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光希:动画片是“磨”出来的
2024-01-04刘莉娜
刘莉娜
1941年,万氏兄弟创作了轰动亚洲的影院动画片《铁扇公主》;1957年,上海美术电影厂正式成立,《骄傲的将军》推出;1960年代,《牧笛》与《大闹天宫》推出;此后,上美影的《哪吒闹海》《三个和尚》《天书奇谭》让中国动画又上了一个台阶……而1962年从上海电影专科学校动画系毕业、同年进入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的常光希,则几乎是这一个个历史时刻的亲历者和见证者。
1962年,常光希担任动画短片《没头脑和不高兴》的动画师,从而开启了他的动画生涯:1965年担任动画短片《草原英雄小姐妹》的动画师;1974年担任动画短片《试航》的动画师;1979年担任动画电影《哪吒闹海》的动画师;1981年担任动画短片《雪孩子》的人物设计;1983年与阿达联合执导动画短片《蝴蝶泉》;1985年与林文肖联合执导动画短片《夹子救鹿》;1989年执导动画短片《奇异的蒙古马》;1995年联合执导动画片《自古英雄出少年》;1999年执导的神话动画电影《宝莲灯》;2001年执导动画短片《回想》。
在他独立导演的影片中,曾获一次“五个一工程奖”、两次“中国电影金鸡奖”以及“华表奖”“铜牛奖”和第一届中国影视动画“导演奖”等国内奖项;此外,《宝莲灯》还获得阿根廷国际电影节“动画片梦幻奖”、《夹子救鹿》(合导)获印度国际儿童电影节最佳短片“金象奖”等国外奖项。自2000年起多次担任厂内外影片和系列动画片的艺术总监和艺术顾问……
动画师、原画师、导演、美术设计、艺术总监……常光希经历过一部动画片诞生所必需的每一个环节,如今年过八十的动画人坐在壁炉前陷入回忆的时候,那些奖项和荣誉如潮水沥沥褪去,留下的闪亮记忆都是一部部经典诞生过程中的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壹
动画师,原画师,造型设计师……傻傻分不清楚?常光希上来就给大家做了科普。最直观来说,原画师的工作通常是设计关键动作的节点,比如一只青蛙(造型设计师先创造一只青蛙造型)的跳跃——可能是有这方面疑惑的“外行”太多,常光希甚至带了一小叠画纸来演示——第一张起跳和第十张落地是两张原画,而中间不同高度不同动作的八张分动作的图,就会由动画师完成。“原画师和动画师就是这样完成合作的,”常光希边说边把两部分画纸叠放到一起,再快速翻动,于是一只起跳——弹后腿——伸前腿——落地的青蛙立刻出现在大家面前,“这只是一个动作,可能十分钟的片子就需要几千张画稿,而一部动画电影则需要十几万张。”而动画设计师,主要就是设计动画角色的形象——造型、神态、动作、声音甚至重要剧情的呈现效果。比如《大闹天宫》中孙悟空的造型,最初由中央美术学院的张光宇大师设计,非常具有民族特色,但装饰性极强的造型风格增加了动画表演的难度,于是就有了严定宪在原有造型的基础上借鉴了京剧勾勒脸谱的表现手法,最终呈现了现在这一版大家都非常熟悉的“绿叶眉毛、红鸡心脸”的孙大圣。“所以,我们当年做动画,一般先从动画师做起,到有了足够经验,就可以逐步担任原画师甚至导演了。但不论是在哪个岗位,都要既做画家又做演员。”常光希笑说,“当年我们上美影的画师,每个人工作台上都有一面镜子,不是为了臭美,而是为了让大家随时可以通过照镜子来设计动画角色的表情和动作。挤眉弄眼、大笑气恼……这时候脸上的五官和线条要怎么刻画,照照镜子就明白了。”除了镜子,当年的上美影还有自己的后花园,养了很多动物,小猫小兔甚至猴子都有,因为动画片里常出现动物角色,要鲜活地表现这些小动物的动作、习性,“后花园”甚至动物园都是画师们的练习场。而这些纸笔之外所下的功夫,正是上美影可以持续不断出精品、出经典的底气。
贰
