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迪·沃霍尔的艺术转向与哲学探究
2024-01-01闫琨骜
[摘" 要]" 安迪·沃霍尔是美国波普艺术的代表人物,他的艺术创作包括多种艺术形式,其中对电影的探究具有哲学的品质。他的电影作品既是20世纪60年代美国地下电影的典型代表,又是结构电影的奠基之作。在风格转向的不断尝试中,安迪·沃霍尔打破了艺术和生活之间的界限,对时间的探索表达着强烈的生命意识,看似肤浅冷漠的复制和重复却言说着深刻的哲思,对60年代之后的电影浪潮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关键词]" 安迪·沃霍尔;时间;结构电影;后现代主义
[中图分类号]J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DOI]10.15883/j.13-1277/c.20240502606
[收稿日期]
2024-05-10
[基金项目]" 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艺术批评的后现代主义与全球化问题研究”(22FYSB035)
[作者简介]" 闫琨骜(1998—),男,北京人,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艺术学院硕士。
安迪·沃霍尔一生所创作的艺术作品涉及多种艺术形式,包括图像作品、摄影作品、装置艺术、表演艺术等。在20世纪60年代初,安迪·沃霍尔开始涉足实验电影创作,在短短两年时间内他创作了多部令人瞩目的实验电影作品,这些作品大都以固定长镜头和反叙事的细节描写组成。随后安迪·沃霍尔的电影增添了情节设计,突出了演员即兴表演并融合多媒介艺术元素,成为地下电影的代表作。在60年代中后期,他开始探索更为复杂的电影结构,成为影响结构电影出现的早期奠基人。而实际上,他的电影创作是一种艺术观念的探索过程,具有哲学的品质,这种观念和哲学思考也在影响着安迪·沃霍尔电影的风格转变。
一、 艺术即生活
20世纪40年代初美国实验电影开始蓬勃发展,一批批战后从欧洲流亡美国的电影艺术家纷纷投入实验电影的创作中,同时实验电影也开始与诸如美国抽象表现主义绘画等新兴艺术流派相互影响。其中,一个艺术的重要转变是艺术创作与大众文化和日常生活的融合,同时伴随着对精英文化和高尚艺术的抵制。安迪·沃霍尔的波普艺术创作显然受到这种潮流的影响,在其早期电影作品中体现出“电影即生活”的美学特点。
《吃》(Eat,1963)是安迪·沃霍尔拍摄的一部实验短片,作品的内容是一位男演员在吃蘑菇,中途有一只猫偶尔路过。这部长达40分钟的实验电影与其说讲述了一个人吃蘑菇的闲散时光,不如说记录了生活中短暂的一个片段,尽管这平淡的片段在大多观众看来是如此冗长和无趣。这种作品挑战了人们对电影的基本理解,而实际上,这个作品要说的就是,如果电影是一种艺术,那么艺术就是生活,这点正体现了作品的价值。安迪·沃霍尔的《睡》(Sleep,1964)是他的另一部电影,时长达到5个多小时,呈现了其朋友约翰·吉奥诺(John Giorno)的睡眠状态。虽然此部影片也不是一次完成,而是经过了胶卷的更换和拼接,但这种创作方法不是为叙事服务,只是为了呈现更为真实的时间状态。诸如此类的创作还有单纯拍摄不同人接吻的电影《吻》(Kiss, 1963),以及系列肖像式电影《试镜》(Screen Tests,1964—1966),影片中试镜的人包括杜尚、鲍勃·迪伦、猫王等明星,这些素材被汇编到《13个最美的女人》(The Thirteen Most Beautiful Women,1964)、《13个最美的男孩》(The Thirteen Most Beautiful Boys,1965)、《50个幻想和50个人物》(50 Fantastics and 50 Personalities,1966)等电影中,安迪·沃霍尔也会根据不同的观众来挑选要播放的影片内容。