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对私刑文化的先驱威尔斯*

王玉括

（南京邮电大学外国语学院，江苏南京 210023）

0.引言

2022 年4 月13 日，《环球网》等国内多家媒体推送了源自美国《国会山报》（The Hill）的消息：美国共和党政客大卫·迪特里希（David Dietrich）在2021 年2月份的一个帖子中称美国现任国防部部长奥斯汀（Lloyd Austin）和美国退役陆军中将拉塞尔（Russel Honoré）这两位非裔美国人为“黑鬼”，并且呼吁对他们处以“私刑”。①无独有偶，2019 年10 月22 日，美国前总统特朗普在任期间，将民主党针对他的弹劾行为也称为对他的“私刑”，当时就招致很多非议，②使得“私刑”这一具有特定所指的历史名词再次出现在美国公众面前。

美国文化中的“私刑”（lynching）一词源于美国独立战争时期，通常指发生在个人或团体之间，没有经过正常的司法审判程序，以暴力方式惩罚甚至处死他人的暴力行为。开始时，这一行为并非完全针对美国黑人，白人也常“私刑”其他白人（Waldrep 2009：xiii），但是美国内战结束之后，特别是南方重建失败之后，私刑的牺牲品主要是黑人，而且长达一个多世纪之久。布克·华盛顿（Booker Taliaferro Washington）创立的塔斯基吉学院于1892—1951 年间收集、记录美国的私刑；1893 年，《芝加哥论坛》（Chicago Tribune）开始汇总报道上一年度美国发生的私刑，但是对私刑什么时候结束，目前仍没有统一的说法，有人把1981 年阿拉巴马州的三K 党徒私刑唐纳德（Michael Donald）作为最后一起私刑，也有人把1998年德克萨斯州伯德（James Byrd）或1999 年沃克（H.W.Walker）之死视为最后一起私刑，甚至有人把2008年24 岁的麦克莱兰（Brandon McClelland）被杀视为最后一起私刑等（Rushdy 2012：167-168,172-173）。

总体而言，非裔美国文化中提到的“私刑”具有特殊的指涉性，主要指针对黑人，特别是针对黑人男性的私刑。它通常指一群白人种族主义者针对敢于反抗或冒犯白人，特别是敢于“骚扰”或“冒犯”白人女性的黑人男性，未经法律审判实施的惩罚；实施私刑者经常以组织围观、公开吊死或烧死黑人的方式惩罚“犯罪者”，以制造恐怖气氛、威慑黑人族群。

美国南方重建（1865-1877）失败至民权运动期间，南方多地发生针对黑人的私刑，且有很多报道配以照片。但在主流的美国历史著作中，“私刑”仿佛从未发生，直到20 世纪80 年代末，美国历史学家才开始严肃对待私刑问题，但是他们的著作对普通美国人的历史意识影响甚微（ibid.: 188）。当时的美国社会与主流的历史学家关注的是美国的“进步”与发展，关于私刑的研究起步也非常晚，著名历史学家威廉森（Joel Williamson）指出，无论是自己作为南方人还是美国人，是作为历史学家还是教授，他所受的学术训练与实践都没有关于私刑的内容（Rushdy 2012：x）。

内战结束后，美国进入迅速发展的快车道。通过屠杀、驱逐印第安人，侵占墨西哥领土、颠覆夏威夷政权，从法国、西班牙、俄国手中购买土地等方式，美国快速扩展自己的版图，由独立之初的13 个州，发展到19 世纪末的45 个州。1890 年，美国工业生产总值跃居世界首位，作为“应许之地”标志的自由女神像也在美国落成、展出，吸引着来自世界各地的移民。但是黑人并没有能够分享美国“进步”与“发展”的成果，内战后南方“民间”成立的专门针对黑人的三K 党组织，以及南方各州制订实施的迫害黑人的“黑人法典”（Black Codes）等，都使得刚刚获得“解放”的南方黑人前奴隶重新处于被奴役的境地。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与文化环境下，威尔斯（Ida B.Wells）以记者的职业素养，在自传《为正义而战》（Crusade for Justice: The Autobiography of Ida B.Wells,1970）中基于事实，整理、报道、分析针对黑人私刑的真相，不仅勇气可嘉，而且在为黑人族群争取平等、公正的对待，唤醒更多人的良知方面发挥着重要作用，成为反对私刑的先驱，以及民权运动的重要引路人。本文重点分析威尔斯以具体的事例与客观数据揭露美国南方私刑的真相，分析私刑的种族主义特征及其所体现出来的传主的坚毅与果敢。

