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艺术资源化与超村落发展
—— 以北京密云区石城村石头画为例
2024-01-08毛晓帅
毛晓帅
在历代文人作品中,村落常常被塑造为孤立封闭、自给自足的桃花源。然而,这只是文人骚客的想象,事实上中国的大多数乡村都具有开放性。超村落发展是中国乡村社会的一种重要文化传统。当前,随着市场经济的飞速发展和大数据时代的来临,超村落发展的文化传统发生了哪些新变?这是个值得我们深入思考的问题。本文以密云石城村为例,探讨了该村在当下如何通过民间艺术资源化来实现超村落发展目标的实践过程。剖析石城村这个案例,有助于为研究乡村社会的民间艺术提供新的思路和视角。
一、村落的地域等级与超村落发展的文化传统
在同一区域社会中,不同的村落往往会因其自然资源、地理位置、文化传统等的差异而占据不同的等级地位。乡村社会也因此呈现出一定的地域等级性差异。例如,距离城市较近的村落往往在地域等级上高于距离城市较远的村落;自然资源越丰富、村民收入水平越高的村落在区域社会中所占据的等级地位也越高;拥有厚重文化传统的村落一般会占据更高的等级地位;规模较大的村庄往往比人口稀少的村子更有优越感。村民会因为村落的地域等级性差异而产生不同的身份感和文化认同。这种地域等级性差异体现在区域社会中民众的日常交流实践过程中。刘铁梁在门头沟区进行田野调查时,就发现了这种地域等级性差异:“近年来,我们在北京各区县进行民俗文化普查时发现,当地人在与北京城区关联的身份认同上存在着地域等级感。例如,门头沟区永定河西岸平原上的人,习惯上将山里的人称作‘山背子’,而山里人又将张家口地区的人称作‘臭板儿’。”①刘铁梁、毛晓帅、魏甜甜、朱鹏、谭一帆:《2017 年度城镇化与民俗文化发展报告》,张士闪主编:《中国民俗文化发展报告2018》,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20 年,第57 页。陈科锦以浙江海星村为例,指出以晒盐为生的“海里宁”与以务农为生的“上等宁”之间的地域等级差异。他认为,“劳作模式形塑了地域等级认同,并影响了人们的社会交往,社会交往反过来又是对地域等级认同的强化。”①陈科锦:《区域社会转型中的生计与地域等级认同——以浙江旧盐区海星村为例》,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硕士学位论文,2020 年,第95 页。2019年,笔者在豫北大华村进行田野调查时,村民毛某这样表达村落地域等级的差别:“我们村在镇上算是最大的村了,村里初中、小学、幼儿园都有,孩子上学都不用出村。胡庄、小华村、永村这些小村有的连小学都没有,还要跑到我们村来上学呢。”②讲述者:毛某;采访者:毛晓帅;访谈时间:2019 年11 月29 日;访谈地点:大华村。从毛某的讲述中可以看出,他所在的大华村因为村庄规模更大,所拥有的教育资源更丰富而在区域社会中占据了更高的等级地位。毛某也因此产生了更优越的身份感和文化认同。
中国的乡村社会从来不是绝对孤立或者完全封闭的,大多数村落都具有开放性。在中国历代行政建制体系中,村落都是最基层的社会单元。但是,中国的村落大多具有超村落发展的文化传统。村落中的民众始终有一种超村落发展的愿望和诉求。所谓超村落发展,指的是村落社会中的民众通过经济贸易、科举考试等途径,突破村落社会的固有边界,建立与城镇、都市甚至是与国家的联系,实现向上流动,进而促进村庄在区域社会内等级地位提升的过程。
(一)超村落发展的几种传统路径
过去,村落实现超村落发展目标的途径主要有集市贸易、科举考试、庙会、民间艺术生产等。