《试镜》中的镜头就像一个毫无遮拦的清晰透明的镜子,我们可以称之为“真镜”(Real Mirror)或者“清镜”(Clear Mirror),它呈现了人们真实的存在状态、人的美丽和或喜或悲或羞的情感流露,这些人物面对镜头不是在表演,而是呈现自我的一种真实的状态。
除了内容上拍摄生活中的日常外,安迪·沃霍尔早期的实验电影在形式上也与其他美国先锋派电影人不同。“值得注意的是,他拒绝了抒情和表现的形式,特别是布拉哈格的浪漫为主的形式,而故意采用了一种冷酷的疏远的态度去对待他的内容。”[1]103他的镜头大都固定在一个位置,几乎不存在其他镜头运动,以一种客观记录式的态度进行拍摄,追求一种现实主义的真实感。反观过去,无论是早期欧洲先锋电影的超现实主义风格或者表现主义风格,还是40年代初诸如玛雅·德伦、斯坦·布拉哈格和乔纳斯·梅卡斯等美国早期先锋电影人通过快速剪辑、多重媒介和装置来实现主观创造性的风格,都与安迪·沃霍尔所选择的实验方式不同。
安迪·沃霍尔的电影打破了艺术和生活之间的界限,艺术不再像现代艺术那样是精英化的,艺术世界不再是和日常生活相隔离的另一个世界。在他的视域中,生活世界是向艺术开放的,人们在生活中使用的物品、满足生活需要的商品、人们的生活方式、日常生活本身以及生活其中的人的思想情感以至身体等等,都可以成为创作的对象。如果说19世纪俄罗斯文艺批评家、哲学家别林斯基提倡的艺术与生活关系还是在“二元论”的角度下批判精英创作,提倡艺术应反映现实生活本质,那么可以说安迪·沃霍尔的艺术理念已经将艺术和生活的二元关系划为统一的、变化的整体,打破了艺术和生活之间的界限,这反映了后现代艺术对现代艺术的反叛和挑战。因此,安迪·沃霍尔的艺术创作就是生活的呈现,艺术即生活。
安迪·沃霍尔在电影中的这种哲学思想和他其他类型的作品如出一辙,其中最著名的便是那件布里乐盒(Brillo Box)。这件作品之所以引起关注,不是因为安迪·沃霍尔高超的模仿技能,也不是将设计师哈维的这件作品呈现在公众的面前引发了注意,而是为什么这件和超市里我们所熟知的商品一模一样的物品成为了艺术品。提出这个问题并引发讨论的是分析哲学家阿瑟·丹托,他在《美的滥用:美学与艺术的概念》(The Abuse of Beauty: Aesthetics and the Concept of Art)一书中谈到:“我关心的《布里洛盒子》关系最密切的问题,不仅仅是什么使得它成为艺术,而是如果它是一件艺术品,那么与它完全(或几乎完全)一样的物品如何不是艺术品,即被设计出来用于运输布里洛盒子肥皂块的大量的盒子如何不是艺术品。”[2]8丹托认为以传统的“美”的定义来界定这件物品是有问题的,因为在那个时代,“美”被废黜了。也就是说,丹托认为传统的理解艺术的“美”的观念被废除了,但丹托并没有认为“美”真的被废黜,他赋予了“美”一种新的理解,即从艺术品内在的“意义”层面理解,也就是艺术品只要具有某种“意义”,它也是美的。这种观念就是艺术与生活界限的颠覆,安迪·沃霍尔所创作的诸如可口可乐瓶、坎贝尔汤罐和他的电影都始终贯穿着这种哲学理念。
二、 时间的生命呈现
