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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与萧红笔下看客对比

2024-01-05朱炳宣

文化产业 2023年35期
关键词:示众呼兰河围观

◎朱炳宣

在近代社会有这样一群人,他们对周遭社会所发生的事情奔走围观,却又冷漠至极、无动于衷。他们并没有作出实质性的恶事,但也正是他们的沉默和冷漠对社会产生了负面影响,加剧了社会的不平等,他们就是近代中国社会数量庞大、常隐没于历史舞台背后的看客群体。基于其在社会演进中难以忽视的重要作用,作为围观者的看客常被作家当作主题塑造的重要抓手出现在文学作品中。

■画面形态构造与看客深层性格的反映

《示众》和《呼兰河传》都对国民性看客进行了细致的描写,但是其在整体画面构造上却截然相反。

鲁迅在《示众》中侧重对死寂冷漠之“静”画面的构造。开篇即灵活运用环境描写,通过对“酷热满和的空气”“许多狗都拖出舌头来,连树上的乌老鸦也张着嘴喘气”“懒懒的单调的金属音的间作”等的刻画,营造出一种凝滞剥离的窒息感;随后作者通过对不同看客的外貌观察和动作捕捉,达到了定点聚焦的个性化塑造效果,也强化了静止的画面感。而与这死寂之“静”画面相对应的是看客群体冷漠呆滞的性格。例如,在《示众》中,“有一个瘦子竟至于连嘴都张得很大,像一条死鲈鱼”,甚至后文直接用这一称谓来指代他,突出了其眼神呆滞、精神麻痹的特点。而“秃头站在白背心的略略正对面,弯了腰,去研究背心上的文字,终于读起来——‘嗡,都,哼,八,而……’”闻者完全无法从其念读中识别出白背心身后究竟写了什么,也无法拼凑得知这场“示众”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秃子的拼读本身也不是因为关心这场示众的内容,他只是为了识字而念读,而非有意提取任何有效的信息。所以,示众终究只是一场不明所以的观摩,没有真正起到警示大众的作用。还有挟洋伞的长子、擦汗张望的红鼻头胖子等人,他们虽然都在急切地围观,但是从始至终都没有人真正关心发生了什么,在不言不语保持高度寂静中完成了“围观”这一仪式,这种冷漠呆滞令人恶寒。

而萧红在《呼兰河传》中侧重对喧杂繁乱之“闹”画面的构造。在作品中,萧红灵活地运用富有乡土气息的口语化语言令不同村的人接连不断登场,通过刺耳的聒噪声构成了一副鄙陋、嘈杂的画面。与鲁迅在《示众》中对看客定点式的个性化塑造不同,萧红在书中主要采用群像塑造的手法淡化了看客的个性化指征,侧重强调呼兰河村看客的封建愚昧形成了一个笼罩于呼兰河村上方封闭的“大罩”,人人都是“罩中人”。萧红在人物命名上多选用笼统式代名词,将看客个体形象极尽淡化,形成了庞大的无名无主的无意识“杀人团”,达到了勾勒封建愚昧的村民群像的效果,完成了对喧闹画面的构造。

作者透过喧闹嘈杂的画面反映出呼兰河村民“热心外衣”下的冷漠。在文中可以看出,村民对他人之事十分热心,正如他们所说“人哪能够见死不救呢”。以救治小团圆媳妇这一情节为例,“有的主张给她扎一个谷草人,到南大坑去烧了”“有的主张给她画上花脸,把大神请到家里,让那大神看了,嫌她太丑,也许就不捉她当弟子了,就可以不必出马了”……所出之法都未经证实,且带有明显封建迷信色彩。这表现出了看客的愚昧迷信,从更深层次的角度来说便是一种视他人生命为无物的实验性围观。他们并不考虑自己提出的意见是否可行,是否正确,只管一味提出,再加上一些听起来“传神”的故事煽动事主尝试执行;随后,他们便只管在一旁围观,看自己的方法是否灵验,将对他人性命的救治作为一出戏、一场赌约、一种带有娱乐性质的实验。这种漠视生命的扭曲人性、“热心外衣”下隐藏的冷漠令人悚然。