在区域社会中,集市贸易是村民突破村落边界,与周边乡村、上层社会建立联系的重要路径。美国人类学家施坚雅(G.William Skinner)曾对集市的这一社会功能做过深入的研究。基于1949—1950 年在四川省的田野调查,施坚雅提出了“基层市场社区”的概念,“试图通过集市这个承上启下的枢纽打通微观与宏观、经济与社会、底层村落与上层国家之间的‘断层’”③邓大才:《超越村庄的四种范式:方法论视角——以施坚雅、弗里德曼、黄宗智、杜赞奇为例》,《社会科学研究》,2010 年第2 期。。施坚雅发现:村落社会中的民众不仅在集市上进行物品交换,同时他们也积极与周边村落进行社交,集市圈的范围大致也是村民通婚圈的范围;小商人通过集市把村落与更高层次的市场和商人联系在一起;不仅如此,乡绅等地方社会上层人物通过集市把基层村落与更大的地方社会、与国家联系起来。④[美]施坚雅:《中国农村的市场和社会结构》,史建云、徐秀丽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 年,第40-55 页。刘铁梁也认识到集市与村落开放性之间的关联,他敏锐地指出:“村落经济‘自给自足’的极端形式,也许是不与外界发生商品交换关系的封闭性的生产与消费格局,但分散在各地的集市却表明这种封闭的村落大约是不多的。”⑤刘铁梁:《村落——民俗传承的生活空间》,《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6 年第6 期。需要指出的是,传统的集市市场具有一定的等级性,大多数村民能够接触到的是以乡镇行政中心所在地为核心的基层市场,集市的影响范围大致与乡镇管辖的地域范围相同。
在中国古代社会,科举考试是村落社会中的民众实现向上流动的最为重要的渠道。梁漱溟先生曾明确指出,与西方阶级对立的社会相比,中国社会是一种职业分立的社会,“在此社会中,非无贫富、贵贱之差,但升沉不定,流转相通。”⑥梁漱溟:《乡村建设理论》,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 年,第33 页。在中国,下层民众向上流动的渠道始终是畅通的,“科举制取士不问流品和寒素,不仅彻底改变了世人的入仕观念,也改变了门第观念,为传统社会的社会流动提供了通道。”①董雁伟:《社会流动论争与 “富民社会” 视阈下的科举制》,《思想战线》,2020 年第3 期。村落社会中的平民百姓可以通过努力读书,参加科举考试而出人头地,实现向上的社会流动。“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脱掉蓝衫换紫袍”的美好愿望是可以通过科举考试实现的。通过科举考试成为秀才、举人或者进士及第的村民往往会在科举成功后荣归故里,修家谱、建祠堂,其所属的家族、村落在区域社会中的等级地位也会因此而大大提升。
一些村落因为举办盛大的庙会活动而在区域社会中赢得广泛赞誉,实现了超村落发展的目标。庙会是中国乡村社会中很常见的一种民俗活动,也是“汉民族民俗宗教的基本实践模式之一”②刘铁梁:《庙会类型与民俗宗教的实践模式——以安国药王庙会为例》,《民间文化论坛》,2005 年第4 期。。村落中有没有庙会,庙会举办的是否盛大,这是村民对其他村落进行评价时的重要指标。如果一个村落没有能力举办庙会,那么该村在区域社会中的等级地位就比较低。那些有能力把庙会办得很盛大、隆重的村子,往往会在区域社会中处于较高的等级地位。例如,笔者在豫北大河村进行田野调查时,村民刘华说:“小河村不行,他们连个庙会都没有。我们村一年三次庙会。我们村过会的时候,他们都来我们这赶庙会。”③讲述者:刘华;采访者:毛晓帅;访谈时间:2019 年1 月20 日;访谈地点:大河村。一些村落因为能够举办盛大的庙会而在区域社会中享有盛誉,并因此实现了超村落发展的目标。例如,河北省石家庄市赵县范庄村每年农历二月初二都会举办盛大的龙牌会庙会。庙会期间,来自范庄镇周边各村的花会表演队伍都会自发到此进行走街表演,十分热闹。龙牌会不仅在河北赵县家喻户晓,而且近年来吸引了来自全国各地的专家、学者的关注。来自中国人民大学的赵旭东、岳永逸,北京师范大学的刘铁梁、高丙中,山东大学的张士闪等知名学者都曾到范庄做田野调查,并发表了相关的学术论文。④例如高丙中的《一座博物馆—庙宇建筑的民族志——论成为政治艺术的双名制》、岳永逸的《乡村庙会中的人神互动:范庄龙牌会中的龙神与人》、赵旭东的《范庄龙牌会与两种文本中的信仰表达》等。因此,该村在区域社会中的等级地位不断提升,实现了超村落发展的目标。
