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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本是生产关系”

2024-01-03余伟如

理论月刊 2023年12期
关键词:生产关系资本论

[摘 要] 作为对资本的政治经济学批判,《资本论》以有别于古典政治经济学而独具特色的批判性叙述形式来阐释资本,指出“资本是生产关系”。要对“资本是生产关系”作出准确丰富的理解,离不开对此种批判性叙述的精准把握。古典政治经济学家普遍认为“资本是物”,出于批判,马克思实际上采用了“资本不是物”“资本是已经转化为资本的物”和“资本是生产关系”这种三重依次递进,亦即否定式开端、过渡性中介和肯定式结尾的叙述形式,從而实现了资本不是物又是物的辩证统一,揭示了资本本质上是包含着物的所有权的雇佣关系,并把资本反映为变化、矛盾运动的生动整体。停留在任何一阶段,不把任何一个叙述部分看作前后内在地紧密结合在一起的整体,都会造成资本物的向度和关系向度的分离。

[关键词] 《资本论》;政治经济学批判;批判性叙述;生产关系

[DOI编号] 10.14180/j.cnki.1004-0544.2023.12.010

[中图分类号] A811;F091.91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4-0544(2023)12-0087-08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资本论》视域下数字资本主义批判研究”(21CKS052)。

作者简介:余伟如(1989—),男,博士,宁夏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宁夏哲学社会科学青年托举人才。

阐释资本是什么,一直是研究《资本论》的重点。在《资本论》中,有两处关于资本的经典界定,一处在第一卷近乎结尾点睛的地方,马克思说:“资本不是一种物,而是一种以物为中介的人和人之间的社会关系。”[1](p877-878)另一处在第三卷:“资本不是物,而是一定的、社会的、属于一定历史社会形态的生产关系,后者体现在一个物上,并赋予这个物以独特的社会性质。”[2](p922)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马克思表达得更激烈直白,他说:“资本显然是关系,而且只能是生产关系。”[3](p510)与之类似的表述在马克思的其他文本中还有很多,这些表述可以简单地被总结为一句话:资本是生产关系。马克思的这一命题构成了从关系视角对《资本论》进行哲学解读的立足点,例如,广松涉提出了关系本体论(事的世界观),奥尔曼倡导内在关系哲学,阿尔都塞坚持关系主体—无主体说,古尔德力持个人和关系二元社会存在本体论①。国内一些学者也曾指出,《资本论》“实现了从传统实体主义到关系范式的重要转变”[4](p4),资本在严格意义上被称作“关系物”[4](p6)。因此,对“资本是生产关系”作出准确的辨析就显得尤为重要。但是,理解《资本论》的思想内容和理解其叙述形式,总是一个彼此要求、相互推进的过程。作为对资本的政治经济学批判,《资本论》以独具特色的批判性叙述形式来阐释资本。理解“资本是生产关系”的丰富内涵,必须理解《资本论》的批判性叙述形式。

一、“资本不是物”:《资本论》批判性叙述的否定式开端

作为对古典政治经济学加以批判的成果,《资本论》的叙述自然取决于古典政治经济学本身的内容和形式。因此,即使是倡导解读《资本论》不宜预设前提,以期读出更多可能性的柄谷行人,也认为这构成解读的唯一前提①。因为古典政治经济学家普遍认为“资本是物”,严重忽视和不理解资本的“关系规定性”,所以马克思才会批判地说“资本是生产关系”。“资本是生产关系”总是把“资本不是物”包含在内加以表述的。理解“资本是生产关系”时,若脱离对“资本是物”的政治经济学批判这一叙述背景,就很容易陷入对关系的盲目崇拜,放大拔高它的抽象指意,进而把“物”当“死狗”来看。