如果说《吃》是安迪·沃霍尔对生活日常的“凝视”,那么这种“凝视”所代表的时间观念在其随后的作品中更为突出。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安迪·沃霍尔在1964年拍摄的作品《帝国大厦》(Empire, 1964)。帝国大厦坐落在纽约曼哈顿第五大道的33街和34街之间,是纽约的标志性建筑,每到晚上,大厦顶部会有不同颜色的灯光交替闪烁,成为特有的景观。帝国大厦不仅是建筑景观的明星,同时也是大都市、现代生活和技术的象征。安迪·沃霍尔的这部电影《帝国大厦》凸显了时间维度中帝国大厦的存在。
《帝国大厦》首先呈现了空间和时间的内在关联。画面开始,帝国大厦以半身形象出现,背景中的天空还是明亮的,云在飘动、上升,随着夜幕降临,帝国大厦顶部的灯光渐亮,楼里的灯光也逐渐跳动起来。这种呈现首先让人感到的是运动和静止的双重存在。背景中云的上升、天空明暗的交替凸显动感,占据中心画面的帝国大厦稳稳地静止在那里,运动和静止的此种呈现方式构成了画面的结构。这种结构自然地给出了空间和时间的内在关联,即大厦及其背景生成的空间通过动感塑造了时间的变化;而大厦背后明暗环境的变化、云层的浮动甚至是摄影机胶卷的更换则从另一个层面衬托出屹立不动的建筑空间以及其所在的环境。这样,空间建构了时间,时间表达着空间,因此,时空的这种内在关联即是生命的呈现。
安迪·沃霍尔的此部电影揭示出了时间的自然性和自在性,单一固定镜头的拍摄是对物象的自然呈现。“在时间影像中,时间的流逝是凭其自身呈现的。它提供了时间的直接影像。最为极端的例子可以看看安迪·沃霍尔的电影《帝国大厦》。”[3]133这种拍摄方式将作者的意图隐遁,凸显的是帝国大厦这一建筑物本身,也就是力求完全的客观呈现,而不加任何的主观意图,这一物体便自然地呈现在人们面前,时间的自然流逝和自在变化便视觉化了。
物象存在时间的自然性和自在性的呈现便是生命自在地言说,这突出了物体存在的过程的“生命”意义。不是“我”要说,而是让物自在说,就像安迪·沃霍尔只是把摄影机放在那里,看着它发生。这种思想与中国的禅宗思想相契合。北京大学哲学系的朱良志认为,在中国美学和艺术观念中,有两种看待世界的生命态度,一种是“看世界活”,此种思想受儒家思想的影响;一种是“让世界活”,此受道禅思想的影响。“看世界活”强调了“我”对世界的观照,是“我”为世界立法。“‘我让世界活’,‘我’淡去了,解脱了捆缚世界的绳索,世界在我的‘寂然’——我的意识的淡出中‘活’了,或者是世界以‘寂然’的面目活了。”[4]70“让世界活”是要将和世界对立中的“我”解脱出来,还世界万物以本然,世界呈现的是其“本来面目”。
安迪·沃霍尔的这种让物自在言说的创作观念是受到当时极简主义以及禅宗思想的影响。音乐家约翰·凯奇就是受铃木大拙禅宗思想影响并提倡极简艺术的代表人物。约翰·凯奇的著名作品“4分33秒”在音乐会上展示了一场“空白的演奏”,即没有进行任何人为的演奏,仅仅让观众聆听随着时间流逝所发出的声音,诸如呼吸声、车流声以及风声等等,是要“使声音成为声音自身”。凯奇曾说:“在这种新音乐中,出现的不是别的,只是声音,记谱的以及未记谱的声音。那些未被记谱的声音以静默的形式出现在乐谱中,把音乐的大门向环境中的所有声音敞开……世界上不存在空置的空间和空闲的时间。”[5]192凯奇作为40年代先锋艺术的代表人物影响了早期美国先锋电影的发展,他所受到的这种禅宗思想的影响也传递给了安迪·沃霍尔。“你越是看着同样的事物,其中的意义也越是走远,你会感觉更好也更空白(Emptier)。”[6]50安迪·沃霍尔认为“无聊”(Boring)的是那些有着同样剧情的情节剧,而对他所喜爱的事物不加干涉地重复观看才是吸引他的地方,这一过程中创作者隐去了自身的干预,让事物本身有机会自然地诉说。