1.威尔斯及其自传创作

1862 年，威尔斯出生于密西西比州，1865 年内战结束后，南方各州开始制定迫害黑人的“黑人法典”，之后北方与南方逐渐“和解”：1873 年，美国最高法院声称，各州界定所辖区域人民的公民权，默许南方对黑人的重新奴役，客观上为南部诸州剥夺黑人的权利创造了条件。虽然生活在美国实施种族隔离最严重的时代，但是威尔斯敢于反抗。1884 年因为列车员强迫她把座位让给一个白人男子，她奋而起诉南方铁路公司，并赢得阶段性胜利；1889-1892 年间，她发表了大量文章与社论，揭露各种针对黑人的歧视、不公与暴行，为了解私刑的本质提供了客观公正的材料。

20 世纪非裔美国自传创作十分繁荣，涌现出《从奴役中奋起》（Up from Slavery,1901）、《黑孩子》（Black Boy,1945）、《马尔科姆·艾克斯自传》（The Autobiography of Malcolm X,1965）、《我知道笼中鸟为何歌唱》（I Know Why the Caged Bird Sings,1970）、《兄弟与看护人》（Brothers and Keepers,1984）和《我父亲的梦想》（Dreams from My Father,1995）等名篇佳作。但是从自传所反映的反对私刑的社会内容，对非裔美国人争取公正与平等的历史进程的描写，特别是由此所体现出的传主的坚毅与果敢的个性来看，威尔斯的《为正义而战》都是可与上述作品比肩的重要自传作品，为我们了解美国（南方的）私刑提供了第一手文献资料，也成就了威尔斯本人“私刑法女王”的美名。

据其女儿介绍，威尔斯1927 或1928 年开始意识到记录自己1893—1927 年间反对私刑相关行动的重要性，1928 年开始动笔。自传的前三分之一由她自己手写，其他部分由她口述，她儿子的秘书进行笔录，最后由她自己校对、修改、完成全书。威尔斯之所以要创作这部自传，主要基于以下几个方面的考虑。首先，当时的美国很难查到关于私刑的详细记录，她想留下一些文献资料；其次，当时很少有黑人书写美国南方的重建历史，有不少人写之前的奴隶制，但没人写内战之后的美国黑人——著名非裔美国历史学家杜波伊斯（William Edward Burghardt Du Bois）关于南方重建的著作《南方重建》（Black Reconstruction）于1935 年出版，富兰克林（John Hope Franklin）的著作《从奴役到自由》（From Slavery to Freedom）出版于1947 年；再次，美国南方1866 年开始建立的三K 党等，以暴力恐吓、威胁的方式阻止黑人参与选举，对敢于反抗、争取自由、争取公民权的黑人（男性）处以私刑，南方各州政府予以默认，甚至纵容，她想如实记录；最后，美国当时已有的教材或图书馆藏文献，只有对黑人男性的误现，她认为年轻一代有权利知道种族历史的真相，而亲身经历者的文字能够提供这些有价值的材料，体现黑人族群争取自由的努力。这本自传在作者去世30 多年后的民权运动时期才得以出版，也间接体现了私刑问题的复杂，以及黑人族群争取自由、平等、公正的艰难。

