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马店女娃
2024-01-08朱山坡
朱山坡
年关越来越近,父亲到县外替别人砌房子还没回来。母亲见不得我无所事事,又怕我在她身边添乱,便给我安排了一个本该由父亲来完成的任务:修补猪圈。
寒风从北方刮过来,把我家猪圈的窗户吹破了一个洞,像堤坝溃了口,稻草纷纷溃散,洞越来越大,寒风鱼贯而入,迅速占领了猪圈。有时候寒风还夹带着细雨,把猪圈搞得湿漉漉的,增加了它的冰冷程度。猪圈很干净,屋顶的瓦片早被父亲收拾得密不透风,除了窗户,猪圈没有其他的瑕疵。母亲说,你把窗户堵上就行。我说,我家又不养猪,堵它干吗呢?
我家有半年多没养猪了,但猪圈里仍然残留着猪的气味。说实话,我不喜欢这种气味。
窗户透风了,正好,把猪的气味赶出去。母亲笑了笑,突然严肃地说,不能让寒风住进我们家的任何一间屋子。我明白了,母亲把寒风当成了坏人,哪怕闯进猪圈也让她感觉到不安全。于是我领命去找稻草和竹子。
还不到中午,村子里还不热闹。不下雨,只是冷。母亲在准备过年的粮食,把所有的米、谷子和杂粮集中起来,统筹安排,要精打细算,哪天吃什么,多少张嘴吃,吃多少,她心里至少得有个数。这个时候,谁也不能打扰她。我朝村北走,翻过北坡的梯田时,看到远处有一队人马往村子里走来,一共有十一个人。他们背着高耸的背包低着头走路。他们中间还有几个女人和小孩,也背着大小不一的包,仿佛走过了很长的路,个个一副十分疲惫的样子。在离我很近的地方,一块向阳靠坡的草地,他们一屁股坐了下来,如释重负地躺直。其中一个大胡子男人看到我,向我招招手问:“前面是不是米庄?”我有点忐忑,但还是诚实地回答说:“是。”
“前面就是米庄了。”他对妇女和孩子说。
妇女们兴奋起来,孩子们更是欢欣雀跃。听他们的口音,应该来自遥远的地方。他们穿着厚厚的棉袄,脸通红通红的,头发凌乱而且像板结了。脚上的布鞋又脏又破,有的脚丫都露出来了。有个女人要喝水,一个男人从背包里掏出水壶来,晃了晃递给她。她嫌水太凉了。男人竟从背包里掏出铁锅、锑煲等整套炊具来,并架起铁锅,找来干草和柴枝,生火烧水、做饭。
我在他们的身后砍竹子,一口气砍了三四根,像鞭子一样小小的,觉得够用了。前面的稻田空空荡荡、荒凉肃杀,但还有一些零散的干稻草。我把竹子放到稻田边,然后去拾稻草。当我看中一小堆干稻草,刚要俯身去捡时,一个人捷足先登,用身子背对我,把干稻草护住了。
“是我先看到的。”是一个小女孩,这伙外地人中的一员,刚才我看到了她在他们中间,穿着灰色的破旧棉袄,两边的肩膀上都破了洞,棉花从里面钻了出来。棉花也是旧的,是一团团发黄的棉絮,风一吹,它们就挣脱她,逃跑到空中。
我放弃了,走向另一堆稻草,但我忍不住回头看一眼这个小女孩。她比我矮小一点,脸上沾满了尘土,对我很警惕,还有点凶,但很漂亮,牙齿很整齐,鼻子和眼睛都很好看。她比村里所有的女孩子加起来都漂亮。可惜,她跟着一伙乞丐。
是的,他们就是乞丐。这些年来,每年都有三五批外地人成群结队到村里来讨吃的,挨家挨户去要米。有时候,上一批前脚刚走,下一批又来了。他们都操北方口音,有些还听不懂。听说他们也不容易,家乡闹饥荒,青黄不接,只好逃荒,一路逃到南方。既然如此,总不能见死不救吧。开始,村里人对他们还算同情、热情,让他们吃饱,还给他们一些米。后来,来的人多了,大家也就不那么热情了,因为我们的日子也过得紧巴巴的,一年到头没吃过几顿饱饭。哪家的孩子不是喝清水稀粥,走起路来能听到稀粥在肚子里的激荡声。
我抱着竹子和稻草回来,扔到猪圈里,然后跑回家去告诉母亲,又来了一批乞丐。母亲下意识地将手里的谷子塞进隐秘的陶罐里,盖上油布,警觉地往门外瞧了瞧,对我说,来就来呗,又不是住我们家。
乞丐从不在我们村里过夜,得到了施舍就离开。
我得告诉其他人,乞丐大军正在村北生火做饭,很快便要进村。
母亲让我赶紧把猪圈的窗户堵上,明天可能又要下雨了。我只好去堵窗户。
跟读书相比,我更勤于弄泥玩沙,母亲预言我将来会成为一名像父亲一样出色的泥水匠,可以造房子,放在古代,可以搭桥砌楼,甚至可以修长城。因此,堵上一个窗户费不了我多大的功夫。到了午饭时刻,我已经将猪圈的窗口堵得严严实实,妥妥帖帖,一丝寒风也休想钻进来。我还顺便把摇摇欲坠的木门也加固了,路过的人对我的手艺赞不绝口,对此我早已经习以为常。但我还是告诉他们,成群结队的乞丐又来了。我还提醒他们准备些许白米、谷子,打发那些乞丐。
“不给。凭什么?除非他们帮我家修理窗户,还得像你一样能干。”
我知道他们说什么。我才不讨饭呢。母亲说,如果更省俭一些,我家的粮食是可以撑到明年三四月的,但到那时候,还是会青黄不接,还会断炊饿肚子。可是,每年我们都能挺过去,从没有沦落到外出讨饭的地步。
母亲对我的工作成果很满意,说等我到了十六岁就可以跟泥水匠当学徒了。父亲就是一名泥水匠,他的代表作是国营茶场的连排房子和炒茶炉。
下午,我和母亲正在房子里缝补衣服。我的裤子正在母亲的针线底下修复缺口,像极了我修补猪圈的窗户。我光着屁股钻在被窝里。突然,外面传来陌生的声音:“有人在家吗?”
