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说韩少功
2024-01-08龚曙光
龚曙光
别人是否也会有这种感觉?对此我一直不太确定。
同少功交往,几乎天然觉得亲近。吃饭喝茶,论人说事,他都坦诚、随性而谦和。纵是初识,亦如二十年老友,不会生疏隔膜。然而只要一动念,你想审视、探讨和论说他,立马就觉得他距你其实很远,远到目力能及的视野外。即使执意走近,行至半程,也每每因眼前迷茫而却步。
读他的作品,就如同结交他这个人,初看极真切,究之愈深,愈觉得云遮雾锁,一派混沌。因了这感觉,写少功,便成了一桩心病。也曾写过两回,一回是评《火宅》(修订后更名为《暂行条例》),另一回是评《修改过程》。前后相距三十年,写作的体验竟如出一辙:下笔时言之凿凿,似乎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回头再读,便有一种不说即是,一说即非的恍惚感。分明是摆出架势论说少功,到头却是呓语似的自说自话……
少功大学高我一届,早半年。我们那两届,前后入学只隔了一学期。少功入校前,已在县文化馆供职,有写作经验,发过作品,刚上大学,便发表了《西望茅草地》,且是发表在《人民文学》并获了大奖;不久又有《风吹唢呐声》被凌子(叶向真)搬上了银幕,自然立马成为同学们的偶像。女生不必说,男生见他挎着黄书包去教室、图书馆和饭堂,也会不由自主跟一程。就是校长走在校园里,也绝对没有少功的关注度高。那时少功瘦,知青时代留下的黝黑褪而未尽。脸上眉浓眼亮,头发密胡子粗,两腮刮得铁青。一对深陷的酒窝,笑起来一窝子的蜜,你心情再苦再丧,见了也会甜蜜舒坦好一阵。
大学期间的某一年,因推选什么代表之类的事,学生和校方意见不统一,双方都呼吁少功站出来,似乎不论他说什么,说了就能算。起初,少功一直沉默,后来被逼急了,便发了一则简短声明,表明自己不在事外。少功言辞极诚恳,立场却让两方都觉得他和稀泥,自然哪边都不讨好,尤其是学生,失落以至愤怒。我倒是在他的声明中,读出了他对民众街头运动的态度。这种社会浪漫主义,少功似乎认识到了它的荒诞性、残酷性以及人性上的无解。这种极深邃的思考和悲哀,群情激奋的少男少女,自然无暇也无心领会。就在那一刻,我悟到读少功的东西,必须找寻其深藏不露的隐语,读懂他的隐语。
“革命”抛弃了少功。少功似乎并不落寞,但有些悲悯。一天午后,他独自看大字报,我过去冲他一笑,说了几句话,大意是我读了他的声明。他似乎有些意外,但没说什么,只是一笑,但那一笑,立即让我感到了真诚和善意,像是一位相知已久的朋友。在校三年多,我俩单独的接触仅此一次,且与文学无关。我不确定,他是否还记得当时的情景。
再见少功,他已在湘西挂职体验生活。那时,他正高举“文学寻根”的大旗,去湘西,算是他的寻根之旅。偶尔,会有一帮文学发烧友邀他,在边城哪个角落,喝酒吹牛吃“三下锅”。所谓“三下锅”,就是把猪身上多种脏器一锅炖煮,一层干椒,一层浮油,热腾腾香喷喷,吃起来吆喝喧天。少功不怎么喝酒,但为不扫朋友的兴,也时常举杯,高喊逮逮逮(喝酒的意思)!只是杯里的酒,永远下不去。少功到哪里,都会被人众星捧月抬着,但他总是自己从轿子上溜下来。一个坦诚的微笑,几则幽默的冷笑话,便将尊敬化为了亲近。他听说我已考上研究生,便说去山东好,那是孔老夫子的根据地,有中华文化的脐带血。此一去,也算寻根寻到了主根上!
