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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铁生真的不写父亲吗?

2024-01-01李斌辉

语文教学与研究(教研天地) 2023年10期
关键词:解读史铁生

李斌辉

摘要:中小学语文界在史铁生作品教学中存在“史铁生只写母亲不写父亲”的观点,并对“史铁生为何不写父亲”得出了不正确的结论,严重地误读了史铁生及其作品。对此必须进行质疑和辨正,方能正确解读史铁生及其作品,利于史铁生作品教学。同时,由此得出启示:语文教学一定要强化学术性,而不是仅凭教师的“创意”;要正确合理有度地解读课文,而不是片面追求解读的个性化。

关键词:史铁生 史铁生作品 解读 辨正

著名作家史铁生的散文《我与地坛》《合欢树》《秋天的怀念》都入选过中小学语文教材。史铁生在这些作品中都是写的母亲,对父亲几乎没有着墨。很多细心的老师发现了这一“特点”,因此在教学中就以“史铁生为何不写父亲”作为一个切入点,引发学生探求原因,解读课文,感受母爱。无疑,创设这样一个问题情境,是有助于提高学生阅读课文的兴趣,也能改善课堂效果。但从学术以及事实的角度来看,“史铁生不写父亲”的观点是否成立,老师们得出的“史铁生为何不写父亲”的原因是否正确合理,值得商榷。

一、关于史铁生的父亲史耀琛

史铁生的父亲史耀琛,出生于河北涿州城里一大户人家,所以史铁生有时自称北京人,有时又自称河北涿州人。史家祖上是涿州最富有的家族,占了全县近一半的土地。史耀琛的父亲是大地主,三十三岁去世。史耀琛的母亲是涿州一户弹棉花人家的女儿,她为史家生了一女五男,只活下三个儿子,史耀琛是老二。后来,史耀琛母亲带着三个儿子寄居在北京北小街草产胡同39号朋友家的四合院里。

史耀琛先就读于辅仁大学附中和天津水产学校,后考入北京农业大学林学系。他的哥哥,也就是史铁生的大伯父毕业于清华大学化工系,史耀琛的弟弟,即史铁生的五叔上的是在张家口的军事院校。史耀琛原本想像哥哥一样读清华大学,可惜没考上,这也造成了史铁生后来的“清华情节”。小学毕业后,史铁生上了清华大学附属中学,如果没有政治运动,他应是进了清华大学。

史耀琛于1948年在涿州结婚。他的妻子,也就是史铁生的母亲是涿州城外拒马河边张村人,嫁给史耀琛时19岁。她家也是涿州名门望族,二人是门当户对的包办婚姻。史耀琛岳父曾做过国民党涿县党部书记长,抗过日,办过学,解放初期在“镇反”运动中被处决。因为家庭成分问题,史铁生母亲没上成大学,但读了中学。史耀琛母亲就总是夸奖这个媳妇读过书。因爷爷和外公的“成分”问题,史铁生青少年时的“政治地位”并不高,他常因是地主的孙子、“阶级敌人”的外孙而受到歧视。

史耀琛的一生就是为了照料儿子史铁生。1951年史铁生出生,当时史耀琛大学尚未毕业。大学毕业后,史耀琛被分配到林业部工作,继而被下放到了小兴安岭林区,妻子则在北京林学院当会计。“文革”时,史耀琛夫妻和女儿史岚随北京林学院下放到云南,儿子史铁生则插队延安。后来史铁生患病回京,史耀琛从云南回京照顾,从国家林业部转到一个街道工厂“北京鼓楼眼镜厂”工作,工资少了一大截。1975年,史耀琛母亲去世,妻子携女回京,没再返回云南,工资因此被停发,全靠史耀琛一人工资养家。1977年史耀琛妻子去世,照顾儿子的重担完全落在他的身上。1996年11月,史耀琛因心梗去世。史铁生这样写父亲:“他仿佛终于完成了母亲的托付,终于熬过了他不能不熬的痛苦、操劳和孤独,然后急着去找母亲了。”

