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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棋与中华文明史的建构

2024-01-01何云波张浩宸

关键词:话语文明游戏

摘 要: 文明是历史阐述的概念,具有价值判断的含义,在不同时期表现出不同特征。然而,20世纪以来,伴随“西学东渐”之风,逐渐建构了一套“西方中心”的话语体系,中国传统知识也由此完成了由“传统”到“现代”的转型。就像艺术,中国传统之“艺”也逐渐被西方艺术体系所取代。在中国传统知识体系中,围棋乃是四艺之一,20世纪则被排斥在“艺术”之外,成了体育竞技。由此,以中国传统知识话语体系为起点,重写围棋史,并进而探究作为游戏的围棋与中华文明发展的关系,也就具有了特别的意义。围棋是“技”“戏”,也是“艺”“道”,技进乎道。围棋既具有中国传统思想的共性,所体现的“数理思维”,又使其在传统之“艺”中具有独特性。同时在西方视野下,围棋也常常被赋予了许多新的内涵。在“文明互鉴”中,发掘围棋的多重意蕴,对重构中华文明史,也当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关键词: 围棋;艺术;游戏;文明;话语

中图分类号:K203,G891.3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6-0766(2024)06-0024-07

作者简介:何云波,湘潭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教授;张浩宸,湘潭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博士研究生(湘潭 411105)

① 曹顺庆、刘诗诗:《重写文明史》,《四川大学学报》2023年第1期。

文明是人类历史和各个学科研究的核心问题,对文明的探讨也是对人类各个学科历史的回顾。话语是通过对文明史的言说、叙述和阐释形成的,话语言说的形态影响着文明史的建构。因此,在人文社会学科研究的话语形成以及知识体系建构中,文明史的书写与文明观的确立是最根本的、最基础的,也是最重要的。但近代以来,西方长期把持着界定文明概念的权力,并依靠自身的政治、经济优势,忽视“他者”文明,向全球输出冠以“世界”之名,实则却是“西方中心”的文明观。就像我国学者所撰写的文明史,常常是以西方文明观为圭臬,导致中国话语的缺失。由此,曹顺庆先生倡议中国学者应重写文明史,在重写文明史中建构中国话语,以推动中国自主知识体系的建构。①

围棋是一种游戏,但在中国古代,又被列为琴棋书画四艺之一,形而下之技通形而上之道。围棋不仅深入到中国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中,也参与了中国人思想与审美的建构,构成中国审美文化史、思想史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可惜受传统游戏观念(所谓玩物丧志)和西方知识与艺术传统(其乃体育之技而非“艺术”)的影响,在对中国思想与审美的研究中,很少有人关注作为游艺的棋所起到的作用。本文以围棋为切入点,讨论围棋之“艺”与“道”与中华文明的关系,及围棋在重写中华文明史的过程中可以起到什么样的作用,以期为棋道与中华文明之道的研究提供一些新的启示。

一、游戏与文明

回看文明史的书写,受西方模式的影响,中外文明史建构同质化的问题十分严重,对文明的阐发多集中在哲学、政治、经济、法律、科技、文艺等方面。无论是18世纪法国基佐的《欧洲文明史》、伏尔泰的《文明论》,抑或是明治维新时期福泽谕吉的《文明论概略》,还是当今中国学人自己撰写的文明史,其书写模式可谓“一脉相承”。诚然,以上因素确为每个文明发展的必要条件,能清晰地勾勒出文明演进的脉络,但有时各民族文明独有的光辉也有可能被掩盖。中国文明本来拥有自己的知识建构方式,但在20世纪掀起的“世界化”浪潮中,逐渐被“西化”,在“世界性话语”中,最终导致中国文明“失语症”的出现。这种情况,在艺术领域尤为明显。在19、20世纪西学东渐的大背景下,西方艺术体系一统天下,中国传统之“艺”逐渐被西方之“艺”所取代。按照西方艺术的标准划分,琴归属于音乐门类下,画则属于美术的范畴。但西方艺术中并无“棋”与“书”的位置,因而围棋被划归到体育类别中,而书法则一直被排斥在“艺术”的学科体系之外,直到20世纪80年代,书法终于回归,被纳入艺术学科体系中。而围棋则直到今天,也还是一种体育竞技。