《芙蓉》发了少功的《火宅》,约我写篇评论,我便从济南赶来见他。那时,他已返回长沙,住在银盆岭,住所是一套略显逼仄的老宿舍。那天我去得早,一见面,少功就问吃了没有,我也不客套,说刚从火车上下来。他便招呼妻子梁预立,赶紧下碗面,多下点!大概他们刚吃过,梁预立还在厨房刷锅洗碗。少功递给我一把椅子,说,今天太阳好,我们就坐屋外。那是初夏,阳光纯净而绚烂,江那面的风吹过来,花草在阳光里自在摇晃,很是舒缓惬意。远处有几只鸡觅食,有两只公鸡,比拼似的引颈打鸣。我突然明白,少功何以不搬去河东作协机关那边,而是住在这幢知青点似的老房子里。
少功掏出烟问我,要不?不等我回答,便递到了我手里,说,抽支好玩!就当干一回不法勾当!少功抽烟时,爱把烟卷举在嘴边,即便没衔在嘴里,也让那一缕青烟在口鼻间缭绕。这应该是当知青养成的习惯。那时,弄包红桔烟都金贵,恨不得把每一缕烟都吸进肺里。或许因为我到得早,少功脸上的胡子还没刮,两腮更青,那张原本瘦削的脸,看上去也更显结实硬气,像个乡下当家理事的青壮汉子。只是那头发遮不住的前额,还有那灵性幽深的眼神,透露出一股浓厚的书卷气。他似乎不想多谈自己的作品,便说些湘西的乡俗与趣事。看得出,他对那片土地依旧眷恋。我给他说起一次经历:有一年,去吉首附近的马颈坳买狗肉,那是一个苗汉混居的寨子。屠夫听说我是大学老师,便翻了翻白眼,满脸都是不屑,说,你以为只有你们有文化呀?我们乡下的文化,比你们城里扎实(厉害的意思)得多!你们说洗澡,我们说洗身体;你们说拉屎,我们说屙粪!少功听了哈哈大笑,说,生活就是这么魔幻!一个屠狗宰猪之徒,嘴里的日常用语,竟比我们这些所谓的知识分子文雅得多,书面得多!世界原本魔幻,哪里是小说家非要创新出奇?就像世界原本是由印象构成,哪里是梵高神经病发作胡乱涂鸦?
梁预立从屋里出来,手里端了一大碗面条,因为太满,步子迈得很小很慢。我慌忙迎上去,接过面碗,很烫,我问嫂子,你没烫着吧?她搓搓手,看了看说,还好还好,又笑着问我,够了吗?梁预立也清瘦,有一双眯缝眼,还有一对和少功似的深酒窝,笑起来,一样爽朗甜蜜。不知是他们审美趋同选择了夫妻相,还是因为相处久了长成了夫妻相,反正他们脸上的那对酒窝,像孪生。她和少功是中学同学,又一同下乡到汨罗,他们的爱情,在广阔天地里萌芽般生长,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茁壮牢实,相濡以沫恩爱相守了五十年。后来我时常见她,即使现今谈及少功,她依旧会羞赧脸红,腼腆如同少女。我和少功坐在那里聊天,她便搬了张小板凳,安静地在一旁坐着,不插话,不附和,酒窝里一直漾着笑意。很少人知道,梁预立的文学鉴赏能力和文字表达水平都高,属于非常专业的那种。对其审美判断力,少功颇信任。
海南建省,少功南下海口。这在文学圈内圈外,都算一个事件。虽然那时时有作家下海,但少功创作正值爆发期,每有新作,必不胫而走,人们找不出他下海去办杂志的理由。更重要的是,少功给人的印象,一直是虑事周全、行事沉稳,每一步都坚实牢靠,怎么会突然铤而走险,跑去海南垦荒创业?我倒一直觉得,沉稳笃实只是少功的一面,他还有欲望与潜能多元多向的另一面,他的自我确证和自我质疑,始终纠缠于一体,无论对社会、对人生还是对艺术,其质疑的精神和重构的意识,在当代作家中显得冒尖突出。少功的人生抉择与艺术追求,看似时有抵牾、出人意料,于他,却是本性的驱使和生命的使然。