古典政治经济学家非常乐于把资本看作物。例如,亚当·斯密把“资财”区分为两部分:一部分通过再生产借以取得收入的是资本,另外那部分供目前消费的则被划归在资本之外②。西斯蒙第也把劳动产品分为两部分:其中一部分(小麦)被消费掉,另外用来再生产的那部分(小麦作为种子)就是资本③。可见,资本和生产资料(工具、原料等)被等同了起来,被看成是生产过程必要的物质条件,不过是与生活资料相区别而已。对此,李嘉图和斯密基本保持了一致。这就存在诸多错误,并引发了很多误解。比如,他们实际上是根据相同的物所发挥的不同作用,即按照人对物的不同需要规定资本,因此不可能不是主观的、随意的和自相矛盾的。于是,“同样的物,有时可以包括在资本的规定中,有时可以包括在另外的、对立的规定中,因此,它或者是资本,或者不是资本”[3](p510)。在这种物的实体性和人的主体性的抽象结合中,人和物以及生产过程的社会形式被忽视了,资本作为用来获利的生产资料,只获得了外在的形式同一性的规定。也就是说,“对于对象只说出其外在标志,而所得到的只是主观的认识”[5](p375)。从这一点看,阿尔都塞批判古典政治经济学是主体的人本学,无疑是正确的。又比如,把生产资料和资本等同起来,从资本可感觉的物质性质认识资本,容易引发这样的后果——把生产资料在物质上具有的某些自然属性看成某类资本的直接属性。例如,房屋的不动性被看作固定资本的属性,由此造成资本分类上的混乱。对此,马克思写道:“单纯从资本的物质方面来理解资本,把资本看成生产工具,完全抛开使生产工具变为资本的经济形式,这就使经济学家们陷入种种困难之中。”[3](p594)

但是,马克思首先也最不能接受的是,“资本是物”的观点无疑是说,资本是本来就存在的,为一切历史时期所共有的,而不是特定历史社会形态的产物。因为生产资料是生产新产品必要的物质条件,从而必须不断地进入生产过程,历史上任何时期、任何一种生产过程都是如此,并将一直如此才可以。所以,如果“资本是物”,是生产资料、物质基质、客观要素,那么资本就变成是必要的和非历史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其他生产方式下的物,它们本身就都被抽象在一般劳动过程的名目下,失去了相互区别的特殊规定性。对此,马克思批判道:“资本在这里无非是一般劳动过程的对象条件,从而绝对不表现任何社会关系,它只是任何生产过程(不管这个过程具有什么样的社会形式)中所需要的物的别名而已;按照这种观点,资本只是一种在工艺上一定要有的东西。这样一来,正是使资本成为资本的东西消失了。”[6](p159)进而,生产的资本主义形式必然表现为“生产的一种永恒的自然形式”[7](p15),于是“资产阶级关系就被乘机当做社会一般的颠扑不破的自然规律偷偷地塞了进来”[8](p11)。

《资本论》的辩证法首先是“历史批判的方法”,这就要求把现成的事物把握为有其产生、发展和灭亡的历史事物[9](p5-11)。资本不是本来就存在的,也不是一切历史时期所共有的,这是马克思远远没有完成政治经济学批判时就已经认定的事情。资本的这种历史规定性与物作为生产要素具有的超历史性如此矛盾,以至于马克思不得不批判地指出“资本不是物”。因此,马克思说“资本不是物”,并不是要把物完全排除在资本(关系)之外,把它们抽象地对立起来,认为资本(关系)是独立于物,甚至先于物的幽灵般的客体。相反地,马克思认为,从资本的物的方面来认识资本,资本就不能不表现为各种物质形式的生产资料,这并没有什么错。但是他强调,“决不能因此反过来说,这些东西本身就是资本”[6](p71)。物“只有在一定的社会前提下才成为资本”[6](p71),“只是在一定的条件下才能发展成为资本”[6](p356);更确切地说,“只是在一定社会关系内才成为资本”[10](p180),“只有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才成为资本”[10](p181)。这才是“资本不是物”真正要表达的意思。

《资本论》作为政治经济学批判对资本的认识,即建基于这种对物的历史的批判,表现为一种对无关社会形式规定的抽象的物,即非历史的物的否定。通过这种对物的历史批判(哲学)的否定,马克思才明确了方向,并完成政治经济学(科学)的否定——物本身不能产生剩余价值——得以发现劳动力这一特殊商品,揭示资本历史生成的秘密,并反过来科学地证明了历史批判的否定。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政治经济学批判始于对人(劳动力)的肯定,认为“资本是劳动力”。恰恰相反,马克思同样认为“资本不是劳动力”,雇佣工人并非天然地就是雇佣工人。和生产资料一样,不论生产采取怎样的社会形式,劳动力始终是生产的要素。对物的历史批判的观点也适用于人,对物的否定和对人的否定一开始都包含在对资本的否定性理解中,“正如人类劳动力并非天然是资本一样,生产资料也并非天然是资本”[11](p44)。

