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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天大楼

2024-01-16

湖南文学 2023年12期
关键词:小艾

石 嘉

“要吃西瓜吗?”他问。

食堂冷柜的西瓜切成小块,装盒,塞两根牙签,再裹上保鲜膜,十五块一份。这价格,在小艾老家,差不多能够买上一整只西瓜。在平时,这间敞开着冒白气的冷柜小艾绝不会靠近。

“给我拿一盒。”小艾说。

男生随手取了最近的两盒,穿过一长片白色冷雾。刷卡器发出“嘀”的一声,小艾没忍住,看见上面显示的数字——三十一块二,她掏出手机,找到那个备注名为“饭搭子一号”的头像,精准地转了一半钱过去。

约定吃饭的时间是六点,从两点起,小艾开始坐立不安,索性躺到宿舍床上。她先是抱着手机,翻来覆去地看帖子,其实大部分她已经看过了,其中不乏一些搭子“转正”的故事。想到今天要见面的人也是个男生,小艾如临大敌,刷着刷着一把扔掉手机,在床上翻滚如一条泥鳅。此后的一个小时被她用来纠结穿搭,最终选了浅黄上衣和牛仔裤——她最平常的装束。牛仔裤的裤边有一些起毛,却给她带来了些熟悉感,镜子前,小艾摸了摸,摸了又摸。

她从盒子里翻出一根全新的黑色发圈,利落地扎了个马尾,对着镜子仔细调整位置,不能显得太贴头皮。一个黑色玻璃瓶在镜子的右下角,那是室友的香水。室友把它带回来的那天,大方地给宿舍里三个女孩都喷了喷,其中难得包括了小艾。只不过那时小艾对突如其来的靠近很不适应,连退两步,缩到衣柜旁边,举起胳膊挡在身前,像在躲避什么病毒。可也就是那天,地铁上,小艾有了生平第一次被人要微信的经历。

“你用的香水是什么牌子的,可以推荐给我吗?”在经过出站闸机的时候,一个女孩走过来问。

漂染过的亚麻色头发,小香风连体裙。她应该化了妆,小艾想。只是她对化妆一窍不通,看不出来哪里用红红绿绿的粉修饰过,只是觉得那位女生五官明艳,皮肤很好,整个人笼罩在与别人不同的氛围里,像是在一张合照中单独给她加了滤镜。女孩眼睛明亮,小艾下意识地躲避,对她来说,一只萤火虫的停靠,就足以把她灼伤。

“你的香水很好闻。”女孩又说了一遍。小艾慌忙低下头,逃跑。回去之后,室友正在吹头发,电吹风的噪声蚕蛹般把两个女孩裹在一起,两个女孩的距离好像被拉近了。小艾时不时转头看室友。电吹风的声音停下,从发梢开始,她正在涂抹护发精油。

直到现在,小艾还是不知道香水的名字。

在去食堂的校车上,小艾翻着手机收藏夹,觉得自己在迎接一次没有划范围的期末考,除了徒劳地翻翻散漫的知识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手指在屏幕上快速划过,随后在某一条帖子的评论区,停在一个名为“搭子社交”,头像颇为官方的账号上。

“搭子是一种简单高效的陪伴关系。用最低的时间成本筛选条件,像定制产品一样,寻找满足自身需求的陪伴对象。想要成为一名合格的搭子,首先就要谨记,划清界限。”

划清界限。小艾在心里默念了三次。

是什么时候产生了想找个搭子的想法呢?或许是她避开饭点走向食堂时,像正常用餐的同学一样坐在那儿。头顶的灯只开了一半,窗口的玻璃后面,穿白色工作服的食堂阿姨们忙忙碌碌。一排排空座位像没有灯的台灯底座,隔在白色的热闹和白色的空白之间。

其实小艾早就习惯了一个人吃饭。在双职工的公务员家庭长大,放学后打开家门,她先要一个个按亮家里的灯。先从餐厅开始,小艾掀开餐桌上的罩子,餐厅鹅黄色的光盖在几个菜上。一般是西红柿炒鸡蛋,或者青菜,因为炒起来最快,还有一个打包盒,装着从单位食堂打回来的肉菜。小艾把它们挨个放进微波炉。在微波炉转动的间隙,从客厅到房间,灯光依次亮起。她拖出椅子,把书包放在上面,拿出需要完成的作业,在书桌上匆匆浏览几个题目,回到餐桌,就着解题思路下饭。

她可以从食堂打包一份饭菜,带回宿舍吃,这时候大家不是在食堂就是在街边餐馆,宿舍就她一个,她又回到小时候的餐桌。可小艾没有办法再忍受打包盒了,就算是现炒,盖上盖子后,她也觉得有一股微波炉味儿。

小艾尝试过走进食堂。那时候,她怀着热血动漫中主角即将迎来转折的心情。在踏进食堂门的那一刻,激昂的背景音乐瞬间消失。队伍闹哄哄,失去耐心的男男女女挤满过道,铁勺敲击金属餐盘的声音,空气中黏稠的、各种食物混合后的气味,一齐压在黑乎乎的屋顶下,宛如人体正在运作的消化系统。她感到一种被捣烂和吞噬的风险,像在滚筒洗衣机里一般,人和人和人朝同一个方向旋转,中间的黑色圆圈在召唤。小艾走了出来。