围棋是“技”,是“戏”,也是“艺”,也是“道”,这为研究者从多方面阐发围棋的意义提供了可能。可惜,以往的围棋史与围棋文化研究,过多注重了围棋作为“竞技”的一面,而对其作为“艺”与“道”的审美与思想意义的发掘,颇为不足。就像一部《中国审美文化史》,【陈炎主编:《中国审美文化史》,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0年。】四卷本,囊括了诗歌、散文、戏曲、小说、琴、书、画、舞、工艺、雕塑、园林、服饰、墓葬、民俗、饮食等,单单对“棋艺”一字不提。当然,这也同时为重写围棋史提供了很大的可供拓展的空间。

围棋首先是一种竞技性游戏。不过,中国人往往持一种实用性的价值观,向来强调“玩物丧志”,往往忽视了游戏本来的意义。在西方,早有学者认识到游戏之于人类文明的重要性。席勒在《美育书简》中写道:“只有当人在充分意义上是人的时候,他才游戏;只有当人游戏的时候,他才是完整的人。……野蛮人以什么现象来宣布他达到的人性呢?不论我们深入多么远,这种现象在摆脱了动物状态的奴役作用的一切民族中间总是一样的:对外观的喜悦,对装饰和游戏的爱好。”【席勒:《美育书简》,徐恒醇译,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4年,第90页。】席勒把游戏提高到人类自我完善的高度,游戏最终使人脱离了动物界,人只有成为人的时候才会游戏。荷兰历史学家约翰·赫伊津哈对游戏做了全方位的探讨。他指出,游戏早于文化,文明生活的重要原生力量——法律与秩序、商业与利润、工艺与文艺、诗歌、智慧与科学,都源自神话与仪式,都植根于游戏的原始土壤中。【约翰·赫伊津哈:《游戏的人》,傅存良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5页。】

不过,虽然不少学术大家论述了游戏对文明的重要性,但在正统文明史中,游戏却难寻一席之位,中外文明史仍按照书写惯性建构人类文明,这是十分遗憾的。文明的发展一方面要满足人类的物质需求,另一方面则需提供精神方面的价值。游戏满足了人类精神、审美方面的需要,是自由的、快乐的,或者说,艺术本身其实就是游戏。游戏在人类文明的发展中具有重要的作用。

围棋作为一种竞技游戏,首先给人提供的是一种精神快乐。人一生的活动,大致可分为两大部分:劳作与游戏。劳作是为了谋生,游戏是精神愉悦的需要。游戏的本质有三:其一,无直接的功利目的;其二,全身心投入;其三,自得其乐且其乐无穷。当一个人游戏的时候,他便进入了一个完全的自由的境界。

围棋便是属于这样一种能带给人精神的自由、快乐的游戏。从功利的角度说,它可能“无益”,但另一方面,它又是人的一种精神需要。孔子在《论语·阳货》中提到围棋:“子曰: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四书五经》,陈戌国点校,长沙:岳麓书社,1991年,第55页。】这里的“博”指“六博”,是一种靠掷子行棋的盘上游戏,在孔子的时代颇为流行。弈则是围棋。孔子把围棋看作为有闲阶级提供娱乐消遣的工具。而到了魏晋,在人的自觉、艺术的自觉的时代,进一步确立了围棋作为“戏”的独立存在的价值。魏晋士人把足以引起人的精神愉悦的活动都称为“戏”,而当围棋被称为“手谈”“坐隐”“忘忧”“烂柯”时,围棋也就成了魏晋士人精神的一种存在方式。而这种游乐意识也凸显了人的生命意识和自由意识的觉醒。

孟泽教授在为《中国围棋思想史》写的序中曾谈及:

