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勇:海派老歌的前世新声
2024-01-04木曰雨
木曰雨(整理)
编者按:
曾几何时风靡申城的海派老歌,是一声声十里洋场的悠远声响,是一段段唤起民众抗战的激昂旋律,是一曲曲向往美好生活的抒情吟唱。这歌声积淀在历史的回音壁上谱写出海派文化中一段华丽的乐章,树立起华语流行歌坛的第一个高峰。近日,上海市文联“文艺家大讲堂”在上海文艺会堂再度开讲,中国音协理事、上海音乐家协会副主席、上海大学音乐学院院长王勇,作了题为《中国流行音乐的起源与海派老歌》的讲座。
20世纪90年代起,我对老上海音乐文化研究颇为关注,花费了十年时间,在中唱上海分公司的库房中,从八千余张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唱片母版中,挑选、编辑、整理、修复、出版了《上海老歌1931-1949》共20张CD、400首原人原唱,完成专著《上海老歌纵横谈》,主编了《上海老歌金曲100首》。
从音乐家黎锦晖1927年发表《毛毛雨》起,到1949年的这前后二十余年间,有一万余首被称之为“时代曲”的流行歌曲在上海诞生,出版发行平均日产都不止一首。前辈音乐人们凭着“奇异的智慧”创造了奇迹,使上海成为名副其实的华语流行歌曲重要发源地。众多的歌手,像周璇、王人美、白虹、白光、姚莉、欧阳飞莺、吴莺音……将她们的声音抒写着中国流行音乐的历史。
中国流行音乐的开端,基本上与海派音乐是重合的,它们都诞生在上海。黎锦晖先生最早写儿童歌曲,比如“小兔子乖乖,把门儿开开……”就是他的早期作品,1927年,他开始创作 “家庭爱情歌曲”,由此,开创了中国流行歌曲的先河。黎锦晖先生是中国儿童歌舞剧的鼻祖,也是中国新歌剧的鼻祖,又是中国爵士音乐的鼻祖、中国流行音乐的鼻祖。
早期的流行歌曲,例如《毛毛雨》之类,无论创作风格还是演唱技巧,乃至录音技术,都有许多不成熟之处,而到了1940年代的后期,情况有了很大的改变,例如欧阳飞莺的《香格里拉》基本上跟今天的流行音乐差异度已經不是很大了,而且历经80年,依然能够符合我们当代人的审美。可能让我们今天更加佩服的,还有当年乐手和歌手的现场演绎水平。当年由于技术条件的限制,每首歌的录制,都是进棚一次性全部完成的,没有“分轨”一说。录出来的声音后期几乎是不能修饰,只要有一个人出现差错,就只能全体重来一遍。尤其是一些音准较难把握的旋律,是很显歌手素质。有了这样的乐队和歌手水准的保证,一批好歌就不断被演绎出来。短短的十多年间,唱片行业在上海有了非常大的飞跃。不仅是技术,在传播、市场、经营管理,以及创作,都有了巨大的变化。也许这对我们今天依然有所启发。
有好的载体才能呈现繁盛的创作成果,唱片就是当时最好的载体。当年有相当数量的国际唱片公司在上海设立分公司,最令人津津乐道的,“百代”肯定是其中之一,因为它是最早开拓中国市场的。唱片发明初期,当时欧洲有很多指挥家不愿意自己的乐队录唱片,因为他们觉得有了唱片,会影响观众来听现场了,而中国的一批梨园“老板”却很有远见卓识,他们反而觉得录唱片可以扩大影响力,因此早期的外国唱片公司,在上海录制了不少中国戏曲名家的唱片。随后,逐渐开始在上海开设唱片的生产车间。“百代”在衡山路买了一块地,把当时亚洲最大最好的录音棚建在了那里,那个棚一直使用到上个世纪90年代。
