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人碾
2024-01-16李晨玮
李晨玮
一
临近黎明时,小屋里传出一阵呻吟。母亲被动静搅醒,对我说:“去看看他怎么了。”我跑到院里,抄起火箸,照着小屋的门捅几下,呻吟依旧没有停止。我顶开门,借着晨光,看见爷爷仰面朝天在地上躺着,床头那只搪瓷盆翻倒在地,流出的混合物泡着他的汗衫,恶臭无比。他支起脖子,嘴巴大张,“啊呜啊呜”叫了一通,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我被吓了一跳,从屋里蹦出来,跑回去对母亲说:“爷爷从床上滚下来,屎尿流了一地。”
母亲笑了一声,穿好衣服,用梳子沾水,把头发梳得油光滑亮,才端起盆朝小屋走去。
天慢慢亮起,母亲在院子里铺了张凉席,把爷爷驮出来,稳稳当当地晾在上面。他整个人瘦得只剩一副骨架,皮堆在凉席上,阳光把汗毛照得近乎透明。
母亲让我给他喂点小米粥,我端来碗时,他配合地张大了嘴,喂进去一小勺,他抿来抿去,粥却从嘴角流了出来。我对母亲说:“他怎么不吃?”母亲说:“他好像不会咽了。”母亲让我再试几次。我接连喂了好几勺,他都没把粥咽进肚里。
母亲只好说:“把他放下吧。”
母亲给爷爷穿好衣服,又把他背回屋子。整个上午,她没干别的活儿,长时间坐在床边,看着窗外发呆。要么就躺下打个盹,醒来后一把一把地擦去头上的热汗。我频繁地跑到小屋去,透过浑浊的玻璃看里面的人。爷爷躺在角落的床上,枕着自己的衣服,双臂摆在身体两侧,手掌朝下,就像一个死人。
我敲敲窗户,他的头迟缓地转过来,一直定在那里,没再扭回去。
中午时分,当我用注射器往他嘴里注水的时候,母亲把我喊了过去。她在小椅子上坐着,阳光晒着她红扑扑的脸。
“娃儿,你在干什么?”她一只手搭在我肩上说。
我说:“给他喂水。”
“他喝了吗?”
我摇摇头。
“你爷爷快不行了。”
母亲这句话吓了我一跳。
“他要死了吗?”我说。
母亲的手在我的后脑、脖子、脊背上来回抚摸,说:“娃儿,你今年多大了?”
“十五。”
“哦,那就是个大孩子了。”
我点了点头,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说这些。
“妈要交给你一件事。”她两只手都搭在我肩上。
“什么事?”
“去把你那个狗日的爸爸找回来。”
二
客车发动那一刻,我知道,我的寻父之旅正式开始了。后视镜里的母亲越来越远,车子拐了个弯,她就消失不见。在最后一排的座椅上,我渐渐感到忐忑,心跳不觉间加快许多。不仅仅是因为,这是我第一次独自远行,最重要的原因是,我即将要见到我那素未谋面的父亲。
事到如今,我终于知道了父亲的下落。过去的十几年,母亲从不肯跟我提起他。我没见过他长什么样子,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甚至不知道他是否还活在人世。但是现在,母亲却主动地把事情告诉我了——其实我知道,是她不得不跟我讲了。
村里不止一个人跟我谈起过父亲。他们知道母亲不愿意让我知道,所以每次都像做贼一样,逮住机会就把我叫过去,一脸奸笑地说:“想不想知道你爸爸去了哪里?”但很奇怪,提起父亲,他们最先说起的往往是他的相貌。据他们说,父亲长了个大个子,身形壮实,长相就更不用说,就算放在十里八乡,也是一顶一地俊。父亲还单身的时候,村里村外许多姑娘都对他表示出倾慕之情,不少还因此争风吃醋,互相闹别扭。还有好几段关于父亲的风流轶事,十几年来在村里经久不衰。每次大人们一谈起,我就越发好奇父亲到底长个什么样子。我问:“他像村里的谁一样?”他们说:“找不到,村里根本没有跟你爸一样俊的人,就算在咱清河镇,恐怕也找不出一个。”村里人还说过,父亲专门去外地学了几年的杂技和气功,练了一身真本事。那时候县里办红白喜事,大多是请本地剧团或八音会敲敲打打,顶多再演个小品,没别的花样。父亲练了杂技后,全县这么点地方,没过多久都知道了。哪里办事,都抢着请他去演。家里洗脸用的铝盆,父亲稍一用力就能撕烂;抽水用的塑料水管,父亲鼓一下腮帮子就能吹炸开;一只钢碗吸在肚皮上,几个人拽都拽不脱。就更别说什么徒手劈砖、胸口碎石了,那对他来说就是小意思。
