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创作影响下的张错诗歌自译之译者行为研究
2024-01-01黄勤崔宇濛
[摘" 要]" 张错兼具华人离散诗人和离散译者的双重身份,其诗歌创作与诗歌自译均反映出华人离散群体的文化寻根和思乡之情。从张错创作的代表性诗集《飘泊》(1991)中选取代表性诗歌与其自译诗集Drifting(2001)中的对应英译诗进行对比研究。发现张错的诗歌创作对其自译之译者行为产生了较大影响:自译诗歌沿袭了抒发诗人家国之思与中国古典情结的诗歌创作主题;但在自译中,为了再现原诗意义,又便于读者理解原诗中的中华文化,同时靠近当时的北美诗学形式,张错采取了语义翻译与交际翻译结合的方法。张错的诗歌自译之译者行为整体上表现为“求真”与“务实”兼顾。
[关键词]" 张错;《飘泊》;自译;译者行为;求真;务实
[中图分类号]H315.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DOI]10.15883/j.13-1277/c.20240504008
[收稿日期]
2024-07-20
[基金项目]" 2020年度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华人离散译者中国文化译介与传播研究”(20BYY017)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 黄" 勤(1966—),女,湖北天门人,博士,华中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崔宇濛(2001—),女,安徽合肥人,华中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硕士研究生。
一、 引言
张错是一位具有代表性的当代华人离散诗人和华人离散译者。他1943年生于澳门,少年时期曾在香港上学读书,1962年就读于台湾政治大学西语系,后赴美留学,20世纪70年代获得华盛顿大学比较文学博士学位后留美执教,定居美国。飘零岁月滋生的怀乡之情以及对中华文化的依恋成为其诗歌创作的灵思之源。自20世纪60年代起,张错创作了大量以离散为主题的诗歌,至今已出版《双玉环怨》(1983)、《千岛之曲》(1987)、《飘泊》(1991)等十余部诗集。张错的代表性诗集《飘泊》共收录81首诗歌,以“家国之思”和“中国古典情结”为主题的诗歌占据近三分之二的篇幅。其中,《鱼化石》一诗描写了一尾孤鱼“流浪海外、溯游挣扎直至幻化为石”的一生,张错借鱼的悲剧神话隐喻了离散在海外的华人漂泊他乡、遗憾终老的境遇,抒发了诗人虽远离故土却心系祖国的爱国情怀。《双玉环怨》是一首哀婉凄美的古典咏物诗,诗人选取“双玉环”这一中国古典器物作为核心意象,阐发了对命运无常的哲思。这两首诗较为典型地凸显了张错诗歌中的“家国之思”和“中国古典情结”,是张错原创诗歌的代表之作。2001年,张错出版自译诗歌集Drifting,译作延续了原创诗歌的上述两个主题,共收录37首自译诗,其中19首译诗的原作选自《飘泊》,A Fish Fossil(《鱼化石》)和Double Jade Pendant Grievance(《双玉环怨》)皆收录其中。
二、 张错诗歌及其自译研究现状
目前,学界关于张错的研究大多探讨张错诗歌的艺术价值和其诗作与离散身份的互动关系,对其自译作品未充分关注。一方面,学者们普遍肯定了张错的离散诗歌的文学成就。如杨宗翰认为张错是台湾新诗回归期抒情诗的代表性诗人之一,忧国、咏古、寻根是其诗歌创作的特色,反映出一位飘泊者对家国的追寻[1]47。苏文建指出张错的诗作既有古典汉诗的意韵,也有现代汉诗的低回,彰显出中国抒情传统的自觉接续与创造性转化[2]131。张松建则聚焦张错的离散经历,认为其诗歌创作是对抗身份认同危机的途径,也是对“文化中国”的追寻[3]81。另一方面,关于张错的诗歌自译研究数目寥寥,仅有张曼辨析了张错的中文诗集中的民族性特质和英译诗集中的西方诗学认同[4],此外,马明蓉和张向阳探究了张错的离散书写与离散译介之间的互动关系[5],但是上述研究对于原诗与译诗的对比分析不足,也未能深入考察张错的离散诗歌创作对其自译行为的影响。因此,本文选取张错的《鱼化石》和《双玉环怨》这两首具有代表性的诗作与其自译进行对比分析,探讨张错的诗歌创作对其自译之译者行为的影响,以期为华人离散诗人张错的诗歌自译研究提供新视角。