我机警地示意母亲别吱声,但来不及了,她已经本能地回答:“噢,有。”
母亲起身出门。我没有裤子,无法离开床,很焦急。
我估计外面的人至少有两个。
一个男人的声音说:“大妹子,我们从河南来,家里闹饥荒,走投无路了,求求你施舍一点……”
母亲说:“跑了很远的路啊。”
男人说:“可不,因为难嘛。”
母亲说:“我知道,不容易。家家都有难的时候。”
男人附和说:“是呀,现在特别难。万不得已,我们也不会出来讨饭丢人现眼。”
男人想起了什么,赶紧从口袋里取出一个本子来递给母亲看:“我们不是坏人,我们有政府盖章的乞讨证的。”
政府公章鲜红得发亮,可能害怕被它灼伤眼睛,母亲草草瞧了一眼乞讨证便转脸看女人。女人瘦小,看上去十分善良,也很谦卑,脸上还有羞色。
女人乞求着说:“多少给一点吧,就一点。多少无所谓。”
母亲赶紧说:“给,给。”
母亲领着他们上偏房去了。那是我家储存粮食的地方。
待我找了一条哥哥的裤子穿好出门去要瞧个究竟时,他们已经离开。母亲回来了。
“给米啦?”我问。
“给了。”母亲平静地说。
“给的多吗?”我问。
“怎么说呢,不算很多吧。”母亲淡淡地说。
“给的是碎米吧?”我问。希望是这样。“不,是好米。”母亲说。
“干吗给他们好米?”我嘟哝一句。
母亲没有回答,进屋继续给我缝裤子。“今天早上我见过他们。十一个人,估计是分头行动,来我家三个人。”我说。
“其他人不会来我家讨米了的,你放心。”母亲安慰我。乞讨也有规矩,同一拨人不会重复到同一户人家乞讨。
可是,话音没落,屋外头又传来了一阵外地口音说:“请问有人在家吗?”
我和母亲赶紧出门。一男一女,看上去是夫妇。还有一个女孩。对,就是那个漂亮的女孩。她也认出我来了,突然变得有些羞涩和局促,退躲到女人的身后,甚至不敢朝我这边看。
“我见过他们。同一批人。”我悄声告诉母亲。他们三人分别背着帆布斜挎包,颜色形状都一样,小女孩的包小一些,看上去都什么也没有装,松垮垮的。估计他们在其他户乞讨所得不多,甚至可能被毫不客气地轰出门来。因为传说讨饭的不一定都是好人,有骗人的,有偷盗的,有强抢的,他们的包里不一定是米,也有可能藏着锋利的刀子和迷魂药。我心里有些紧张,还生怕母亲心太软,出手过于大方。
他们刚要开口说话,母亲抢着先说了:“刚才你们……你们的人不是来过了吗?”
他们面面相觑,恍然大悟,男的谦卑地赶紧陪着笑脸说:“啊,明白……我们只是路过。”
他们要掉头离开,母亲指着我家院子的后门对他们说:“从这里走也是可以的。”
他们明白了,转身往后门走。
母亲突然叫住他们:“你们跟他们确定是同一批人?”
男的回答说:“是的。我们从河南过来的,同村的乡亲。”
女人补充说:“我们从驻马店来。驻马店……穷地方。我一家四口,除了她奶奶,全来了。”
病虫防控在猕猴桃生产中的作用和地位,绝大多数种植者都有认识,而且非常重视,舍得投入,但长期以来依赖化学手段进行的药剂防治,已经到了药尽其力而不见其效,越防越多、难以控制的恶性地步。国内外大量植保成功经验证明,利用化学手段或单纯依靠化学手段进行病虫防治已成为传统的、落后的,无法达到有效控制目的的短视行为。无论从消费者食品安全角度,还是现有生产种植现实看,全面推进综合防治措施,大力提高农艺管理水平,增强果树抗性,加大生物、物理防控力度,实施生态绿色种植,才是猕猴桃植保工作的出路,也是质量安全的源头保证。
男的指着小女孩说:“我闺女。她本来还有一个哥,去年得病死了。”
母亲说:“这孩子也跟着跑了那么远的路啊。累坏了吧?”