我从小就想象着,我那高大、英俊、一身本事的父亲是什么样子。
可是,父亲在村民眼里也就只有这么点好形象。每次他们说起父亲,总会以他的相貌和本事开始,说一大堆,再用一句“只可惜啊,跟个狐狸精跑了”收场。
在母亲讲之前,故事我早已知晓。她之前在剧团里唱戏,跟父亲结识于一次演出,互相看对了眼,没过多久就嫁了过来。母亲身段好,歌喉清亮,父亲本领高超,满身绝活,二人搭档演出,四处赶场子,声名日渐响亮。远近村子谁家办事,经常能看见他们的身影。
那年冬天,一支二十多人的队伍来到了村里。他们是来山上修高速路的,天寒地冻,在山里搭建的彩板房实在难以御寒,才来附近的村子找个住处。村里人知道修路好,纷纷腾出空房接纳他们。于是这伙人便三三两两地在村里住下。
跟着工程队一起来的还有个女人,是烧水做饭的,名叫秀莲。
秀莲就住在我家的阁楼上,那里之前没住过人,放的都是打麦的机器和父亲演杂技的行头。秀莲住在哪,灶台自然就得往哪搭。还是父亲帮着在院里垒了灶,支了锅。为感谢收留,秀莲就把父亲和母亲的饭都捎带上,省得他们另起炉灶。
工人们下了工,全聚到院里吃饭,气氛很好。村里的小伙子也喜欢端着碗来凑热闹。不过他们都是奔着秀莲来的。他们说,秀莲水灵得很,皮肤又白,村里任何一个女人在她面前,都像黑老鸹似的。最主要是性格好,怎么撩拨也不耍脾气。所以他们在一块吃饭的时候,就喜欢对秀莲说些轻浮的话。往往话还没说完,秀莲的脸就红了。男人们以此为乐,说的那些话越来越不着调。有天一个小伙子追着秀莲说荤话时,父亲终于忍不住了,走上前把他的饭碗踢翻,抄起板凳准备往他脑袋上砸。那人吓得连滚带爬地出了院子,之后再也没敢来过。
父母到别的村子演出,秀莲常跟着一起去。冬天天冷,又没有车,父母都是走山路去赶场子,秀莲不嫌条件苦,还帮忙提东西。他们上了场,秀莲就在底下拍手叫好,带动气氛,张罗着要打赏。他们都说,父亲看到底下有秀莲,演得越发卖力了,之前不敢试的,底下人吆喝两句就敢了。徒手劈瓦,之前顶多劈八片,现在连十片都不在话下。
不过干这行的,太不稳定,没活儿干就只能干等着,有时候连着半月都演不了一场,白白在家浪费时间。于是父母决定养几头牛贴补家用。牛犊都是父亲一头一头从二道贩那里牵回来的,来回一趟要走一个白天。那天父亲出门不久,天上就下起了雪,刚开始还只是零零星星地飘着,到中午就下大了,山路片刻工夫就被盖了个严严实实。工人们没干活儿,窝在家里烤火,傍晚出门吃饭时,才发现是冷锅冷灶,根本没人做饭。大伙都很纳闷,找遍了村子,没发现秀莲,连母亲也没注意她去了哪里。天黑以后,人们看见山路上远远走来两个人,走近了才发现,就是父亲和秀莲。他们披着毛毡,身上积着雪,身后跟着牛犊。他们回来时,工人都指着秀莲骂,甚至气愤地说要把牛犊杀了炖汤喝。父亲袒护说,多亏了秀莲去接,不然他和牛就要冻死在路上。这时候,母亲举着一把刀冲了出来,一刀砍断牛的喉管,喷出的鲜血染红了大片雪地。
自那以后,母亲不再让秀莲住在家里,还推翻了院里的灶台。父亲为此和母亲大吵一架,独自在牛棚旁的草房里过了几天。
秀莲搬去了别家,院子里恢复了和往日一样的清静。春天到了,父亲和母亲接连去各地赶场,人们总是发现,台下的人群里时时刻刻有个女人,站在角落默默注视着台上卖力表演的男人。那年夏天,山里逢上十年一遇的旱灾,井干得见底。村民四处找水,只在山上发现一眼小泉。大伙为了抢几瓢水,甚至动手打架。有天夜里,村里人看见父亲挑着担悄悄上山,舀了满满两桶水下来,却径直送到了秀莲那里……