美国内战结束后，由联邦政府主导的重建计划使得南方的前黑人奴隶获得法律意义上的自由与平等，黑人男性获得选举权，有“2,000 名非裔美国人在民选的政治职位上出现”（方纳2020：102-103）。但是南方前奴隶州逐渐实施的“黑人法典”，重新以法律形式剥夺黑人的很多权利，使他们重新回到受奴役状态。随着联邦军队于1877 年撤离南方，获得“自由”的非裔美国人发现，没有政治保障与经济发展支撑的“自由”很容易被剥夺。著名社会活动家道格拉斯（Frederic Douglass）指出，“奴隶解放的承诺被出卖了”，黑人在“美国自由的曙光中”只得到“一半的自由”（转引自方纳2013：196）。此外，南方白人为维护自己过去的特权，不仅制定各种限制黑人的政策，而且以暴力威胁的方式剥夺黑人的选举权，④私刑成为威胁南方黑人最野蛮的手段，特别是1890 年代，美国白人针对黑人实施的炫耀性的暴力展览与恐怖威慑的私刑十分猖獗。南方白人至上主义者利用私刑，威胁、恐吓黑人要“安分守己”、远离选举的“投票箱”，其中最臭名昭著的组织三K 党更是经常性地举行暴徒集会，公开私刑处死黑人“罪犯”。这些不法之徒之所以能够赢得南方社会（乃至整个美国社会）比较广泛的认同与支持，是因为他们宣称，被私刑处死的都是一些“强奸”白人女性的黑人男性，属于死有余辜的恶魔——强奸导致私刑这种话语出现于1870 年代和1880 年代，是彼时的主宰性话语（Rushdy 201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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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世纪初，美国社会与文化中对强奸犯的憎恨与严惩姿态丝毫不减。北方的意见领袖虽然谴责私刑为不可接受的非法行为，但是他们也认为“强奸”是导致私刑的主因，因而呼吁黑人社区控制黑人男性的性犯罪。1901 年，极具影响力的白人改革家亚当斯（Jane Addams，他8 年后帮助成立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认为，应该对强奸行为进行严惩。1904 年，老罗斯福总统在演讲中提道：“黑人种族最糟糕的敌人是强奸犯。所有可敬黑人的首要责任是要尽力抑制这种犯罪”（转引自Berg 2011：98-99）。许多关于私刑的学术著作，都接受了所谓强奸导致群体暴力之说。迟至1933 年，社会学家拉颇在《私刑的悲剧》（The Tragedy of Lynching）中，依然把私刑归因于黑人。因此，白人的主流意见是把非裔美国人置于双重受谴责的地位：既责备黑人强奸者，同时也责备黑人社区没有减少“强奸”的发生。但是事实是，1880 年代至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大约75%因所谓“强奸”被私刑处死的人甚至都没有涉嫌强奸，更不用说真的强奸了，但是强奸“迷思”成为主流话语，在南方以外的主流美国白人中流传（Berg 2011：98-99）。因此，了解私刑的真相，呼吁通过法律审判方式而非以私刑方式处死黑人成为黑人族群有识之士的重要诉求。

2.反对私刑文化

客观地说，威尔斯对私刑的认识也有一个过程。她虽然疑惑美国私刑的合法性，但是作为能够接受维多利亚时代道德观念的女性，作为身处美国南方、耳濡目染南方文化中近乎病态地重视白人女性贞节观念的女性，她也非常不认可男性侵犯女性的行为，认为这些行为应该得到合理的抑制。正如她在自传中所说的，“就像许多读到南方私刑的人一样，我已经接受了他们想传递的观点，即尽管私刑不符合规范，甚至违背法律和秩序，但是之所以出现私刑，是因为人们对可恶的强奸犯十分愤怒，不能自已。或许那个畜生真的死有余辜，活该暴徒夺去他的生命”（Duster 1970：64；以下此书引文仅标注页码）。但是，1892 年3 月9 日，她非常熟悉的3 个安分守己的黑人朋友因开了家小店，与白人形成经济上的竞争关系而遭受攻击，他们为了自卫，反抗白人的攻击，却遭受白人的私刑，让威尔斯对私刑的认识发生了根本的改变。“孟菲斯传来的私刑的消息，彻底改变了我的生活，”“孟菲斯发生的私刑已经表明，如果黑人胆敢自卫，或成为白人的竞争对手，那么无论他的品行或社会地位如何都无济于事”（47，52）。这起事件清楚地告诉威尔斯，私刑关乎经济利益而非性侵犯，关乎制度权力而非人类道德，关乎社会主宰而非性纯洁。她及时揭露这起私刑，让世人了解私刑的真相。1892 年5 月27 日，白人暴徒摧毁了她揭露私刑真相的《言论自由》（Free Speech）报的办公室，并威胁要私刑她，让她更加清醒地认识到私刑的不义与非人性，促使她着手调查在报纸上读到的所有私刑，特别是因被指控“强奸”而遭受私刑的事件。