二、“资本是已经转化为资本的物”:《资本论》批判性叙述的过渡性中介

“资本不是物”这一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否定内在地会上升为肯定,这种肯定按马克思的话来说就是,“资本是已经转化为资本的生产资料”[2](p922),即“资本是已经转化为资本的物”。“资本不是物”不过是要求,必须把生产资料从作为一切生产时代所共有的物的要素的这种超历史的规定性中抽离出来,而把它带入特定的历史状态下作为资本加以考察。各种特定的历史状态是以社会生产形式获得其本质规定的,换言之,物本身不是资本,物成为资本必须经历一个“由非而是”的转化过程。正是资本主义社会生产形式使物成为资本。社会生产形式及被它所改变或体现它的东西,正是政治经济学批判进一步加以肯定和具体化的内容。

生产采取的社会形式由生产资料和劳动力进行“结合的特殊方式和方法”规定,也就是说,由物同劳动的关系形式规定[10](p44)。因此,生产形式的改变并不会也不可能改变生产资料的“质料”,发生改变的不过是生产资料发挥作用的社会形式,亦即它同劳动的关系。换言之,生产资料被赋予了独特的社会性质,表现为特殊的社会关系。比方说,家庭手工生产和工厂手工生产中的纺纱机都是机器,但只有后者作为“已经转化为资本的生产资料”而存在。这意味着:

一方面,作为资本的生产资料相对于实际生产者具有独立性。在马克思看来,生产资料已经转化为资本不过意味着,生产资料已经和实际的生产者相异化,已经作为他人的财产而与一切在生产中实际进行活动的个人相对立[2](p495)。这表明实际生产者处于和生产资料相分离的“绝对贫困”的境地,他们作为只能出卖自己劳动力的自由工人和生产资料的占有者相对立。虽然只有后者找到前者的时候,资本才产生。而且,更确切地说,在劳动力和生产资料真正实现结合,资本主义生产劳动真正开始,劳动力直接转化为属于资本的物化劳动以前,生产资料“只不过从可能性来说是资本”[12](p46)。但是,马克思还是因为生产资料的这种独立性特别强调:“生产资料在它为资本家所有时,即使在生产过程之外,也仍然是他的资本,劳动力却只有在生产过程之内,才是单个资本的存在形式。”[10](p44)马克思无法忽视生产资料作为资本家私有财产与生俱来的资本属性,虽然生产资料本身不是资本,“但它们本身却表现为资本,因为它们对于工人、从而对于劳动本身的独立性,即它们的利己存在,是和它们的存在连生在一起的。这完全同金银表现为货币一样,它们在观念上直接同社会生产关系联系在一起,它们是社会生产关系的承担者”[6](p107)。

另一方面,作为资本的生产资料对工人具有役使性,或者说,工人对生产资料具有从属性。生产资料并非只是简单地和工人相分离,它还对工人行使權力。由于工人只是被购进的劳动力商品的物质承担者,他的劳动力的使用权和作为生产结果的商品都归资本家所有,工人和生产资料的关系就完全被颠倒了。不是生产资料从属于工人,而是工人从属于生产资料;不是工人使用生产资料,而是生产资料使用工人;不是工人消费生产资料,“而是生产资料把工人当做自己的生活过程的酵母来消费”[1](p359)。“正因为这样,它们才是资本。”[8](p393)马克思写道:“资本使用劳动。对工人来说,它们不是生产产品的手段……相反,工人对它们来说倒是一个手段,它们依靠这个手段,一方面保存自己的价值,另方面使自己的价值转化为资本,也就是说,吸收剩余劳动,使自己的价值增殖。”[12](p37)生产资料“作为直接生产者的财产,不是资本。它们只有在同时还充当剥削和统治工人的手段的条件下,才成为资本”[1](p878)。