第二年开春,隧道终于全线贯通。工程队准备撤离的时候,全村人都来欢送。村民整筐整筐地往车斗里塞蔬菜鸡蛋,抓着工人的手,眼含热泪地跟他们分别。送别持续了很久,天快黑时,车子才摇摇晃晃地开出了山。
第二天,母亲起来,发现父亲的床铺空着。她以为父亲出去干活了,就在家里等他回来。这一等,就等了十五年。
三
我把纸条捻在手里,隔一会儿就展开看看。那上面是父亲的地址,母亲亲手写下的:河南省驻马店市遂平县。我出发前,她伏在桌上,一个字一个字地写着,写完“县”字时,我等着她继续,她却停下了。她很愧疚地对我说:“娃儿,妈只知道,你爸在遂平,具体在哪里住着,就只能靠你打听了。你到了以后,一定要多问,总会有人知道他在哪里。”母亲忍着泪,郑重地把纸条交给我。她还告诉了我父亲的名字——李树才。
我忽然想起,在我久远的记忆中,有过那么几次,母亲收拾好行李,将我交给爷爷看管后,就一个人悄悄出门。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只能眼巴巴地望着门口,等她回来。那时爷爷还没有瘫痪,我问他母亲去了哪里,他说,他也不知道。只不过母亲走的时间不久,两三天就会回来。回来后,我看不出她是高兴还是失落,她仍旧忙着做家务,干农活,就像从前一样。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她其实已经找过父亲多次。
同样,这么多年我也一直记得那一幕。小时候我在家门口玩,一个陌生的男人躲在电线杆后,偷偷地看我。我注意到他的时候,他笑嘻嘻地向我招手,喊我过去。可我走到他身边,跟他说话的时候,他却跑走了。
我知道,那一定就是我的父亲。
到达遂平,时间已过正午。我站在车站外,身边全是来往的人,他们的行李撞得我东倒西歪。这就到遂平了,我想,距离见到父亲只有一步之遥。但看着这么大的县城,陌生的街道,我完全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我问了一个卖冰棍的老爷爷,他不认识李树才,但他说,我最好去派出所找警察问问。这真是一个好办法,我没顾得上填饱肚子,就急忙往派出所赶。到了之后,警察告诉我,全县登记在册的叫李树才的有两个,第一个已经六十多了,跟父亲年龄对不上。第二个没有户籍信息,仅显示是外来流动人口,三年前的记录上写着,那人在花庄镇的一个化肥厂干活。听到这里,尽管信息不明确,但我几乎认定,那个人就是我的父亲李树才。我抄下了地址,奔向车站,第一时间上了去往花庄的客车。
车子开得飞快,司机好像知道我迫不及待想见到父亲。路上我难掩激动,一遍遍地想象着父亲帅气的样貌,还有我见到他时的场景。那是我们父子俩第一次正式见面,我准备了好几句开场白,在心里反复练习。我甚至有点担心父亲不能第一时间认出我来。要是某一天,你突然多出来个十几岁的孩子,这事儿搁谁身上,他都会有点犯迷糊。我想,我终于不用再忍受同学们的嘲笑,不用再因为没有爸爸而受人欺负,妈妈也不用干那么多家务,不用替父亲照顾他那个瘫痪的爹!我确信今天就能把父亲带回去,从此我们会过上一家三口的幸福生活。这样的日子我一天也没有过过!
客车刚开进花庄,我就看见一幢大楼,楼顶上竖着块牌子,写着“腾飞化肥厂”几个大字。那就是父亲工作的地方,没想到我这么轻易就看见了。我急忙叫停车,门开了一半就跳了下去,三步并两步地朝化肥厂走去。那扇生锈的大门离我越来越近,我激动万分,却又因为紧张,不得不放慢步子。大门半开着,我透过门缝看见两个老头在院里晒太阳。我在几米远的地方停下,调整呼吸,歪着脑袋朝里面张望。一个老头敏锐地发现了我,立马拄着拐杖朝门口走来。
“你找谁?”他说。
“李树才在吗?”我怯怯地问道。
“你找李树才?”老头迅速打量我几下,又看了一眼后面的人,那人急忙起身,朝这边走来。
“你是他什么人?”老头说。
“我……我是他亲戚。”
他俩对视一眼,其中一个说:“你不知道那件事吗?”