19 世纪90 年代，美国国力蒸蒸日上，但是对非裔美国人的私刑也最猖獗，有700 多非裔美国人遭受私刑，其中仅1892 年这一年就有161 位非裔美国人被暴徒私刑处死（Hacht 2009：465），威尔斯不畏凶险，此时能够挺身而出，仗义执言，不可谓不勇敢。著名非裔美国历史学家富兰克林（John Hope Franklin）高度评价她为正义而战的道德勇气，在《为正义而战》的编者前言中指出，威尔斯参与公共事务40 多年，可能是美国最无畏最值得尊重的女性之一；她是最早以法律行动反对铁路上实施种族隔离的一分子，可能也是第一个以可怕的细节叙述私刑恐怖的人，她以书面或口头语言，揭露私刑者的绳索及干柴的野蛮与非人性（ix）。

1892 年，她在自己出版的第一部揭露私刑真相的小册子《南方的恐怖：私刑法面面观》（Southern Horrors: Lynch Law in All Its Phases）的序言中明确指出，非裔美国人不是一个野蛮的种族，倘若此书能够有助于证明此点，并能够唤起美国人的良知，使得美国社会能够公正地对待每一位公民，以法律形式惩罚非法行为，也算为自己的族人尽了绵薄之力。威尔斯在这本小册子中以反问的方式指出，内战期间，南方白人男子外出打仗，女眷在家，周围全是黑人，没有听说强奸之事发生，为何内战结束后，获得自由、接受教育的黑人会更加野蛮？这明显不符合逻辑。因此能否认为，是因为白人的朱丽叶欣赏黑人的罗密欧引发的两情相悦，让黑人男性成为白人男性嫉恨的对象，从而成为私刑的牺牲品。威尔斯进而强调指出，一方面是南方的法律禁止黑白通婚，造成很多爱情悲剧以及黑人男性面临私刑的危险，另一方面，白人男性却可以肆无忌惮地侵犯黑人女性而不受任何惩罚。此外，威尔斯列举了很多白人女子与黑人男子之间的此类案例，其中最典型的是1892 年1 月16 日《克利夫兰报》（Cleveland Gazette）刊载的一名黑人男子的故事：该男子因被指控“强奸”而被判刑15 年，后来白人女子忏悔、道出并非所谓“强奸”的真相，黑人服刑4 年后被释放。（Wells-Barnett 1895）威尔斯认为，这种事情在南方其他州也并不少见。

基于《芝加哥论坛》1882 年以来出版的年度私刑数据，威尔斯指出，白人以私刑方式处死黑人没有任何“合法性”，白人声称是黑人男性对白人女性的越矩行为激起私刑之说完全没有根据，因为《芝加哥论坛》提供的数据显示，过去8 年有728 个黑人被私刑处死，其中被指控为“强奸”的只有三分之一，另外三分之一完全是无辜者。这些公开见之于白人报端的报道与数据充分说明南方白人暴徒私刑的随意与野蛮。但是白人对黑人男性的强奸指控，能够有效地禁止报纸与教会发出抗议之声，扼杀抗议者的良知（47-48）。无论在为报纸写文章还是在演讲中，威尔斯都明确表示，“如果这些案件不能得到公正的审判，我们应该利用这些事实吁请公众注意。因此，我觉得首先要做的，就是了解每起案件的事实真相”，并公之于众（84）。虽然她可能不是第一个攻击强奸“迷思”的人，但是她反对的声音最大，追求真相也最为持之以恒（xv）。

1895 年，威尔斯另外一本小册子《血红的印记：数据列表与美国私刑的不可靠理由》（The Red Record:Tabulated Statistics and Alleged Causes of Lynching in the United States）分析前面3 年发生的私刑及其原因，以更多事例与数据揭露私刑的邪恶，赢得美国人的尊敬，使她成为美国最重要的反对私刑的先驱（Foner 2017：667）。威尔斯指出，那些支持私刑的白人，把他们的暴力行为当作应对黑人威胁的必要手段。南方重建时期，黑人男性获得了选举权，唯恐失去特权的白人尝试以暴力的民兵组织维护白人的统治；他们有效地阻止黑人参加选举后，需要为自己的种族暴力找到一种新的借口，这时他们才开始谈论所谓“黑人犯罪”及黑人男性有所谓强奸倾向等问题。根据她的实地调查，一些所谓黑人男性强奸白人女性的事件其实是他们两情相悦，对一些黑人男子的私刑其实是为了挽救白人女性或其家长的面子。她认为很多所谓因强奸引发的私刑或私刑恐惧都非常类似于发生在密西西比州蒂尼卡县的事件。