常光希从小喜欢画画,中学毕业时在老师推荐下,报考进入上海电影专科学校动画系学习。“到了学校以后,我才知道动画片应该是怎么做的。动画片不是我想象得那么容易,它是一种综合的艺术,作为动画系的学生,必须要有多方面的修养以及想象力。在专科学校,我们学了两年,前面三个学期打基础,第四个学期,也就是最后一个学期,就进入毕业设计阶段。当时我们的班主任是张松林老师,他大胆放手,让我们全班同学做一部动画片,一起来做原画。他看到作家任溶溶的童话作品《没头脑和不高兴》,觉得很适合改编为动画片,就让我们全班30个同学一起做原画,作为当年的动画系毕业作品推出,观众反响出乎意料地好。”
毕业后,常光希进入上海美影厂,参与到动画片《大闹天宫》的制作,被分配在严定宪与林文肖领导的原画组做动画师。在常光希眼里,两位老师是他在动画创作上的启蒙老师,在这个优秀的团队中,年轻的常光希获得了飞速的成长:“动画师是原画师的助手,我一边给他们的原画做‘中间画’,一边也仔细琢磨和研究他们的原画,到最后我画的动画的线条都能做到和他们的原画差不多,严定宪老师看完我的动画稿常常开玩笑说,他自己都搞不清楚哪张是原画哪张是动画了——我模仿得太像了。”
除了严定宪,常光希也时常在工作之余揣摩和学习其他各组原画老师们的作品,在上美影这样的环境中,各位老师自然各有所长,有的画人物特别细腻、有的画动物特别鲜活、有的画动作特别生动、有的运笔方式别具风格……常光希就这么沉浸地学习、飞快地进步,很快,在《大闹天宫》项目待了一年多之后,1964年年底,当上美影准备根据真人故事改编彩色动画片《草原英雄小姐妹》时,常光希被从动画组调到了原画组,这也是他第一次担任原画师。
影片原画师一共四位,两人一组,常光希和林文肖分到一组,乘火车换牛车,到内蒙古草原下生活采集创作素材。他们见到了龙梅和玉荣两个小姐妹,通过与他们的亲切交流,了解她们的英雄事迹,来捕捉她们的感人瞬间。通过和牧民一起放羊,了解大草原的牧民生活,为影片的创作搜集了大量贴近现实生活的素材。在这个过程中,林文肖对情感细节的体知与琢磨、对动画事业的热爱与钻研,都深深影响了常光希。
1979年,常光希担任了《哪吒闹海》的主要原画设计,遇到了一个非常有难度的挑战——导演把其中“哪吒自刎”的一段戏交给了他设计。“哪吒自刎”这段戏从李靖对哪吒拔剑相向起,到仙鹤衔走哪吒的魂魄——夜明珠,梅花鹿涉水在天涯海角远眺止。今天看来,这个段落已经在中国动画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但常光希坦言在创作这场戏的时候却感到如履薄冰:“我们知道,以孩子為主要受众的动画片中要排除一些暴力血腥的镜头,但这个情节也不可能回避——这一剑总是要下去的,问题是怎么下。”好在,那些跟着前辈们学习、琢磨的时光已经让常光希获得了丰富的思维经验和处理技巧,经过慎重考虑,他的设计是:这一剑不要让观众看到,而是让哪吒突然背身挥剑,剑刃出去,然后血从剑刃上慢慢滴下来。但光是这样,这个高潮情节的情感张力显然是不够的,常光希为此与原动画组组长林文肖进行了反复沟通,最后的处理方式,是让哪吒在背身挥剑的一刹那,一发力,因为发力头发一下子竖起来了,然后再慢慢地飘落下来,这样体现了哪吒自刎时的决绝、痛苦,也暗示了他生命的消逝。“在哪吒头发竖起来的这个瞬间有个停顿,所有其他人物的表情和动作都有一个定格,就等于一刹那时间都停止了,整个空间也停顿了,给观众一种窒息的感觉。这个镜头的后期包括金复载的音乐、肖淮海的剪辑,都会考虑这个停顿,然后血从剑刃滴下来,哪吒慢慢倒下,音乐起。”这不禁让人感慨,一部动画作品成为经典,是由无数经得起推敲的镜头组成的,而每一个哪怕只有几秒的镜头,背后都有中国动画人的情感和智慧。正如常光希所说:“在这个行业工作越久,我就越意识到,做动画片不是我最初以为的那么容易。”