“什么事?”
“李树才都死了两年了!你怎么现在才来找?”
我心尖一颤,“你说什么?他死啦?”
“嗯,死了。”
“怎……怎么死的?”
“跟人打架,被推进搅拌机里,绞死了。”
我的汗毛顷刻倒竖起来。我忙抓起他的手问道:“你说的这个李树才是哪里人?”
“呀,俺们不知道,应该是外地的吧。”他跟旁边的人确认了一下,旁边那个也说:“外地人,不是俺们河南嘞。”
“大概多大?”
“也不晓得,不过在厂里干活的,都是些年轻人,没几个超过四十的。”
“是哩,没几个。”
“他是不是从山西来的?长得高不高,壮不壮?”
“俺们就是看大门的,厂里工人多了去了,哪能全对上脸哦。就是听说厂里死过一个叫李树才的人,别的嘛,俺们就啥也不知道了。”
“你到底是他啥人?怎么连他死了都不知道?”
我一下子怔在原地,说不出话来。他们斜眼看了我一阵,嘀咕几句后,“咔嗒”一声,就把大门严丝合缝地关上。我从门前退出来,腿突然变得轻飘飘的,走起路来像浮在云上。我一遍遍回忆着他们的话,想象着人被机器绞死的画面,一个完整的身体碎成了成千上万块,骨头和肉都被绞成一团浆糊。想到这里,我身体一软,差点跪在地上。我立刻安慰自己,他们说的那个人一定不是我的父亲。这不过是一个巧合罢了。李树才又不是一个稀有的名字,连小小的遂平都能找出两个,全国岂不是有千千万万个李树才?但无论我怎么安慰,心里始终有一个声音在隐隐作祟,它难以控制地跳出来说:“那个人就是你的父亲!你的父亲两年前就被绞成碎渣了,你怎么可能找到?”我一瞬间心如死灰,竟不觉冒出了眼泪。我无法走更远的路,在路边坐下,感到越发无助。我像丢了魂一样,看着人流和街景,呆坐了整整一个下午。我越是害怕,那个声音就越强烈。不,我无法接受,我一遍遍告诉自己,父亲没有死,他还等着我去找到他。而且我已经信誓旦旦地答应母亲,一定会把父亲带回去。如果我就这么放弃,不但没有完成母亲的嘱托,反而带回去一个更令人悲伤的消息,那时的母亲该多么难受!
天色正一点点变暗,我不能再浪费时间。我想起生命垂危的爷爷,不知道他还能撑到什么时候。我决定立刻返回县城,就算把那里翻个底朝天,也要把父亲找出来。
客车已经停发,我只能走路回去。一条崎岖的泥土路,怎么也望不到头,没有一盏灯,视线越来越黑,我渐渐感到害怕。晚风很凉,吹起胳膊上的汗毛,我止不住地哆嗦。不时有大货车从身边开过,强大的气流险些把我掀翻。天地之间只剩下一片黑暗和虫子“唧唧唧”的叫声。腿酸胀酸胀的,嗓子眼干得冒火。我憋着一口气,走啊走啊,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看见了前面丝丝点点的光亮。后半夜了,县城里静得出奇,我仿佛闯进一座空城,昏暗的路灯下是脏兮兮的街道,一个人也没有。我没了力气,肚子早已饿得瘪了下去。商铺的卷闸门全关着,我不知道该在哪里度过这个漫长的夜晚。
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来到一座桥边。桥底下是飘满垃圾的小河,散发着臭味。我想起电视里演的,没有地方去的人总是住在桥洞底下,而我现在也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除了睡桥洞还有什么更好的地方呢?于是我便走了下去。借着一丝灯光,我看见桥洞里有一间用木板搭起来的格子,旁边放着乱七八糟的杂物。我靠着柱子躺下,地板很硬,硌得浑身难受。于是我走到那堆杂物前,想找找有没有可以用来垫在身下的东西。这时我忽然听到一阵声响。随后,一个人竟从格子里冲了出来,他大吼一声,从杂物里抽出一根棍子,张牙舞爪地冲过来打我。我来不及多想,拔腿就跑,但没别的去路,眼前只有一条臭水沟,我没工夫犹豫,直奔着冲了进去……
四
一觉醒来,天光大亮。衣服还没干透,飘散着呛鼻的臭味。我走出环卫站,来到街上,路过那座桥时,顺带朝下瞟了一眼。那里看起来像是个简易的房子,旁边堆着一大捆硬纸板和塑料皮。啤酒瓶摆了好几排。里面的人还在睡着,露出了半张脸,头发长得很长,乱糟糟的一团。出于后怕,我没敢多看,快速走过那里,朝着市场走去。
这天正逢上赶集,街上人很多。我走在挤挤挨挨的人群里,逮着人便问:“你认不认识李树才?”但每个人脸上都会显出困惑的表情,仿佛李树才从来没有在这个地方出现过。有的人反问我:“李树才长什么样子?”我只能说,他长得好看,别的什么也不知道。这时他们不免讥笑:“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能找到他就怪了!”