通过生产年画、剪纸等民间艺术产品而拓展村落生存空间,是村落实现超村落发展的重要途径。一些村落因为生产的民间艺术产品全国闻名而实现了超村落发展的目标。例如,山东省潍坊市寒亭区的杨家埠村因盛产木版年画而全国闻名。
(二)超村落发展传统的新变
改革开放以来,随着市场经济的迅猛发展和城市化进程的快速推进,中国的乡村社会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村民的劳作模式发生了彻底变化,进城务工代替原有的农业生产成为村民最主要的收入来源,都市化的生活方式、价值观念随之渗透到乡村。”⑤毛晓帅:《城市化进程中剪纸艺人的民俗角色嬗变——以长清剪纸传承人王兰美为例》,《艺术设计研究》,2020 年第5 期。周星教授称之为一场“生活革命”⑥周星:《“生活革命”与中国民俗学的方向》,《民俗研究》,2017 年第1 期。。在这种“生活革命”的背景下,超村落发展的文化传统发生了哪些新变?这是个值得我们深入探讨的问题。
当前,随着互联网的全面覆盖和抖音、快手等各类媒体直播平台的勃兴,村落社会实现超村落发展目标的途径更为多元。具体说来,超村落发展的文化传统发生了以下几个方面的新变。第一,原有的乡村集市贸易体系继续存在,但村民可以通过互联网,将产品向全国各地甚至海外输送,超越了原有的区域社会市场等级体系,影响范围扩大至全国甚至是全球。越来越多的村落通过某种商品走向全国市场,通过市场经济扩大村落的文化影响,拓展村落的发展空间。现在,市场经济对村落发展的影响已经远远超过了高考。过去,村落在区域社会中等级地位的提升主要是靠村落中人的向上流动来实现,现在则更多地依赖市场。一旦某个村落能够占领市场,影响全国,该村在区域社会中的等级地位提升自不待言。第二,高考是传统科举制度的延续和发扬,随着高中教育的逐渐普及,越来越多的农村学子通过高考走出乡村,改变了命运。此外,各级各类职业技能培训、参军入伍等也成为村民实现向上流动的重要路径。第三,一些村落通过文化、艺术的资源化来实现创新性发展和创造性转化,进而实现村落在区域社会内的等级地位提升和村落发展空间的拓展。北京市密云区石城村就是通过民间艺术资源化,实现了超村落发展的目标。下面,本文将对石城村民间艺术资源化的实践过程进行细致描述和深入分析。
二、民间艺术资源化
将某种民间艺术形式进行资源化利用,是近年来出现的一种社会现象。下面,笔者将对国内外相关研究成果进行梳理和总结,在此基础上,对“民间艺术资源化”这一概念进行界定。
日本民俗学界较早关注文化的资源属性问题,并提出了“文化资源化”的概念。山下晋司指出,文化与其他资源一样,也可以被人们出于某种特定的目的而加以使用。他认为,所谓“文化资源化”,就是指文化如何成为资源的动态化过程。①[日]岩本通弥、山下晋司编:《民俗、文化的资源化:以21 世纪日本为例》,郭海红编译,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18 年,第16 页。岩本通弥聚焦于“故乡”资源化的问题,他认为“资源化”还包括对已有文化内容进行重新解读、赋予意义或者挖掘出新的意义进而加以利用的过程。②[日]岩本通弥、山下晋司编:《民俗、文化的资源化:以21 世纪日本为例》,郭海红编译,第6 页。中井治郎探讨了京都府南丹市美山町的文化遗产化与观光资源化进程,他提醒人们关注资源化体系下的负面机制。③[日]中井治郎:《“故乡”的文化遗产化与观光资源化——以京都府南丹市美山町的“茅葺之乡”为中心》,郭海红译,《民俗研究》,2019 年第2 期。森山工辨析了“文化资源”与“文化资本”这两个概念之间的联系和差异性。④[日]岩本通弥、山下晋司编:《民俗、文化的资源化:以21 世纪日本为例》,郭海红编译,第64 页。佐藤健二、渡边日日、堂下惠等日本学者都参与了文化资源化的讨论。