小女孩躲闪着回答:“我不累。”
我发现小女孩的脸比上午苍白,可能是擦洗去了污垢的原因。她留了一绺刘海,梳得很整齐,衣服也变得干净,不像一个小乞丐。
“你们吃过饭了吗?”母亲问他们。早过了吃饭的点了。我知道这是母亲的口头禅,礼貌性问候。
男人支支吾吾地说:“吃,算是吃过了的……”
女人也说:“我们出门在外,习惯了……”
女人拉着女孩的手,要往外走。女孩心有不甘,回头对我母亲说:“给一口吃的也行……”
男人低声斥责女孩:“别不懂事,坏了规矩。”
但女人态度没有男人那么坚决,对男人说:“她确实经不起饿,像她哥。”
女孩子额头上冒出像水泡一样豆大的汗珠,嘴唇干裂,身子站立不稳,拉着她母亲的手依然摇摇欲坠。她母亲把她提着往外走。
眼看他们就要消失在我们的眼前,母亲突然叫了一声:“你们等一会儿吧。”
他们犹豫着停住了,回头朝我们这边看过来。
母亲说:“我给你们做点吃的。”
说着,母亲便进了厨房。
我愣住了。村里从没有过留乞丐吃饭的先例,都是能施舍就施舍一点,不能给点什么就好言解释清楚让人家走,从不会让他们留下来吃饭。因为谁家都吃不饱,谁家也没有多余的粮食,谁家都难以承受增加一张嘴吃饭的负担。正常的情况下,他们也不会死皮赖脸地纠缠不休,都识趣地无奈地离开。他们也是有底线有操守的人。但也不排除遇到个别死缠烂打的乞讨者:
“请你们从牙缝里抠一点给我们吧。”
“你们不至于让我们到你家白跑一趟嘛。”
……
虽然语气带着乞求,但还是引起一些村里人的反感甚至愤愤不平:“我们饿得差不多也要去讨饭了,跟你们素不相识,不沾亲带故,凭什么帮你们?帮得了那么多吗?”在我们这里,过分的热情从来都让人觉得不值得。
我还来不及让母亲改变主意,他们重新回到院子里来,站在门外对厨房里的母亲说了一通客气的话。母亲说:“你们随便坐着等等,一会儿就好。”于是他们在墙角的板凳上坐了下来,身子一下子靠到墙上去。女人瞧了瞧我,友善地笑了笑。男人也是,但笑起来时皱纹把他的脸做成了鸟巢。女孩坐在她父母中间,偷偷地看了我一眼,神情羞涩,还有些“敌意”。我甩给他们一个不好看的脸色,气呼呼地走进厨房。
母亲竟然在煮面条!天啊,那么好的挂面,白花花的,那是上个月舅舅送给母亲的生日礼物。那是外婆嘱舅舅送的,面条本来是二姨送给外婆的长寿面,外婆舍不得吃。母亲也舍不得吃,准备是过年全家一起分享的。现在,母亲竟然拿出来煮给素不相识的乞丐吃!我要制止,母亲粗鲁地把我的手推开:“你看那女娃饿成那样……”
我不管,母亲完全可以给他们煮一些稀粥或粗粮填填肚子。
“面条熟得快,煮粥来不及。”母亲解释道。
我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母亲已经将面条撒进了锅里。
面条很快便煮好了。母亲麻利地盛了一碗,先是给女孩。女孩推给她的母亲,最后还是女孩端起碗吃了。很快,女人和男人的手里也都有了装满面条的碗。他们吃相不好看,狼吞虎咽。手里的碗空了,女孩子把碗放在长凳上,对她的母亲说:“饱了,走吧。”她母亲说:“好的,先谢谢主人家。”女孩对着我露出了一个感激的笑容,算是谢过。女人对母亲千恩万谢。男人站起来,端着空碗往厨房里瞧了瞧,对母亲说:“我还想喝点面汤。”
锅里剩下的面条不多了,是留给我们自己的。我都快馋死了,早想端起锅一口气把剩下的面条和面汤都装进肚子里。我已经一年没吃过这么好的面条。
母亲明白男人远没有吃饱。这日子谁能吃饱呢?尤其是面条,能尝上半碗可抵三天了。
母亲还是给男人加了一碗面汤。汤里有几根面。他仰起脖子一口倒进嘴里。
“你让我们又活了过来。大恩不言谢了!”男人用手擦了擦嘴说。
他们离开了我家。我赶紧用筷子捞锅里的面条。可是捞完了,也不够半碗,我委屈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大哭。母亲不断安慰我,承诺过年时一定让我吃上同样好的面条,而且保证让我吃撑,我才止住了哭,但整个下午我都怏怏不乐,仿佛家里丢失了最值钱的东西。
到了傍晚,天快黑了,寒风也更凛冽了,还下起了毛毛雨。我在打扫院子里的落叶。母亲在做饭,惯常的地瓜粥。这个时候,他们夫妇又出现在我家的院子里,只是不见那个女孩。我和母亲都以为他们又来蹭饭。按道理,他们应该离开我们的村子到其他地方去了,这个下午有足够的时间赶到另一个村子,但他们为什么还不走呢?