围棋是一个有关中国思想与文化的意味深长的例证和样本,不仅黏附了累积深厚的中国智慧与观念,而且,在漫长的传承演绎中,事实上参与了中国人的日常生活,影响乃至塑造了中国人的人格与精神,或者说,它是某种意义上的中国人的精神世界的一个载体,一个隐喻,一个出口。【孟泽:《围棋:一个中国思想的例证,一个中国文化的样本》,何云波:《中国围棋思想史》,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4页。】

围棋所蕴含意义的丰富性与特殊性,使其为中华文明的建构提供了一个独特的视角。由此,在中华文明史的书写中,对作为游戏的围棋予以足够的关注,也就很有必要了。

二、作为艺术的围棋

围棋作为竞技游戏,它以自由、快乐、和谐与美为指归,于是它又成了艺术。

在中国古代琴棋书画四艺中,围棋是颇为独特的存在。它本来是一种竞技性游戏,何以会成为“艺”,这本身就是一个值得关注的话题。

我们不妨先来看看游戏与艺术的关系。赫伊津哈认为,游戏具有自主特征,它是自由的,具有非功利、隔离性和有限性等特点,在游戏中,由于受到游戏者要全力争胜而带来的紧张和冲突的影响,游戏具有了对抗性质。游戏者在一定规则下进行紧张的竞争时,游戏就是竞技。游戏创造秩序,同时又趋向美,因而在很大程度上属于美学领域,被赋予了我们在事物中所能觉察的最高贵品质:节奏与和谐。这也是艺术的根本属性。因而游戏可分为两类:一类为某物竞争而演变为竞技,一类对某物的表现而成为艺术。【约翰·赫伊津哈:《游戏的人》,第8-12页。】所以,游戏是竞技与艺术的源头。

不过,西方哲人多探讨游戏与艺术的关系,很少把游戏本身视为艺术。而在中国传统知识体系中,游戏与艺术常常不可分。孔子曾说:“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游艺”本义指用六艺陶冶性情,属艺术范畴,同游戏的含义并不一致。郑玄解释“游”字时说:“闲暇无事为之游。”表明游戏是在闲暇时间内进行的。至南宋,朱熹认为“游于艺”是“玩物适情”,使“游艺”具有了游戏的含义。由此,游戏开始与“游艺”的艺术精神相通,产生审美意义,这为游戏最终变成艺术铺平了道路。

围棋,黑白两色棋子,纵横十九道格子,当形式要素被简化到极致,它又被赋予了种种抽象的意义。当中国文人将围棋这一竞技类游戏建构成寄托生命、感悟人生的媒介时,它就具有了精神性、审美性以及非功利性。所以,围棋的胜负观被逐渐淡化,转而成为一种精神艺术,最终形成了其兼具竞技与艺术的特点。竞争、争胜使围棋保持着游戏的特性,自由、和谐、非功利等则使围棋成了一种艺术。

围棋虽与艺术相通,但毕竟是一种竞技性游戏,这就决定了其“艺”的独特性。首先,围棋的游戏性使它具备了对话的特点。在其他艺术中,作品多为作者独立创作,观众多关注其艺术成品。而围棋则不同,弈棋本身就是艺术创作的过程,是对弈双方在冲突对话中共同完成的。棋手需要了解对方每手棋的“意义”,以破坏对手的“意图”作为回应,获取成功。所以,棋局进行的过程,就是在对话中不断地制约与反制约的过程。对话的双方若能心息相通,都能不断地走出好棋,便成名局。【何云波:《弈境:围棋与中国文艺精神》,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204页。】故在弈棋中,需要对话双方相互合作、精心雕琢,才能完成一件合格的艺术品。这使得美与和谐成为围棋的艺术境界。所以,真正的棋局是双方在不断的对话冲突中,达到和谐。

围棋中一个最重要的概念就是气,是棋子最基本的生存条件。同时,“气”又是中国美学的重要范畴,乃万物本源,可以化为任何物质,又包含精神属性,具有无限的包容、多义、渗透、生发的特点。在与其他概念的组合中,“气”又不断衍生出新的子范畴。因此,围棋继承了中国文论的思路,将“气”视为棋手之精神,但由于“气”是棋子生存的基本条件,故围棋论“气”又保留了自己的特点,更接近其本来的含义。对棋局优劣的评判,基本着眼于“气”的舒展与否。好棋不仅本身气态舒展、生动,棋子与棋子之间也相互呼应,彼此贯通,一气呵成。正像文有文脉,文脉贯穿,则作品生气贯注,文脉不畅,便缺乏活力。【何云波:《弈境:围棋与中国文艺精神》,第218页。】