近年来,国内许多学者开始陆续关注到文化和艺术资源化的问题。唐德彪较早提出了在市场经济影响下民族文化资源化的问题。⑤唐德彪:《论民族文化的资源化》,《中央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 年第2 期。徐赣丽、黄洁探讨了当代民间文化在国际化、现代化的影响下呈现出来的资源化与遗产化变迁趋势。⑥徐赣丽、黄洁:《资源化与遗产化:当代民间文化的变迁趋势》,《民俗研究》,2013 年第5 期。黄景春、周丹⑦黄景春、周丹:《对大禹神话的考古发现及其资源化转变》,《山西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 年第5 期。、张迪⑧张迪:《神话的资源化与地方文化生态变迁——以天水当代伏羲神话复兴为例》,《长江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 年第4 期。等学者聚焦于神话的资源化转变实践过程。李向振指出,少数民族非遗资源化保护是实现少数民族非遗长效保护的重要路径,资源化保护与生产性保护、抢救性保护等既有路径有根本性的差异。⑨李向振:《文化资源化:少数民族非遗保护理念转换及其价值实现》,《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10 期。王晓珍基于美术教育的视角,分析了中华民族物质文化遗产与非物质文化遗产资源化转变的实现途径。⑩王晓珍:《美术教育让民族文化由“遗产”转向“资源”》,《美育学刊》,2020 年第2 期。等等。
综上,关于“文化资源化”这一概念学界已有较多研究成果,但其内涵和外延并没有一个公认的、确切的定义。近年来,许多民间艺术形式也被人们有意识地当作文化资源来使用,出现了民间艺术资源化的现象。笔者认为,民间艺术资源化,指的是人们出于特定的目的,有意识地将某种民间艺术形式作为一种文化资源,赋予其意义,进而加以利用的动态化实践过程。
三、石城村的民间艺术资源化实践
石城村是密云水库西岸一个普通的小山村。村民以从事旅游接待为主要收入来源。2015 年,村民开始学习在河卵石上作画。此后,该村通过建立石城石画馆,举办石城石画文化节,将石头画作为一种文化资源,并有意加以利用,实现了超村落发展的目标。笔者于2019 年7 月18 日至7 月22 日在石城村进行了为期五天的田野调查。下面,笔者就根据田野考察资料,对石城村民间艺术资源化的实践过程进行分析。
(一)物质基础:可视化景观的建造
可视化景观的建造是石城村民间艺术资源化的物质基础。如刘铁梁所说,“村落好像一个人一样,有自己区别于他人的外在行为特征和内在心理特征。”①刘铁梁:《村落——民俗传承的生活空间》,《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6 年第6 期。石城石画馆就是石城村区别于其他村落的最显著的外在特征。石画馆从村落共同体内部被抽离出来,不断被“客体化”,成为旅游者欣赏的景观。通过修建石城石画馆这样的可视化景观,村落内部的民间艺术才能通过游客的凝视和体验成为一种公共性的文化资源。
石城村,位于北京市密云区石城镇,是石城镇政府驻地所在。该村紧邻密云水库和云蒙山风景区,山清水秀,风景秀丽,有着发展民俗旅游业的天然优势。据现任村党支部书记王坤介绍:早在20 世纪90 年代,该村就有两户村民自发开办了农家乐,发展民俗旅游接待;截至2019 年,全村已有120 余户村民专门从事民俗旅游接待,旅游业已经成为该村的支柱产业。
石城村河道密布,河卵石随处可见。为了突出本土特色,村党支部书记王坤萌生了让村民在河卵石上作画的想法。2015 年11 月19 日,石城石画培训班正式启动。培训期间,村委会免费为村民提供画笔、颜料和午餐。全村共有五十多位村民参与了石画培训。经过一个冬天的培训,许多村民都掌握了在石头上作画的技能。画石头画成为石城人的新风尚,许多村民吃完饭就往画室跑。说起当时学习画石头画的经历,村民任凤琴激动不已:
2015 年冬天,村里组织我们学画石头画。材料就是河套里的河卵石。那时候我们吃完饭就去大队部学画画,村里管饭,颜料都是村里给买的,我们一分钱不用花。一开始也画不好,后来跟着老师学,越画越有兴趣了。下了课我们就去河套里捡石头。可热闹了。学了一个冬天,差不多三个月吧,我就能画一些石头画了。我家里现在这些石头画都是我自己画的。②讲述者:任凤琴;采访者:毛晓帅;访谈时间:2019 年7 月18 日;访谈地点:石城村大地农家院。