三、 译者行为视域下张错的原创诗歌与自译诗歌对比分析
译者是翻译活动的中心角色。为对译者行为进行描写性评价,周领顺教授提出了译者行为“求真—务实”连续统评价模式[6]76-77。“求真”是译者对于语言所负载的意义的全部或部分求取,是翻译的必要条件。“务实”是指译者在对原文意义求真的基础上为满足务实性需要所采取的态度和方法,是翻译的充分条件。译者行为批评理论“突破了传统的文本中心视域固守结果的局限,能解释翻译过程中的现象”[7]78。以下从意象内涵意义的表现、诗行的句式结构和格律角度来对原诗与译诗进行对比分析,并对张错在诗歌自译中寻求兼顾“求真”与“务实”的译者行为加以描写和解释。
(一) 意象内涵意义的表现
作为诗歌的基本单位,意象对于表现诗歌主题至关重要。在认知诗学研究中,“意象”(imagery)是“人类心理活动中一个基本的、普遍存在的要素,是语言和思维的认知前提”[8]96,贯穿于创作、接受与翻译的过程,可反映作者对文化价值传递和审美的态度。张错的许多原创诗歌直接以核心意象为诗题,这些意象往往影射诗人的离散身世,或具有鲜明的中国烙印。自译时,张错不仅没有改换诗题,而且对诗歌中关于意象的具体描绘进行了“亦步亦趋”的再现。具体而言,他运用语义翻译法,即“在目的语的语义和句法允许的情况下,尽可能准确地传递原文的意义”[9]39,通过词汇和修辞手法两大语言手段对意象的内涵意义予以原汁原味地复现,反映出他希望向西方读者传递优秀中华文化的翻译目的。
以《鱼化石》一诗为例,原诗及其自译诗A Fish Fossil的结尾部分对比如表1。
首先,原诗使用了许多描写性的词汇对“孤鱼”这一意象进行细致刻画。张错在自译时以求真于原诗意义为基础,准确选择英语词汇来再现孤鱼由生向死的一生,凸显了“外海孤鱼”这一意象所承载的离散寓意。例如,原诗用“流浪”“孤独”两个形容词和“流落”这一动词来勾画“孤鱼”这一意象“迷失在中国外海”的情景,旨在生动反映游鱼孤苦无依的生理和心理状态。在自译诗中,张错使用“wandering”“drifting”“loneliness”三个词汇,准确再现了原诗中这一意象的内涵意义。此外,原诗中的“激溅”一词具有强烈的视觉感和动态感,让“孤鱼”奋力挣扎、渴望回归家园的形象跃然纸上;“栖宿”“迢递”两个名词则具有静态性,凸显“孤鱼”这一意象最终“幻化成石”时孤寂凄婉的氛围。自译诗则使用“splash up”这一动词短语、“a final dwelling”和“mutation”两个名词化动词来表述,栩栩如生地复现了原诗中的“外海孤鱼”这一主体意象飘泊一生、郁郁而终的过程。
其次,原诗中多处运用隐喻修辞手法来表现“外海孤鱼”之于“海外离散华人”的象征意义,张错在自译时注重还原这一修辞手法,以充分保留原诗语言的艺术效果。具体而言,在微观层面,“命运逆流的急湍”“青春的浪花”分别在“命运”与“急湍”、“青春”与“浪花”之间构建了隐喻关系,表层在描写海浪,实则指“外海孤鱼”青春时的风华正茂和暮年时的逆来顺受这样的两种生命状态,一喜一悲,以喜衬悲。译文以“the rapid countercurrents of his fate”和“floral waves of his youth”与之对应,结构上用“of”介词短语还原原诗的隐喻结构,内涵上以“青春之活力”反衬“命运之悲哀”。在宏观层面,原诗中的“回归的缺憾”“化成一块漠然无语的石头”描述了“孤鱼”流浪、迷途、客死他乡的一生,实则是隐喻华人离散群体漂洋过海、还乡无期的遭遇。译文以“the regrets of not returning”和“petrifying into an indifferent, wordless fossil”与原诗表述形成对应,完好地保留了“鱼化石”隐喻的内涵,克制又强烈地传递出海外华人不能叶落归根的憾恨和对故土深沉的思恋,忠实而又生动地再现了原诗主题。