笔者认为《呼兰河传》中看客的这种“热心”亦是一种对虚伪的讽刺和对漠然人性的抨击。在小团圆媳妇饱受治疗的折磨,被热水浇晕后,“看热闹的人们,一声狂喊,都以为小团圆媳妇是死了,大家都跑过去拯救她,竟有心慈的人,流下眼泪来”。但事实上,未有一人在小团圆媳妇还活着的时候伸出援手,也未有一人在她大声求救时予以理会,那些只在她“死后”为凸显个人慈悲而流下的几滴惋惜之泪未免有些荒唐可笑。更为讽刺的是,众人在得知她只是被热水浇晕还要再次洗澡时,“人心大为振奋,困的也不困了,要回家睡觉的也精神了。这来看热闹的,不下三十人,个个眼睛发亮,人人精神百倍。看吧,洗一次就昏过去了,洗两次又该怎样呢?洗上三次,那可就不堪想象了”。他们似饥肠辘辘早已张开血盆大口的鳄鱼,一边将她撕咬得血肉模糊,一边流下几滴象征同情的眼泪。他们从始至终从未把小团圆媳妇当作一个真正的人来看待。在这里,萧红成功地塑造了一群外表热心仁慈、内心冷漠残酷的“兽”。

■对特殊群体儿童看客的观照

鲁迅、萧红二人笔下的看客都涉及一类特殊的群体,即儿童。儿童时期是一个人成长和发展的关键阶段,也是形成人生观、世界观和价值观的重要时期。在这个阶段,儿童处于一种对世界懵懂探索的状态,对外界充满了好奇,同时也具有很强的可塑性和模仿能力。也正是因为儿童是对社会情态的天然折射,其往往作为特殊的关照对象出现在现实性文学作品中。显然,鲁迅、萧红均关注到了儿童这一看客群体的特殊性。但是,他们对儿童这一看客群体的态度的立足点和形象塑造的侧重点均有所差异,下面对其进行对比探究,并分析作者想要传达的创作意图。

鲁迅的《示众》中共出现了大小四个孩子,分别是老妈子怀中新生的婴儿、小学生、卖包子的胖孩子和头戴硬草帽的学生。其中,鲁迅对胖孩子和小学生的描写均用到“像用力掷在墙上而反拨过来的皮球”这一喻法。这不仅是对他们奔去围观时动作之快、神态之急的贴切比喻,更是对他们在社会浪潮中被卷挟着走,对事情缺乏独立思考,像一只只被“墙”拨回、无方向的球的深刻同情与辛辣讽刺。若说胖孩子等年龄尚幼的孩童面对外界环境尚能作出反应,那么随后出场的戴草帽的学生则表现得更为呆板,“空隙间忽而探进一个戴硬草帽的学生模样的头来,将一粒瓜子之类似的东西放在嘴里,下颚向上一磕,咬开,退出去了”。原本学生正处于探索世界、与社会接轨的重要阶段。在这个阶段,他们的探索欲和求知欲应该是非常旺盛的,他们渴望了解世界,对未来充满了期待。而鲁迅笔下的“戴草帽的学生”却截然相反,他只是百无聊赖地嗑着瓜子在街上闲逛,对这个国家、社会正在发生的变化没有丝毫触动,这不禁令人扼腕慨叹,不仅是因为他的木然呆滞,更是因为他对生命的“钝感”。这种从学生身上散发出的关于生命的冷漠令人感到一种光亮湮灭的深刻绝望。还有那未谙世事、仍在牙牙学语的婴儿,其在老妈子怀中被迫观看这场残忍的表演。老妈子口中那一声声“阿,阿,看呀!多么好看哪!……”像是摆不脱的魔咒般捆绑着新生的婴儿,直到其彻底成为新的看客。

通过以上内容可以看出,鲁迅笔下的儿童看客是冷漠而混沌的,他们的天真与纯良被抹去,有着与成人看客血脉相承的呆板,又或者说这场围观示众只不过是他们成长为一名“合格”看客的必修课。作者通过对儿童看客的塑造不仅传递出自己对传统社会荼毒代际蔓延的痛恨与批判,对儿童沉睡未醒的心酸与无奈,更是欲借此发出与《狂人日记》中“救救孩子”相似的悲愤呼号,企图唤醒民众之良知。