根据美联社记者的报道，蒂尼卡县的事件仿佛完全是因为“那个大块头的强壮畜生强奸了治安官17 岁的女儿，所以才被私刑处死”（65），但是威尔斯经过实地调查发现，那个姑娘远不止17 岁，已经是成人；此外，这个被私刑处死的黑人男子是农场里的帮手，这位治安官父亲是在黑人男青年住的木屋里发现自己女儿的，为挽救女儿的名声，父亲带领一帮暴徒抓住他，私刑处死了他。另外一起类似案件是一位母亲发过重誓之后告诉威尔斯的，说她儿子被私刑纯属冤枉。因为她儿子打工的那家主人的女儿非常漂亮，对他很主动，他也经常去见她，当人们发现他俩在一起时，女孩却大喊“强奸”，导致这个年轻、英俊的混血男孩因“强奸”被私刑处死。很多诸如此类的事件与故事促使威尔斯在1892 年5 月写了如下社论：“自上一期《言论自由》出版以来，有8 个黑人遭受私刑，其中有3 人被指控杀死白人，5 人被指控强奸白人妇女。此刻没有人会相信这种黑人男子强奸白人女子的乏味谎言。如果南方白人男性不太注意，就会反应过度，得出对他们女人的道德名声有害的结论”（65-66）。

即便这些白人女子愿意与黑人男子相好，也不被允许，黑人男性也照样会遭受私刑处罚。更为可怕的是，有些黑人男子意志薄弱，无法抵御白人女子的诱惑，与她们相好，却被视为强奸犯，让整个黑人种族都被贴上摧残白人女性与儿童的道德恶魔的标签。威尔斯认为，这种以偏概全的恶意标签“剥夺了我们所有的朋友，让那些可能对我们的不幸遭遇表示抗议的人噤声”（71）。而白人男子却可以随心所欲地与黑人女子或混血儿厮混，而不会承受强奸的恶名。威尔斯指出，奴隶制时期，黑人女性经常成为白人男主人性剥削的对象，他们仿佛视之为当然；内战以后，白人男子也会爱上漂亮的混血儿或黑人女子，也没有人视为异常。但美国南方白人社会仿佛难以理解，更无法接受白人女子可能也会爱上黑人男子或混血男子这一事实，即便他们是真心相爱，只要白人女子迫于压力一旦喊出“强奸”二字，南方白人就会残酷对待相关的黑人男子。

有鉴于此，威尔斯觉得自己责无旁贷，要把自己收集来的这些事实公之于众，并慢慢起到了非常好的效果。著名非裔美国领袖人物道格拉斯看到威尔斯讲述私刑真相的文章后，非常激动，他说自己对越来越多的私刑非常担忧，本来也开始相信是黑人方面越来越多的贪婪导致私刑的增加，但是威尔斯的这些文字让他了解到私刑的真相，以及白人社区对黑人的污名化处理，后来他为威尔斯基于这些事实撰写的小册子《南方的恐怖》及《血红的印记》撰写前言，进一步增强了揭露私刑真相的效果。