她走在大街上,一波波相似的面孔,自动分流,由风格各异的餐馆招牌吸纳。小艾从外面看到被食物和食物残渣占满的桌子,还有游走在桌子与桌子之间,手持抹布,头也不抬的服务员。大家人挨着人坐下,有的几个同时坐下,有的先后坐下,有的坐下前换了个位置,总之,坐下。以玻璃为取景框,在外面还空着肚子的人面前,完成一幅幅类似大团圆的场景,这是最要紧的事。

正值饭点,食堂的灯大喇喇地亮着。小艾眯起眼睛。在吃完饭,把西瓜钱转给对方之后,她还是有些不适应。

“数学这么好?”男孩调侃了一句。十五点六零,收款页面上,小数点精确到了百分位。

“嗯。”小艾说。她从男孩手里接过西瓜,利落地转身离开,像打赢了一场仗。离开了食堂的灯光,她深舒一口气,脚步慢下来。没走多久,兜里的手机响了。一个@全体成员的在线表格。说不清轻松还是失落。填完表格,小艾按黑屏幕,把手机揣回兜里。她径直走过候车点,找了个校园长椅坐下,闭上眼,全是刚才的画面。

地点是她定的,附近的小餐馆那么多,就算要去食堂,也没必要找个最远的。但小艾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心里有一种隐秘的期待,能自如地走进去,端着盘子坐下,对面坐着一个可以聊几句的人,她想这样。

长椅上,小艾把那盒红得透明的西瓜放到腿上,插上耳机,打开音乐软件。一首《想自由》正进入副歌,最近他听这首歌的频率有点高。屏幕上,一个CD 样式的图标正在旋转,歌名下面是两个头像,各插一只耳机,仿佛依偎在一起。再下面又是一行字:“相距286.2 公里,一起听了1045 小时27分钟”。

去年七月,小艾睡不着,打开这款音乐软件,黑暗中,她在刺眼的屏幕光里误触进一个板块,在这里可以随机在线匹配,两个人一起听歌。如果遇到不喜欢的歌,可以在中途随时切掉对方的歌单。在连续被切掉三首之后,小艾匹配到了一个和自己头像很像的人,随后成为现在的听歌搭子。那天晚上,他们默契地让每首歌的尾奏放完,不知道第几首的时候,小艾睡着了。第二天醒来,耳机在枕头边缘揉成一团,一整个晚上,他们谁也没有退出界面。屏幕上,左右两根耳机线,把两个相似的头像拢在一起。

“或许只有你,懂得我,所以你没逃脱。”

耳机里放到这句时,小艾正把一块切成正方形的西瓜送进嘴里,然后,开始后悔刚刚的十五块六。像西瓜又不像西瓜的味道。应该在盒子里放了太久,有一种果干在水里重新泡开,泡忘了,连水都泡变味的感觉。这附近没有垃圾桶。小艾忍住往外吐的冲动,梗着脖子咽下去。在播到第二遍副歌的时候,那盒西瓜依旧摊开在腿上。她想起刷卡器上的数字,捏着牙签的手指又动了动,把尖的那一头扎进一块颜色浅一点的。

要是以前,小艾会在吃到第一口时,就把西瓜吐回盒子,然后连塑料袋一起扔进垃圾桶。

那个夏天之后,很多事都改变了。那时候她高考完,父母把选择旅行地的权力交到她手上。小艾兴冲冲地计划着一切。海南岛,椰子树;内蒙古,大草原;江浙沪,迪士尼……在出发之前,她已经在手机和电脑前把全中国都游览了一遍。但那次旅行,也仅此而已。

“妈妈生个弟弟妹妹,给你做伴,好不好?”

她的表情是期待的,小艾知道妈妈期待的是什么。可小艾不想装作高兴,咧开嘴说:“真的吗,太好了,终于有个弟弟妹妹陪我了。”母女俩久久对视之后,小艾跑进房间,给房门上了锁。

“这孩子。”隔着门,小艾听得到爸爸的声音,她以为刚刚,爸爸真的在看电视。

“等一段时间,让她消化消化,她会接受的。”妈妈说。小艾依旧听得格外真切。“我看她是因为不能去旅游了。早知道不应该答应她去旅游,应该在考完第二天就告诉她。我是看她那么高兴。旅游,有的是时间,以后一家四口一起去。”小艾明白过来,这场旅行,原本就存在于想象里。

二胎政策出来那年,小艾升入高三。她回想起来,其实那时就有了苗头,只是她一直游离在大大小小的试探之外。

“你想不想要个弟弟妹妹?”

“啊?”

“你小时候不是经常说一个人不好吗?”

“哦,我无所谓。”

“那时候你说,要是有个哥哥姐姐就好了,弟弟妹妹也行,我和你爸去上班了,能在家陪你玩。好像是吧?听说你同学,筱云她妈妈怀上了。”

“是吗?”