唱片的生产规模也随之迅速扩大,当年一个工厂最高年产量号称可以达到300万片以上,有时加班加点地运作,都无法满足市场需求。产业一旦起来了,就会进入良性运转。有了充裕的流动资金,事情就好办了。那时还没有“独家签约”的机制,唱片公司靠的是“买歌”。但在歌没录成唱片之前,唱片公司是不会给创作者报酬的。通常是一首歌来了,唱片公司里有一堆歌手来挑歌,谁适合谁拿去唱,再编配乐队,最后录完了,大家分钱。因此那个时候的歌曲创作者,不管是曲作家还是词作家,跟歌手之间往来都很密切,他们常常要去“求”歌手“帮忙唱我的歌”,因为只有歌被唱了出版了,写歌的钱才能拿到手。但即便如此,那个年代词曲作者的日子还是很好过,因为绝大部分歌都会被演唱和录制。
所有歌手中最受欢迎、产量也最大的,毫无争议就是周璇。我整理的唱片母版中,她的歌曲有200多首(她的歌曲总量大约在280首左右),按照现在的算法,这些歌的数量就相当于近30张专辑。哪个歌手在她那样的年纪就录过那么多歌?周璇38岁就过世了,她的主要唱片都灌录在33岁之前——那时她除了唱歌,还要兼顾拍电影。周璇是中国所谓气声唱法第一人,后来很多歌手都非常敬佩她,包括邓丽君在内,都把她视为偶像和老师。
周璇的声线本身并不丰富,音量也非常之低。这要感谢当时衡山路的录音棚,因为那个棚很大,录音的时候,乐队在房间对角线的一头,周璇则在另一头,整个录音棚里只有一支话筒,离周璇很近,离乐队很远,目的是使乐队和周璇的音量达成某种平衡。由于离话筒近,歌手的呼吸声和演唱时的喷口声很容易被一起录进去,周璇必须面对和避免这个问题,时间长了,使她练就了对话筒极高的掌控水平。
当年乐队的贝斯手,今天已经102岁的郑德仁先生曾跟我说起过,他们跟周璇录音,都听不见她唱什么,只能看她的口型。虽然周璇的声音很轻,但通过扩音技术可以解决这个问题,这也体现了唱片作为一个产品的独特艺术性,和舞台演出的效果是不一样的。所谓录音棚歌手,很多时候就是指像周璇这样的,而这样的声音到今天依然是好声音的范畴。
当然,当年也有很多助推歌手和歌曲的方法,跟今天其实也很类似。其中,电台一定是最强有力的推手。当时的电台会举办各种各样的直播、比赛,比如白虹就拿到过当年最佳电台歌手评选的金奖。白虹在全盛时期可谓是上海滩上第一号的大姐大,黎锦晖把她从北京招来,是因为她的国语好,而周璇、姚莉她们都是江南人,都喊她白虹姐姐,向她学国语。那个年代的上海流行音乐圈,真的还是一个很讲规则的圈子,很讲究辈分,姐姐没有开过个人独唱音乐会,妹妹们即便名声再大也不敢开。中国第一个开个人演唱会的就是白虹,1945年她开了两场个唱。大家原本听歌是不花钱的,要让大家花钱去剧场听一个人唱全场,歌手的粉丝储备必须到达一定的程度,这大概就是最早的粉丝经济。白虹开完两场之后,周璇才开演唱会,而且一开就是了三场,场面也更大。那个年代,歌手们常常觉得自己是“弱势群体”,经常彼此帮衬。很多老歌手,比如姚莉就曾经跟我感慨过,那个年代业内歌手之间的互相帮衬是现在所看不到的。
姚莉也是很厉害的歌星,她就是唱电台唱出来的。那时上海有很多电台,电台有很多直播节目,现在我们电台播歌,播的是碟,当时则是找两三个乐手,加上一个歌手,你要听啥,就现场唱,现场直播。那时候,不少歌手就成天“跑电台”,一天不只待在一个电台,厉害的要跑四五个电台,也是当时歌手的一个活法。姚莉成名前唱电台一个月五块钱,当时一个普通工人家庭一个月三四块大洋就能度日了,五块钱已经是高收入了,但是跟腕儿还是不能比。周璇也唱电台,唱一首五块钱!有一次,周璇和严华在电台偶遇姚莉,觉得小姑娘的声音不错,后来姚莉进百代,也是因为周璇和严华的推荐。所以姚莉一辈子感谢周璇。