少功所办的《海南纪实》,每一期我都看。似乎有一种远甚于文学创作的社会介入快意,让他一次次挑战常规。我想,少功是清楚事态结果的,但他似乎已下定决心,直面这一结果。我甚至猜测,他跑去特区办刊的初衷,就是要用这种方式,对中国社会做一次由官方到民意的深度调查,直至探幽见底。这一次,少功的确不沉稳、不宽容、不平和、不妥协。其实,这恰恰是他个性的另一面、智慧的另一种。少功办《海南纪实》的短暂经历,对我日后创办《潇湘晨报》,是一个深刻的启示。我不想创办一家短命的媒体,不想以铅刀贵一割的精神,去做一次实验,提供一次警醒,我的希望是潜在地、韧性地,批评与建设并重地“影响湖南”。
少功再次引爆文坛,是因为《马桥词典》。这部挑战和颠覆人们阅读习惯与期待的长篇小说,将少功推上了风口浪尖。小说被指抄袭,对象是塞尔维亚作家帕维奇的《哈扎尔辞典》。两本书名都叫“词典”,乍一看,容易让人觉得《马桥词典》有克隆之疑。何况少功在武汉大学专修过英文,因此连他的责编被记者采访时也支支吾吾,说如果帕维奇的全译本在国内还未出版,那英译本少功可能是读过的——这话立刻被媒体炒作,成了“抄袭案”妥妥的实锤。一时间,上百家媒体齐喊打假抓贼,竟然闹到了央视一套。少功弄不明白,记者们就不能读读这两本书再说话吗?他更不便说的是,在他看来,东欧那位同行老兄,其“词条”大多是些人名而已,缺少语言学的底蕴和面貌,算“词典”的确牵强,叫《哈扎尔人物志》还差不多!在有口莫辩、走投无路之时,少功只能请求《花城》杂志负责人,尽快全文发表《哈扎尔辞典》,寄望于读者对比阅读,自我判断。蹊跷的是,倒是最先指控他的那位北大教授,也是整个风波的始作佣者,却连连致电《花城》阻止发表。明明是“抄袭”的最重要证据,“抄袭者”要揭,揭露者却要捂,这种角色与态度的错位,让事件看上去像一场荒诞剧。
多年后,这一跨国公案逐渐水落石出。连国际比较文学协会原主席杜威·佛克玛也表态,说他“仔细比较过”,称两本书“完全不一样”,而且《马桥词典》的“原创性”“比那位塞尔维亚作家的作品更有价值”。《马桥词典》在国内外也连连获奖,说明杜威·佛克玛的观点代表了文坛多数人的评价。
虽然少功说他的“词典体”形式,与他翻译《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有关。但我读过《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以及《哈扎尔辞典》后,再读《马桥词典》,并没有似曾相识的印象。毕竟我们读惯了唐诗宋词,同样的格律,迥异的意象和情绪,都可以成为伟大的作品。还有同为章回小说,同为书信体小说,你能指认谁抄袭谁?我们几个校友,颇为少功不平,决定撰写一部书,回击抄袭论。于是,我和同窗卜炎贵,专程探访汨罗天井乡,那是少功知青插队的地方,也是《马桥词典》的主要生活素材来源地。
那是我第一次去汨罗。晚秋,稻田刚刚收割,空旷的田畴上,摞着星罗棋布的稻草堆。时见鸭群在田里觅食,饱了累了,便围着草堆睡下,如一枚枚朴素的花环敬献在阳光下,对大地默默祭奠。汨罗江从原野和丘陵中穿过,并不浩荡,却澄碧、蜿蜒,泛着肃穆的光。在白的芦花、绿的菖蒲、黄的芰荷和金色的稻田间,显得秀丽而庄朴,灵性而滞重。我当然会想到屈原,想到贾谊,想到司马迁,想到杜甫的老病孤舟,还有余光中的“蓝墨水”,但这一切又有些恍惚,似乎凝固在时间里,又好像流淌在江水中……