2016 年7 月,石城村投资102.5 万元,开办了石城石画馆,这是国内首家石画专业展馆。石画馆由展品展示和画石体验两个区域组成,建筑面积八百多平方米。石画馆中陈列展品一千多幅,共涉及24 个类别。展馆中陈列的展品大多是村民创作的。石画馆免费对游客开放。自开馆以来,每年都有大量游客到此参观游览、体验。
石画馆不仅是村落中的一个标志性建筑物,也是村落与外界建立联系的重要窗口,是一个重要的旅游空间。通过石画馆这一可视化景观,原本只属于村落共同体内部的石画艺术拥有了对外展示的空间,不断被村落共同体之外来自全国各地的游客所欣赏、体验、凝视,成为一种公共性的文化和旅游资源。石城石画原本的主体是石城村村民,通过石画馆这一景观,石城石画成为村民和全国各地游客共享的民间艺术,其主体范围大大地拓展了。
图1 石城石画馆
(二)赋予意义:节日化建构与村落形象的形塑
具备了资源化的物质基础之后,石城村进一步策划举办了石城石画文化节,通过节日化建构赋予石画艺术新的意义,形塑了全新的村落形象。
2016 年7 月,首届石城石画文化节在石城村举办,来自密云区旅游局、文化局、石城镇政府的地方官员,当地知名企业家,石城村的村民、学生代表等数百人共同参与了石画文化节开幕式。2017 年,第二届石城石画文化节顺利举办。相比于首届,此次石画文化节规模更大,吸引了来自全国各地的石画爱好者。新疆的石画名家马益民、湖北武汉的石画名家王永庭都闻讯赶来。在他们的影响和感召下,一大批石画爱好者齐聚石城村,一起创作、交流。2018 年7 月25 日,第三届石城石画文化节在石城石画馆举办。本届石画文化节的主题是“慈善义卖”。来自全国各地的石画爱好者自愿将自己创作的石画拿出来进行义卖。村党支部书记王坤现场主持拍卖,当天共卖出16 件石头画,拍得27000 元。石城村把这笔善款赠予了在7·16 北京暴雨中受灾严重的黄峪口等村,帮助他们重建家园。2019 年7 月22 日,第四届石画文化节开幕。参与本次石画文化节的除了当地村民、石画爱好者、地方官员之外,还有来自北京师范大学、山东大学、山东工艺美术学院等高校的学者,以及密云当地的知名企业家代表。笔者也应邀参与了此次石画文化节。开幕式当天,王永庭、陈雪琼、师哲见、郝壮等四位石画爱好者捐赠了自己的部分作品用于义拍。北京龙凤酒业、北京渔阳旅游集团等多家当地知名企业参与竞拍。当天义拍所得善款全部捐给英雄母亲邓玉芬的后代以及石城村患有大病的村民。
图2 第四届石城石画文化节拍卖现场
1.石画中心圈的建构
马益民、沈川、陈雪琼等石画爱好者原本是分散在全国各地的独立个体,他们没有固定的组织和活动平台,甚至没有专门的石画展馆。由于缺乏群体的社交活动,这一趣缘群体的凝聚力并不是很强。石城村通过举办石画文化节,编织了一张石画爱好者自己的社交关系网,把这一趣缘群体网罗在一起,为他们提供了展示、交流、切磋、互动的机会和平台,建构出石画爱好者自己的圈子,而圈子的中心就是石城村。
石画爱好者的这一社交关系网络与石城村村落共同体内部的社交网并行不悖。大多数村民都是石头画从业者,因此他们大多在参与村落共同体内部社交活动的同时,也积极参与石画爱好者的群体社交活动。石画爱好者这一趣缘群体逐渐壮大,凝聚力也不断增强。
2.节日的神圣性与石画爱好者的“朝圣”
节日是民众应生产、生活节律而创造出来的日常生活中特殊的时间节点。在石城村,石画文化节就是村民建构出来的特殊节日。与大多数旅游节日不同,石画文化节更像是石画爱好者的宗教节日,具有一定的神圣性。一年一度的石画文化节已经成为石画爱好者这一趣缘群体的专属节日和神圣时间,石画馆是他们的公共空间,他们在这里创作,娱乐狂欢,尽情享受石画艺术的饕餮盛宴。更为重要的是,石画爱好者群体在这里实现了自我认同和群体的身份认同,石城村已经成为这一趣缘群体“朝圣”的中心。来自江西的沈川、湖北的王永庭、新疆的马益民、山东的陈雪琼、河北的陈智望等石画爱好者都将石城村当作自己的大本营。他们每年都会带着自己的弟子来这里聚会、创作、交流。经过四年苦心经营,加之媒体的宣传报道,石城村已经被形塑为全国石画文化的“圣地”和中心。
(三)资源利用:捐赠仪式与村落社会等级的提升