“一起来的老乡,他们已经到下一个地方去了。但是我们走不了。我们想借你家的猪圈住一宿。”男人说,“实在找不到更合适的地方了。”
天哪,我今天刚把猪圈修理好,就被他们盯上了。
“只住一宿,明天就离开。”男人说。女人附和着解释说:“我们孩子又犯病了。”
母亲“哦”了一声,没有多想便答应了:“好,猪圈很久不养猪了,蛮干净的。”
“是的,关键是窗户堵得严实,不漏风,暖和。”女人满意地说。
“要不,你们住我家里吧,我家还有一两间房子,有床。”母亲说。
我不断地向母亲使眼色,她装作没看到。
“不了,千万不能。我们已经很过分了。”男人说。
“孩子病得咋样?不要紧吧?午后还好好的呀。”母亲问。
女人说:“怎么说呢,他爸?”女人似乎怕说错话,看了一眼男人。
男人说:“不要紧。很快就会好。”
母亲说:“村里还是有医生的。”
男人说:“知道的。不要紧,睡一觉就好。”
母亲不再说什么。他们又千恩万谢地走了。
火上浇油。母亲看得出我的内心难过。她赞扬我说:“你看,经你维修过的猪圈马上就派上用场了。你的劳动是值得的。”
经母亲这样一说,我心里好像舒服了一些。
晚饭后,我还是不放心,决定去看一下猪圈。
猪圈离我家院子还有一段距离,要绕过几间别人家的房子,经过大晒坪,爬上一个山坡。村里的猪圈很多,家家户户都有,但都比不上我家的稳固、干净,关键是密不透风。借着夜色,我悄悄地躲到一棵芒果树后,远远地看着我家的猪圈。他们肯定就住在里面。他们是不是好人?是不是伪装的特务?会不会半夜里一把火烧了猪圈,烧了村里的许多房子,然后逃之夭夭?
猪圈的门虚掩着,它本来就没有锁头。我瞧了好一会儿,却没听到猪圈里有任何动静,也没有看到火光。我走到猪圈门外,侧耳倾听,终于听到里面有人说话。是女人的声音。她小声而疲倦地安慰着女孩:
“快好了,快好了……”
男人偶尔发出一声低沉的咳嗽。
我正专心聆听着呢,突然被人拍了拍肩膀,回头一看,原来是母亲。她一手提着还没有点着的马灯,另一只手抱着一床旧棉被:“我就估计你会来这里。”我闪开。她敲门了。我狡黠地躲在她的身后。
男人出门,看到母亲,赶紧客气一番。
母亲说:“天太冷,太黑,我给你们增加一床棉被,还有马灯。将就过一宿吧。”
男人觉得很难为情,坚辞不受。母亲请他一定收下棉被和马灯,明天离开时搁在这里就行。母亲把棉被塞到男人的手里,男人还不肯接。女人也出来,接下来了,对母亲又是千恩万谢。
母亲进了猪圈,把马灯点上,一下子给黑暗带来了光亮。他们在地面铺上树枝、干草和枯芭蕉叶,还有一床薄棉被。棉被很破了。女孩躺在被子里,脸朝着里面,不肯翻转过来看我们。
母亲提着马灯凑近女孩,伸手触摸一下她的额头,却像触电一样缩了回来。
“孩子发烧了啊!”母亲对他们说。
男人说:“熬一宿便好了。经常是这样。贱命一条,不用担心。”
母亲提高了嗓音:“怎么能这样?那么好的一个孩子!”
女人的脸上突然有了泪水,哽咽着说:“她也够折腾的。一路上,贱命都快丢了几次了。”
母亲说:“我帮你找医生。耽搁不得。”
男人拦住了母亲,说:“在路上找过医生了。她不是普通的感冒发烧……反复。她得的是一种怪病,要到大医院才能治——也未必能治得好。”
母亲一下子蔫了:“不是普通的发烧啊。”
女人说:“我们也想过很多办法了的。不是为了她,我们也不至于讨饭至此。”
女孩呻吟了一声,转过身来,抬眼看了一下我母亲,眼里泪水汪汪的。我看着女孩苍白的脸,轻声地问一声母亲:“她快死了吗?”
母亲瞪了我一眼,对他们说:“这样不行的,你们把孩子交给我!”
不待他们答应,母亲掀开被子,一把将女孩抱着让她坐起来,然后背对着她,蹲下来,让她轻易便能伏到背上:“这里条件太差,让她到我家里去。我来照顾她!”
男人和女人面面相觑。
母亲说:“人命关天,你们不同意也得同意。”
男人支吾着,女人哈着腰对母亲说:“太麻烦你了。”
女孩犹豫地看着她的父母,不知所措。他们默许了。女孩伏到母亲的背上,双手抱着母亲的脖子,脸贴在母亲的肩头。那应该是我才能做的模样。母亲背着女孩,我跟着,一起回家。身后,男人提着马灯和女人站在猪圈门口目送我们,一脸不舍得,寒风将他们的头发吹乱了。走远了,我回头再看,他俩还站在那里,女人正在低头将马灯调暗。
母亲将女孩放在平时我和母亲睡的床上,给她盖上被子,还吆喝着令我张罗炭火盘:“赶紧,手脚麻利一点。”
我手忙脚乱地准备着炭火盘。母亲一步也不离开女孩,在房间里不断地催促着我。当我把炭火盘端到她的跟前时,她看着我的脸笑了。她让我去洗一把脸,我的脸被火炭弄黑了。
母亲让我坐在床前盯着女孩。她要去煮稀饭,还要煎药。
“你害怕她逃跑吗?”我嘀咕着说。
母亲说:“不是,有人在她旁边,她就不会害怕了。”
女孩偶尔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看我一眼便又睡去。趁她闭着眼睛,我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她真的很漂亮,脸蛋长得真好看,还有眼睛和鼻子,甚至耳朵,看起来都那么标致。怪不得母亲喜欢她。
我正在胡思乱想时,突然被一只手抓住。是女孩的手,冰凉冰凉的。
“我饿了。”她睁开眼睛,看着我说,“我没病,是饿……”
我不知所措,挣脱她的手,到厨房找母亲。她正在煮粥,同时也在用小瓦锅煎药。我闻到了草药的气味。