常光希除了要完成“哪吒自刎”这段重场戏的动画设计外,还要承担其他一些小段落的镜头创作。不论是接到重场戏还是小段落,常光希在着手绘制前都会进行详细的案头工作:“我做原画有一个习惯,我拿到这场戏并不是单单只看我这场戏,我必须了解我这场戏在整个片子里处于什么地位,它起什么作用,特别是要做好承上启下。所以我还特别注意哪吒自刎之前的那段戏,虽然不是我画的原画,但是我要去了解,再进行人物情绪的推演,完了看我下面一场戏是什么戏,最后我就提出自己的一些想法。一旦形成了这些想法我就要和导演去商量。”
叁
20世纪80年代初,林文肖执导动画短片《雪孩子》,除了担任原画外,还邀请常光希在片中担纲人物设计(造型设计),角色长什么样,穿什么衣服,个性如何,都要他拿出方案。而只有确定好人物造型,才能为原画设计确定好标准。因为是第一次做动画设计,常光希既兴奋又很有压力,是林文肖打消了她的顾虑:“我和林文肖老师有非常深厚的默契,她导演,我设计人物,在这个过程中我们有充分的沟通,她非常尊重我选择的风格和形式,她会充分表达自己对电影艺术风格的想法和设定,同时也会放手,鼓励我发挥自己的长处。”
在《雪孩子》创作过程中,最让常光希印象深刻的就是这部短片对“创新”的追求。在林文肖的启发下,他设计了冰天雪地下兔子一家居住的小木屋,在冷色调环境下搭配鲜艳的人物配色,色彩以原色为主,大红大绿,人物与背景形成了巨大反差,也符合中国传统民族绘画文化的特色;另外以往的兔子几乎都是长耳朵,为了与众不同,《雪孩子》里的兔子是短耳朵;其中雪孩子的形象更是没有按照传统的圆锥加球体的造型,而是大胆想象,以拟人的手法,使他可以在戏中根据剧情需要做出各种灵活可爱的动作,这不仅有利于刻画雪孩子的性格,也增添了视觉感染力。
在追求创新的氛围里,《雪孩子》的语言表达,对故事的理解,对人物的揣摩升华都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林文肖老师为人随和,说话也很柔和,因此她的作品非常柔美、细腻,比如《雪孩子》最后那场戏在音乐上,把全部故事推向了高潮,她非常重视动画的情感导向,也让观众能从中获得心灵的启迪,再加上作为女性导演,她有自己强烈的风格,不仅有女性化的美感,还有哲学的深意,这也是很多人至今提到这部作品都会感动都会流眼泪的原因,与她的合作总让我学到很多。”
事实上,常光希从1964年开始担任原画师,一画就是二十年。在原画组工作期间,他曾有多次做导演的机会,却因为热爱原画这个专业,总是丢不开画笔。但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才有机会和多位著名动画片导演如万籁鸣、特伟、阿达、唐澄、王树忱、严定宪、林文肖等合作,感悟到他们不同的艺术追求和人格魅力,对美术片这一专业有了更深入的认识,为他以后走上导演之路打下坚实的基础。
肆
1983年到1995年,常光希先后执导了《蝴蝶泉》、《夹子救鹿》(与林文肖合作)、《奇异的蒙古马》、《自古英雄出少年》(与严定宪、林文肖合作)。1999年,常光希执导了神话动画电影《宝莲灯》,它是中国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商业动画片,也是20世纪投资最大、篇幅最长的动画长片。无论是画面、配音、歌曲等方面,它都达到了一个高峰。
“上美影的一个重要创作宗旨,就是不模仿别人,不重复自己。”在常光希看来,20世纪90年代,《狮子王》《玩具总动员》等外国动画大片大量涌入国内市场,产生了巨大的冲击。而在《宝莲灯》之前,上美影已经十多年没有出品过动画电影,创作重心主要在电视动画剧集上面,包括《黑猫警长》《葫芦兄弟》《魔方大厦》《舒克与贝塔》《邋遢大王奇遇记》等,大部分以短篇小故事为主。如何才能“不模仿别人,不重复自己”地取得突破,再创上美影乃至中国动画的辉煌?常光希和他的团队将目光投向了传统文化的宝藏。