没有一个人知道李树才,我又走进街边的超市、小卖铺、种子站、五金店……一上午过去,一无所获,甚至有几次还被当成要饭的轰出来。阳光越来越毒辣,气温越来越高,我感到阵阵眩晕,从我眼前经过的人都变得飘飘忽忽,两侧的房子好像在左右摇晃。我计划找个凉快的地方休息一下,不知谁在身后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紧接着我就被撞进了路边的花坛。倒下去时,我看见一个背着尼龙袋的男人一瘸一拐地走了过去。我很生气,但不敢跟他理论。他也压根没回过头看我,加快步子挤进了人群。
躺在土地上那一刻,我反倒觉得很舒服。树荫遮着太阳,泥土十分松软。我索性就在里面躺着。看着枝叶间的太阳和湛蓝的天,我想了很多事情。回想一路上的遭遇,真是曲折又艰辛。打听了那么久,没一个人知道我的父亲。我是不是永远也找不到他了?河南这么大,河南之外还有山东、陕西、安徽……父亲说不定早去别的地方了。或许,母亲给我的地址也不可靠,她为什么确定父亲一定在遂平?她怎么不亲自把父亲找到?我又想到,此时此刻母亲在干什么,她是不是在盼望着我把父亲带回去?她会不会担心我一个人在外面的安危?还有我那吃不下饭的爷爷,如果临死都看不到儿子一眼,他该多么遗憾……想来想去,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我一个接一个地做梦,怎么也醒不过来。做最后一个梦时,我竟然梦到,我在一个村子里找到了父亲。那个村子山清水秀,只住着几户人家。父亲娶了一个漂亮的老婆,还生了一个胖胖的儿子。父亲长得白白净净的,像个书生。我开心极了,正计划叫他跟我回去。父亲却和我说:“娃儿,我在这里过得很幸福,我不想再回到我们原来的家,你回去吧。”说完,父亲就走入一团云雾,从我眼前消失。
我一下子惊醒,伸出手在空中挥舞。正午已经过去,天气不再燥热,微风轻轻吹拂。我呆坐在草地上,发了好久癔症。回想着刚才的梦,看着来往的陌生的人,我突然决定,不再找父亲了。我坚信那就是父亲的旨意。这么多年过去,他一定有了新的家庭,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作为他的儿子,即使从未见过面,我也必须得遵从他的命令。
想到这里,我顿时感到浑身轻松。我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泥,环视着周围的一切,这个小县城仿佛一瞬间变了模样。
我在口袋里摸出几块钱,来到街上的摊子前,买了一串糖葫芦。糖葫芦真甜啊,那是我吃过的最甜的一串。我举着它在街上闲逛,一口一口地舔着糖汁,舍不得将山楂一口咬掉。我悠哉悠哉逛了很久,看套圈的,看卖小鸡的,看两帮人骂架,看江湖郎中骗钱……