母亲回到房间,抚摸着女孩的头说:“粥马上就好,不要害怕……”然后,她又奔忙于房间和厨房之间。
女孩确实是饿了。母亲一勺一勺地给她喂粥。香喷喷的白米粥,我闻着直咽口水,母亲装作没看见。
我又张罗着帮母亲给女孩喂药,还从鸡窝里取来一个鸡蛋——母鸡正在孵蛋,它冲我怒叫,还狠狠地啄了一下我的手。母亲翻滚着煮熟的热鸡蛋给女孩敷额头,还从箱底里取出一根许久不使用的银针……
还没有等母亲忙完,我已经在床的另一头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醒来,我发现床空荡荡的。院子里也没有人。我喊了几声“妈”,没人回应。我跑到猪圈时,发现母亲和女孩都在那里,但那男人和女人不见了。猪圈里收拾得井井有条,棉被和马灯安放得妥妥的。母亲怔在那里,女孩双手擦着眼泪。
我从母亲手里接过一张纸条。上面的字歪歪扭扭的,很纤细,应该是女人写的。
“大姐好:你是好人,咱们把女儿留下,给你做女儿也好,儿媳也好,既是缘分,也是报答。”
他们竟然丢下女儿不辞而别。
“他们回驻马店去了。”女孩呜呜地哭着说,伤心而失落,“我爸说我的病治不好的,是一个累赘。他们不要我了。”
母亲让我提马灯,她左手夹着棉被,右手拉着女孩的手,说:“我们回家吧。”
女孩高烧退了,成了我家的一员。刚开始那三四天,她很羞涩和拘谨,不愿意跟我单独待在一起,总是黏着母亲。村里的人来我家看她,免不了心生妒忌:“早知道这样,我也对讨饭的好一点。”这些年,他们对讨饭的人越来越反感,越来越抵触,甚至有些恶意的刁难。他们也没有错,连自家的人都吃了上顿没下顿,饿得面黄肌瘦的,凭什么周济离自己十万八千里远的陌生人呢?也有人对我家增加了一个陌生人感到不解。
“无端增加了一张嘴吃饭,不一定划算。何况还是一个病娃娃。”有人暗带讥讽地说。
母亲说:“多一个娃吃饭,大概还不至于饿死人……”
但她们还是真诚祝贺母亲白白捡了一个女儿。母亲高兴地说:“说不准是捡了一个儿媳妇。”她们又拿我开玩笑,说我是一个小丈夫了。我脸上发烫,赶紧否认:“我才不稀罕呢。”院子里充满了爽快的笑声。
母亲每天都给女孩弄好吃的。女孩享有小灶的待遇,白米粥,南瓜粥,甚至有海鲜的味道。那是父亲最珍贵的海蛎干,海南的战友送给他的,一直藏在厨房墙头的最高处,去年祖父病逝前还惦记着什么时候才能吃上海蛎粥。母亲取了几颗,给祖父煮了一碗稀粥。祖父喝完稀粥,当天半夜里便安详地去世了。我还记得那股清香,夹带着淡淡的海腥味。母亲还将鸡窝里的鸡蛋一天取一个出来给女孩煮鸡蛋粥。鸡窝里的蛋越来越少,孵蛋的母鸡每天都从窝里跳出来对着母亲怒目而视。
女孩确实得了一种怪病,村医说无能为力。我很是担心。母亲却说:“只是贫血,并非什么怪病,能治好的。”
母亲还用她瘦小的背,背着女孩到周边村落甚至越过省界到高州寻医问药,每次都带回来一些莫名其妙的土方和见所未见的草药,让女孩把药喝下去。有一次,母亲背着女孩,顺便带上我,走了一天的路,到高州的一个破庙,见了一个老和尚。和尚给了我们一剂像泥巴一样黑乌乌的药。我们还在庙里住了一宿。三个人,围着一个小土灶给女孩煎药。煎着煎着,我和女孩分别趴在母亲的腿上睡着了。
女孩的病大概是好多了。自从上次高烧退后,她再也没有发烧,脸色似乎也不那么苍白了,嘴唇有了血色,外出时不再需要趴在母亲的背上,她跑起来能追得上我了。我们玩得很融洽,还跟村里的孩子一起玩。她不仅学会了我们的游戏,还教会我们玩驻马店的游戏。她不是一个特别害羞胆小的孩子,玩起来也很疯,笑得也很灿烂,看不出来她是外省人。似乎,她也不把自己当外人了。人家跟她开玩笑,说她是我家的童养媳,她竟然也不抗议,默认了。我倒要争辩甚至否认,因为这是多丢人的事情呀。她却对我说:“爸妈都说是,就是了。”
大年三十的前几天,父亲回来了。看到家里吃饭时竟然莫名其妙地多了一个人,父亲铁青着脸问母亲:“是谁家的孩子?我怎么没见过?”母亲有些害怕父亲,吞吞吐吐地说:“过去是别人的孩子,现在是我们家的孩子。”父亲厉声地吼了母亲一下:“什么情况,你说清楚!”母亲只好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父亲听完,脸色缓慢地变回常态,默默地放下碗筷,不吃了,摆了摆手,淡淡地说:“既然如此,你得把人家养好了。”
母亲说:“她比刚来的时候好多了。”
女孩叫母亲“妈”早已经叫得很自然很顺溜了,但她不称我“哥”。母亲教导过她,南方跟你们北方不一样,不能随便叫一个男的“哥”,将来你可能是我儿子的妻子,叫“哥”就算是兄妹了,他娶你就乱了伦理,所以不能叫他“哥”。她明白了,称我的小名,我则叫她“驻马店”。她说:“我就喜欢你叫我‘驻马店’。”母亲让女孩叫父亲“爸”。女孩迟疑了许久,羞答答地躲到母亲的怀里,仰头看着母亲,小声地叫了一声“爸”。但父亲不答应,不接受,板着脸。尽管如此,一向威严得有些过头的父亲脸上还是掠过了难得一见的喜色。
“驻马店”能察言观色。她发现父亲并不排斥她,便主动给他递烟筒,找火柴,还替母亲给父亲传话:
“妈说,家里里外外都收拾过了,该补的衣服也补了。”
“妈说,快过年了,粮食还凑合,家里有啥吃啥。”
“妈问,猪圈都闲置大半年了,过年后养不养猪?”