我们找到当年文化馆里少功的同事,找到村里曾和少功一起生息劳作的男男女女。他们也知道,当年的知青伢子中,出了个大作家,将村里好些人写进了书里。他们似乎并不意外,也不兴奋。他们说,少功伢子当年就是最能写的,当年写的,也就是我们这些人。有人报出一串名字,猪佬、弹花匠、赤脚医生、代课老师、作法道士和生产队的大小官员。他们说不写这些人,少功还能写谁呢?再说,把别的人写出来,也没味道!我感觉,他们眼中的汨罗,就是一个完整世界,是韩少功人生的全部家底。他们跟少功没什么关系,但少功,要靠他们吃饭。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们就是少功伢子的山水!我再一次有了当年去马颈坳的感觉:一种强烈的文化错愕、诧异,能及生命的质朴与奇妙。他们的人生,自有一种浑圆自洽的逻辑和价值观。
这才是少功命里的山水,是《马桥词典》的元气和精魄!我和炎贵将这些记下来,完成了一篇两万多字的稿子。结果,编辑出差,不慎将稿子丢在了旅途。当时是笔写纸载,底稿也未留存。好在后来少功没有去打旷日持久的笔墨官司,而是诉诸法律,为自己正了名,书稿即便在,也不再有多大意义。
不过,后来有人告诉我:“抄袭”风波并不偶然和孤立,也不是一场文人相轻的小八卦。自“寻根”之后,围绕着少功的争议不断,总有人在暗中寻找“思想报复”的机会,在一些或朝或野、或左或右的“新势力”中,这个倔里倔气的湖南伢子,人缘极好却不合群,看似暖男却实则刺头,就像汪曾祺先生赠他的四个字:与任何潮流都“若即若离”,怎么看都不像自己人。
倒是汨罗人慢慢明白了,少功与汨罗有关系,汨罗和少功也有关系。他们跑去海口,邀少功每年回汨罗住一些时日。少功本有避世乡居的想法,去汨罗,也算再续前缘,更何况,汨罗早已是他生命的应许之地。
在紧邻天井乡的八景乡,那里有一座大水库,汨罗人在水库边上,找了一片竹修木茂的山坡,帮着他建了一栋两层的小砖房。大抵汨罗的文化人,也读过《瓦尔登湖》,希望少功住在湖边,也能写出类似的作品,传扬汨罗的山水和人文。当然,也许因为屈原,他们觉得汨罗天生就是一张滋养大作家、催生大作品的文学温床。少功果然不负厚望,不久便推出了《山南水北》,再次成为爆款,将天南地北的读者的目光,聚焦到了汨罗江、八景峒。或许每个在城里待腻了的人,都有归返田园的渴望,但真正能从城市生活中抽离出来,长居乡下过农民式生活的,确乎难有几人。于是,阅读少功的这部乡居笔记,便成了人们兑现乡情乡思的一种优雅方式。当年读梭罗的《瓦尔登湖》、梅尔的《普罗旺斯的一年》,我也曾于心戚戚,希望自己能有一段那样的时光,能记一本那样的笔记。
少功和妻子,变成了一对真正的“候鸟”。每年过完清明来汨罗,中秋过后飞海南,每年约有半年,待在湖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少功种菜、养鸡、砍柴、赶集,下湖游泳,上山远足,和附近的农民聊天,为邻里化解纠纷,给边上的小学讲课……那是一种自我圆满的生活,生活的价值就是生活本身,不需要去找寻额外的意义。小小的收获和欢喜,小小的失落和遗憾,具体而真切,充盈而笃实。那是一种生活方式,也是一种生活态度,方式与态度合二为一,水乳交融。