虚实相生,动静相谐,构成了围棋的一种境界。“动”与欲望相连,人们需以静养气,修养精神,故“虚静”成了中国人所追求的人生与艺术境界。因此,东方的文明被称为“静的文明”,东方的体育也具有了“静”的内涵,是一种“内向型体育文化模式”。围棋正是这一种“静”的游戏。棋局上的绞杀、战斗、征服,让它充满了动感、冲突之美,但这一切又都被“静”所统辖着,将人的本能、欲望消解于落子声中。所以,“动”与“静”虽是围棋的基本矛盾,却又相生相成。棋手需要静气凝神,内心澄明,才能畅游自由之境,在对局中动中寓静,以静制动,不战而屈人之兵。而“静”也并非走向完全的死寂,而是让欲望通达于精神,充满生命的气息。所以,围棋体现着中国古人以气为本的有机自然观、生命观,对棋道的追求便是对生命之道的体悟。这与西方的艺术有着本质的不同。西方艺术再现的是一个充满欲念的世界,所以西方的竞技充满了力量、动态之美,对形而上之道的追求也完全是在与经验世界相脱离的、纯粹概念的领域。而中国的艺术就是生命本身,存在于日常生活之中,种种技艺都蕴含着“道”,因而,围棋这种世俗生活的游戏,也就具有了玄妙的意义。

作为一种竞技游戏,围棋满足了中国人竞争的欲望。从古至今,社会各阶层无不为之着迷,它构成了中国人的一种集体无意识,一种全民族性质的“欲望”代偿。【何云波:《弈境:围棋与中国文艺精神》,第236页。】只是在“艺”的建构中,这种竞技性被淡化了,更多强调了沟通与交流的对话本质,凸显了中国传统的辩证法:冲突中的和谐。这是围棋的艺术之境,也是弈者的人生之境。它超脱了游戏的范畴,将自身的特点与中国传统艺术相融合,带来的不仅是精神的快乐,更让人摆脱胜负的困扰,进入人生大化的境界,获得和谐。所以,当人类面临高度发达的科技造成人与自然、社会、自我逐渐疏离的局面时,围棋的智慧或许可以帮助我们在冲突中重构和谐。棋与道、人生与艺术之融合,正是中国围棋、中国式的艺术与人生的魅力所在。

三、围棋与中国思想传统

中国文化传统,一切知识都要在“道”的面前检验其存在的合法性,以此证明自我的价值。【何云波:《围棋与中国思想传统》,《中国围棋论丛》第3辑,杭州:杭州出版社,2018年,第72页。】这“道”,既是儒家的仁德之道,又是道家的自然之道。于是,围棋与天道、地道、人道也就有了沟通。

围棋首先是竞技,是对战争的游戏模拟,充满攻伐与杀戮,它与儒家所提倡的仁德之道相悖。另外,作为一种平等对话的游戏,也不符“礼”的规范。如何解决这一矛盾,最好的办法就是将“技”上升为“道”。班固《弈旨》开创先河:

局必方正,象地则也。道必正直,神明德也。棋有白黑,阴阳分也。骈罗列布,效天文也。四象既陈,行之在人,盖王政也。成败臧否,为仁由己,危之正也。

上有天地之象,次有帝王之治,中有五霸之权,下有战国之事。览其得失,古今略备。【何云波:《中国历代围棋棋论选》,太原:书海出版社,2017年,第4-5页。】

班固首开了“立象比德”的传统,将围棋跟人道与天道融为一体。于是,围棋的竞技性让位于王道政治。元代虞集将这一过程称为“制胜保德”,且以“保德”为核心,突出了儒家的一贯思想“和”。因此,追慕圣贤以“成仁”便是围棋意义建构中的重要方面。班固首开以儒释棋的传统,此后,文人又将象征心性、品德的“气”引入围棋。儒家言“气”源自孟子。他认为“气”乃“浩然之气”,君子养“气”可通于天地。受此影响,古代棋论多倡导“静气修心”,所谓“弈之子分黑白,阴阳之象也,数也,象也,而运之者,心也”。【汪缙:《弈喻》,何云波:《中国历代围棋棋论选》,第283页。】儒家“养气”“成仁成德”的最终目的是实现中庸,进而完成社会和谐的宏愿。所以,“养气进道”后的围棋必须符合儒家“和”的美学思想,成为引导人走向和谐的手段。

在道家那里,技进乎道,“道”更多地体现为一种生命与棋艺的境界。“道”就是“艺”的本体,最高的艺术境界就是“道”的境界。道家认为“道”无所不在,万物皆有“道”。庄子在庖丁解牛中将“技”与“道”物化,赋予其审美的内涵,“技”就此具有了一种逍遥洒脱的游戏精神。道家追求善弈者不可拘泥于棋之技法,心不为技法所役,放下“胜负”,不为自我所迷,便进入了庄子所言的“心斋”“坐忘”的境界,即为“会神”,“道”的境界就蕴含其中。道家之“道”,既是宇宙运行之“道”,也是事物特定的规律。围棋与天地万物同构,与造物游,因而进入“道法自然”的艺术境界。施定庵曾在《弈理指归》“自序”中说:“行乎当行,止乎当止,任其自然而与物无竞,乃弈之道也。”【何云波:《中国历代围棋棋论选》,第262页。】便是此理。于是,随顺自然,不战而屈人之棋,也就成了上上之棋。

无论是儒家还是道家,“立象比德”“技进乎道”,将围棋与人道、天道联系在一起,赋予其玄妙的意义,体现的是一种玄象思维,它也构成了中国艺术思维的“共性”。但另一方面,围棋的本质是“术”,它蕴含一种被长期忽视的思维——“数理思维”,这也构成了围棋作为“艺术”的独特之处。长久以来,学界普遍认为西方多是逻辑性思维,他们从客观对象出发,通过对外界不断地分析、综合、推理、判断,从而形成一套以科学理性为指归的理念型知识形态。而中国则是综合、模糊的审美思维,体现的是“感悟型”的知识形态。但围棋在被纳入中国传统知识体系中的同时,它建立在分析和推理基础上的精确计算,又使其具有数理思维的特点。唐朝冯贽在《云仙杂记》中感叹:“人能尽数天星,则遍知棋势。”北宋科学家沈括认为围棋的变化接近无穷,而棋论也在技术层面上注意到了围棋所特有的“数理”。遗憾的是,围棋的“数理思维”却并未发扬光大。这种现象在古代中国并不罕见。例如墨子的逻辑学也最终消失在历史的尘埃中。究其原因,还是中国古代的“玄象思维”包容万千,而人们也习惯于用这种思维来解释一切。张耒《明道杂志》认为围棋有“不分菽麦,临局用智”之妙。而沈括对围棋之“数”的追究,被评为“而存中欲以算数学之,可见其迂矣”。【以上引文参见刘善承主编:《中国围棋》,成都:蜀蓉棋艺出版社,1985年,第310、336页。】“不分菽麦”,也就是摈弃分析,走综合、模糊之路,“临局用智”,也即随机应变,更多地依赖于感觉、直觉。由此,沈括欲依靠“算数”提高棋艺,反而被视之为“迂”。这典型地体现了一种中国式的思维传统:重综合轻分析,重玄象轻数理。【何云波:《围棋与中国思想传统》,《中国围棋论丛》第3辑,第96页。】

葛兆光在一篇关于思想史的“加法”与“减法”的文章中谈道,一般思想史,都是思想发展史,都在做加法,书写在时间序列中不断增添的新东西。但是,在思想实际的历史中,有时也有减法,即在历史过程和历史书写中,被理智和道德逐渐减省的思想和观念。【葛兆光:《思想史:既做加法也做减法》,《读书》2003年第1期。】以围棋史而言,围棋一直被强化的是与形上之“道”、玄妙之“象”的沟通,而“数”“技”的一面,并没有被发扬光大,形成完备的理论体系,反而经常处在被遮蔽的状态,这不能不说与中国传统思维方式、价值观念有关。