虽然劳动力是剩余价值的来源,生产资料在生产过程中并不改变自己的价值量,但劳动力的使用,即实际的劳动过程是劳动力作用于生产资料的过程,是劳动力借助生产工具(或者单纯就是人的身体)对原料加以“塑形”的过程。资本家只能这样来使用劳动力,即“通过劳动力把生产资料作为商品形成要素来使用”[10](p42)。劳动力只有把自身注入生产资料中才能成为现实,成为真正被使用的劳动力;作为劳动力的唯一对象和容器,只有生产资料才能吮吸生产剩余价值的劳动力。对于资本主义生产过程来说,生产资料存在的意义恰恰是它发挥着能够使用工人、使用劳动的特殊的使用价值,而不是它具有价值。作为劳动过程的不同要素的生产资料和劳动力,在产品价值的形成中所起的不同作用,现在则表现为它们在资本的价值增殖过程中所执行的不同职能。因此,生产资料必须被看作资本组成部分中的不变资本与可变资本,从而与其他任何形式的生产过程中的生产资料相区别。从这个方面讲,生产资料只有作为资本生成的要素才被看作资本本身。

可见,作为资本的生产资料一开始就表现出一种新的社会关系:工人和资本家通过物并体现在物上的对抗关系。在一些地方,马克思甚至直接把社会形式的规定性解释为“资本作为支配劳动的劳动产品的对抗性质”[7](p426)。物本身不具有这种对抗性质,物本身是中立的、中性的,但资本不是,作为一种生产关系,它天然地包含着对抗。“资本只有作为一种关系,——从资本作为对雇佣劳动的强制力量,迫使雇佣劳动提供剩余劳动,或者促使劳动生产力去创造相对剩余价值这一点来说,——才生产价值。”[7](p71)因此马克思强烈要求,把机器和机器的资本主义应用严格区别开来,“同机器的资本主义应用不可分离的矛盾和对抗是不存在的,因为这些矛盾和对抗不是从机器本身产生的,而是从机器的资本主义应用产生的!”[1](p508)可以说,作为资本的生产资料不过是生产资料的资本主义应用,是资本主义应用下的生产资料。正因为如此,葛兰西才会强调,“不应当就物质自身来考察物质,而必须把它作为社会地、历史地组织起来的东西加以考察”①。广松涉所倡导的事的世界观的合理性依据即在于此。对劳动力来说也是如此,我们同样可以说,资本是已经转化资本的劳动力,是劳动力的资本主义使用。

三、“资本是生产关系”:《资本论》批判性叙述的肯定式结尾

从政治经济学批判的肯定到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否定,虽然马克思说明了“资本不是物”而是“已经转化为资本的物”,是资本主义生产形式下的物,资本的历史规定性和形式规定性得以凸显,但是在这里资本只是作为结果、部分加以表述的,资本作为原因、整体的方面被忽略了。进而马克思通过再否定,把先行的否定和肯定包含在内,表达了更为丰富的内容,在最完善的话语形态这一意义上提出了“资本是生产关系”的命题。这就显现出“马克思的范畴既是否定的范畴,同时也是肯定的范畴:根据它肯定的结果,它们又代表了关系状态的否定,揭示了为进入一个新的形式而在现存的社会中的真实状态”[13](p252)。唯有经过这样一个完整的辩证过程,才能达到对资本具体的理解。

第一,“资本是已经转化为资本的物”虽然揭示了物成为资本的原因,亦即资本成为资本的原因,但这一表述却将资本限定在作为结果的物的存在形式(和人的存在形式)上。既然物本身不是资本,生产的特定社会形式、生產资料和劳动力进行结合的特殊方式,或者说它们之间的关系形式是物转化为资本的原因,离开这种关系它就不是资本,离开对这种同时性关系的分析就没办法考察资本的发生史[14](p235),那么,这种生产关系难道不应该比经它转化的物更应称为资本吗?这是“资本是生产关系”首先要表达的。