2013 年,第二十三届全国图书交易博览会选址海口,我邀少功作一次对话。每年书博会,我都会作一场,因为那年在海口,便找到了少功,对话的题目是:数字化时代的文化生态与精神重构。之前,我看过少功好几篇文章,其中有涉及这一主题的。一个长年住在乡下的人,关注和探讨这么一个新锐话题,本身就有一种反差,就能形成期待。到了海边的会场,少功才说自己患重感冒,一夜没睡好。因为烧还没退,少功脸颊泛红,嘴唇干裂,眼神也有些迷离,说话有气无力。我没见过少功如此虚弱的样子,便请他还是回去休息,我一个人做讲座顶上去。少功笑一笑,说,来都来哒,哪能当逃兵呢?轻伤不下火线哈!不是说湖南人吃得苦、霸得蛮?今天我就霸回蛮!那天,少功真是霸了蛮,两个小时下来,身上汗浸得透湿。
头一回去八景峒,是因为我的散文集《日子疯长》。出版社见我是业余写作,又是素人,建议找几位名家站台吆喝。找人不难,人家大体也会给面子,只是自己不好开口。犹豫再三,考虑到编辑的经营压力,便依了社里。我带着书稿去八景峒,是为了请少功写几句推荐语。
沿着八景学校的围墙,有一条小道,路窄不可行车,只能走着进去。不远处有一道大铁门,铁门的油漆已被铁锈替代,大抵从安装到如今,压根儿就没开过几回。大门上还有一扇小门,虚掩着,推门而入,再行百余米,竹木掩映中,见一幢二层小楼,红窑砖,清水墙,色泽暗沉,初看颇似当年银盆岭的宿舍。我叫了一声韩爹,少功应声拨帘出来,眯缝着眼笑。人快七十了,一对酒窝竟没变,满满一窝子笑意。少功穿着一件灰色麻布对襟衫,一条藏青阔腿裤,一双百纳底布鞋,这装束,正是当年我在天井乡走访时,见过的老农们的装束。我告诉少功,刚才向一个中年妇女问路,听到少功她先是一愣,然后恍然大悟说,你是问韩爹住哪里?那边,那边!少功说,刚来这里住时,我四十多岁,村民见了,都是喊韩爹。我当韩爹已经二十多年了。在咯里,韩少功不是名人,韩爹才是老少皆知。我突然想到,湖南当年那批作家,有水哥、蔡哥、伟哥,怎么从来没有人叫少功韩哥、少哥、功哥呢?原来是他被汨罗人早早升了级,跳过了该叫哥的那段年岁。
屋里似乎没有装修过,水泥抹地,石灰粉墙。几样已经发黑的原木家具,一看便知是村里木匠的手艺。墙上几幅字画,是多年前朋友们的手笔,只有一幅少功的肖像,是村里一个青年照着照片临摹的。这个初学美术的年轻人,对自己的这件作品颇得意,便自作主张挂在了堂屋墙上最当眼的地方。
我告诉少功,自己写了一部散文集,要出版了,请他帮我看看。我到底没好意思,把请他写几句推荐语的话直挺挺说出口。少功连说好的好的,伸手接过稿子,放到墙边的桌子上。我看见桌上堆了好些书,也有一些书稿。谈到他手头正在写作的长篇小说,我希望他能交给我们集团出,他说早已和花城出版社签了。少功的作品就是这样,孕还没怀上,亲已被人订走了。
过了十来天,少功发来一条短信,竟是一段推荐语:
悲悯于情,洞明于智,鲜活而凝重于文。梦故园点滴透功力,怀众生寻常见大心。说是试啼之作,却有厚积薄发脱俗孤高之大气象。
少功竟这样善解人意!不必你开口,便把事办了。只是后一句话太重,即使纯粹是期望激励之语,我也觉得当不起。我还没来得及打电话致谢,少功的电话便拨来了,说每篇他都看了,比他想象的好。原以为会是“老干部体”,结果比有的当红作家都好!我连声道谢,少功却说,你要感谢梁预立!那几天我在赶长篇小说,她把你的稿子拿去看了,看完催促我说,你一定要看看,真的写得好!梁预立平时很少咯样夸人,所以我赶紧读了。少功还说,曙光,你要写下去,还要写小说,你的文字、语感、思想都有了,你的生活别人又没有,不写可惜哒,不写就浪费资源!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哦!这显然已不是惯常的应付客套!虽仍是少功似的幽默,却绝对不掩真诚的期望。