1896 年美国最高法院通过“隔离但是平等”的吉姆·克劳法之前，南方白人种族主义者以暴力威胁的方式阻止黑人参加选举，对敢于争取合法权益的黑人实施私刑，并于1890 年代达到高潮。进入20 世纪，私刑案件的数量开始下降，但仍时有发生，直到21 世纪初仍有针对黑人的私刑存在，只是表现方式有所不同，不再像过去那样大张旗鼓地公开进行。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反对私刑的法案迟迟不能获国会参议院通过——根据《内战至民权时代非裔美国人遭遇的私刑》（African Americans Confront Lynching: Strategies of Resistance from the Civil War to Civil Rights Era）提供的数据，1922 年和1937 年，美国众议院通过反对私刑的法案，但是均未获参议院通过；1940 年，美国司法部开始调查美国的私刑，美国众议院再次通过反对私刑的法案，但是依然再次未获美国参议院通过。直到2022 年3 月29 日，拜登总统签署《埃米特·蒂尔反私刑法》（Emmett Till Anti-lynching Act），美国首部联邦反私刑法生效，私刑首次在联邦法律中被列为仇恨犯罪。著名历史学家富兰克林指出，虽然人们的普遍印象是只有被指控强奸白人妇女的黑人男性才会被私刑处死，但实际情况远非如此。在20 世纪的前14 年间，只有315 位私刑的牺牲品被指控为强奸或试图强奸，另外有500 多名私刑的牺牲品被指控为杀人，其他被私刑者则被指控为抢劫、侮辱白人，或有其他“冒犯”白人的行为，但是“无论对牺牲品的指控有哪些，私刑都不属于合法的惩罚机制，但却继续成为美国20 世纪重要的惩罚手段”（Franklin 2011：283）。

虽然美国文化极力渲染印第安人的野蛮与残忍，但是白人暴徒私刑处死那些犯有“强奸罪”的黑人男子的行为有过之而无不及。1893 年2 月4 日，德克萨斯州的帕里斯发生了一起震惊全国的私刑事件。一个黑人被指控强奸、谋杀了5 岁的白人女孩，他被捕入狱后，人们准备活活烧死他。当地报纸详细登载了私刑的各项准备工作，学校给学生放假一天，让孩子们亲眼目睹怎么把他活活烧死；铁路公司把邻县的人拉过来围观、见证光天化日之下私刑在当权者的鼓励与支持下发生。报纸详细报道了怎么折磨这位黑人，怎么用烧红的链子鞭打他几个小时，然后再点火烧死他等。据报道，有些暴徒为了从滚烫的灰中争抢他的骨头、纽扣与牙齿作为纪念品，竟然厮打在一起。（Wells-Barnett 1895）

当时南方白人掌控各种统治机器，本可以通过司法手段惩罚那些“强奸犯”，为何一定要以这种野蛮、残暴的手段对付黑人？威尔斯认为，主要原因是他们无法接受黑人不再是他们的玩物、仆人与收入来源这一社会现象。重建时期通过的保护黑人的联邦法律成为南方白人的笑柄，使得他们一旦重新获得政治方面的控制权，就开始重新践踏黑人的生命，攫取他们的财产。但是这样仿佛还远远不够，他们还要以更加直观的私刑来扼杀黑人男子的男性气概，活活烧死那些敢于接受白人女子情谊的黑人，以难以言说、无法诉诸文字的方式折磨和恐吓那些黑人男子——当时很多南方州通过了禁止黑人与白人通婚的法律。“迟至20 世纪60 年代中期，一半以上的北方白人和超过四分之三的南方白人仍然反对跨种族婚姻”（梅2013：37），直到1967 年，美国最高法院规定，各州不得再以种族理由禁止不同族裔的人结婚，黑白通婚才终于合法化。

威尔斯毕其一生都在关注美国的私刑问题，多次亲赴实地进行调查，希望能够为族人争得公正的结果，或让世人了解私刑的真相，或有效利用法律武器，尽可能减少私刑的发生。1908 年，伊利诺伊州斯普林菲尔德发生种族骚乱，3 个完全无辜的、与这场骚乱没有任何关系的黑人在林肯墓地被私刑处死。根据当时的法律规定，如果治安官允许犯人被暴徒从狱中劫走并私刑处死，治安官必须解职。威尔斯有效利用这一法律武器，在亲赴事发地调查、了解事情真相后，敦促州长严惩治安官戴维斯，形成了非常好的示范效应。“此后该州再也没有发生这样的私刑，因为一旦有这样的苗头出现，每个治安官都会立刻电报州长，请求军队支持。”1910 年1 月1 日《芝加哥守护人》（Chicago Defender）刊登了关于威尔斯的后续报道，指出“我们只要多有几个像威尔斯-巴内特夫人这样的女性，美国就不会再有私刑发生”（319-320）。甚至连南方一家重要的白人报纸都承认，“如果给警官足够多的压力，大部分私刑都不会发生”（Berg 2011：155-156）。