太阳渐渐落山,我也该告别这里,回家去了。去车站的路上,我听见前面有人在敲锣,旁边的人都推搡着朝那边赶。我踮起脚张望,看见家具城的门口围了一群人,里三层外三层。我好奇地跑过去凑热闹。人太多,我站在最后,透过空隙看见一个男人站在中间。再一看,我惊讶地发现,他是桥洞底下那个人!一头长发披散着,胡子长了满脸。身上穿条松垮的麻布短裤,露出一只残疾的脚,脚腕上有一大片疤,脚掌轻微朝外翻转,走起路来高一下矮一下。他光着膀子,皮肤黑得发红,身形瘦巴巴的,很远都能看见一排肋骨。看着他的样子,我忽然觉得,把我撞倒的那个跛子很可能也是他。想到这里,我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我不知道跛子在干些什么。他敲完锣,拿起啤酒猛灌了一大口。随后掏出一枚亮闪闪的长钉子,竖起来展示一圈,二话不说就对准了鼻孔,几秒钟时间,钉子就完全捅了进去,只有一个小小的钉帽露在外面。他仰起头,把鼻孔朝向众人,手扇动着,示意来点掌声。大伙立刻欢呼鼓掌。这时他又做出“嘘”的动作,两指捏着钉帽,低下头,猛地一抽,把钉子拽了出来,竖给观众看。依旧是一根闪闪发亮的钉子。
掌声和叫好声再次响起,几枚硬币接二连三飞了出来。跛子笑着作了个揖,把硬币一个一个捡起来,放进一旁的尼龙袋里。“这叫啥呀,来个绝活!”有人起哄道。
他像是知道会有这么一出,笑着点点头,拿出一个小袋子,解开,“哗啦啦”抖落出一地玻璃碴子。那些玻璃碴子看上去很锋利,在阳光的照射下透出各种颜色的光。正当大家疑惑跛子准备干什么的时候,他扎好马步,打了一套拳,运了一口气后,转身,“扑通”一声就扑倒在玻璃碴子上。大伙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一阵尖叫过后,紧接着发出喝彩。倒在玻璃碴上的跛子非但没有显出疼痛的样子,反倒打起了滚儿。他在上面来回滚着,前胸和后背轮番碾在玻璃碴子上,底下传来窸窸窣窣的玻璃碎裂的声音,却不见一点血。
滚了几圈后,跛子说了句话。由于距离远,我只顾往前挤,没听清他说了什么。
“俺来!”
人群里走出一个壮汉,差不多有两米高,胳膊看上去比我的脖子还粗,两条结实的大腿像桥墩一样。壮汉一出来,围观的人说:“呀,上来个这么壮的,这跛子要遭罪喽。”壮汉径直来到了他身前。跛子抬起头看了壮汉一眼,可能没想到会是块头这么大个人,愣了好半天都没动。观众催得紧,跛子打量了壮汉一圈,又把头低下了。我正纳闷他接下来要干什么,壮汉就把一只脚踩到了跛子背上,“嘿”的一声,整个身子蹦了上去。跛子瞬间咬紧了牙,脖子上的青筋立马暴了起来,短促地叫了一声后,憋了口气,闭起眼,攥紧了拳头。随后,壮汉竟然伸开胳膊,在跛子的背上走动起来。跛子张开大嘴,面目狰狞地用拳头捶打地面。玻璃碴子在他身体下面“噼啪”作响。他忍受着疼痛,拳头时而松开,四下挥舞,时而攥紧,捶打地面,整张脸涨得通红,冒了一头汗,却一点声音都无法发出。
看着他那副样子,我一点也不觉得可怜,想起他撵我那副凶样,他真是罪有应得。
好啊,真是活该,我在心里想着,还跟着他们鼓起了掌。
壮汉在跛子身上走了两个来回,人群里有人喊:“跳一下!”紧接着,旁人都开始附和,一声接一声地喊。起哄的人越来越多,众人整齐地挥着拳头,喊着:“跳一下!跳一下!”壮汉却在犹豫,面向观众摊手摇头,展示自己的不情愿。猛烈的掌声和欢呼响起,喊声一浪高过一浪,像在给他助威。我仗着身板小,拼了命地往前挤,在观众的带动下,也挥起拳头,跟他们一起喊:“跳一下!跳一下!”