二、史铁生作品教学中“史铁生不写父亲”的误读

被选入中小学语文教材的史铁生作品,都是散文,且都主要是写母亲和母爱。语文教师在教学中发现了“史铁生只写母亲不写父亲”的“现象”,并对这一“现象”进行了多种解读,提出了多种产生这一现象的原因。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全国语文名师王君的观点。王君老师执教《秋天的怀念》,以“明明有父亲呀!难道母亲忘记了自己还有丈夫吗?如果这是艺术笔法,史铁生忘记了自己还有父亲吗?”的问题引导学生注意史铁生“不写父亲”的“现象”,并师生探讨原因。在执教完该课后,王君老师发表《史铁生的爸爸去哪儿了?——执教〈秋天的怀念〉》[1],阐释了自己得出的史铁生作品中“不见(写)父亲”的三种答案。

一是史铁生是向母亲赎罪。史铁生对母亲存在着愧疚,巨大的愧疚导致了巨大的痛苦,他觉得自己对母亲有罪,他必须使出全部的生命能量去赎罪。所以,专一地表达对母亲的爱,把全部的愛倾注在母亲身上,是史铁生自我拯救的方式。他不能容忍有谁瓜分他的情感表达——哪怕是父亲。他用为母亲建立一个绝对的、唯一的情感祭献高地的方法来赎罪。

二是史铁生父母关系不好。史铁生的父亲是好父亲,母亲是好母亲,但他们的夫妻关系不好。母亲是“丧偶式育儿”或者是无觉知的“丧偶式育儿”。甚至连史铁生初瘫痪时,父亲和母亲也没有能够形成合力。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读史铁生写母亲的文字,总感觉父亲似乎蒸发了的原因。王君老师以《秋天的怀念》中母亲“咱娘儿俩在一块儿,好好儿活”的话,而不是“全家人在一块儿”的话来佐证。同时,王君老师还以自己的父母为例说明很多夫妻是以“相杀”收场的。

三是史铁生父子关系不好。父亲虽然也尽到了责任,但他的爱,并没有得到史铁生的认同,甚至可能他们父子的关系并不和谐。否则,“作为情感丰富的大作家,不可能避开父爱这个题材”。史铁生是故意不写父亲的。他没有办法写——父亲让他不好写,无法写,不能写,不愿意写。

三、对史铁生作品教学中误读“史铁生不写父亲”的辨正

不得不说,王君老师对《秋天的怀念》的解读和教学很有创意,从她发表的文章来看,她自己对此也颇为自信。但如果对史铁生的生平做更多的考察,对他的作品更多地深入阅读,对他人怀念和研究史铁生的文献有一定的涉猎,就可发现,王君老师的这三种答案都是错误的。

首先,史铁生应不应该向父亲赎罪。

如果认为史铁生写母亲不写父亲是因为自己为了向母亲赎罪。那么问题是,史铁生应不应该向父亲赎罪?母亲是为史铁生操劳而去世,那父亲又何尝没为史铁生操劳一生,牺牲一切?史耀琛作为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抛弃了自己的专业和事业,放下了尊严,用微薄的工资养活一家人,在妻子去世后,又当爹又当妈,既照顾残疾儿子,又养育未成人的女儿,这艰辛,常人是难以体会的。母亲照料瘫痪儿子六年,父亲照顾了二十年。史铁生的终身挚友孙立哲曾在史铁生家住过一年,当时史铁生的母亲已去世。多年后,孙立哲回忆说:“我和铁生住大点儿的一间,他爸爸和他妹妹睡小屋。他爸从此没脱过衣裳睡觉。晚上往那儿一靠,早晨5点多,准点起来买豆浆油条。他长期高血压,手抖,请了长假照顾瘫儿。”[2]史耀琛虽然后于妻子去世,那是因为他必须要“完成妻子的托付”,有时候一个人活着比死去更需要勇气。如果不回答出史铁生为何只向母亲赎罪而不向父亲赎罪,实际上还是不能得到史铁生为何“只写母亲不写父亲”的答案,这两个问题实际上就是同一个问题。至于认为史铁生“不能容忍有谁瓜分他的情感表达——哪怕是父亲”,那更是有把“恋母情结”往史铁生身上套的嫌疑。