“妈问,你当过兵,见多识广,知道驻马店在哪里吗?”
……
母亲是故意的,她要让父亲接受这个别人家的孩子。可是两三天过去了,父亲还是一脸严肃和忧心忡忡的样子,对“驻马店”的传话爱答不理,也不回答问题。“驻马店”很沮丧,躲在房间里生闷气。我去找她时,见她哭了。
“我想回家。我想我爹我娘了,还有奶奶。她们肯定在等着我回去吃饺子。”
是的,我想起来了,她说过,在驻马店,吃一顿饺子是过年天大的事情。假如没吃上饺子,相当于没过年。因此,他们哪怕砸锅卖铁也得让孩子们在大年夜吃上一顿饺子。
可是,我们这地方从没有过年吃饺子的习惯。而且,去哪弄面粉啊?哪有多余的钱买面粉啊?
“驻马店”性格有点倔,那天哭过后,她真的径直跑出院子,一声不吭往村前的路走去。我们都没有觉察。有人来告诉我们:“你们家的驻马店女娃逃跑了。”
当我和母亲追上她时,她已经跑到离家很远的鸽子岭,翻过一座小山坳,就是省道。我跑在母亲的前面,把“驻马店”拦住。她一边抹眼泪,一边挣脱我的手。寒风把她的脸刮得通红。
“你拦我干什么?我身上没带走你家的一件东西。我身上穿的衣服也是我自己的。”她气呼呼地说。是的,她身上穿的正是她刚到我家时穿的红棉袄,是她父母买的。她身上没有一件衣物是母亲送给她的,连鞋也是原来的花布鞋,破得连脚趾头都包不住了。
母亲气喘吁吁得直不起腰,却一把搂住她哭,什么也没说。“驻马店”也不说话。她们在寒风中就这样站立着。我一屁股坐在路边。
父亲也追上来了。但他没有力气往前跑了,只是在山坳的下方,背靠着一堵泥堆,半蹲着,远远地可怜巴巴地看着我们,看起来他特别瘦小。
四周群山围绕,远方一片苍茫。我们显得十分孤独。
母亲俯下身子,将“驻马店”背到背上。“驻马店”像一块橡皮紧紧地贴在母亲身上,我紧跟在她们的身后,伸出双手,时刻防范“驻马店”从母亲身上滑落,甚至突然挣脱,再次逃跑。
我们从父亲身边经过的时候,父亲耷拉着脑袋,像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我们走了很远,他仍蹲在那里,又像是一个不敢回家的孩子。
第二天便是大年三十。母亲给“驻马店”换了一身新衣裳,还有一双深蓝色的新布鞋。而我,一无所得。然而,我竟然没有觉得委屈,当我向“驻马店”展示从破鞋子露出来的右脚趾头时,她自豪地笑了。
这天一早,父亲一声不吭地离开家。母亲问他要去干吗,他理也不理我们。母亲以为父亲因为“驻马店”出走的事还在生气,去山里干活去了。直到晌午,父亲才提着一小袋东西回来。
原来,他去了镇上一趟,带回来三斤白面粉。“驻马店”看着面粉,眼睛放着亮光,兴奋得想喊起来,看到父亲依然一脸铁青,便克制住,转过身去用劲地摇母亲的手。
“好好给孩子包一顿饺子。”父亲丢下一句话便离开了院子。
我和母亲猜不出父亲究竟如何弄回来一袋面粉。如果是用钱买的,那要花掉他至少三个月的微薄工资。我家已经够拮据的了,去年办理祖父的简朴葬礼欠下的债还没有偿还,父亲怎么舍得花钱去买一袋高价面粉呢?
“驻马店”竟然是包饺子的一把好手。她的手艺真的很好,熟练,连母亲都没有她包得好。她说是奶奶手把手教会了她。她嫌我笨手笨脚,手把手地教我揪剂子,如何包,如何用力,既居高临下,又谆谆善诱,一本正经的样子,像极语文老师教我写字时的模样。我是不想学包饺子的,因为我们不兴吃饺子,况且饺子太奢侈了,也许一辈子吃不上几次。
“奶奶说的,男人也要学会包饺子。”“驻马店”说,“否则是不允许娶婆娘的。”
我才不稀罕呢。父亲就不会做家务,更不会包饺子,但并不妨碍他成为一个出色的泥水匠。只是我担心自己成不了像父亲那样的泥水匠,还是耐着性子跟她学着包饺子。
“在驻马店老家,我和奶奶连续几年了没吃上一顿饺子。这几年就变成了很长很长的一年,比一辈子还要长。今天,我终于要过年了。”“驻马店”叹息着说,“要是奶奶在这里多好啊。”
“驻马店”说着,眼里竟然注满了泪水,还溢出来掉到了面粉里,而她似乎浑然不觉。母亲察觉到了,用眼神示意我不要打扰她,让我到一边去。
大年夜过后,意想不到的事情让我和母亲都感到惊讶。父亲和“驻马店”的关系竟然迅速升温,并打得火热。父亲像换了一个人,凡是“驻马店”出现在他的面前,他都喜出望外地笑面相迎。“驻马店”似乎早已经不计前嫌,与父亲接受了彼此。父亲甚至让她坐在他的膝盖上,抱着她端坐了一下午。父亲竟然觉得她就是自己的女儿,相见恨晚,他们很快便形影不离,快把我和母亲晾到了一边。
“你们发现没有,‘驻马店’给我们家带来了福气。”父亲对我们说。
我和母亲不知道,福气在哪里?