“筱云天天在家和她爸妈吵架,说大的小的只能留一个。”

说笑话的感觉。妈妈刻意地笑着,眼角时不时瞟向小艾,生怕错过了什么。

“要是我和你爸爸有了小宝,你会担心我们对你不好吗?”

小艾皱起眉,觉得今天的妈妈很烦。

“其实都是自己的孩子,做父母的怎么会有了这个忘了那个呢,你说是吧?”妈妈笑得更夸张了。

“嗯。”小艾头都没抬,把面前的错题集翻到下一页。

“那要是……我们也给你生个弟弟妹妹,好不好?”

“你们的事你们决定吧,我没意见。”

赶在三年静止前,小宝出生了。床头摆上四人合照。小艾有了个妹妹,小她十八岁。

“还好不是弟弟。”每逢假期回家,邻居,或是亲戚,总有人这样贴心地告诉她。小艾知道,他们都是真心实意地庆幸,好像帮她额外保住了一笔财产。小艾对此没什么感觉。这样的心态,或许得益于父母努力端平一碗水的信念感,或许更直接的原因是,家里的经济状况不再容许他们关注这类经典问题。病房外,护士的表情预示了他们之后的生活状态——刚出生的妹妹患有耳道畸形。

爸爸中年化的进程加速了。班越加越长,眼袋越掉越深。在视频电话里,小艾有幸参与了老爸头顶日渐光滑的过程。休完产假后,妈妈从之前的科室调到导诊台,平均每天站立七个小时,工资却断崖式下降。从这一个学期开始,小艾越来越多地接到家里的电话,洗澡的时候,过马路的时候,课堂展示的时候,爬行政楼的时候。如果挂掉一次电话,意味着接下来一长串未接提醒。电话的内容无外乎是那几句,“吃饭了吗?”“在干什么?”接着开始讲述小孩子怎么闹人,家里怎么有那么多衣服要洗,单位领导怎么过分,我爸怎么又失眠,她还没发脾气我爸凭什么发脾气,最后总会落到妹妹的手术上。

我能怎么办呢,小艾想。面前的文件夹里堆着未完成的ppt 和申请材料,手机上未读消息疯狂闪烁。只能在今天的午饭上俭省一点,再俭省一点。在团建活动开始前把自己装扮得忙碌一点;在以后有人问她要不要一起吃饭时,拒绝得干脆一点。虽然,她一直都是这样做的。

大二那年暑假,小艾没有回家。她在大学的城市找了份实习,也就是那段时间,和这个叫“远归”的人插上同一副耳机,那个夏天,一千多个小时的听歌进度条开始滚动,一直滚到现在。

小艾再也忍不住,把嘴里连同胃里嚼烂的西瓜,一起吐进塑料袋。

一周后,“搭子一号”的备注后面亮出“1”的红色圆标,发来一条消息:“有空约饭吗?”小艾回了句“好”,紧跟着又是一阵振动。

“对了,怎么称呼?”

“这个可以问吧。”

“我叫方一,真名。”

方一,一号,这么巧。小艾在聊天框打出自己的全名,又马上删除。

“叫我小艾就行。”

很快,两人约好时间,到临出发的前一刻,小艾依旧有些疑惑。在她看来,这次邀约来得有些突然。回忆两人第一次吃饭的场面,两人分别在不同窗口打了饭,从坐下来那一刻开始,“一号”一直说话,小艾则一直不说话。她紧盯餐盘,好像空气中长了无数张嗷嗷待哺的嘴,一个闪神,食物就会被偷吃掉。“吃饭”这件事,回归到最字面、最原始的咀嚼和吞咽。

又一次来到食堂,“一号”提前占好了一个靠窗的位置,桌上摆着两瓶矿泉水。今天是周末,又是中午十一点整,算早,食堂里人不是很多。小艾在他对面坐下。她发现,身边的窗户打开了一条缝,外面的空气吹进来,食堂常年沉积的味道淡了很多。坐下之后,两人都没有急着去打饭。小艾第一次打量起她的饭搭子。很阳光的长相,眼睛偏小,但是有神。小艾看他穿着白T 恤,问了一句:“不怕溅上油?”“我吃东西从来不会溅到衣服上。”一号说。“我以为上次就是最后一次。”一说完,小艾就后悔了,连忙补上一句,“我的意思是,我应该不怎么讨人喜欢。”

“上次你一直没怎么说话,”一号说,“后来我一想,这样也挺好,搭子嘛,而且,我有女朋友。”“你有女朋友?”“嗯,异地。”“那她不会介意?”“这个模式的话,应该不会。”小艾仔细看了他一眼,说:“你应该不缺一起吃饭的朋友吧?”一号想了想,“有那么几个。”“那为什么还要找搭子?”小艾有种被耍的感觉。一号的眼睛里闪了一下,拧开桌上的矿泉水喝了一口。“他们最近都忙,一下子空下来,有点不适应。”