在《宝莲灯》之前,上美影曾出过四部影院大片,《大闹天宫》《哪吒闹海》《天书奇谭》《金猴降妖》,所以大家决定这次仍然延续中国传统神话题材,最终敲定了《宝莲灯》。“《宝莲灯》可以最大限度发挥动画特性,有想象力,有亲情,有善恶对抗,真善美等都可以尽情表露。”为了把中国传统文化元素充分展现出来,在摄制前,常光希与美术设计特地去了西安博物馆、敦煌等地取材。在动画的背景设计中,有许多古代文化的影子,比如《宝莲灯》里天宫里的很多青銅器、编钟等都源自古代的文物,制作组在细节方面尽可能地把中国精神面貌表现出来。
“传统”够扎实,“突破”在哪里?《宝莲灯》的剧本,常光希花了两年的时间与编剧共同打磨,并且在随后的创作过程中,带领他的创作团队回归到1950年代至1980年代上美影“关起门来,沉浸式制作”的状态,每天研熟剧本、揣摩人物、讨论细节与节奏的处理。“我们想把中国精神放在‘宝莲灯’里,同时考虑当代观众的口味已经在日漫和迪士尼熏陶下变了,他们要求高了,在坚持民族风格的基础上,我们也应该让现在观众有个新的视觉体验。”那时候,常光希已年近六十,在一个可以退休的年龄,他却主动开始研究和学习国外动画的先进理念——《宝莲灯》里1600个镜头的分镜台本是他亲自画的。过去美影厂的动画风格是娓娓道来,但他特地加快了节奏,以适应时下观众的观看习惯。尤其是配音方面,使用了先期对白的方式——以往的模式多是先将动画制作出来,而后送到译制厂进行配音;《宝莲灯》则是先配音、后制作,创作团队依据配音者的语气、表情、口型等进行动画设计,并邀请了著名演员姜文、徐帆、宁静、陈佩斯为片中角色配音。“他们很敬业,当时他们都是大腕级的演员,如果真的付报酬,可能全部投资都给他们还不够,但是这些演员知道这是中国第一部走市场化的动画片,为了给中国动画做贡献,基本分文不取。那种精神感动了我们摄制组的成员,也激励我们把这个片子做得更好,更面向观众。”
此外,常光希还借鉴了国际动画电影大片通行的“全明星战术”,邀请了当时中国大陆、港澳地区、台湾地区最火的歌手刘欢、李玟和张信哲演绎片中的三首插曲——沉香从儿童到少年蜕变的那一段,配合刘欢演唱的《天地在我心》,大气雄浑的唱腔让整个画面充满了感染力;李玟演唱的《想你的365天》,词意典雅优美,曲风荡气回肠,将沉香与母亲之间的刻骨思念描画得动人心弦;张信哲的《爱就一个字》,将母子二人重逢的心情烘托到了极致。这三首至今仍广为流传的歌曲,为《宝莲灯》带来超越预期的宣传效果。
最终,《宝莲灯》创造了2400万元票房,在当时票房排行榜上位列第三,排在前面的是冯小刚的《不见不散》和张艺谋的《一个都不能少》。之后,《宝莲灯》一直保持着国产动画电影最高票房的纪录,直到十年后,这个纪录才被《风云决》打破。“相比发行成绩,我觉得更好的是培养了一些年轻原画创作者的创作态度。”在常光希看来,《宝莲灯》让一批年轻的中国动画人看到了希望和方向,从“美日动画加工流水线”中抬起头来,开始期盼中国动画电影崛起,重现当年美影厂“中国学派”的辉煌,这才是它“最有价值”的部分。
谈到近年来中国原创动画电影的崛起,常光希说,“我非常支持那些年轻导演,他们耐得住寂寞,也耐得住诱惑,我很佩服他们的坚持。”在常光希看来,近些年的许多动画电影如《大圣归来》《大鱼海棠》《大护法》《哪吒之魔童降世》《姜子牙》《长安三万里》等,在各种艺术形式上都结合得很好,而且很有中国特色,但还需要在剧本上深挖一些。“我们以前做片子,不模仿别人,不重复自己,但现在不少年轻导演往往看着票房市场和观众口味,容易造成跟着市场走的心态。动画片不管做的人还是投资的人都要有耐心,要有工匠精神,动画片是‘磨’出来的。”上海美影厂传统中有“一个初心与三个精神”,即“永葆敬畏动画的初心,锲而不舍的创新精神,兼容和谐的团队精神,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常光希认为这是几代人传下来的传家宝,也是中国的一种文化自信,中国动画的发展需要这种精神,应该更好地传承发扬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