同样,在自译《双玉环怨》一诗时,张错在词汇和修辞层面都较为忠实准确地再现了“双玉环”这一意象的形象特点和内涵意义,见表2。
在词汇层面,原诗开篇用“透澈玲珑”和“难舍难分”两个四字词语来形容“双玉环”这一意象的的质地与构造,译文中选用“tiny”“delicate”“inseparable”三个形容词,较为准确地再现了双玉环晶莹剔透、环玉长圆的外观特征。同时,原诗中的“神妙的构思”“精诚的抚割”构成对称性表述,形容匠人打造双玉环时的精湛技艺和虔诚态度,侧面烘托出双玉环这一意象的结构之精美绝伦。译文中的“ingenious designing”“devout cutting”两个短语不仅在意义上反映出双玉环外观灵巧、寓意高洁的特点,形式上也同样再现了原诗在表述上的工整对称。总体来看,张错因“注重还原源文本的审美价值”[12]46而运用了语义翻译的方法,不仅再现了双玉环的外观特点,而且借助“双玉环”这一意象再次彰显了其对于静穆温雅之中国古典文化的热爱与推崇之情结。
在修辞手法上,原诗使用拟人的修辞手法,赋予“双玉环”以独特的人格化特征。中国传统文化中,玉石作为原型范畴往往具有美好、吉祥、高洁等寓意,但张错塑造的双玉环则有一定的非典型性,具有“天真无邪”和“顽固”的特征,代表的是双玉环的主人忠贞不渝的人格,译文“Nothing but innocent, stubborn stone, originally”移植了拟人修辞手法,保留了原诗中“双玉环”的上述人格化特点。从宏观的主题层面来看,原诗末的点题句“双玉环怨,就是甘心宿命的恨怨”采用隐喻的修辞手法,揭示了“双玉环怨”实际是“人之怨”,将玉环见证的潜离暗别升华为生命中的悲欢离合。自译诗中的“the double jade pendent grievance is a fatal remorse” 忠实保留了原诗的隐喻,引人深思,有助于目的语读者领会到对生命中的聚散无常深表遗憾这一原诗的情感主旨。
为还原原诗中的意象特征并传达其承载的内涵意义,张错虽然在自译时总体选择了几乎“亦步亦趋”的语义翻译,但并非原封不动地字对字死译。当涉及某些承载中华传统文化的语言表述时,求真于原文的前提是用海外读者乐于接受的方式、易于理解的语言[13]9。考虑到英语读者可能对相关背景知识欠缺,张错务实地采取了交际翻译法,在“尽可能传达原文意义的同时,确保译文的内容和语言对于读者来说是可以接受、容易理解的”[12]47,以便目的语读者更全面直观地解读原诗所塑造的意象。
具体而言,一方面,张错借助加注法对原诗中的古典意象的独特文化内涵加以解释。例如,在《双玉环怨》一诗中,由于玉石是中华传统文化中的瑰宝,大多数华人读者对于双玉环配饰的构造和寓意并不陌生,所以张错在原诗中并未对其做任何注解,以免画蛇添足。但在自译时,考虑到中国特有的玉器文化对缺乏相关知识的英语读者会构成阅读障碍,张错在自译诗Double Jade Pendant Grievance的诗题下补充注释:“A double pendant is a pair of linked jade rings cut from a piece of hard jade stone. It symbolizes eternal love in a circular form without a beginning or an end.”(双玉环是由玉石经过切割雕琢而成的双圆环饰品,它象征着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永恒的爱),直接指明双玉环“环玉长圆”的外观特征及它所承载的“情深意重”的象征意义。通过直译加注释,张错在“求真”中兼顾“务实”,弥补英语读者关于中国文化知识储备之不足,将他们迅速引入诗歌所营造的氛围中,以利于其领会主题与情感。另一方面,当原诗塑造的意象所承载的中国传统文化元素在英语中难以找到对应表述时,由于译诗意为上、情为主,重在传递原来的情感和意义[14]86,因此张错在自译时取其内涵意义加以意译。