“你就是闲的。”小艾毫不客气,买西瓜时的劲头又冲上脑门。一号笑出了声,接着很坦然地说:“可能就是太闲了吧。”“那你的朋友都什么时候回来?”“已经回来了。”“那为什么还找我?”“其实上次吧,你可能觉得尴尬,其实我还聊得挺爽的,你吧,好像在听,又好像没听,我什么都可以讲,很放心。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之后,我们还可以一起吃饭。”

小艾有些意外。在她的理解中,聊天是双向的,而且所谓的一起吃饭,通常不单单指“吃”,多少会带着社交属性,这也是吃饭困扰她的原因。还真有人只是喜欢讲话这件事,说话只是说话,就像在她这里,吃饭只是吃饭。

趁着人不多,小艾拿起夹子和大号塑料盆,在麻辣烫区域逛了起来。等她端着餐盘回来,一号面前摆着一碗面,筷子横在上面,葱花香菜堆在碗中央,还没有浸入汤里。

“快吃吧,不然坨了。”小艾说完,拿起自己的筷子。

吃饭的间隙,小艾试着把眼睛从筷子尖挪到对面人的脸上,时不时还会“嗯”一句。桌子那边,一号讲得越来越起劲,整张脸都活络起来,几乎忘了吃面。小艾倒是很享受饭桌上气氛流动的感觉,觉得速冻丸子呛了汤怎么这么好吃,甚至后悔自己手轻,没有多夹一点。一号讲话的速度很快,小艾想起她姥姥惯用的形容:像放机关枪一样,一句话还没出来,另一句就堵在后面了。有时候,小艾还竖起耳朵听了一阵,发现对方只顾自己输出,全然不在乎听众,她只能零星地捕捉到一些词语,应该是对某件她不知道的体坛事件发表议论。她索性就关闭耳朵,拿起筷子,戳破一颗撒尿牛丸。食堂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空调老牛般的轰鸣里,两人被什么轻轻裹住了。

大群里,几个熟悉的名字不断跳动。再点回小组群,距离自己上一句“收到请回复”已经过去二十小时十五分钟,小艾又把屏幕划拉几下,期待毫无温度的“收到”,能像木锤砸地鼠一样冒出来。什么也没有。小艾叹了口气,点开音乐软件,一首《想自由》正进入尾声。

“最近单曲循环了?”小艾按下发送。

简易聊天区里,出现一句回复。

“嗯。”

小艾正思索着,对面又弹出一条消息。

“我失恋了。”

小艾的手指停在屏幕上方两毫米处。输入框内,闪烁的光标前后滑动,最后还是吞噬了所有文字。小艾把手机扔到一边,揉揉太阳穴,开始想,没有组员,自己一个人怎么才能完成比赛。

这是一个校园摄影大赛,主题是“我心中的中国红”,作品需要以小组为单位提交,数量不限。小艾选择参加比赛,一是除了要组队之外,这个比赛没有门槛;二是,回想起去年计算综测时,F2 一栏空荡荡,她全靠默认的基础分才混进及格线,也因此错失奖学金。抱着多少得挣扎一下的心态,她在报名的大群里问了句,“有谁要和我组队吗?”可能在这个群里,来自各个学院的同学大多谁也不认识谁,她不仅把人凑齐了,还当上队长。但这份幸运也到此为止。

搜刮了一下午,小艾在二手平台上租了个相机,又打开摄影类的教学视频。二十分钟后,小艾趴在宿舍的桌子上睡着了,还做了个梦。她梦见一个巨大的池塘,池塘周围都是雾,看不到边缘。她在池塘上走,脚踩在水面上,一点儿水花都没有。忽然脚下有什么动了动,她蹲下来看,泡泡一串串冒出来,越往上越大,朝四周围扩散。雾朝她涌过来,小艾伸手挥了两下,周围的空间还是被挤得越来越窄。她再次往脚下看。

眼睛。一只巨大的鱼眼。

在被室友摇醒,不知道是现实还是梦里的时候,小艾在想,这会不会,其实是我投下的影子?

“这件事想找你说很久了。”室友双手环抱在胸前,站在小艾身旁两三步的地方,低头瞧着她。“只是,我一直在等,等你自己找我坦白,但是现在看来,你是就打算一直装傻。”

“什么?”还没完全清醒,小艾眯起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听着室友的这串质问,好像还带着雾气。

“还在装傻,”室友说,“我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我怎么了?”

“好,那我就挑明了吧。香水。你是不是动过我的香水?”

小艾努力驱动大脑运转。“我是用过,那次问你能不能用一下,你同意了。”

“那可就不止一次吧?”

“你什么意思?”

“好几次我回来,发现香水的位置摆得不一样。”看小艾不说话,室友的声音越来越大。“这是我的香水,你想用就直说,又不会不给你,偷偷摸摸等我不在的时候喷是什么意思?要是那么想用,自己买一瓶不就行了,至于这样吗?”

小艾的脸慢慢憋红了。

“平时干什么,问你,你都不和我们一起,就你在宿舍待得最多,我们几个有时还纳闷,抽纸啊,洗衣液、沐浴露啊怎么用得这么快……”

“你什么意思?!”