其次,史耀琛夫妻感情笃深。

从史铁生的各种作品中,很难发现“父母关系不和”的“证据”。因选入语文教材的史铁生作品没出现父亲,就认为史铁生父母感情不和,这是一种无稽之谈。世上多少作家只写母亲不写父亲,或只写父亲不写母亲,难道他们的父母都感情不和?而从《秋天的怀念》一文中母亲说的一句话:“咱娘儿俩在一块儿,好好儿活,好好儿活……”没有提到父亲,就认为史耀琛夫妻关系不好,则是对文本的误读,是无中生有的过度解读。这句话实际上表达出的是母亲“知死而不能死”的内心。彼时,史铁生母亲下放云南,单位不准她回来照看孩子,最后她还是回来了,但因此而被停发了工资,全家靠史耀琛的微薄工资度日,而她又患上了严重的肝病。母亲应该知道自己的病情,也知道自己的生命不会长久了。一个可能不久将死去但必须活下去的母亲,面对可以活下去但不愿意活下去的残疾儿子,能说什么呢?当然是“娘儿俩”都必须“好好儿活,好好儿活”。母亲说这话的潜台词实际上是:“儿啊,我可能将不久于人世了,但为了你,我必须好好活,你也要好好活,咱们都要好好活”。文章接下来写母亲终于因病去世,自己才知道母亲早就患上了严重的肝病,很好地印证了这句话的含义。如果按王君老师的理解,那母亲对儿子说的话应是“咱娘儿仨在一块儿”才对。母亲是因为不爱父亲,才只提 “娘儿俩”,但母亲应是爱女儿的,不然也不会临终遗言:“我那个有病的儿子和我那个还未成年的女儿……”,那么“咱娘儿俩”是否也说明母亲连女儿都不爱了呢?其实,正是“咱娘儿俩”才写出了母亲当時真正的内心。

实际上史铁生写到过父亲与母亲的关系,最突出的是在散文《老家》一文中。1995年,史铁生在好友张铁良的帮助下,与父亲、大伯和五叔一起回到涿州,这是他第一次回涿州。史铁生“参观”了涿州城里祖上的旧居和张村母亲家荒芜的老房子,还在父亲迎娶母亲的房间长久驻足。2001年3月,他写出回忆这次回家的散文《老家》。文中极具感情地写了父亲对母亲的怀念,父亲寻找母亲坟墓的动人场景。其中对父母的关系,他是这样写的:“如今我常猜想母亲的感情经历。父亲憨厚老实到完全缺乏浪漫,母亲可是天生的多情多梦,她有没有过另外的想法?……随后的若干年中,她对她的爱情是否满意?我所能做的唯一见证是:母亲对父亲的缺乏浪漫常常哭笑不得,甚至叹气连声,但这个男人的诚实、厚道,让她信赖终生。”[3]还有什么比“信赖终生”更可靠的夫妻关系?儿子对父母之间的关系,应该比外人更清楚和可信。

第三,史家并非“丧偶式育儿”。

认为史铁生母亲是“丧偶式育儿”的观点也不成立。在史家,由于史耀琛性格内向,家里确实是由史铁生母亲做主。史铁生出生时,史耀琛还在读大学,后来史耀琛又离开北京下放东北,应该来说史铁生的童年和少年时期与母亲相处的时光相对多些。但不能说就是母亲一个人照顾和教育史铁生,父亲史耀琛就是甩手掌柜。实际上史铁生的童年、少年时期与奶奶相处的日子更多,基本上是被奶奶带大的。而在史铁生生病后,照顾史铁生更多的是父亲。史铁生在《我的二十一岁》写道:“父亲搀扶着我第一次走进病房”。史铁生出院后,一位邻居为他设计了轮椅,史铁生的父亲就捧着个图纸,满北京城地跑,希望有人能按照图纸制作一辆轮椅。无数次求索,终于有一家黑白铁加工部答应制作,用材是两个自行车的轮子、两个万向轮和数根废弃的铁窗框子。母亲则为他缝制了柔软舒适的坐垫和靠背垫。在史铁生亲友以及一些曾接待过史铁生的医护人员的回忆文章中,出现最多的还是史耀琛(可参看《生命:民间记忆史铁生》中国对外翻译出版社2012)。实事求是地讲,史铁生病后,首先是父亲换了工作从云南回京照顾他,母亲因不能请假,只是在云南和北京之间来回奔波。直到奶奶去世后,母亲才返回北京不再去云南。作家王安忆回忆自己去拜访史铁生时,发现史耀琛“更像是史铁生的守卫者一样,那沉默凝重的气质,深深掩埋了他不足为外人道的生命故事”。[4]母亲与父亲都给予了史铁生无私和深沉的爱,母亲与父亲都在照料和护佑着史铁生。我们在解读作品,特别是散文作品时,要联系自己的生活经验,但如果认为自己的经验就是作品或者作家的经验,那实际上是对作家和作品的不尊重。