例如,《双玉环怨》中的“巧思弄人,造化弄人”,其中“造化弄人”一词意为上天对人的安排难以参透,不能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在张错的原诗中可理解为双玉环灵巧的构造浑然天成,正如神秘莫测的命运,其中的玄虚与变故让人悲喜不得。自译诗取其内涵,译为“But the pendant’s double design mimics irony and fate”,直接将玉环的隐喻含义进行了显化处理。这一译法“虽然也有创造性的成分,但不是针对事实的实质性改变”[15]104,言简意赅的译文便于英语读者理解。再如“碎也不尽的玉石皆焚”出自汉语成语“玉石俱焚”,原义是美玉和石头一起焚毁,好的坏的同归于尽,在张错的原诗中可理解为“在命运无情的编排中,往事都将尽数消亡,徒留悲伤”。在翻译时,如果仅仅译出“玉石俱焚”的表层信息,英语读者很难联想到其情感意义,若在此另行加注,会打断读者正常的阅读节奏,破坏其阅读诗歌的审美体验。因此,张错将其意译为“unaccountable, broken sorrows”,大胆脱离了“玉石”的语言外衣,使其引申含义一目了然,是为译语读者消除理解障碍的务实翻译。
(二) 句式结构
汉语和英语在句式结构上有较大差异。汉语句子注重内容的意会性, 主要依靠虚词和词序表现语句之间的内在逻辑,含义需在意境中领会。英语句子注重形式的严谨性, 依靠显性的语篇衔接手段表示逻辑。张错考虑到英汉句式结构上的差异,务实地采用了增译、减译的方法,让译诗在形式上更贴近英语读者的阅读习惯。
同样以《鱼化石》的结尾部分为例,在描述“孤鱼”流落海外的一生时,原诗是这样表述的:“它到处以孤独为国土……藏在他心底那栖宿的渴切……化成一块漠然无语的石头。”“它”和“他”都指称“鱼”,且分别只出现了一次,“孤鱼”之于“海外离散华人群体”的隐喻含义逐渐明朗,需要读者体悟。然而在译文中,张错不用“it”,而是共计五次使用了“his”和“he”这两个人称照应词进行指代。原因在于汉语重意合,当各小句都围绕一个独立的共同话题铺展形成话题链时,主语可省略,连续使用零回指;但英语重形合,受语法高度约束,句子一般要有明确的主语。英文译诗中没有混用“it”与“he”,而是多次出现“his”和“he”,明确强调了主语,不仅避免给读者造成逻辑混乱,语气上也更慷慨激昂,同时译诗显示的隐喻意义更具有张力,即鱼(鱼化石)是“他”,是“你”,也是“我”,是万千离散在海外的华人的象征。相较于原诗的言简意深,译诗句式结构的逻辑更为一目了然,突出了“外海孤鱼”这一意象的象征意义,意象勾勒和情感内涵更加明晰,便于英语读者理解。
又如《双玉环怨》诗末点题之句“双玉环怨,就是甘心宿命的恨怨,古今皆然,人如此,物亦如斯。”张错借物抒情,用“玉环之怨”把“古今”“人”“物”相串联,阐明生命中的流变与缺憾亘古不变。三个小句的内在关联紧密,反映了汉语“形散神聚”的特点。在自译诗中,张错将其减译为一个简单句:“But the double jade pendent grievance, Is a fatal remorse,For history, for the present,Of people and things.” 三个介词短语分别对应原诗“古今皆然,人如此,物亦如斯”,在准确传递原文含义的同时,也符合英语重形合、逻辑严密的句式结构特点,同时在节奏上具有美感。
(三) 格律
张错的诗歌在格律方面较为自由,不注重用韵,亦不求诗行规整。《鱼化石》和《双玉环怨》两首诗都没有严格韵脚。由于在20世纪中叶,美国诗歌不再提倡韵律,而是力求语言平实、清新自然,因此在自译时,张错同样没有刻意押韵,以便于更加贴近北美诗歌的诗学特征和读者的审美倾向。张错不仅在自译集Drifting的前言中重点提及查尔斯·奥尔森(Charles Olson)的投射诗(projective verse)对自己诗歌创作的启迪,在译作中也对这一诗学观点有所实践。投射诗是对二战后美国诗坛以技巧见长的学院派诗歌的叛逆。奥尔森[16]16认为,“诗本身须是一座高能结构,同时也是一个能量发射器。”