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
2024-01-01
写文章的理想应该是像宋玉形容他邻家的女子那样,“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但是要实现这样的理想,谈何容易?一般说来,古代的文人讲究简练(虽然从另一角度看,有些文章根本不值得写,怎么简短也是多余的),现代的作者多数不太吝惜笔墨,因而往往伤于冗长。
“挤水”的办法有两种:一是删,二是改。鲁迅先生说过:“写完后至少看两遍,竭力将可有可无的字、句、段删去,毫不可惜。”这当然也不容易,因为写成一篇文章无异于生下一个儿子。要动他一根头发也有点舍不得,所以鲁迅先生才说要“毫不可惜”。可是删还是比较容易,更难的是改,改繁就简。有些话实在说得太啰唆,得换一种说法。改之所以难,因为一个人有一个人爱好的笔调,久而久之成为习惯,要换一种说法颇不容易。比如说惯了“加以……”“予以……”“进行……”的人,要叫他不用这种说法,简直是将他的军。
古代作家有以修改自己的文章出名的,例如欧阳修。《朱子语类》里有一条:“欧公文多是修改到妙处。顾有人买得他《醉翁亭记》稿,初说滁州四面有山,凡数十字,末后改定,曰‘环滁皆山也’,五字而已。”这是删还是改,不清楚,可能是兼而有之。总之是欧阳修认为这五个字比那几十个字好,朱熹也同意。
当然也有不可删改而乱删乱改的例子。有一个笑话,说有人爱改古人的诗句。他说“清明时节雨纷纷”这首唐诗不好,应该把每句头上的两个字都砍掉。他说:“什么时节都可以雨纷纷,何必清明?行人总是在路上的,‘路上’二字无用。‘酒家何处有?’已经表明是问话,不用‘借问’。遇到的人都会指点杏花村,不是非牧童不可。”这样,一首七绝就让他改成了一首五绝。这当然只是一个笑话。我今天也要在这里做些删改工作,做得好不好请大家研究。如果是像那位同志乱改唐诗一样,那就一概不算,并且向原作者道歉。
——吕叔湘
(摘自《吕叔湘论语文教育》,河南大学出版社,1995 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