小艾的脸像即将爆开岩浆的火山口,她捏紧拳头,马上又像被抽掉线的气球,头和脖子一起低了下去。第一次见一号那天,宿舍就她一个人,她确实偷用了室友的香水。虽然只有一次,但这个认知足够抽掉她所有的底气,面对室友后面的指控,她像一条被捕的鱼,终于明白挣扎无用,于是自觉把脊椎倾倒,露出柔软的白色肚皮。空气穿过肺泡时,只有屈辱和疼痛。

这次之后,小艾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宿舍的暂停键,每次一打开门,只要里面有人,空气瞬间静止。小艾推门进来,几双眼睛无动于衷,又好像在用余光时时看她。她没法再在宿舍待下去了。小艾开始频繁地找饭搭子吃饭,其他就时间插上耳机,待在图书馆,即使是趴着睡觉,有个地方待着就好。

共同听歌时长突破两千个小时后,她的听歌搭子“远归”,终于走出了循环,歌单恢复成民谣和爵士,而小艾,则逐渐走向摇滚之路。有一首叫《Believer》的歌,曾在一天内循环了三十二遍。歌曲的封面,是一个人在黑暗而广阔的空间里走,最终到达一个色彩斑斓的地方。她不知道,在这三十二遍里,耳机那头的“远归”是不是早就切成了静音。重金属的鼓点,紧张和密集的节奏织成巨网从天空压下,快呼吸不过来时,从肺的底部嘶吼出一句“believer”。一声一声“believer”不断贯穿耳朵。她在提醒自己什么呢?难道她觉得自己也是believer 吗?多么金光闪闪的称号,光荣伟大,更像在往自己脸上贴金。

小艾揉揉脖子,望向窗外。阳光把地面照成暖色,蓬松,充满气孔一般。路过的人从上面走过,地面也随之共振,一呼一吸,融为一体。玻璃以内,中央空调发出嗡嗡声响,身边空气阴冷,有人裹着毯子,看书入迷时从肩膀滑下。耳机里炸裂般出现一句“believer”,接着被拦腰斩断,在小艾脑子里震颤。小艾抬眼望去,座位上几个人用手掌撑着脑袋,世界纹丝不动。她突然体会到了空白的含义,几乎让她聋掉。这是两千多个小时以来,第一次有歌被切掉,小艾压着怒气,点开简易聊天框,等待。对面什么也没有发过来。消息记录还在上一句“我失恋了”。

吉他声顺着耳机线漫过来。潮水般的扫弦,爬上金色河滩,又退回去。木质的声音,潮水白色的、冒着泡的裙边洇湿在夕阳的红光里,像在火炉边烘干一件羊毛衫。这是她第一首完整学会的英文歌,她还曾经把整首歌的歌词抄在书的封面上。

“当你年轻时,人们告诉你

‘姑娘们,出去闯荡,游戏一番吧’

信以为真的人,下场是被猎杀”

往上翻聊天记录,没几下就到了最顶端。

“你喜欢这个女歌手?”

“嗯。”小艾只回了一个字。这是他们的第一次聊天,小艾记得,当时她听的就是这首歌。

“好听。”“远归”接了一句,应该是在这首歌快放完的时候。小艾没有回。

“一个人怎么会在十八岁时知道一切,又在二十二岁一无所知。”

一条一条慢慢看下去,他们每条消息不会超过十个字,有的是简短的一问一答,有的根本构不成句子,只是单独的词语,比如“害”“悲伤”“舒服的歌”“抖腿中”“累”。再翻开他们共同听过的歌单,怎么划都划不到底。看着一个个向上滚动的歌名,小艾发现,原来自己已经把很多事都告诉了他,只是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又听懂了多少。

比如她原来的名字是“姜艾”,大家都叫她“小艾”,后来发现镇上有人和她同名同姓,就改成了现在的名字,也再没有人这样叫过她。

我现在的名字,不是我的名字。

“我也是。”在一首民谣的歌词走到这句时,小艾这样告诉“远归”。

小艾还用类似的方式告诉过他,其实她一点儿都不喜欢自己的专业——旅游管理。现在,大家能不能去旅游,能去哪里旅游,要怎么旅游,真的轮得到她来管理吗?她喜欢英语。英美剧里的人说话,声音圆润明亮,句子溜滑梯一样连在一起,听的人也很舒服。模仿他们的口气讲英语的时候,好像自己也去到了外国。

“我在云南。”有一次,“远归”给她发了一条这样的消息。小艾看到立马点了首乡村音乐,顶上去。

每到放假前,她的歌单里会放满黑暗而强烈的歌。她害怕假期,害怕回家。看到妹妹的耳朵,像塑料纸被火烫到一样朝里蜷缩,她也会害怕。诊室外面,隔着门,听到妹妹小动物一样的喊叫穿透走廊,她又恨不得那副耳朵长在自己身上。

小艾右手摸到耳朵上,把耳机朝里按了按。伴奏里的吉他声还在继续,舒缓的旋律顺着图书馆的地板漫过来。到下一句会加入鼓点。这首歌她太熟悉了。

小艾发现,音乐软件上的定位还是老家,她自从注册账号之后一直没有改过。她的眉毛微微一动,屏幕另一边,显示的定位,会不会是只是对方随手一点。所谓的“相距286.2 公里”,会不会,只是小丑脸上的油彩。

鼓声渐停,女歌手用英文唱出最后一句。

“当我没什么新鲜东西的时候,你还会爱我吗?”