因此,诗人应置身于一个开阔的写作场域(composition by field),不为传统的诗行、音韵束缚,而是将从物我交融中获取的情感能量传递出来。张错在自译过程中,同样不拘泥于传统格律,除去雕饰,以流畅通达为上,既再现了原诗不求整饬的诗行特点,也符合北美读者的审美倾向,实现了“求真”与“务实”的高度统一。例如,《鱼化石》结尾“藏在他心底那栖宿的渴切,以及回归的缺憾,慢慢随着时光的迢递,化成一块漠然无语的石头”译为“What is hiding deep in his heart / As the eagerness for a final dwelling / And the regrets of not returning, / Will eventually follow the mutation of time / Petrifying into an indifferent, wordless fossil.”原诗表述的语义修饰关系较为复杂,张错自译时将其拆解重构为一个主语从句,诗行从原诗的四行增加至译文的五行,格律自由洒脱,行文流畅自然,如同“诗人的呼吸在操纵”,“诗成为了气息节奏的反映”[17]57,渴望回归、思恋故土的情绪一气呵成、真实流露。
通过对比分析原诗与译诗,可以发现张错在诗歌自译时兼顾“求真”与“务实”。一方面,由于“作者/原文是引力中心,偏离原文就意味着失真”[6]96,张错在总体上选择了语义翻译,其自译诗再现了原诗所塑造的意象和所要表达的主题,因而求真度高;另一方面,由于“读者/社会是重力之源,心向往之意味着务实”[6]96,张错适时使用了交际翻译,通过加注、意译等消除目的语读者的理解障碍,通过灵活使用增译、减译来调整句式结构和格律以照顾目的语读者的阅读偏好,因而务实度高。其诗歌自译之“务实”与“求真”相辅相成,相得益彰。
四、 张错的诗歌创作对其自译之译者行为的影响
Wilson[18]191认为“自译行为可以被看作是一种寻求认同,渴望被倾听和被理解的表现。”自译者融作者与译者身份于一身,与一般译者相比,必然对原创作品拥有更为深刻准确的理解,如何再现原作意向传递的信息与情感是自译者进行自译活动围绕的核心问题。张错的诗歌创作是其诗歌自译的源头之水和内驱力,对其自译的诗篇和具体翻译方法的选择都产生了重要影响。
首先,张错自译诗歌的篇目选择延续了原创诗歌的“家国情怀”和“古典情结”两大主题。陈义海[19]16指出,一般而言,普通译者选译诗作的标准要么是文学史或批评界的评价,要么是个人偏好;但是诗人自译的动机则相对隐秘复杂,一般会选择其得意之作进行翻译,尽可能保留其诗意,让这些作品能更为广泛地传播、理解和交流。张错曾辗转于两岸三地,历经离散飘泊的岁月后,他对祖国的思念和对中华文化尤其是中国古典文化的热爱至真至深。冯至[10]序在为张错的诗集《飘泊》所作的序言中这样描述张错的赤子之心:“什么地方应该是他遥远的家乡呢?他的家乡不是某市某县,不是某乡某镇,而是长江大河流贯东西、有悠久文化的中国,是过去一百多年蒙受苦难与屈辱的中国,是海峡两岸至今未能统一的中国。”李凤亮[17]50也评价张错的许多诗作“从题材、意象、境界到语言方式,都有一种古典倾向,甚至也可以称为古典情结”。张错的原创诗作正是因“家国情怀”和“古典情结”而闻名,并得到大陆诗坛的接受与好评。自译时,张错的作者与译者身份相互交融,而译者作为意志体,“驾驭意义的传递和部分效果的实现”,可以借助翻译活动“传递自身意义、实现自己目的”的机会[20]112。为了让更多英语读者了解海外离散华人的境遇,感受中华文化的魅力,张错优先选择了承载着上述两大主题的诗篇进行自译。事实上,张错的原创诗歌不乏其他主题,比如1991年版的《飘泊》还收录了以其在美期间日常见闻(如《美国公园的早晨》)、对19世纪中后期在美华工蒙难受辱历史的回顾(如《天使岛》)为主题的诗歌,但相较之下,《鱼化石》《双玉环怨》等诗歌所承载的家国之思和中华文化对于目的语读者而言更具异域文化的吸引力,其中所表达的民族情感也更为温和、更易接受,因而更契合张错为离散华人发声、弘扬中华文化的译介目的。