第二,这种生产关系以及它加以转化的不是什么第三种东西,而不过是生产资料和劳动力自身,因此这种生产关系是作为生产资料和劳动力相互关联的整体而存在的。恩格斯说:“既然这是一种关系,这就表示其中包含着两个相互关联的方面。”[15](p604)唯有在这种整体中,资本才作为资本而存在;唯有将此整体作为部分去考察,才能谈论作为资本的生产资料和劳动力。脱离这种整体,脱离这种关系,资本就会在它的单纯物的存在上和它的单纯人的存在上,形成两个彼此无关的剩余价值的独立源泉。因此,马克思在把生产资料和劳动力作为生产要素加以分析之后,紧接着就把它们作为一种关系而分离出来,如此才能从生产关系规定的整体中把它们分别作为资本加以考察。由是观之,古尔德所持的个人和关系二元论就有欠妥当了。生产关系之外不存在独立自足的人,反之也一样。

第三,这种生产关系本质上是人与人之间的阶级关系,并以它为前提。生产资料和劳动力为什么会以使它们自身变成资本的方式结合在一起,不过是因为它们作为商品分别属于不同的人:其中一种人作为资本家而行动,他们要购买别人的劳动力来增殖自己所占有的价值总额;另一种人作为雇佣工人而行动,他们被迫出卖自己的劳动力。在一种劳动者和他的生产资料的所有权相分离,且他们的劳动力作为这些生产资料的增殖手段的情况下,事情也不可能以别的样子发生。马克思解释说:“这种关系所以会发生,是因为劳动力实现的条件——生活资料和生产资料——已经作为他人的财产而和劳动力的占有者相分离了。”[10](p38)也就是说,“在他们的阶级关系中本来就已经存在”[10](p39)。没有这种已经存在的阶级关系,没有工人对资本家必不可少的社会从属性,即绝对的从属关系的保证,生产资料和劳动力雇佣形式的结合就不可能发生。对此,在《资本论》第一卷最后一章,即“资本是生产关系”提出的地方,马克思基于比较资本主义宗主国和殖民地建立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何以不同做出了说明。在英国这个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统治一切的宗主国,像皮尔先生这样一个拥有价值5万镑的生活资料和生产资料,还有工人阶级的3000名男女童工的资本家,只需他愿意,这些生产要素就能凑到一起成为资本,生产剩余价值。但在新开发的殖民地,资本主义的阶级关系还没有完全形成。面对广大富饶的处女地,工人和生产资料、生活资料的绝对分离失去了有效性,工人阶级选择对皮尔先生价值5万镑的资本(生活资料和生产资料)“犯罪”,将它们闲置起来,不为资本家而是为自己自由地劳动去了。“不幸的皮尔先生,他什么都预见到了,就是忘了把英国的生产关系输出到斯旺河去!”[1](p878)阿尔都塞对主体范畴和还原主义的拒斥,促使他反对把生产关系还原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而是将其视作结构,又在斯宾诺莎哲学的指引下把结构和结构的作用同一起来,使生产关系最终变成了“无”——实在处理得过于简单了。其根本原因在于,阿尔都塞不明白,人与人之间的内在关系如何会发展为一种外在的关系(资本)和外在的强制力量发挥作用。其实,如果生产关系失去了它以人与物的关系为基础的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实体性向度,那么又何谈改变生产关系呢?

第四,“资本是生产关系”一开始就和历史批判的方法相一致,而关系规定性和形式规定性可以理解为同义词。与物质性的生产资料不同,生产关系首先是一个关乎社会形式规定的、历史的范畴。说资本是生产关系,意味着资本是历史上暂时的、相对的,而不是永恒的、绝对的生产形式。马克思正是这样批评古典经济学家们,他们“没有把资本看做是一种关系。他们若不同时把资本看做是历史上暂时的、相对的而不是绝对的生产形式,就不可能有这种见解”[16](p251)。“他们不是把资本看作处在特有形式规定性上的资本,即在自身中反映的生产关系,而只是想到资本的物质实体。”[3](p268)可以说,资本的这种关系规定性一开始就表现为历史规定性和社会形式规定性的统一。