常去的食堂离宿舍很远,却离图书馆很近。在食堂吃饭的次数增多,小艾发现,她和一号各自的盘子中,饭菜种类逐渐固定,分量逐渐减少。这自然也就宣告,食堂已经对他们丧失吸引力。于是,饭搭子二人组把目光转向周边小餐馆。他们一家接一家尝试。每天睁开眼,想今天准备吃什么时,小艾会觉得这一天都有了期待。虽然这种期待苍蝇粒一样小,且仅仅来源于吃饭这件事,对于小艾来说,却带来了不少改变。

收藏夹里的摄影课一个接一个显示“已看完”,小艾伸了个懒腰,迎着阳光,走出图书馆。

今天他选了家东北菜馆。小艾走进去,看见方一朝服务员招招手,说:“可以上菜了。”小艾把帆布包放到一旁,面前的碗筷已经烫好,方一正往她杯子里倒茶水。

“你点了什么?”小艾问。

“锅包肉,地三鲜,还有一个炸蘑菇。”

“那应该够了。”

小艾看到餐馆墙壁上挂的锅包肉图片,油炸过的肉外面裹着红红的酱。

“不会有番茄酱吧?”她皱起眉。

服务员把一碟张牙舞爪、疑似树枝的东西放到桌子上。“炸蘑菇上了啊,妹子你放心,你男朋友都交代好了,说你不吃番茄酱,换的另外一种做法,”服务员大姐眨眨眼,“咱东北的传统做法。”接着笑呵呵地旋进了厨房。

小艾看了看对面的一号,对于刚才那句“男朋友”,他像是没听见一样,她也就懒得再解释。小艾又想起,在食堂吃饭时他经常点面,今天还选了个东北菜馆,于是问:“你是不是北方人?”

她的饭搭子很惊讶。“你现在才知道?咱俩吃了这么久饭,我都不知道说过多少次。”

“你说话太快了。”

小艾夹起一根炸得直挺挺、硬邦邦的蘑菇,在碗口比了比,最后放到碗边的盘子上。

“直接咬就行了,很脆的。”方一说。

小艾咔嚓一口下去,筷子没夹稳,外面那一截蘑菇杆飞了出去,上面裹的粉溅了她满脸。方一笑到不行,忙给她递纸巾。而小艾窘到不行,再拿起筷子的时候,把头埋得更低了。

“我分手了。”方一说。

小艾咬了一口锅包肉,“是甜的,糖还放多了。”

“我说我分手了。”方一看向小艾,这一句他说得很慢。

小艾眼睛在桌上乱扫。杯子里的水喝完了。她伸手去够水壶。

“把杯子拿过来。”

“不用,我自己倒。”

“小艾。”方一叫她的名字。

小艾猛地一抬头,像被锤子狠狠砸了一下。脑袋里有一根筋抻直了,她定定看着对面的人,瞳孔放大了一瞬,有惊讶,更多的是茫然。

“你怎么了?”

“没有,”小艾捋了捋耳边的头发,“就是,现实中突然听见有人这么叫我,挺不习惯的。你刚刚说你分手了?”

“嗯。”

“那我,应该说节哀,还是恭喜?”小艾难得地说出一句玩笑,刚刚夹锅包肉的筷子还握在手上,她捏得很用力。

“其实我分手很久了。”

说完这句,一向话很多的饭搭子安静下来。有一阵子,两人谁也没有动筷。

“快吃吧,”方一说,“这顿就别A 了,我请你。”

小艾一秒钟也待不下去了。她腾的一下站起来,桌前碗筷一顿响。

她看到方一也站了起来。

“现在已经不适合一起吃饭了,不管你有没有女朋友。”小艾只想赶快逃走。“那什么,就这样。”

“小艾!”

小艾停住了。玻璃门正推到一半,她扭过头,眼睛在方一身上停留了一会儿,忽然问:“你平时听歌吗?”

话一出口,小艾自己被自己吓住了,没等对方有任何反应,转身,两手抵住厚玻璃门,用力向外推。小艾跑得很快,帆布包夹在手肘处,任颇有些重量的包袋一下下拍打身体。

防晒帽、口罩、饼干、水壶……最后是昨天取到的相机。一件件东西放入黑色双肩背包,小艾刷码进地铁,来到市中心。

除了很小的时候,旺季和爸妈出去旅游,她就没再见过这么多人。

十字路的信号灯由绿转红,人流仍在移动,各自汇集在斑马线的尽头。小艾想起乡下爷爷家,雨后的田垄排水不畅,泥浆在四下打转。她抬头望着四周,下午一点多的太阳照得眼睛疼,举起相机,对着高楼缝隙间的天空拍了一张,虽然知道一定会曝光。