父亲说:“你们看堂屋里,右边的墙上……”
我跑进去看,原来那里增添了一个燕巢!
以前燕子嫌弃我家,从来没在我家筑过巢。尽管我家的条件并不比别人差,堂屋一直干干净净的,门从没有关上过,屋檐也足够宽敞、稳固,视野也足够开阔,没有树和竹林的遮挡,适合燕子自由进出。可是不知何故,燕子总是避开我家,宁愿到别人的破屋子筑巢。是不是瞧不起我家?父亲为此很懊恼,甚至很自卑,以为自己人品不好,积德行善不够,还疑神疑鬼地找了许多荒唐的原因。这一次,燕子来我家筑巢了,新泥还是湿的,已经筑好了,半碗型。一只燕子超低空滑翔,熟练地飞进了堂屋,停在巢上。
父亲给我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别惊吓到燕子!”
我蹑手蹑脚地走出堂屋。父亲警告我们:“从今往后,谁也不准随便进堂屋,即便不得不进去,也要蹑手蹑脚,屏声息气。谁都不准在我家高声喧哗,不准说粗话,也不准说不吉利的话……”但是,有时候“驻马店”发出肆无忌惮的笑声时,父亲却没做任何制止,也没有不满。在父亲的世界里,她成了一个不受约束的特殊人物。
父亲开始变得“趾高气昂”,逢人便说:“燕子在我家筑了巢,那是‘驻马店’带来的福气。”别人也说:“是呀,这个女娃注定跟你家有缘,是不是前世就是你家的孩子呀……”对于别人所有的赞美,父亲都照单全收。有一天,他突发灵感,觉得“驻马店”不是一个人的名字,而且不好听,他决定把她的名字改为“来燕”。至于姓什么?父亲说:“待定。”
父亲带着我和来燕去河里划竹筏,捕鱼。可是,河水还很冻,鱼好像都藏起来了,我们几乎一无所获,但父亲和来燕依然很高兴。父亲新制作了一张网,带着我们去深山里捕鸟。可是父亲拙劣的捕鸟术根本不是鸟的对手,鸟在玩他,把他搞得狼狈不堪,洋相百出。结果鸟没捕到一只,他的裤子倒被荆棘划破了几处,脸上还被草和树枝刮得伤痕累累。可是,我们很开心。来燕的身体看起来结实了不少,她能帮父亲干很多活,比如她居然能凭一己之力撑起巨大的捕鸟网,翻山越岭追着刚学会飞翔的雏鸟,把鸟累得半死,她竟然若无其事。父亲赞扬她是“一只灵敏的小猎狗”。
然而,好景不长。正月快过完了,有一天晚上,父亲突然召集我们开家庭会议,就在厨房里,半掩着门,烧着木柴取暖。上一次家庭会议还是八年前,那年我刚出生,是祖父主持召开的。据母亲回忆,那次会议的主要内容是祖父把家交给父亲,从此以后,他就不管家了。那时,父亲不知所措,像个孩子一样对未来的一切六神无主。母亲还吐槽说,父亲至今仍不会持家,所以只好由她暂时管着。
这次父亲突然召开家庭会议,果然内容异常重要且出乎意料。
会议的主题只有一个。父亲说,我决定把来燕还给她的父母。
父亲的这个决定让我们三人大吃一惊。父亲是不是一时神经错乱呀?我心里肯定不同意,我已经把她当成了家人,至少她能帮着干活了。母亲没有争辩,只是猛地站了起来,拉着来燕,摔门而去。我第一次看到母亲在父亲面前发怒,而且如此激烈,我感觉到房子都快要着火了。
尴尬的父亲继续开会,听众只剩下我一个了。
“我们要为她的父母想想。人家生养的孩子……每天夜里,我做梦都能感觉得到他们越过千山万水……来到这里,在我家的院子通宵达旦地徘徊,离开之前,他们悄悄将脚印擦掉,免得我们发现……我们要积德,要行善,要替别人着想,否则明年的燕子不会再来我们家。”父亲说。
灶里的木柴烧得正旺。他低着头滔滔不绝,像是自言自语。母亲说过了,父亲还没有学会管家持家。看来,这个家里的事还轮不到他说了算。我以为母亲会和父亲大吵一场,坚决不妥协。
然而,三天后,父亲和母亲的意见竟然达成一致。父亲要亲自将来燕送回驻马店,而且即日启程。
我永远忘不了来燕离开我家的那天,以及她扑在母亲怀里哭哭啼啼、依依不舍的样子。村里的人都来围观,也是送行。来燕擦着眼泪走到我的跟前,很认真地对我说了最后一句话:“等我长大,我一定回来嫁给你!”