其次,诗歌创作深刻影响了张错自译诗歌的方法,为兼顾“求真”和“务实”的翻译效果,张错选择将语义翻译与交际翻译相结合。这是因为译者具有语言性和社会性的二重属性。语言性反映为译者从原文到译文所做的语码转换和意义再现,社会性则反映为译者为使译作适应目的语社会所做的主动选择,比如为提高可读性而进行的努力[6]16。一方面,原创诗歌中浓厚的家国情怀和民族文化决定了张错要坚守译者的语言属性,忠实于原诗的中国性特质。通过前文分析可知,《鱼化石》和《双玉环怨》两首诗所塑造的意象——“迷失在中国外海的游鱼”和“透彻玲珑的双玉环”具有鲜明的中国性,折射出张错作为中华儿女的民族自尊心以及对中华文化的认同感。诗歌自译是他进一步确认其内心的文化归属、弘扬母语文化的一次身体力行。所以,不同于一些诗人自由洒脱甚至将原作“简单化”的自译风格,张错本着“文化自信”“保真传播”[21]104,107的态度,总体采取语义翻译方法,几乎亦步亦趋地还原了原诗的遣词造句、修辞手段,译诗与原诗的语言表述具有高相似度,保证译文在“翻译内的求真度、近似度”[6]13。
另一方面,原创诗歌中独特的中国烙印决定了张错需要调动译者的社会属性,借助跨文化经历的优势,将原诗以更为合适可亲的形式译介给西方读者。如果仅仅是将原诗“照搬照抄”地翻译,中西文化之间的差异很可能构成阅读障碍,甚至引发读者抵触的情绪,更匡论期待读者理解诗歌主题并接受诗歌中的中国文化,所以“在不背离原文意义的前提下适当照顾译语读者的阅读偏好和为提高原文的传播效果等等而进行一些微调,都是合乎情理的”[14]185。张错曾表示,“英译台湾现代诗的目的,是寻求与北美诗歌界的交流与切磋”[22]23,这一目的同样反映在其诗歌自译行为中。张错在美求学并执教多年,深耕于比较文学研究的同时,也曾从事汉诗英译出版事业,将席慕蓉等优秀的中国现代诗人的诗作介绍给西方读者。因此,无论从学术研究还是译介出版的角度,张错对美国诗坛流变、读者的阅读偏好可谓了熟于心,这意味着“翻译外着力使翻译市场化”[6]254的自觉意识。所以在诗歌自译中,张错“既在本能上考虑并受制于翻译内的语言翻译因素,也会在潜意识中考虑并受制于翻译外的社会因素”[23]64,既要求原诗之“真”,将诗歌主题完好保留,更要务译介效果之“实”,考虑如何使译语读者乐于接受。具体而言,在诗歌内容方面,针对具有中国特色的意象描写和文化负载词,他采取加注、意译的方法来弥合语言文化之间的“缝隙”,帮助目的语读者准确理解内涵。在诗歌形式上,他灵活调整句式结构,主动靠近以投射诗学为代表的北美流行诗学,顺应不重押韵的诗歌审美,诗行数目、跨行方式和押韵方式脱离了原诗的束缚,在潜移默化之中,诗歌中异域的中华文化以更亲切和熟悉的形式被读者所接受。所以,在张错自译之译者行为中,无论是内容上的调整还是形式上的“迁就”,表层是以目的语读者为中心,归根到底则是以其原创诗歌为中心,为再现诗歌主题、弘扬中华文化服务。
五、 结语
本文从张错的诗集《飘泊》(1991)中选取代表性诗歌与其自译诗集Drifting(2001)中的译诗进行对比分析,发现其诗歌自译之译者行为是对“求真为本,务实为用”[6]87翻译思想的践行。一方面,张错求真于诗歌意义,总体上选择语义翻译法,从词汇、修辞层面高度还原了原诗中意象的形象特征和情感内涵。另一方面,张错务实于目的语读者的需求,适时采用交际翻译法,灵活地对原诗的内容进行加注、增译、减译,以阐释负载中国文化的意象和表述的内涵意义;在诗歌形式上靠近北美投射诗学,关照英语读者对诗歌内容和中华文化的接受度。张错的诗歌创作和诗歌自译同根双生、相融并济,其原创诗歌是其诗歌自译行为之根基,而其自译作品又是对原诗的延伸与丰富,共同承载起张错与万千海外离散华人对中国和中华文明的苦恋。在诗歌创作影响下,张错在自译中延续“家国之思”和“古典情结”两大主题,既彰显诗歌在主题和语言层面的中国性特质,又变通地以英语读者可接受的形式呈现译诗,让中华文化以更为亲切的形象抵达西方读者的内心。