笔者在《中国围棋思想史》中曾说过:

象的玄妙化,乃是中国思想、文学、艺术共有的特征,在中国传统文论、书论、画论、琴论、棋论中,“象”都被赋予了玄妙的意义,通之于大“道”。而数理,倒体现了围棋思维的独特性。问题是,这种独特的思维,在多大程度上,给中国的思想带来了一些“新”与“异”之处,也就是我们开头所追问的,围棋究竟给中国的“思想”带来了什么?【何云波:《中国围棋思想史》,第388页。】

重道轻技,是中国思想一贯的传统。中国围棋的现代变革,不光是围棋观念的变化,也是整个知识形态、范式的转型。这就是从传统之“艺”向现代体育竞技的转换,“术技”取代“道艺”,科学的、技术的话语取得统治地位。如何在中西文明的大视野下,揭示围棋的意义,也就成为我们所面临的问题。

四、围棋与文明互鉴

围棋产生于中国,其后逐渐向世界各地传播。在围棋流传、演变的过程中,不同的文化赋予它不同的内涵,形成文化交流中的互动与互补。

围棋海外传播的路径主要有三:沿着陆上丝绸之路西游、经朝鲜半岛东渐传到日本、沿着海上丝绸之路南传与西进传到东南亚和欧洲。这类传播又不完全属于单方面接受,一些国家和民族会依照自身的理解对围棋进行改造、发展,甚至将其发扬光大,反过来影响中国围棋的发展,故而形成一种文化互动,成为一种普遍的文化交流现象。所以,围棋接受与传播的模式大致可分为:全盘接受式、接受变异式、融合反哺式三类。【何云波:《围棋的对外传播与中国围棋文化“走出去”的思考》,《中国围棋论丛》第5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第11、20页。】其中,接受变异式与融合反哺式因同当地文化发生紧密联系,更具代表性,是我们了解围棋海外传播的重要切入点。前者以欧美为典型,后者则是日本。

欧洲人对围棋的认识起源于利玛窦的《利玛窦中国札记》。他首次向西方人描述了中国围棋的特点。之后,英国人托马斯·海德在其著作《东方游戏》中较为清楚地介绍了围棋。不过,使围棋在欧洲真正流行的则是德国人奥斯卡·科歇尔特。他曾在日本学棋,并于1881年出版了著作《日本人和中国人的游戏:围棋,国际象棋的竞争对手》。该书英文版向欧洲读者详细地介绍了围棋的历史、下法与规则。然而,在该阶段,西方人对围棋的认知还十分模糊。进入到20世纪,随着中西方交流的不断增加,欧美社会对围棋的认识才逐渐增多,并且开始从自身的角度重新审视围棋的意义。最先走入西方学者视野的是围棋与战争的关系。

