轻声说,如同一个护士安抚着一个暴躁的孩子,“往咖啡里下毒?这点子可真够荒谬的。这种事只可能发生在电影里,亲爱的。”

他听不见她的声音了。他很快睡着了,在被打开了的窗户边上,他发出阵阵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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