在中国文化积极“走出去”的时代背景下,张错的诗歌创作与自译对中国现代诗歌的海外传播与译介具有参考价值。翻译是构建国家文化形象、传播民族文化事业的重要途径,需要有更多如张错一样兼具作家、译者身份的华人离散自译者既“写”我心、也“译”我心,充分调动自身的跨文化优势,在寻找乡愁之路上,搭建向西方读者讲述中国故事的桥梁,提升中国文学和中华文化在海外读者中的传播度和接受度。此外,学界也应当对华人离散作家的自译现象给予更多关注,以期丰富中国文学“走出去”的研究内容,也有助于把握中国文学在全球化背景下的传播路径和接受情况,为推动中华文化外译事业提供有力支持和指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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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Study on Translator’s Behavior in Chang Ts’o’s Self-translation under the Influence of His Poetry Writing
HUANG Qin, CUI Yumeng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Huazhong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Wuhan 430074, China)
Abstract:Chang Ts’o is a diasporic poet and diasporic translator of Chinese origin. His original poems and self-translated ones reflect the common wish of diasporic Chinese to search for their cultural roots and return to homeland. This paper compares the representative poems from Chang Ts’o’s poetry collection “Piao Bo” (1991) with the corresponding self-translated ones from his self-translated poetry collection Drifting (2001). It is found that Chang Ts’o’s poetry writing has a great influence on his translator’s behavior in self-translation: Chang Ts’o’s self-translated poems continue the theme of expressing his homesickness and his classical Chinese aesthetic interest; however, in his self-translation, in order to reproduce the meaning of the original poems, to facilitate the English readers’ understanding of Chinese culture, and to conform to North American poetics, Chang Ts’o combines the method of semantic translation with communicative translation, keeping the balance between truth-seeking and utility-attaining.
Key words:Chang Ts’o; Drifting; self-translation; translator behavior criticism; truth-seeking; utility-attaining
[责任编辑" 刘" 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