一年后,第二部散文集《满世界》出版,我直接开口请少功作序,他一口应承。我读过少功写关于拉美、东欧的散文,那是行踪与文明的叠合,是身体与灵魂的同游,是对自然史和思想史的双重探险,绝不是一般的文字攻略和打卡游记。我确信,少功能读出我游踪背后隐藏的种种思考。在序言里,少功果然指出:他看出世界的透镜,敏度、口径和焦段,都比别人大了许多。
有那么几年,少功还在湖南大学、湖南师范大学客座兼差,除了自己上课带学生,还负责请作家来校讲座或对谈。有几回,他叫了我去滥竽充数,我只当是替他完成工作量。在文学圈,少功有口皆碑!论人脉,我接触过的作家,无论著名不著名,只要说起少功,大多心怀敬意。少功无疑是受国内外学术界关注和尊敬程度最高的当代作家之一。他的作品,被翻译成多种文字,获得了多个国家的文学荣誉,他频频受邀去国外讲学。但不管你任何时间见他,都是一身老农式的朴素装束,一脸坦荡诚意的谦和微笑,只是这朴素和谦和,怎么也掩不住他那学者式的博学、智慧和幽默。少功不装逼不上轿,不诓人不怼人,不仰视不俯就。你觉得他在文学界永远在场,然而每值荣誉抢夺、圈子纷争,却又发现他时常站在场外。
回归文学这些年,我时常去八景峒,有时一年两三回。少功路过长沙,我也会和他一起吃个饭,围着书房里的火炉,喝茶、聊天、烤红薯。有一天,谈到他近年所写的那些思想文化杂论,我建议他收为一个集子,交由我们集团的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他想了想,觉得有点意思。之后,我隔三差五催促,逼他尽快交稿,我担心夜长梦多,又被人中途打劫。过了大半年,湖南文艺出版社的工作人员打电话告诉我,少功的稿子交了,取名《人生忽然》。我觉得,稿子的内容,似乎与标题不搭,他们说少功加了一个板块,是他知青时代的部分日记。起初,我有些犹豫,但社里说少功很坚持,于是我让编辑把稿子送过来,自己读一读。
稿子通读后,我又把日记那一部分重点再读了一遍。那些篇幅短小、文字简洁的日记,记载了一个十八九岁青年遇到的人、发生的事、读到的书、思考的问题,从中不仅看到了《马桥词典》《爸爸爸》《日月书》《修改过程》中的诸多人物原型,还看到了少功后来思想文化杂论中许多思考的源头,尤其是看到了少功在审美、思维和人生态度上最早显露的个人特征。我看到了少功作为一个作家的成长史,发现了少功之所以成为少功的原初根由。我欣然同意了少功的想法,将日记编入了这本集子。书甫上市,好评如潮,多地的多种文学奖、排行榜,扎堆似的颁给这部书。甚至出乎少功自己的预估,这本并不通俗的集子,竟成了除《山南水北》之外,他卖得最好的散文集。
曾有朋友问我:
少功住在乡下,过着农民式的生活,如何能阅读那么多前沿科学的新书、面对那么多古老而新锐的问题、作出那么多深邃且个性的时代性思考?他的生活模式,是康德式的当代版本?
少功似乎是外圆于人,内方于文,其思维之刃如一束激光,能洞穿诸多思想难题。在另一方面,他又内方于行,外圆于识,对那些结论似乎又一直充满着自我质疑、自我诘问?
少功对诸多社会问题的审视,每每从常识辨析入手,最终又归于常识,似乎回到了起点,而其中的论说,却怎么又让人有茅塞顿开之感?