随后的创作中,安迪·沃霍尔从对生活日常的拍摄转向关注更为商业性的肖像拍摄。在他对表演艺术和叙事的回归中,人物的样貌和表情成为他关注的重点,这种关注也伴随着其对于时间观念的探索。《试镜》系列被称为“肖像电影”,这是一个个人物在镜头前呈现的片段,时间短,大约3分钟左右,画面静止。当然,所谓“静止”是相对而言的,这些片段呈现的只是人物的头像或上半身,就如同在用镜头给这些人物画像。如1964年安·布坎南(Ann Buchanan)的片段,她正面面对镜头一动不动,脸上似乎没有任何表情,而随着时间静静地流逝,她的眼睛在湿润,两行泪水静静地流淌下来,透亮的泪珠静止在那里,她的表情似乎依然如故,但此时的悲情格外有力量,这是“静止”时间的奇效。在另一个片段中,当红影星伊迪·塞奇威克(Edie Sedgwick)微笑着看着大家,观众通过这一“肖像”看到的是这个女孩的漂亮天真。在鲍勃·迪伦的片段中,鲍勃面部并没有总是正对镜头,他或低头或抬头,或抽烟或若有所思。安迪·沃霍尔的《试镜》系列中还有杜尚、达利等这样的明星艺术家。这一系列电影片段在时间的探索上有这样几个层面:其一,拍摄的时间短暂,往往只有几分钟,观众更多感受到的是时间和人物本身;其二,人物呈现的时间是运动中的“静止”。运动是就画面的动态、人物的自然动作而言,静止是和观众的凝视之间的相对静止,而又静中有动,动中有静,在相对的凝视、没有变化的表情中,电影中人物的心理时间、情感时间在呈现、传递;其三,观众的体验时间和互动时间的呈现。观众面对人物的呈现、凝视时,在体验着其心理和情感,二者之间会形成互动;其四,生命时间的自然流淌。《试镜》呈现的是一种真实的自然的状态,即便是镜头下人物的“不自然”也是“自然”,是他们身体和心理的真实状态;其五,短暂即永恒,在这些简短的影片中往往流露出一种人物情绪和精神状态的永恒体验。这些探索也从某种程度体现了海德格尔对“时间性”(Zeitlichkeit)与“此在”(Dasein)关系的探讨,海德格尔强调“时间性”是“此在”存在的基本结构之一,“此在”的存在本质是“时间性”的,同时“时间性”在“未来”(Zukunft)、“过去”(Gewesenheit)和“现在”(Gegenwart)的有限统一结构中“相互传送”(Zupiel)。安迪·沃霍尔电影作品中对建筑和人物去叙事化的“凝视”也表现了在有限的电影时长(如同海德格尔的“有死的此在”)内,影像生成与时间在本质上相互作用,时间性成为安迪·沃霍尔组织影像及其内在视觉呈现的重要结构。
在同时期地下电影创作者以性和欲望等猎奇元素吸引大众眼球并将其发展得愈发疯狂时,安迪·沃霍尔反而拒绝一切复杂的形式和渲染。在安迪·沃霍尔的此类电影中,时间往往是物理时间和心理时间的共生,这种心理时间包括电影中人物和观看者的心理时间,用德勒兹的话来说,“如果我们把时间想象为一个虚拟的迷宫,那么就能唤起‘不同世界中当下的共在性’。”[3]135安迪·沃霍尔对时间具有很强的探索精神,这种探索也上升到形而上的高度,凝聚着对生命本身的认识。
三、 结构电影先驱
随着地下电影的发展,商业性所获得的瞩目逐渐淹没其内在的实验艺术性,在60年代末地下电影的一部分创作者转向结构电影。“结构电影”是由美国先锋电影史学家P. 亚当斯·西特尼(P. Adams Sitney)在70年代形容后安迪·沃霍尔主义电影时提出的。他认为:“结构电影坚持其形态,内容有什么是次要的,(内容)是电影轮廓的辅助。结构电影有四个特点:固定镜头(从观看者视角所看到的固定画面)、闪烁特效、循环冲洗和银幕上的重复摄影。”[7]348同时西特尼强调,结构电影并非要同时具备这四种特点(实际上有一些结构电影不具备任何一种特点),大部分结构电影都具有其中一种特征。值得注意的是,西特尼在对结构电影的阐述中特别将安迪·沃霍尔提升到结构电影先驱的地位。尤其是安迪·沃霍尔早期的电影作品,几乎西特尼所提到的结构电影的所有特征都有所反映,诸如循环冲洗和重复摄影。