插红旗的路灯、穿红色高跟鞋的女人、车尾闪烁的红色信号灯……

拐进一条没有被导航标记的小巷,黑色的地面,布满斑点的墙壁,生锈的铁架。一个老人坐在房子的阴影下,电风扇被一根线牵着,站到屋外,用蜡黄的脸对着他呼噜噜地吹。老人靠在木板凳的椅背上,面前摆着一盘象棋。他端起桌边的红色瓷缸,喝了一口。不知道在他的想象中,对面坐的是哪一位昔年好友。地图显示,这里属于中心区。抬头,高楼很近,表面的玻璃幕墙发出蓝光,朝蓝色天空叫嚣。所剩不多的云挤在被切割的缝隙里,恰好在这里留下一片阴影。小艾旋转镜头,对准老人手上的红色瓷缸,调整焦距,屋内躺椅的扶手处,模糊出现几个白色药瓶。

小艾放下相机。

远离高楼的地方,正在围起低矮的玻璃。

小艾绕过停车杆,发现自己走进了一个类似科技园区的地方。两三层的独栋建筑新得发亮,嵌着玻璃的墙有故意做旧的粗糙。一栋栋尚未挂牌的科研中心,蜷在那几平方地上艰难地展示个性,像曲奇被填在饼干盒里。

“请问可以帮我把这壶水灌满吗?”

党群服务站斜对面,有一扇门朝外开,是一家连锁的网红奶茶店。

“好的呀,稍等一下。”

女店员双手背在后面,系好印着品牌logo 的围裙带子。

“要冰的还是热的?”工作台前,店员忽地转过头,捧着小艾的子弹头水壶问。

“常温就可以。”

见小艾一直盯着她,店员又说,这个水龙头出的是净水器的水,不是自来水。

“好。”小艾笑着说。

店员把满得没有一点缝隙的水壶举过柜台,嘴里念叨着“小心小心”,水壶安全递过去后,小艾看到她明显松了口气的动作,觉得有点可爱。

“这样就好了对吧。对了!”店员终于想起来,“请问您需要点单吗?”

小艾抱着水壶,脑海里转过很多个念头。这是一家很火的连锁网红店,只有这个城市有,平时买一杯要排好久,来这里读书三年了,都没有喝过一杯。一杯奶茶的钱,还送这么大一壶水,怎么都不算亏。另一边,店员的期待还在保持。

“我要点一杯,你们家最招牌那个。”小艾把背包放在一旁,找了个位置坐下来。

“要不要坐到这边来,会凉快一点,这家门店小,还没有装空调。”

“好。”小艾鼓起勇气,“姐姐,我想问一下,这里附近,哪里有红色的东西?比如红色的标志、建筑,或者,哪里能见到大妈跳广场舞,穿红衣服那种。”

“这个,我还真不知道。我刚来,这个门店也是新开的,位置比较偏。对了,你可以去江边看看,晚上那些写字楼会亮灯,你现在过去,时间也差不多。”

“好,谢谢你。”

“我看你带着相机,是要拍照吗?”

“是的,参加一个比赛。”

“你还是学生吧?”

“嗯。”

“读书还是好。”店员姐姐背对着她,往杯口一圈一圈打奶油。“我读书的时候也经常参加这些活动,什么吉他社、游泳社啊,其实我根本不会弹吉他,就是觉得好玩儿,认识了一帮朋友,天天吃饭唱歌喝酒……哎呀!”

应该是打奶油的手法不对,米白色的动物奶油堵在管口,在奶茶杯一侧挤作一团,像膨胀版的比萨斜塔,一头栽到洗手池边上。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啊,我给你重做一杯。”

“没事,我也不爱吃奶油。”

“不行,不行的,我们公司有规定,不然得罚款。我重新做一杯,你再等一下,真的不好意思。”

店员擦了擦手,找出一个本子写了什么,随后把刚做好的奶茶扔进回收桶。

制作第二杯的时候,她没有再说一句话。

端着新奶茶走出来,在店员姐姐看不见的地方,小艾用吸管把奶油顶刮进垃圾箱,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做完这一切,手里的奶茶变重了。

沿着石阶走下观景大道,小艾一路往前,踩着城市各大排水管道的最终出口,终于在半人高的草丛里找到一条小路。江对面是繁华的都市景观,倚靠着栏杆,江风吹起来,不少人举起自拍杆。观景大道下面,太阳光被挡住大半,小艾闻到的是灰尘、蚊虫和垃圾的味道。穿过这里就是江滩,那里没有遮挡物,也没有人头,是取景最好的位置。哼着一段熟悉的旋律,小艾打开手机的内置手电筒,踏进草丛。

钻出来后,空气变得清爽。

头顶,太阳要落不落,吊在那儿,像个烫手的绣球。

小艾又检查了一遍相机参数,选准几个点,试着拍了两张。她不知道待会儿哪座楼会先亮灯,亮的又是什么灯。等待的时候,她上网查了一下图,灯光应该会变化,所以,她的手必须稳、快。