少功的小说,似乎总有一副坚硬的理性骨骼,总觉得时刻可能刺破感性的皮肉,然而读完小说,你记住的却是人物的行状、命运的悲喜,是无数荒诞而又温情的生命意象。他写作的过程,像一个泥水匠,不停地将柔软的泥浆敷上坚实的墙体,又似乎这原本就是一个彼此依附、彼此消解的过程?
少功始终在文本构造上探险,无论小说还是散文,执拗地挑战甚至摧毁读者的阅读经验,那似乎是一种预谋,又似乎是随性而为,水到渠成,并非为了实现某种既定的审美谋图?
少功无疑属于了解甚至接受西方思想观念最多的那类当代作家,却又始终持守着一种东方式的古老思维和智慧,他的思想,坚定却又自由放任,他的道德,谨严却又宽宥包容……
我自然无法回答这一连串的问题。长久以来,我亦为其困扰。作为一名曾经的职业评论家,少功一直挑战着我的专业自信心。读过不少讨论少功的专著和论文,似乎多属执白弃黑、非黑即白的逻辑对弈。纵有论及思维特征者,亦仍在形式逻辑的三段论里绕圈子,似乎终究没有走出来。或许,这也是少功的魅力,给读者留下一个又一个谜团,却始终不给出谜底。当然,也可能在他看来,谜团即谜底。
《修改过程》出版后,少功、跃文、黄灯和我,有过一场对话,主题是“文学人的想法和活法”,地点是醴陵渌江书院,朱张第一场对讲的地方。那次,我有些霸道,发言时间长,情绪亦亢奋,似乎看少功有了一个新视角。后来读录音整理稿,又觉得依旧没有谈透,只是囿于皮毛。回来后重读他的主要作品,倒是慢慢有了些新的感悟。
少功看上去有点博大,也有些驳杂。他阅读广泛:文史哲、艺术和科技,还有各种好玩有趣的闲书,且各取其长,并不偏好某一类。西学东学的观念,每每信手拈来,各尽其用,并不在意其学派和当时的语境。在他手里,这些都是建筑材料,被他赋予新的结构意义;少功的社会观察点广泛,视界无域限,衣食住行、工农商学、文艺科技、外贸内需,自由与权威、发展与稳定、奋斗与躺平、同性恋与不婚主义,凡此种种,无论与文学有多大相关,只要有触发有感动有思考,便会行诸笔端,想清楚了的写散文、杂论,想不清楚的写小说;少功审美趣味广泛,诗词歌赋、书画戏剧、先秦风雅、唐宋气象、明清趣味、王丽赵瘦、怀放柳谨、敦煌壁画与北魏石刻、希腊风格与罗马风尚、古典主义与达达主义、印象派与野兽派、好莱坞大片与左岸文艺片、拉美作家与东欧作家……少功拿来悉数一锅煮,最终熬一锅自己的汤。令人奇怪的是,这些广泛驳杂甚至对立的元素,却妥帖地结构在文本中,且不消弭融化,而是对峙并立,像一片石林,像一块群峰耸峙的大地,像世界本来的样子。
“世界本有的样子”!观者如是观,如是观者观。怎样观世界,取决于有怎样的世界观;怎样观世界,又构建了怎样的世界观。这有点像鸡和蛋相生的弯弯绕绕。人的初始世界观,大多得之于启蒙传习,之后才在怎样的世界观与怎样观世界间交替衍化,得到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本有的样子”。世界观就是一面透镜,精度、敏度、口径和焦段不一样,看到的世界便不一样,悟出的道理也不一样。同为古代先贤,其视界也是有大有小的:老子、庄子,观察的是天地洪荒、万汇万物,探讨的是万物与万物的关系,人与万物,只是其中一个点;孔子、孟子,观察的是人与人的关系;韩非子观察的是人与国家的关系;墨子观察的是人与器物的关系……视界不一样,结论自然就不一样。