复制和重复是安迪·沃霍尔独特的艺术创作形式,在他的结构电影创作中也得到了普遍应用。如他拍摄电影《睡》是因为他本人身边有一些精力旺盛经常不睡觉的朋友,他对此很不理解:“我无法理解的还有那些永远不睡觉的人,他们永远宣称:‘奥,我已经第九天没睡了,真是太光荣了!’所以我心想:‘或许这时该来拍部电影讲某个人睡一整个晚上的觉’。”[8]138通过他的这种思路可以看出,这部影片就是一种对生活中某种过程的复制。而且,由于安迪·沃霍尔只有一部能装三分钟时长的胶片摄影机,需要每三分钟换胶卷再拍摄。“安迪·沃霍尔将一百英尺的胶片(二又三分之四分钟)循环冲印,并且在最后定格在睡眠者的头上。这个定格强调了胶片的颗粒并且精确地使画面平坦,就像重复摄影一样。”[7]350令人深思的是,安迪·沃霍尔是因为人们的“不睡”来拍摄“睡”,以复制“睡”,不断重复“睡”,使得这一生活中不被注意不被思考的现象得到显现,从而思考“睡”本身。安迪·沃霍尔电影中的这种创作形式是对其图像等作品创作的延续。他的《布里洛盒子》是对超市中商品包装盒子的完全复制;他以丝网印刷创作的玛丽莲·梦露、伊丽莎白·泰勒、杰奎琳·肯尼迪等人物的头像是对他们照片的复制和重复。
随着安迪·沃霍尔在电影结构和形式上的不断实验,他开始移动自己的摄影机,转而拍摄运动镜头,并且寻求一种固定机位和摄影运动的平衡。在其巅峰之作《切尔西女孩》(The Chelsea Girls, 1966)中,他使用变焦镜头,从一个固定的三脚架上一直变化焦段,直到胶片拍完。这一固定机位和缓慢变焦的实验直接影响了1967年加拿大结构电影代表导演麦克·斯诺的作品《波长》(Wavelength, 1967)。“他证实了电影材料就像绘画或者雕塑媒介,其‘所赋予的事物’都能被接受、塑造和设计。”[1]105安迪·沃霍尔在其长久的“凝视”、重复以及循环冲印等摄影观点中强调了电影媒介本身的特质以及变化性,这一自反性的特点也逐渐成为结构电影创作中的一个重要元素。
电影中的复制和重复颠覆了传统电影的叙事结构,运动的蒙太奇的创作手法直接变成了时间性的静态的画面重复,从而影片的表现对象和主题被直接呈现。这样一来,连续的静态的视觉冲击具有一种穿透力,这种力量改变了动态叙事中视觉转换的短暂停留,而能够由运动-空间的视觉认知达到长久的时间-心灵认知,主题思想的表达和探索性就得到了凸显,同时也给观者创造了崭新的观看视角。因此说,安迪·沃霍尔以一种看似表面化的肤浅的冷漠的复制重复言说着深刻的思想。他的探索是哲学性的、具有人文情怀的,虽然他的很多电影缺少趣味,就如他自己所说是“反浪漫”的,但这并不能说他的作品是缺少人文温度的。安迪·沃霍尔的电影带给人们更多的是思考,而不是视觉的快感和故事的吸引。正如西特尼所说:“通过十足的等待,这些持续观看的观众会在重复相同的影像前改变自己的经验。”[7]351安迪·沃霍尔正是通过这样一种与观众的互动重塑了电影与观众的关系并深刻影响了人们的观影习惯。
四、 渊源和影响
安迪·沃霍尔电影的艺术探索有着哲学文化思想的渊源,其思想的生成与当时的哲学思想潮流以及艺术发展密切相关。20世纪下半叶后现代主义哲学开始对传统哲学进行批判和解构,同时深刻影响了后现代艺术的创作。60年代雅克·德里达提出解构理论,批判索绪尔语言学中能指-所指相互对应的稳定关系,他认为能指和所指并不是稳定的对应的关系,能指是通过和其他能指的“横向关系”对比和差异体现意义。德里达的解构理论反对逻格斯中心主义和传统哲学的辩证法二元论,他强调:“我的解构就是要改变这些既定等级结构。这些等级结构并不仅仅存在于学校和图书馆中,而且还存在于社会、政治当中。解构就是由不同的人,不同的语言,不同的文化,不同的记忆来改变既定的观念等级。”[9]15770年代让-弗朗索瓦·利奥塔反对“大叙事”所代表的整体性的、精英式的现代概念,他提倡多元化、边缘性的“小叙事”话语权。