四、马克思改变了资本的概念:《资本论》批判性叙述的整体过程

我们总是先就一物质对象开始,说它是资本或不是资本,因此当我们反过来说资本是什么的时候,总是习惯于首先和一物质对象直接关联起来。某些物是资本,但绝对不能反过来说资本是物,而这正是古典政治经济学所犯的错。资本的实体性和关系性是资本最为本质的一对二重性,是理解资本之所以是资本最困难的一对关系。不能只想到资本的物质实体,这种物质实体不是资本成为资本的原因。必须把资本看作处在特定形式规定性上的存在,即在自身中反映的生产关系。资本是处于特定生产关系内部的物,正是不同的生产关系把同样的物规定为资本或资本的对立物的。而这些物质的对象,因为总是具有一定的超历史性,为不同的历史时期所共有,又或者总是被抽象、归纳到一些具有超历史性的综合范畴下,如劳动资料、生产资料、生产工具等,从而失去了特定的历史规定性和社会形式规定性,由此引发了巨大的混乱,以至于一些物与生俱来就成了资本,资本主义生产变成生产的一种永恒的自然形式,资本主义社会成了永恒的社会形态。

基于古典政治经济学的误解,通过历史批判的方法,马克思首先否定性地提出“资本不是物”,强调资本本身是历史发展的特殊产物,只有把物置于特定历史形态下加以考察,才能谈论它们的等同性。紧接着,通过社会形式的批判,马克思将特定历史形态具体化到生产形式的特殊规定性上,指出物只有在资本主义生产形式下才是资本,肯定地提出“资本是已经转化为资本的物”。由于这种转化机制不过是由生产的社会形式,即生产资料和劳动力的结合方式,也即人与人之间的生产关系所决定,因此,马克思综合了历史规定性和社会形式规定性,最终提出“资本是生产关系”这一命题,实现了资本不是物又是物的辩证统一。

因此,“是”只能在隐喻的意义上理解,而非粗暴地等同,实质上指的是资本必然处在关系中,只能存在于关系中,被关系所改变(的物)。关系总是在事物之间或事物内部不同要素之间才形成的,绝对的“一”、自在的“一”是没有关系可言的。这并不意味着资本就是绝对的“多”,即事物的集合,单个具体物不可能是資本,而是说具体事物如果不与其他事物相联系就不可能成为资本。这种产生联系、发生关系的“事件”,引发了对物的关系规定性,或者说事的规定性。没有此事件的形成,没有此关系的结成,物就不能成为资本。马克思借此观念改变了资本的概念,使之成为一个辩证的概念,它是马克思关于物和人的概念、实体和关系的概念、结果和原因的概念、内容和形式的概念、部分和整体的概念以及抽象和具体的概念,等等。从而,政治经济学的研究对象得以真正明确,即“财富的特殊社会形式,或者不如说是财富生产的特殊社会形式”。因为,“财富的材料,不论是主体的,如劳动,还是客体的,如满足自然需要或历史需要的对象,最初对于一切生产时代来说表现为共通的东西。因此,这种材料最初表现为单纯的前提。这种前提完全处在政治经济学的考察范围之外,而只有当这种材料为形式关系所改变或表现为改变这种形式关系的东西时,才进入考察的范围”[17](p266)。

说“资本是生产关系”同时也是为了强调,在资本主义社会,这种生产关系对其内部的对象具有普遍的、必然的规定性。就商品、资本、雇佣关系、工人阶级、剥削等本质上是资本本身的产物而言,这更是不言而喻的,“因为一切要素看来同样都是由资本生产出来的,因为如果不是这样资本就会支配不了它的全部生产条件”[17](p179)。在马克思对潜在的资本和现实的资本的区分中,我们也会看到这一点。从整个资本主义社会的视角来看,一切物都是潜在的资本,处在成为现实资本的路上。物质实体的自然规定性,会因为物发展为资本,即在物的社会规定性面前失去意义,成为无关紧要的规定。曾经的历史性的前提一旦完成使命,就失去了作为前提的意义,因而应当被当作结果,当作资本本身的产物去考察。可以把海德格尔意义上的“在世界中”替换为“在资本中”,人和物都被“抛入”资本,都将“进入”资本、“在”资本中,这才是“此在”的“在世”。对于马克思来说,“存在就是生产过程”,改变世界是“生产关系中的改变”[18](p52-59)。