少功的博览群书、关注万相、集采众美,或许只是为了打磨自己的透镜,使其敏度更高、口径更大、焦段更远,使其成为一个真正的广角镜头。在这一点上,他似乎步了姬昌、老子和庄子的后尘,不是承袭了他们的学问,而是打磨出他们的透镜:以天地万物为视域,聚焦人间世相,以天道为本、人道为器。以天道论,存在即存在,也就是在便在了,无所谓合理与不合理;以人道论,才有了合理与悖理之分。天道譬如广角,人道譬如聚焦。站在人道的立场,少功也激烈,也愤慨,也尖刻,无论小说与杂文,不时致人以锐痛;站在天道的立场,少功也平和,也包容,也宽宥,时时给人以通达明慧的慰藉。少功并不企图消弭二者甚至多者的矛盾和对立,甚至有意使其并峙在思想里、文本中。少功确乎跳出了各是其是、各非其非的现代语境,抵达了天地万物、阴阳合一的原初思维。在横向、纵向的思维维度之外,少功还有一种混沌浑圆的生命直观。正是这一维度,使其思想不囿于形式逻辑的对立统一,而是从自然与生命中体悟出的万物纠缠、天地一同的混沌关照,是无所不为存在而又无所谓存在的破维思维。如是再回头看少功的知青日记,便会发现他对乡俗中的怪力乱神、道德上的随性逾矩、命运里的欣悲由之,有一种那个年龄少有的见怪不怪,甚至包容理解;回头再看少功的“寻根”,便会发现他所寻找的,并非某种学术结论、思想金句,而是一种关照世界的思维方式,一种观世界与处世界的生命态度。
当更多人在打磨自己的作品,使其更唯美、更个性时,少功却在打磨自己的透镜,使其更广域、更深邃。于是,少功笔下“世界本有的样子”,对某些读者来说,便显得陌生新奇,不可思议又充满诱惑;少功文中思想的论说,便显得深邃警策,同时又反观自省,设问质疑,在看似作者的不确定性中,读者却获得了某种确认。
我不确定,这是否就是少功,也从未和他谈及。我深信,这种话题,是根本无法同作家本人谈论的。就像一个医生,说某人的生命系统与别人不一样,除非有确定的医学影像,否则怎么都开不了口。只是,有了这种体认,再读少功的作品,我会觉得他所追求的,不是一种艺术结构上的纯粹、妥帖,而是一种世界本质的混沌浑圆;不是一种艺术形象上的理性与感性的水乳交融,而是一种生命意象上的情理相生……
“十一”临近,依例少功将离湘南行,我特地赶去八景峒送他。到达时,已有客人在。见我到来,他们纷纷起身告辞,说是前客该让后客。我刚坐下,又有一拨接一拨的人来,乡里的、市里的、省里的,农民、官员、作家,真是各式各样。少功和嫂子忙着端茶递烟,酒窝里一贯满满的笑意,嘴里还不停地说,不必咯样客气哈,都是老朋友哒!反正明年还要回来的,我们咯一对候鸟,还要南来北往飞好多年呢!
少功一直忙着迎来送往。我看着一拨拨来为他送行的朋友,猜想他们与他的交往,是否也有接触愈频繁、交往愈亲近,愈会感觉出一种无法把握、无法定义和言说的茫然?少功属于那种能摧毁读者判断自信的作家,他执着地让人在作出判断之后,回头再质疑这一判断。他要提供的不是结论,而是这种质疑的态度和结论不断被修改的过程。
少功是似是而非而又似非而是的。在他这里,这不是一种逻辑循环,而是一种艺术与生命的真实存在,一种巨大到不可忽视的存在。
我曾猜想,少功在读到这篇文章之后,再见我时会怎么说?是说我没你写得这么高大上?还是说,你讲我“四不像”哈?那我就是克隆人、星外来客和ChatGPT的合体!我想象他会边说边眯缝着眼睛笑,酒窝里满是机智、善意和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