在电影理论上他提出“异电影”(acinéma)的观念,倡导一种与传统电影的叙事结构不同的非线性的、不确定的电影类型,反对利用运动和强度引导观众理解叙事,认为电影应该解放观众的感官束缚,通过声音和画面使观众获得一种纯粹的感官情感体验。这些后现代哲学思想影响了安迪·沃霍尔的创作,他将政治人物、大众明星以及消费符号(如美元、商品罐头等)通过复制与重复的丝网印刷技术进行解构,消解其自身意义的唯一性,表现对大众文化、消费主义、精英艺术创作的反思,同时他的电影作品更是摒弃了传统叙事,体现了利奥塔所提倡的“异电影”精神。
安迪·沃霍尔的电影艺术是其绘画、图像、摄影、现成品观念的延续,而他这种艺术思想受到当时杜尚、约翰·凯奇等艺术家的影响。虽然杜尚1917年的艺术作品“泉”(Spring)在当时并没有被现代艺术展接受,但这一日常生活中的“现成品”的出现成为杜尚制造的艺术事件,是对传统艺术观念进行的挑战和颠覆。杜尚把自行车轮、铲子和“泉”这些日常生活的现成品带入艺术世界,“就是最大限度地蔑视艺术的权威,否定艺术中的美、趣味、高尚等东西”[10]152。杜尚颠覆的是对艺术基本概念的传统理解,不再将“美”作为艺术的核心理念以及艺术家创作的标准,他的这种思想影响了约翰·凯奇和安迪·沃霍尔等艺术家,使他们在艺术的探索中逐渐打破了艺术和生活之间的界限,将艺术还原为生活本身。杜尚对安迪·沃霍尔的影响非常明显,可以说,杜尚的现成品所宣扬的艺术即生活的观念在60年代是由安迪·沃霍尔实现的。1963年,帕萨迪纳美术馆(The Pasadena Art Museum,如今的诺顿·西蒙美术馆)举办了杜尚的作品回顾展,其间,沃霍尔与朋友一起拍摄了纪录短片《杜尚开幕式》(Duchamp Opening, 1963),并曾想拍摄一部记录杜尚24小时生活的影片。杜尚还曾出现在安迪·沃霍尔的《试镜》中,由此可见安迪·沃霍尔对杜尚的崇敬是非常明显的。安迪·沃霍尔也受到约翰·凯奇的影响,约翰·凯奇在40年代提出打破艺术和生活的界限,追求艺术观念的随意而不确定的偶发性表达,以及跨媒介的艺术创作形式,这些都在安迪·沃霍尔的艺术中得到呼应。如1966年,沃霍尔创作了作品《爆炸》(Exploding Plastic Inevitable, 1966),这是一个多媒介表演作品,表演由摇滚乐队“地下丝绒”(The Velvet Underground)的成员进行,表演内容包括音乐、舞蹈和朗读,整个表演以他的电影画面为背景。这件作品不由得让我们想到凯奇1952年在黑山学院的表演艺术,即凯奇的第一件偶发艺术作品《戏剧作品1号》(Theatre Piece No.1, 1952),此作品中既有约翰·凯奇的演讲、劳申伯格的绘画,还有其他艺术家的舞蹈表演和诗歌朗诵等艺术形式,是一种跨媒介的偶发艺术。安迪·沃霍尔在电影中也将这种随意的偶发性贯穿其中,不追求情节的设置,而是要求偶发事件,甚至电影胶卷的放映顺序也是如此,如《切尔西女孩》放映时,沃霍尔就曾让放映员随意决定胶卷顺序。
电影艺术自身的发展对安迪·沃霍尔的电影创作也产生着影响。上世纪50年代后,美国的好莱坞电影进入了低潮期,电影需要一定的探索和革新。这时期各种实验电影和先锋电影得到发展,各种实验电影的社团成立,如1954年,美国的电影社团联盟(American Federation of Film Societies)成立。大卫·波德维尔认为:“除了达达和超现实主义倾向,1940年代后期和1960年代早期,四大主要潮流主导着先锋派电影制作:抽象电影、实验叙事、抒情电影和实验性汇编影片。”[11]64050年代末期,美国出现了“地下电影”运动,地下电影包含了当时不被人们关注的非商业独立电影。这段时期,实验电影和地下电影对电影形式和内容进行了多维度的探索,这种探索构成了一种电影语境,这对安迪·沃霍尔加入到电影队伍当中并进行创作应该说具有推动作用。