我三两下就挤到了最前排,他们就在距离我不到两步的地方。巨浪一样的喊声包围着我,所有人都显得异常亢奋。壮汉仍旧满脸不情愿地环视观众,随机跟一个人来了个眼神交流,像是最后确认一遍,真的要这样?那人把双手高高举起,猛地鼓起了掌,给予他肯定回答。壮汉无奈地摇摇头,笑着看了看脚下的跛子,像是要准备行动。人群里的欢呼声蹿得越发高,我跟着他们的节奏,叫喊,挥拳,给壮汉加油鼓劲,紧张又激动地期待着。
只见壮汉吐出一口气,放下胳膊,慢慢蹲下身子,停了几秒,猛一使劲儿,整个人忽然腾空,高高地蹦了起来。那一瞬间,所有人都憋了一口气,凝神注视着他。很快,“咚”的一声,壮汉重重砸在跛子身上。人群里爆发出猛烈的尖叫和欢呼,我兴奋地鼓起了掌。跛子像只乌龟一样,瞬间伸开四肢,仰起头,沙哑地吼叫着,痛不欲生地用手指抠着地面,像鱼似的剧烈地扭动着身体,两条腿胡乱扑腾,手肘撑地,想把上半身支起来,却以失败告终。见他这副样子,壮汉终于作罢,从跛子身上跳了下来。观众再次把掌声和欢呼送给他。壮汉弯下身子,想把跛子拉起来。跛子虚弱地摆了摆手。壮汉只好张开双臂,展示了一下魁梧的身材,就又钻回了人群里。
这时观众的呼喊已经停止。我看到面前的跛子半边脸贴在地上,闭着眼喘气,口水已经从嘴角流了下来。他缓了很久,翻了个身,滚出有玻璃碴的地方,仰面朝天,一手遮太阳,一手扫着肚皮上的碎玻璃。他的肚皮和胸脯被扎了很多口子,正往外渗血,一些碴子还嵌在肉里。他慢慢地扫了好一阵,碎玻璃掉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响声。血越渗越多,在肚皮上汇成好几股,又被他揉得一片模糊。
“散了吧,不看了。”不知道谁带了个头,观众们三三两两地转身退了出来,脸上一副瘆得慌的样子。也有人走之前,在他身旁敞着的尼龙袋里撂下几个钢镚,走上前拍拍他的肩说:“伙计,我扶你起来吧。”跛子还没从刚才的痛苦中缓过来,仍用胳膊遮着眼睛,向他摆手。他一口一口地喘着气,淌满血的肚皮上下起伏。
人差不多散尽,再没什么看头,我也准备离开时,跛子终于把手拿了下来。他缓缓支起脖子,看了眼自己的尼龙袋,那里面躺着不少钢镚和零钱。他很艰难地用手肘把上身撑起,可立马又倒了下去。随后,他歪着头扫视人群,我们不经意间对上了眼神。
我看见他那双血红的眼睛里存着泪水,额头上的血管还没平息下去,整张脸上全是皱纹,还有几个快脱落的血痂,干裂起皮的嘴唇轻轻抿着,好像准备开口说话。
他幽幽的声音传来:“娃儿,能不能扶我一把?”
我陡然间怔住了。仿佛一道闪电贯穿整个身体,我浑身的汗毛噌地倒竖起来。我的心重重地跳了一下,然后便像塌陷在胸腔里似的,再也感受不到它的跳动。我的呼吸在那一刻停止,我用双手捂紧嘴巴,睁大眼睛注视着躺在地上的男人。他依然用渴望的眼神看着我,甚至那只血淋淋的手已经伸到我的身前。恐惧!恐惧!我感受到莫名的恐惧!我不敢再看他。那一刻我的身体失去了控制,在强烈的惊慌中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我的嗓子发出尖叫,身体转了过来,双腿开始迈动,我感觉自己奔跑起来。我扒开一条条胳膊,穿过拥挤的人群,绕过花坛,跑过一个又一个摊子,冲出街道,朝着大路奔去。泪水早已生成,道路渐渐模糊,我在一片茫然中狂奔着。我跑丢了鞋,脚底板砸在地上,“啪啪啪”的声音连续而急促地响着。还有他那虚弱无力的声音,一遍遍地在我脑海里回荡。刚才的情景再度浮现在我面前,那脏兮兮的身子,那残废的脚,那满脸的血痂,那血淋淋的胸脯……啊!不!我忍不住尖叫起来,捂着耳朵,一声声地嘶吼。眼泪淹没了我所有视线,粗重的喘息声盖过了全部声音。我不敢再想别的,甩开胳膊,迈动双腿,不知疲倦地盲闯,像是逃命一样地,尽可能远地离开那个地方。我不敢停下,我只知道跑啊,跑啊,向着远处连绵的山峦,跑啊,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