母亲清楚地听到这句话,脸上露出欣慰之色。其实,来燕不知道跟她承诺过多少遍了。
来燕跟着父亲,离开了米庄,走在前往驻马店的路上。
那天,春光明媚,百花飘香。我家的燕子特别勤奋,不断穿梭于我家和天空之间。父亲告诉过我,它们的巢里有了五个小蛋。很快,我们家将一下新增五个孩子,到那时候,我们家将热热闹闹,像是大户人家。
春去春来,许多年过去了。虽然每年都有燕子降临我家筑巢生儿育女,但再也没有来燕的音讯。开始的时候,母亲经常叨唠着她,仿佛越是叨唠,来燕就越可能突然回来一样。再后来,母亲经常患病,脑子好像不再那么清醒,容易忘事,再也不提及来燕了,但我家延续了大年夜吃饺子的习惯。我学会了包饺子,而且包得很不错。只有到了吃饺子的时候,母亲才幡然想起来燕,叨唠着来燕的名字,这让父亲有点烦心,但父亲并没有斥责母亲,只是叹息一声,放下碗筷默默离开。
父亲没有忘记来燕。送走来燕后那几年,他经常安慰母亲说:“你看看,把来燕还给她的父母后,我们家一切都好起来了,种什么得什么,养什么活什么,干什么事情都顺顺利利的。你说为什么呀?因为我们做了一件大善事,积德了,福报来了。”
我没有忘记来燕跟我说的最后那句话,但我早把它理解成“童言”,不再当真。兴许她早忘记了,或者已经悔言。果然如父亲所言,我干活得心应手,事业顺风顺水,已经成为一名出色的泥水匠,经常奔走于周边各地,修建一幢幢挺拔的房子,一座座坚固的桥梁,一条条宽畅的道路,也养家了。我家的猪圈有些破旧,我亲自拆旧建新,崭新的砖瓦,砌得结结实实,墙粉刷得很得体,窗户还安装了透明的玻璃,关上窗户便密不透风,完全看不出是猪圈。俗话说,家不养猪不兴旺。按照母亲的愿望,我家一直养猪,而且猪圈里总是有且只有三头猪。有一年,买回来的三头小猪中有一头比较瘦小,弱不禁风,母亲觉得它可怜,特别关照它,疼爱它,单独给它开了一个小灶,给它安了一个小窝,还对它嘘寒问暖的,照顾得特别周到。我在一旁问她:“妈,你是不是觉得它像来燕呀?”
母亲迟疑了一会儿,突然转过身去哭了,嗔怒,责怪我:“你怎么提起她来了?多少年前的事了啊,你还提!”
父亲和母亲都不年轻了,而且父亲积劳成疾,跟母亲一样无法干更多的活。他们想把这个家交到我的手上,但又觉得仅靠我一个人不足以撑起一个家来,于是他们托媒人给我物色了一个好姑娘。
这是邻镇的一个姑娘,长得很标致,五官、性情、智商、品格都无可挑剔,比我小两岁,很容易让人想到来燕。我对她很满意。那年,我二十二岁,决定结婚了。
结婚的日子选在了中秋节的第二天。婚礼就在我家里举行。村里的人和亲朋好友都来了,热闹得很。新娘回来的下午,鞭炮齐鸣,锣鼓喧天,喜庆的气氛达到了高潮。客人们熙熙攘攘,来回穿梭,我也忙得晕头转向,没有谁察觉到人群里多出了一张陌生的面孔,大家都以为那只是应邀来参加婚宴的一个客人,直到母亲回头多看了她一眼才认出来。
一个长得端端正正、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穿着黑色长裤和白色衬衣,头发披肩,整齐笔直,关键是那红润洁白的脸蛋闪闪发亮,在她们当中简直是鹤立鸡群。后来有人告诉我,其实她一大早就出现在我家对面的菠萝蜜树下,一个人默默地站在那里,朝着我家这边眺望,阴冷着脸,不愿意跟人说话。她们只是把她当作一个有点奇怪的客人。
母亲突然惊叫了一声:“来燕!”
声音里夹着哭腔。母亲手足无措,也许她意识到了自己的脑子不是很清醒,慌张地胡乱抓身边的任何人,似乎是想让她们帮她证实自己的判断。
是的,没错,她就是来燕。我也认出来了。真漂亮。
母亲走到我身旁,我告诉她没认错人。母亲激动得浑身颤抖,身子快要蔫下去,我一把扶住她。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尽管她们也一时弄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包括新娘,也从没听说过来燕。连鞭炮声、锣鼓声都瞬间凝固在空气里。
她们自觉地让出了一条道,来燕慢步走到母亲的跟前。母亲像害羞的孩子一样步步退缩,躲闪到我的身后,紧紧地抓住我的胳膊,不敢贸然上前跟来燕说话。父亲远在偏房的屋檐下张罗着什么,不明白眼前的一切,怔怔地等待着有人向他解释到底发生了什么。
来燕看着母亲,眼里噙着泪水,犹豫着如何跟母亲开口。但母亲似乎还没有做好跟来燕说话的准备,突然掩面转身逃了,往屋后跑。来燕略显尴尬,湿漉漉的目光转移到我的身上,还抬手抚摸了一下我胸前的婚礼胸花,替我掸去西装上的鞭炮残屑。
她们围了过来,院子里挤满了人。此刻,我们家真像是大户人家了。
新娘取代母亲的位置,站在我的身旁,挽着我的胳膊,好奇而和善地看着来燕。
众目睽睽之下,来燕并没有怯场,对着我大大方方地叫了一声:“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