安迪·沃霍尔电影的哲学探索对当时美国电影的发展,以及人们对电影艺术本身的认识有着重要的影响。这不仅仅体现在他利用独特的摄影观念和导演手法将地下电影的艺术性提升到具有严肃探讨意义的结构电影阶段,奠定了结构电影的出现和后期结构电影进入电影理论学界并深入电影学院的发展。同时,他促进了地下电影的商业化,让实验电影的地下存在地上化,有利于大众的接受和认可。而他作为当时的明星艺术家,他的电影创作和先锋观念的表达也加速了其艺术观念的传播和接受。“通过吸引经纪人、画廊管理者和艺评家,沃霍尔深切期望先锋电影能够在博物馆和画廊占有一席之地,并且获得尊重与赞助资金。总之,沃霍尔之于先锋电影界的重要性,就如同戈达尔之于艺术电影。”[11]658安迪·沃霍尔电影的哲学探索是通过对电影艺术本身的认识而对我们所生存的世界发问,对生活本身以至生命的存在进行思考,这种思考构成了一种力量,延伸到当代,并且通向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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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dy Warhol’s Films: Artistic Shift and Philosophical Inquiry
YAN Kun’ao
(School of the Arts, Columbia University, New York 10025,America)
Abstract:Andy Warhol, a representative figure of American Pop Art, engaged in artistic creation across a variety of forms, among which his exploration of cinema carried a philosophical quality. His film works not only epitomize the American underground cinema of the 1960s but also lay the groundwork for structural film. Through continuous attempts at stylistic shifts, Andy Warhol broke down the barriers between art and life, expressing a strong consciousness of life in his exploration of time. The seemingly superficial and indifferent acts of replication and repetition articulate profound philosophical thoughts, exerting a significant influence on the wave of cinema that followed in the 1960s.
Key words:Andy Warhol; time; structural film;postmodernism
[责任编辑" 董兴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