在第三届和第四届石城石画文化节开幕式上,主办方都特意安排了现场拍卖和捐赠仪式。石城村利用石头画这一民间艺术资源,通过节日仪式上的捐赠和拍卖实现了村落在区域社会内等级地位的提升。
1.角色升级:村落与村落的互动
在第三届石画文化节上,石城村组织了石画义拍活动。石城村通过举办义拍活动帮助黄裕口等受灾乡村,提升了本村在区域社会中的角色地位,实现了双方的互利共赢。受灾乡村的民众是最直接的经济受益者,义拍所得的善款能够帮助他们渡过难关。石城村因为乐善好施而收获赞誉。石城村与受捐助的黄裕口村等村落原本是同一区域社会中的同级村落。但通过石画文化节上的义拍和捐赠,石城村扮演了捐赠人的角色,相较于受捐助的村落,其地位等级显然提升了。
2.角色置换:村落与企业的互利
在石画文化节上,石城村为当地企业搭建了宣传平台,双方的角色发生了置换。原本石城村等村落大多是地方企业帮扶的对象。村落一般扮演着受助者的角色。但通过举办石画文化节,石城村成了全国的石画文化中心,其文化地位和知名度已经远高于当地企业。相比电视台动辄上百万的高昂广告费,参与石城村的慈善义拍活动显得更为划算,而且宣传的效果并不差。对当地企业来说,这是一次难得的宣传机会。因此,当地企业也想借助村落的影响力来宣传自己,扩大影响。在第三届和第四届石画文化节上,参与石头画拍卖的都是当地知名企业。在石画文化节上,石城村扮演了帮扶企业的角色,企业成为受助者,双方的角色发生了置换。
“作为特定的行为方式,仪式与人类其他行为方式之间的根本区别在于其‘超常’性”①代玉启、覃鑫渊:《世俗时代仪式的社会本质与教化功能》,《浙江学刊》,2021 年第4 期。。石城村策划举办的捐赠仪式也是“超常”的。两次拍卖和捐赠仪式都按照石城村事先设定的严格的等级结构来安排,石城村扮演着更高一级的捐赠者和帮扶者角色。捐赠仪式的实质是石城村村落实力的彰显和村落地位的自我宣示。仪式上村民、官员、学者、游客、企业家等多方力量的共同见证使得这一新的等级关系变得可视化。新闻媒体的宣传和报道叙事,使得这一等级关系进一步稳定和固化。
总之,石城村通过建造石城石画馆这一可视化景观,为石城石画这一民间艺术形式的资源化奠定了物质基础;通过举办石画文化节,石城村村民、地方官员、企业家、学者、石画爱好者等多方力量共同参与,在共谋与磋商中赋予了石城石画以新的文化意义,使其成为当地人与外界共享的一种文化资源。如徐赣丽、黄洁所说:“文化一旦成为资源,就意味着价值化。”②徐赣丽、黄洁:《资源化与遗产化:当代民间文化的变迁趋势》,《民俗研究》,2013 年第5 期。石头画对石城村的价值就在于,通过民间艺术资源化的实践,石城村的村落形象被重新形塑,其在区域社会中的等级地位获得了提升,村落的发展空间得到了拓展。
结 语
在中国的乡村社会中,不同的村落往往会呈现出一定的地域等级性差异。中国的大多数村落都不是孤立封闭的,而是具有一定的开放性。超村落发展是中国乡村社会的一种重要文化传统。随着大数据时代的来临和城市化进程的迅速推进,超村落发展的文化传统呈现出多元化的新变样态。其中,通过民间艺术资源化来拓展村落发展空间,提升村落在区域社会内的等级地位,是发扬超村落发展文化传统的一种重要方式。石城村的民间艺术资源化实践就是一个典型案例。通过修建石城石画馆、举办石画文化节,石头画这一民间艺术形式被村民、画家、学者、媒体、企业等多方力量共同赋予了新的意义,成为村落社会中一种重要的文化资源。通过对这一文化资源的利用,石城村被形塑为全国石画文化的中心和圣地,村落的发展空间得到拓展,村落在区域社会中的等级地位大幅度提升。与此同时,石城村还实现了与周边村落、当地企业以及来自全国各地的石画爱好者之间的多方良性互动,实现了互利共赢。那么,促成这一结果的动因是什么呢?地方企业的经济利益驱动、密云区地方政府的政绩追求、石画爱好者的群体认同需要、媒体的宣传报道是促成这一民间艺术资源化实践过程的主要外在动因。而真正的内驱动力,则是石城村自身超村落发展的强烈愿望和诉求。举办石画文化节是石城人对当地民间艺术的创新性发展和创造性转化,也是对中国乡村社会超村落发展文化传统的发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