第四,史耀琛史铁生父子情深。

认为史耀琛对儿子的爱,并没有得到史铁生的认同,他们父子的关系并不太好,这是毫无根据,甚至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认为“作为情感丰富的大作家,不可能避开父爱这个题材”,则是大错特错,没有了基本的常识。难道不写父爱母爱的作家就是与父母关系不好的作家,难道所有的作家都必须写父爱母爱题材?同是选入中小学语文教科书中只写父亲或只写母亲的作品就有《背影》(朱自清)、《回忆我的母亲》(朱德)、《我的母亲》(胡适)、《十六年前的回忆》(李星华)、《父爱之舟》(吴冠中)等,难道这些作者都是母(父)子关系不好?而说史铁生是故意不写父亲的,他没有办法写,父亲让他不好写,无法写,不能写,不愿意写,除了是臆测外,就是读史铁生的作品太少了,不能理解史铁生,甚至说连对史铁生基本的了解都没达到。

史铁生父子感情深厚,史铁生最是理解父亲。在怀念史铁生的文集《生命:民间记忆史铁生》中,史铁生的许多好友都写到了他们父子之间沉默而深沉的感情。比如朋友鄂复明记下了史铁生在父亲史耀琛去世后的情形,令人唏嘘。“料理丧事的那两天,亲友们攘来熙往,没有事情需要他来做。他神色木然,只是坐在轮椅上,在各个房间缓缓移动。亲友们能够感受到他那压抑着的巨大的悲痛,但又怕他痛极伤身,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有楼上的邻居吴老师,不时地在一旁劝导他。……他终于大哭了一场,……铁生那继续了数十年的哀痛,需要一个宣泄的渠道”。史铁生还曾与鄂复明谈起父亲,说父亲如果不是为照顾自己而改行,应该属于林业部门为数不多的专业人才。“铁生对我讲时,两眼凝视着远方,又像是在喃喃自语。沉默良久,才驱动轮椅返回家中”。[5]这是儿子对父亲的愧疚,是对父亲的理解,是对父亲的感恩。

史铁生在《老家》中写道:“母亲去世时,我坐在轮椅里连一条谋生的路也还没找到,妹妹才十三岁,父亲一个人担起了这个家。二十年,这二十年母亲在天国一定什么都看见了。二十年后一切都好了,那个冬天,一夜之间,父亲就离开了我们。他仿佛终于完成了母亲的托付,终于熬过了他不能不熬的痛苦、操劳和孤独,然后急着去找母亲了……”他还写到:有的人都是一样,从老家久远的历史中抽取一个点,一条线索,作为开端。这开端,就像那绵绵不断的唢呐,难免会引出母亲一样的坎坷与苦难,但必须到达父亲一样的煎熬与责任,这正是命运要你接受的“想念与恐惧”吧。读着这样的文字,我们又如何说得出史铁生“不理解不接受父亲”“不愿写父亲”这样的话?从史铁生的人生哲学和宗教观来看,他是“昼信基督夜信佛”。他是博爱的,对万物都充满了爱,何况是生育他、养育他、照顾他,为了他牺牲一切的父亲。他们父子没有表现出相互间的“爱”,一则是性格使然,二则传统的缘故。史耀琛性格内向,史铁生性格沉稳,彼此的爱不会轻易说出。在中国传统社会,男人与男人之间的爱往往是沉默的、内隐的。史铁生爱母亲也爱父亲,对父亲的爱更含蓄和隐蔽。