耶鲁大学社会学教授斯科特·伯尔曼在1969年出版了名为《旷日持久的游戏:毛泽东主义革命策略的围棋解释》的著作。该书仔细分析了以毛泽东为领导的中国共产党战略思想与围棋理念的关系。毛泽东的战略是以更加持久的斗争,从小区域控制开始,经过发展,最终取得胜利,它体现的是一种围棋思维。随后,美国学者来永庆博士出版了《向石子学习:从围棋角度剖析中国“势”的战略概念》一书。他认为学习围棋不仅能为西方政治家、军事家增加一份宝贵的知识,还能帮助他们了解中国的战略思维,如此,方能做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除了与军事进行对比,美国学者还将目光聚焦到围棋“雅”文化的特性上。美国人类学家马克·莫斯科维茨在其《围棋国度:中国男性气质和中国围棋游戏》一书中写道,中国人认为围棋可塑造人的性格,有助于提升儿童商业、社交能力,并形成刚毅之气。因为中国男性的气质更多体现在性格上而非外表。此外,西方学者还注意到围棋的对话功能是人际关系的表现,对当今商业社会尤为重要。弗吉尼亚大学商学院将围棋作为东方商学课的一部分。他们坚信,日本商业的成功源于围棋思维,所以要学习围棋来理解日本的经商思维,用围棋的思维与日本贸易。围棋犹如战争,商业亦是战争,所以围棋与商业也就有了沟通的可能。在长期的实践中,西方人摸索出一条将围棋智慧应用于商业发展的路径。博萨尔公司的佛朗西斯·图阿齐和塞西尔·热弗雷在《企业管理学与围棋战略》中就认为,围棋游戏是对企业外部环境以及支配企业日常生活的内部关系的最好的形象化比喻。【何云波:《围棋的对外传播与中国围棋文化“走出去”的思考》,《中国围棋论丛》第5辑,第24页。】受围棋的启发,他们发明出一种新的企业管理法。这种管理法认为,企业经理不再是裁判的主角,而是合作者之间的桥梁。经理应团结各方并建立起一种如同棋子的互动关系,形成一种人道、有效的管理方式。

而日本,在接受中国围棋的同时,将围棋这种“异文化”与自身文化融合,并最终反哺中国围棋。早在南北朝时期,围棋便流入日本,并被视为一种高雅的艺术。不过日本在保留围棋“艺”的特征的同时,还将自身的文化注入其中。美国社会学家鲁思·本尼迪克特认为日本文化具有两面性,概括起来就是“菊”与“刀”。中国儒家、禅宗与本土神道教的“雅”对日本文化影响极深,这就是“菊”。但另一方面,武士阶层的尚武精神又使日本文化具有“刀”的勇武。神奇的是,这看似矛盾的两面却能够融为一体,形成了日本独特的文化。因此,日本也为围棋注入了这样的气质,在保留中国“雅”文化特性的同时,又糅合了武士道的“杀气”,使之成为日本文化的一部分。所以,日本围棋建立了中国古代围棋从不曾有的一套完备的竞技制度。在江户时代,本因坊、井上、安井、林四大围棋门派的形成,“棋所”的设立,御城棋制、段位制等的确立,标志了围棋的职业化、制度化。棋手既有了基本的生活保障,又形成了一个平等竞争的氛围,从而使日本职业围棋获得飞速的发展。【何云波:《围棋的对外传播与中国围棋文化“走出去”的思考》,《中国围棋论丛》第5辑,第25页。】反观中国,由于一直重视围棋的“进乎于道”,轻视其竞技功能,因而从未形成真正的竞赛体制,致使围棋水平停滞不前,最终被日本反超。

清宣统元年,日本棋手高部道平来华,战胜中国各路名手,震惊棋坛。其实,高部道平棋力虽有职业四段,但远非日本顶级选手,却依旧让中国棋手无法招架,双方差距可见一斑。所以,在日本围棋的刺激下,中国围棋开始向现代转型。通过译介日本棋谱、学习日本棋艺等方式努力赶超日本,开启了慢慢复兴之路。日本在接受围棋后与本土文化进行融合,推动了围棋的发展,在20世纪初,最终反哺了中国围棋。

围棋在对外传播中常常伴有“误读”,这些误读可能是定式思维,也可能是创造,丰富了围棋的意义,甚至影响到中国围棋的转型。

五、结 语

作为一种竞技性游戏,围棋既是形而下之“技”,又通形而上之“道”,所谓“技进乎道”。围棋既被纳入中国艺术、中国思想传统中,其所体现的“数理思维”,又使围棋别具一格。重新建构围棋史,应当使其回归到中国文艺自身的传统中,审视其与中国文明演变的关系,发掘其在当代社会的意义,同时站在文明互鉴的视角下,以“他者”作为参照,实现文化互动与互补。我们相信,围棋在以其游戏趣味性让世界广泛接受的同时,它所体现的平等对话、和谐之道,在当今人类文明充满了各种冲突的大背景下,或能为世界化解冲突提供智慧,成为人类共同的精神财富。

(责任编辑:史云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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