电影也是重要推手。王人美唱《渔光曲》,不仅影片得到大奖,而且唱片销量爆棚,影片在上海本来计划放映一个月,结果连映80多天下不了档。还有白光,她是个女中音,唱功绝佳,电影演得也好。当年白光在电影里主要以演反派为主,很多爹妈觉得这个演员反派演得太好、太像了,不让自己的孩子看白光的电影,但他们自己却很喜欢看。白光的墓设计也很有创意,整个造型是一架钢琴,墓碑边有一个按钮,只要按下按钮,《如果没有你》等白光生前演唱的著名歌曲便会轮流播放。
华语乐坛的第一個高峰无疑是属于上海的,那么第二个、第三个高峰呢?今天上海音协做海派歌曲征集,就是在为海派歌曲的发展前景思考和探路。当年前辈们创立的海派歌曲,最关键的因素是人无我有——除了上海,没有第二个地方有这个条件做这个事。
?所谓“海派文化”,今天讲得通俗一点,就是“混搭文化”。单一的一定不是“海派”的,两种或三种以上的文化混在一道,才可能具有“海派文化”的特征。“海派文化”最终的定义,还是要找到若干个不同文化特性的交融点——在上海这块土地上形成了交融,我们才能够提出上海所特有的文化形态。
值得一提的是以黎锦晖为代表的这些流行音乐的创作者,在创作爱情歌曲的过程中进行了许多技术手法上的探索和尝试,比如《毛毛雨》在伴奏音乐上进行新的配器尝试,我们不难发现有格什文的《一个美国人在巴黎》那种音乐风格的痕迹存在;又如在《花生米》一曲中,完全采用爵士乐的切分节奏与发展手法。此外,他们还将中国传统京剧曲牌的旋律,用五线谱进行了准确的记录,并且重新填(改)词,另配伴奏,对于中国戏曲的多样性发展做出了尝试。这些看似各式各样的试验,最终形成了一种创作模式;那就是在旋律上以民族化的音调为本而加以变化发展,歌词采用通俗的白话文,却辅以外国舞曲的节奏型(如爵士、华尔兹、探戈等)。在实际演出中,多采用舞厅小乐队的编制为其伴奏,因此,他们的歌曲被大量用于舞场之中。这应该是中国人将外国轻音乐与本民族音乐相溶的最早尝试,它与当今用电声乐队为民歌或戏曲演唱的伴奏堪称异曲同工。
当那些在记忆中依然闪亮的流行旋律会让我们想起很多发生在自己心路旅程中的过往,或许是过去的朋友、过去的事情、过去的心情,也或许是应该忘记的人、应该忘记的事、应该忘记的心情。我们可以选择用那些曾经感动过我们的流行音乐来打开一些尘封的往事,也同样可以选择用那些曾经为我们抚平伤口的流行音乐来将一些往事彻底尘封。这让我们恍然大悟—— 虽然流行音乐的潮流更迭是固定规律,但那些美好的旋律和感人的歌词、那些真正属于流行音乐的魅力一直都因为曾经伴随我们成长而深藏在我们的记忆之中。它代表着某一代的青春岁月,青春是一种太快逝去的东西,而流行音乐是一代人青春中永不磨灭的瞬间与记忆,它注定随飞逝的青春而飞逝,但同样注定会和被我们永远铭记的青春一样,在我们心底深处咀嚼一生。
?今天我们讲了很多过去的故事,所谓以古为镜,目的是打开一扇窗,了解一下当年我们的前辈曾经如何打造出海派音乐文化或者说华语乐坛的第一个高峰。今天,我们上海音协为鼓励和推动创作,每年举办海派歌曲征集活动。这些获了奖的歌曲接下来是否能够传唱出去?是否能造成比较大的社会影响?这就不仅是创作层面的事了。接下来,我想我们要共同思考的问题就是,我们应该如何努力,才能无愧这个最好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