四、史铁生在散文中回忆母亲,在小说中塑造父亲形象

如果全面地阅读史铁生作品,走入史铁生的内心世界,会发现史铁生“不写父亲”的观点是站不住脚的。他写母亲也写父亲,只不过是从另一个角度,另一种方式来写父亲。确切地说史铁生是在散文中回忆母亲,在小说中塑造父亲,间接地写父亲。史铁生对母亲的爱是感性的,对父亲的爱则是理性的。

史铁生很少写父亲,这只是史铁生的散文在题材方面的一个特点。实际上在一些散文中,史铁生也写了父亲,如前所述《老家》,而且写得深情内敛、动人心魄。在其他一些散文中,他也写到了“父爱”,如《轻轻地来与轻轻地走》就有“门前正在张望他的母亲,埋头于烟斗或报纸的父亲,引出一个家,随后引出一个世界”这样的描述,“家”是母爱和父爱组成的。

如果把阅读视野扩大到史铁生的小说作品,就会发现在他的很多小说中,都会塑造出一个父亲形象或者类似于父亲的长者形象,这些形象与他的父亲史耀琛多有相似。可以这样说,史铁生是通过在小說中塑造父亲形象来表达自己对父亲的爱。

史铁生以塑造父亲形象来表达父爱最典型的是小说《原罪·宿命》。《原罪》中的主人公十叔长期瘫痪在床,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十叔的父亲是个卖豆腐的,他终日磨豆腐挣钱,赚来的钱就是给十叔看病。十叔说“一个人总得信着一个神话,要不他就活不成,他就完了”,这实际上也是在说他的父亲。十叔父亲的全部就是给十叔治病。父亲的存在是为了儿子的存在,父亲的坚强也是为了给儿子树立榜样。而《宿命》中的主人公莫非因意外事故而被“种在了病床上,像一棵‘死不了儿被种在花盆里那样”。结果,莫父“象个不会说话的瘦高的影子,无声地出去,又无声地回来,买了好多好吃的东西放在桌上”;莫非说一声烤白薯,“父亲瘦高的身影却应声蹒跚于雪地上,向那卖烤白薯的炉前去……”莫父对于瘫痪的儿子有求必应,却默不作声。这两篇小说中“十叔”“莫非”不就是史铁生?他们的父亲不就是史耀琛?

在被许子东认为是“最杰出的知青小说”《插队的故事》中则有一个叫“疤子”的父亲形象。“他生来好像只为做两件事,一是受苦,一是抽烟,两件事都做得愉快。”疤子一生就是为七个儿子,默默地任劳任怨,为生病的儿子明娃操心操肺。这篇小说中还有一人物“瞎子”,他收养了随随,瞎子为有儿而喜,为儿娶妻而忧,为自己的养子竭尽所能。

在成名作《我的遥远的清平湾》中,史铁生写了一个“破老汉”。破老汉为了孙女放弃自己和寡妇的爱情,待“我”这个知青如家人,得知“我”生病托人送来粮票,他愧疚耽误了儿子的病以致儿子死了,怕这种不幸再发生在“我”的身上。《命若琴弦》中,师父老瞎子深切明白徒弟小瞎子的心情与处境,给予小瞎子一个“弹断一千二百根琴弦”就能“睁开眼看看”的希望。小说写道:“目的虽是虚设,可非得有不行,不然琴弦怎么拉紧,拉不紧就弹不响。”师父如父,这是一位父亲在为他的孩子点燃希望。

史铁生在其他小说如《在一个冬天的晚上》《山顶上的传说》等中都塑造了类似于父亲的形象,不一而足。统观这些形象,都具有沉默、深沉、坚忍、朴实的性格特征,都对儿子(徒弟、年轻人)爱到骨髓,包含着伟大的父爱。可以说正是史铁生的父亲给予史铁生默默的爱,而史铁生又深深地感受到了父亲的爱,有着对于父爱的深刻体会和认识,才会塑造出这些形象,写出感人至深的父爱。