萧红的《呼兰河传》是以其本人“我”的视角进行回忆和叙述的,因此其中作为儿童的“我”身兼事件的亲历者和围观者双重身份,隐藏在看客群体中。文中的“我”虽然也有着“我急得一顿饭也没有吃好”着急去围观的表现,但是这里更多的是一个孩童对未知事物的好奇。与鲁迅笔下儿童看客的冷漠麻木不同,“我”在这里并非完全沉默,在面对身边所发生的有悖人性常理的事情时,“我”并非无动于衷,也没有盲目地听从其他看客的观点,更多的是以一个天真的孩童的口吻提出疑问,在祖父的引导下进行思考。“我”的形象更像是一块未经封建污水浸泡的璞玉,以孩童特有的真挚、善良观察世界,闪烁着人性之光。这体现出作者对改造封建社会、唤醒人类良知的殷切希望。

■看客围观对象与深层时局意识的折射

格雷马斯曾经在《结构语义学》中提出叙事文本三层结构的重要理论,他将叙事文本分为显层结构、表层结构和深层结构。其中,他认为深层结构“定义了个体和社会的存在本质,也就定义了符号性产品的生存条件”。也就是说,深层结构是所有表层结构生成的依据和基础,是一切文本意义生成的根本规则与文化价值。鲁迅和萧红笔下看客所围观的对象及事件反映了不同作家对时局事态的深入思考及立场,即深层结构布置上的差异。下面笔者将从这个角度展开对比分析。

若要分析作者时局意识观照下的看客围观对象的差异及其创作的深层逻辑,就要联系作者的创作背景。

鲁迅的《示众》于1925年4月13日发表在《语丝》周刊上,后被收录在小说集《彷徨》中。鲁迅始终未放弃战斗之志,坚守革命立场,但是也不乏对革命未得到群众理解、支持的无奈与反思,这在其作品中得到了充分展现。在《示众》中,作者对看客群体“只识围观之趣,不解示众之意”的麻木呆滞进行了细致的刻画。示众本是教化震肃之意,但是民众愚昧不解,只将其看作一出消闷的戏。这足可见民众只囿于自己生活的囹圄,对国家政法一窍不通且漠不关心。随后,鲁迅更是在《药》中对那些“颈项都伸得很长,仿佛许多鸭,被无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着”层层围观革命者行刑的看客进行了尖锐的讽刺和批判。因爱国救民而牺牲的革命勇士被枪决时遭到了热切的围观,看客们啖血食肉,谈笑奚落,不解家国之义,不知革命之重,他们所关心的也许只是枪决不如上吊更好看罢了。

通过对上述作品的简要分析可以看出,鲁迅笔下的看客多涉及对国家政治、革命斗争的漠然围观。鲁迅通过塑造冷血的看客人物,真实反映了国民固有之奴性与愚昧,旨在唤醒沉睡中的国民,增强其对国家命运以及革命斗争的理解和支持,具有强烈的政治现实意义。

《呼兰河传》最初于1 9 4 0 年载于香港的《星岛时报》,是萧红半自传式的作品。在《呼兰河传》中,从这群呼兰河式看客围观大泥坑子中陷落的马,赶娘娘庙会,到集体“救治”小团圆媳妇,围观跳大神,再到一起唾骂王大姑娘中可以看出,他们所“围观”的对象多是带有封建迷信色彩的民风民俗以及邻里间琐碎的“新奇”之事。萧红将视线定格在这个偏远闭塞的村落,通过对看客群体愚昧虚伪、自私冷漠形象的刻画,揭露了扭曲异化的人性。与鲁迅笔下的看客不同,萧红笔下的看客多聚焦于村中各事,围观内容较少涉及国家政事,也未明确提及革命,似乎与世界割裂开来。萧红通过对呼兰河村“不涉世事”的构造,真实地反映出其对家乡社会落后闭塞、充斥封建愚昧、人民安于现状不求上进、与世界脱节的反思与哀叹,具有强烈的乡土关怀。

鲁迅和萧红笔下的看客群体在画面构造、性格特色、时局关怀、特殊群体的塑造等方面有所差异,但是作家本质上都希望通过对看客这一中国传统社会中频繁出现却时常被忽略的庞大群体进行探究,使国民性弊病暴露在大众的面前,希望在对国民性看客冷漠愚昧的批判和反思中唤醒沉睡的民众。当今,社会上未尝没有束手而立的漠然看客。因此,结合时代背景研究鲁迅、萧红笔下之看客,细剖其心理,以人文立场对其进行反思有着重要的时代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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