不远处飞过一群鸟,摆成不像是人字的人字形,在江面越飞越高。江边风更大了,吹得头皮紧,小艾坐在江滩上,被石头硌得不行。鸟群消失的地方,太阳还在磨蹭。

小艾给手机插上充电宝,开始放音乐。风里,熟悉的音符被吹成无数个形状,散开又聚拢,像一滴蓝墨水滴进玻璃瓶。小艾想起那个下午,在东北菜馆,方一应该回答了她的问题,只是她跑得太快,不愿意去听。那天之后,他们谁也没有再给对方发过消息。

小艾又想到,或许可以通过社交软件找到他的听歌账号,如果他也听歌,恰好也用这个软件听歌,绑定的还是同一个手机号的话。小艾重新进入界面,没有像以往一样看到两个头像,两侧的耳机线也消失了。刚刚听的歌,都是系统的随机播放。

也许是因为一起听歌太久,随机匹配的列表里也有不少属于“远归”的歌。什么时候中断的?为什么要中断?小艾寻找着音乐软件的聊天框,和主要用于聊天的社交软件不同,在这里,只要一方退出“一起听歌”状态,之前的信息会全部清除。小艾在交流区搜索他的名字,到找了账号,再点进聊天,迅速发过去一个问号,接着又打出一句话,发送。那句“为什么删我”后面,出现了一个红色感叹号,随后弹出一条系统回复:“打招呼的次数已经用完。对方还不是您的好友,请在对方回复后,继续发起聊天。”

小艾切换到社交平台,对着备注名为“饭搭子一号”的界面一顿轰炸:

“为什么退出?”

“退出前是不是也得说一声?”

“都两千多个小时了,好歹也让我截个图发朋友圈啊!”

过了一会儿,手机收到的,首先是来自对面的一个硕大的问号。“对方正在输入”出现又消失,静止了两三分钟后,对面的消息一条接着一条。

“我以为,你上次说不要一起吃饭,是拒绝的意思。”

小艾按住两边跳动的太阳穴。

“要是你觉得太快了,我们也可以先做朋友,除了吃饭之外,再互相了解其他方面。”

“对了,上次你走的时候,是不是问我听不听歌?”

小艾的心提了起来。

“我不怎么听歌。”

“不过你一般喜欢听什么歌?有喜欢的歌手吗?现在音乐节、演唱会什么的又开始办了,以后……”

小艾按掉屏幕。

云是一下子变暗的。江对面,精致光滑的高楼呈蓝色,顶部是深蓝,往下逐渐变淡变浅,或许是靠近车流和人群,相较于上面更浑浊。太阳终于开始移动,把紫红色的光分散到各方,穿透城市和大气层的肌理,扭捏的小媳妇一把掀开盖在头顶的纱,露出明艳的生命底色。

灯还没有亮起,它们是对的。高楼之上,每一寸有玻璃的地方都不能幸免。说不清是哪种红,橘调、紫调、粉调,深浅不一,还有光面、暗面和连接面,随着太阳位置的移动,组合出富有律动的红。

最高的那座玻璃大楼,是小艾相机对准的地方。取景框里,楼体是流线型,生出片片红鳞,霞光中,像一条嘴巴大开的鱼,摆动身躯。梦中的鱼眼朝向天际,在渐渐褪去的红色里射出金光。

小艾想起奶茶店,众多玻璃楼栋中的那小小一格。砸在水池边成团的奶油变糊,记录报废的本子上又多出一列,她坐在工作区域外的凳子上,看着对面被红色灯光照得透明的建筑,不知道属于自己的订单什么时候才来。

江水浓稠,颤抖地盛住一截影子,即使已经变形。

小艾收到一条信息,来自音乐软件:

“小艾,很抱歉,不能再和你一起听歌了。我们复合了。她知道我和你一起听了两千多个小时的歌,还挺介意的,所以,真的很抱歉。感谢你这么长时间的陪伴,也祝你找到下一个听歌搭子。”

对岸灯光亮起,而这一侧更黑了。她再一次打开手电筒,重新坐下,石头已经被风吹冷。观景大道上,大家不约而同举起手机,闪光灯接连不断,对准遥远的另一岸。在小艾环腿坐着的地方,草丛在身后模糊成马赛克,手机的光只照亮面前一小块沙土地。

“小艾小艾。”对着一片虚空,她咕哝了一句。

“嗯,在呢。”

一个机械的女声响起。

小艾愣住了,接着又喊了一次。

“小艾小艾?”

手机微微振动,传出人工智能“小爱”的回答。

“我在,请说。”

“给我放首歌吧,什么都行。”

“好的,即将为您播放歌曲。”

两秒钟后,一首《想自由》从江滩的一个角落升起。对岸灯火辉煌,高楼表面播放着寓意“花开富贵”的短片,不时闪过标语,表达对这座城市的热爱。

相机早已放回包里,小艾站起来,动了动被硌麻的屁股和腿,在草丛边缘寻找来时的路。她忽然想给家里打个电话,问问妈妈最近怎么样,老爸还有没有失眠,还有妹妹,下一次手术约在什么时候,如果可以,她想陪他们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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