史铁生很少直接写父亲,应该与中国传统文化中父亲母亲角色不同,父爱母爱影响力不同有关。王富仁教授曾就中国现代文学创作中“母爱”“父爱”母题之间的关系,以及对作家的创作的影响做了极为详细和深刻的阐释[6]。在他看来,中国的文化中,母是地,父是天;母是生命的源泉,父是人生的原则;母是感情性的,父是现实性的;母是儿女生命的保护神,父是儿女的指导者;母是温暖的巢,父是严峻的原则和纪律。母爱可直感,儿女无需用多高的理解力就能够感觉到,但父爱却不能直感,只有儿女有了与其他人的各种矛盾关系的体验之后,才会感到父亲作为一个独立的人所必然有的独立的利益考虑,从而更能理解他并关心他,体谅他的痛苦。理解和感受父爱需要更高的理解力和感受力。子女越是自由,越是一个有独立意识的人,他就越能理解父亲的爱,理解父爱的伟大。如果说母爱体现了人类的人性原则的话,父爱则体现着人类的社会原则。正因如此,在中国文学史上深刻表现父爱的诗文少于深刻表现母爱的诗文。这种现象应该也适用于史铁生散文创作。

正是对父亲和父爱有着高度的“理解”,史铁生才很少直接地书写父亲和父爱。《史铁生评传》的作者叶立文也发现了史铁生的这一“秘密”,他是这样解释的[7]:史耀琛虽未直接承受残疾与病患的折磨,但他因此所背负的生活压力无比沉重。他也许未曾思考过生与死的生命哲学命题,却以实实在在的生活苦斗,向命运宣示着人的尊严和不屈。而这份倔强与韧性,只有史铁生才能感同身受。因此在史铁生父子间,除了常人所谓的亲情以外,更多了份男人之间的肝胆相照与惺惺相惜。父亲既给了史铁生生命,又支撑着史铁生专注于心魂漫游。若无父亲的担当,史铁生的人生,还不知要堕入何等的深渊之中,面对一个这样伟大的男人,有限的文字该如何表达?史铁生是真正理解了父亲的形象,故而才会无言以对,沉默是金。

史铁生很少书写父亲史耀琛,即使在现实生活中也很少与父亲交流。《史铁生传:从炼狱到天堂》的作者赵泽华曾问史铁生:“你干嘛不跟你爸爸说话啊?”史铁生回答:“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们俩都不是爱说话的人。”[8]史耀琛的性格木讷老实而坚韧,用史铁生的话说“父亲憨厚老实到完全缺乏浪漫”,平日里本就寡言少语,尤其是在妻子病故后,更是因家庭的重担而变得愈发沉默。但他的坚忍不拔,却在性格上深刻地影响了儿子。史铁生后来在面对苦难时所表现出来的坚强达观,庶几可被视为家族性格的一种遗传。从某种角度来说,史铁生很像他的父亲,至少在性格禀赋上如出一辙。相信当他看着老父亲,想念着老父亲时,时常会看到自己的影子,想到自己的一生。或许因如此,史铁生才会极少直接叙写自己与父亲之间的心魂相通,而只是在小说中以虚构的形象来表达对父亲的理解和爱。

本文对当前史铁生作品教学中的误读现象进行质疑和辨正,从中得出启示:语文教学一定要强化学术性,而不是仅凭教师的“创意”;要正确合理有度地解读课文,而不是片面追求解读的个性化;要理解课文的作者,而不仅仅是了解作者。否则,语文教学可能会走向歪路。

参考文献:

[1]王君.史铁生的爸爸去哪儿了?——执教《秋天的怀念》[J].湖南教育,2022(14).

[2]孙立哲.史铁生是我的救星[N].文萃,2012.03.30(2).

[3]史铁生.老家,印象与记忆[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4:43.

[4][7]叶立文.史铁生评传[M].北京:作家文艺出版社,2018:303.

[5]鄂复明.岁月留痕——与铁生交往二三事,生命:民间记忆史铁生[M].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社,2012:381.

[6]王富仁.母爱·父爱·友爱——中国现代文学三母题[J].云梦学刊,1995(2).

[8]赵泽华.史铁生传:从炼狱到天堂[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1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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