概言之,马克思重新定义了资本,它是涵盖物和人、实体和关系、结果和原因、内容和形式、部分和整体、抽象和具体、可能和现实等的复杂总体。这一复杂总体事实上也决定了,《资本论》作为对资本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必然采取从“资本不是物”“资本是已经转化为资本的物”和“资本是生产关系”三重依次递进的辩证叙述形式,亦即否定到肯定再到肯定之否定的批判性叙述形式①。从而实现了资本不是物又是物的辩证统一,揭示了资本本质上是包含着物的所有权的雇佣关系,并把资本反映为变化、矛盾运动的生动整体,因而绝非语义不清、模棱两可、似是而非。停留在任何一阶段,不把任何一个叙述部分看作前后内在地紧密结合在一起的整体,都会造成资本物的向度和关系向度的分离。

五、结语

着眼《资本论》批判性叙述的特质及其整体过程,对完整而准确地理解“资本是生产关系”来说是十分必要的。在批判性叙述的行进过程中,判断物、非物、生产关系等是或不是资本,与其说马克思是在对资本进行界定,不如说马克思只是让它们作为总体中注定被扬弃的环节而承担阶段性的说明功能。《资本论》的批判性叙述始终向具体内容保持开放,因而“资本是生产关系”的意义也是开放的。也就是说,定义资本只能由资本主义本身历史演进所达至的具体状态而加以规定。这对今天理解数字资本主义时代资本的特性和行为规律尤为重要,因为资本由其扩张逻辑实现了从雇佣关系向交往关系的转变和升级,但生产资料即物的私有权必然继续扮演至关重要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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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见习)   倪子雯

1参见[日]广松涉:《资本论的哲学》,邓习议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美]伯特尔·奥尔曼:《辩证法的舞蹈——马克思方法的步骤》,田世锭、何霜梅译,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年;[法]路易·阿

尔都塞、艾蒂安·巴里巴尔:《读〈资本论〉》,李其庆、冯文光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美]古尔德:《马克思的社会本体论:马克思社会实在理论中的个性和共同体》,王虎学译,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

①参见[日]柄谷行人:《马克思,其可能性的中心》,中田友美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6年,序章。

②参见[英]亚当·斯密:《国富论》,郭大力、王亚南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二篇“论资财的性质及其蓄积和用途”。

③参见[瑞士]西斯蒙第:《政治经济学新原理》,何钦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第二篇第四章“收入怎样从资本中产生”。

①转引自俞吾金:《物、价值、时间和自由——马克思哲学体系核心概念探析》,载《哲学研究》2004年第11期。

①当然,批判性叙述只是《资本论》辩证叙述形式的一个侧面,就批判性叙述自身而言,这里所展现的也不过是其局部的典型特征,而非全部侧面和全部特征。

“Capital is a Kind of Production Relation”

—An Interpretation based on the Critical Narrative Form of Capital

Yu Weiru

[Abstract] As a political economy criticism of capital, Capital explains capital with a unique critical narrative form different from classical political economy, pointing out that “capital is a kind of production relation”. An accurate and rich understanding of “a kind of production relation” cannot be achieved without a precise grasp of this critical narration. Classical political economists generally believed that “capital is a thing”. Out of criticism, Marx actually adopted the narrative form of “capital is not a thing”, “capital is a thing that has been transformed into capital”, and “capital is a kind of production relation”, which includes a negative beginning, a transitional intermediate, and a positive ending, thus achieving the dialectical unity of capital being both a thing and not a thing.It reveals that capital is essentially an employment relationship that includes ownership of things, and reflects capital as a vivid whole of changes and contradictory movements. Staying at any stage without considering any narrative part as a cohesive whole that is closely integrated will result in a separation of the dimensions of capital and relationships.

[Keywords] Capital; critique of political economy; critical narration; production rel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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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异化思想的理论延伸
马克思的分工理论及其对人类历史发展规律的揭示
为什么用物质利益关系而不用生产关系
生产关系与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的发展
关于如何创新和完善计算机软件工程管理的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