传记作者麦克默里（Linda O.McMurry）指出，在1890 年代到1930 年间发生的所有重要事件中，几乎都能看到威尔斯这位杰出女性的身影。如果以道格拉斯作为参照，那么在1890 年代的某些年份，除了道格拉斯，几乎没有哪个非裔美国人能比威尔斯更能引起报纸的注意。1895 年道格拉斯去世时，她比杜波伊斯更为人关注，在意识形态方面也比布克·华盛顿更接近道格拉斯，成为褒贬参半的反对私刑的“私刑法女王”（McMurry 1998：233）。但是，美国国内的很多白人报纸当时对威尔斯为正义而战、反对私刑的义举比较漠视，直到1893 年，才有一家波士顿的白人报纸称赞威尔斯的义举。威尔斯两次赶赴英国，揭露私刑的真相，英国媒体对她进行了大量的报道之后，美国媒体才开始真正重视她的活动，她反对私刑为正义而战的道德勇气才得到更多人的认可。

3.结语

通过收集整理白人报纸公开发表的私刑报道，实地调查私刑事件的真相，威尔斯编撰、出版了反对私刑的小册子，刊载并广为传播私刑发生的真相，揭露所谓“强奸”导致私刑的谎言，凸显私刑现象背后美国南方白人至上主义者的野蛮与残忍，引发民众更加清楚地认识到南方种族主义者的邪恶，推动了美国社会对非裔美国族群的认识与接受。作为19 世纪末20 世纪初反对私刑的代表人物，威尔斯成为与当时黑人领袖道格拉斯、布克·华盛顿和杜波伊斯同等重要的公共知识分子。

威尔斯的自传《为正义而战》，以及她的大量报道与宣传小册子，为后人了解那段特殊历史时期美国社会与文化中的不义行为及其文化环境，提供了重要的参照，威尔斯在书写历史的过程中，也创造了自己独特的“自我”。她不仅在反对私刑方面身体力行，而且十分重视黑人的选举权，特别是黑人女性选举权，在非裔群体争取合法权益、争取融入美国的进程中的作用与意义，必将为后人铭记，她也因此成为20 世纪美国最伟大的正义与真理的追求者（Schaefer 2008：1388）。非常有趣的是，作为反对私刑、争取民权的勇敢实践者，威尔斯既体现了为被奴役者发声的先驱作用，成为特定历史时期为黑人族群争取权益而战的斗士，也成为维护美国所谓“自由”“平等”“公正”等文化理念的伟大实践者，成为美国的文化英雄，与后来民权运动时期的杰出代表罗莎·帕克斯（Rosa Parks）、马丁·路德·金、马尔科姆·艾克斯（Malcolm X）等人一道，成为非裔群体反对奴役、争取平等与公正的楷模。

注释：

①《环球时报》社官方帐号，2022 年4 月13 日，“美国政客语出惊人：称非裔防长奥斯汀为‘黑鬼’，呼吁对他‘处私刑’”，详见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729984699127589022&wfr=spid er&for=pc。

②《中国新闻网》，2019 年10 月23 日，“美外交官就弹劾案作证，特朗普称调查为‘私刑’遭异议”，详见https://world.huanqiu.com/article/9CaKrnKnowX。

③老僧奇谈，“特朗普将弹劾调查比作私刑，用词揭开美国最痛苦不堪的可怕历史”，2019 年10 月23 日，详见https://xw.qq.com/cmsid/20191023A02EPL00。

④1865 年的第13 条修正案废除了美国的奴隶制，1866 年通过；1868 年生效的第14 条修正案赋予美国黑人前奴隶公民权，1869年通过；1870 年生效的第15 条修正案赋予美国公民选举权。但是1873 年，美国最高法院声称公民权来自州宪法，为南部诸州以法律形式剥夺黑人的权利创造了条件。迟至1960 年代初，美国南方密西西比州等地的黑人依然在为能够行驶自己的选举权而努力奋斗，积极动员黑人登记选举的黑人民权运动激进分子不时遭到杀害。比如，1955 年5 月7 号，积极参与黑人选举登记的51 岁的李牧师（Rev.George W.Lee）在午夜开车回家时被迎面射杀；1955 年8 月13 日，63 岁的一战老兵史密斯（Lamar Smith）在向黑人公民分发选举材料时，在林肯县法院的台阶上被射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