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落
2024-01-01吕敏讷
灌顶与隋梅
人是时光的过客,时光是所有人的敌人。在时光面前,说什么成功,辉煌,荣耀,说什么悲喜酸甜,全是苍白。但草木不同,它是时光的见证。它在时光里一直活了下来。硬朗,有质地。
雨落古寺。我站在1400多年的隋梅身旁,看它满身肌肉如铁,筋骨健硕,血管偾张。它在国清寺众多的参天古木和数不清的花草中,独自选择一个角落,靠墙,在雨中遗世独立。墙面刷了赭红色,斑驳,古旧。墙头的瓦,残损,长满青苔。旧瓦残墙一株梅,古画一般。
腿脚被茸茸绿苔遮蔽,它在泥土里扎了多深的根?黄河之水天上来,隋梅的脚该触着地球的心脏了吧。再抬头,见无数的枝条在空气里肆意伸展,铁质一般的手臂生出葱茏,伞盖一样隐天蔽日的绿意,在放大。这些枝枝条条,盘曲遒劲,在空中来来回回曲折延伸,斜着身子,像一条龙的骨架,爬过一面瓦墙,再到另一面瓦墙上去。跟寺里其他树枝茎叶混合在一起。似乎所到之处,都扎下根,把枝枝蔓蔓,都扎在时光的褶皱里。不断生根,不断繁衍。生命在裂变。
梅本是阴柔的花,是千年的光阴让它变成骨节粗大的木。
在五月的时光里,我走了两千公里的路,在烟雨使人愁的江南,走进古寺,有缘见到这一株千年的梅。这梅中的女神。
那一刻,那墙角的数枝梅,那驿外断桥边的梅,不肯傍春光的梅,疏影横斜水清浅的梅,折梅寄江北的梅,悬崖百丈冰的梅,都一一从时光里走出来,活在纸上。而眼前的这一株,活在了真实的泥土里。
在雨中,痴痴地,忽就想起亲手植梅的人,那位隋代高僧、天台宗五祖章安。他俗姓吴,章安原是他的祖籍,故得章安尊者之号。他天资聪敏,七岁出家,天纵慧解,过耳不忘,日能记诵万言,二十岁受具足戒,二十三岁到天台上拜见智者禅师。追随智者一生,直到尽心尽力伺候他圆寂,后按照智者的遗嘱,建国清寺。寺若成,国即清。多好的祈愿啊。寺院初建,那一日云淡风轻,天地明朗,大雄宝殿右侧,年轻的章安绾起僧袍,掘开泥土,种下一枝梅。
章安大师法名灌顶,这两字让人心性明朗。佛法智慧在修行中传递,诸佛的护念、慈悲,佛行的崇高,也许都已经注入了千年的梅身上。这一株梅,在泥里修行千年。年年冬雪落下,大地肃穆,枝头繁花灼灼,雪白梅红,如若新月在天,月色溢满古寺的角角落落,暗香浮动。它的枝头结下的一粒粒梅果,都有佛心。
坐在梅亭,继续远远地看梅,它站在雨里,忽然发现它根本不是单独的一株梅啊,明明是同根同源相互依偎缠绕的一双。一枝是无惧风雨的盛年男子,粗壮健硕;一枝是千錘百炼的青春女子,纤瘦妖娆。它们心心相印紧紧相拥,却都桀骜不驯,孤傲冷寂,神色里全然无我无你无他。风雨不留痕迹,千年的风霜,千年的月华日辉,都化成了身上的一片生机。饱满,盎然。
在古寺的雨声缭绕里,在那株古老的梅树身旁,我撑着红伞,在一截石板路上踟躅不前,回头,转身,一次又一次。然后心中默念,愿光阴和佛都保佑它们,这一双隋代神人,在脚下的泥土里,再站千年万年。
寒山拾得
在雨中,想起明万历癸丑年四月,弘祖先生也是不顾雨色,从雨中来。
骑马,步行,涉水过河,渡溪涧,一路秀木奇岩,路险,但心情跃然。他说,明岩为寒山、拾得隐身地,两山回曲,八寸关也。四维峭壁如城……岩外一特石,高数丈,上屹立如两人,僧指为寒山、拾得云。
我站在三贤殿的门口,看见金身的三尊塑像,丰干持手杖立于中间,寒山身背竹筒在右,拾得手握扫帚在左。想起丰干、寒山、拾得三位高僧的身世。剪发齐眉布裘拥质身长七尺的丰干,欢快地捣米供寺内众僧食用,每日通宵达旦乐此不疲,后来众僧看到他出入松门的坐骑竟然是一头老虎。形容枯槁,头戴桦皮帽,脚蹬木屐的寒山,是寺内的僧厨,每日为众僧烹调饭食。他独自在寒山石窟中隐修。来到寺内时,言语怪异,行径荒诞,寺僧拿棍棒驱逐,他反而大笑而去,世人以为他乃贫寒疯癫之人。拾得则来自山岭,丰干禅师拾来这个小孩等人认领,一年一年过去,终无人认领。他被指派管理食堂香灯,后因犯错又被改派洗碗碟。三位高僧,舂米,做饭,洗碗筷,都是在人间烟火之地俯身修行,终得正果。尤其喜欢寒山、拾得两个名字,写尽了人生境遇身世的真实。
相传,寒山,丰干,拾得,相交甚厚,结伴于山水林莽间,吟诗唱偈。留存后世数百余篇。
在三贤殿前的雨幕中,再看三尊塑像,丰干低眉肃穆,寒山、拾得左右相顾,面部的欢畅,依旧生动无限。彼时,着素白僧袍的僧人三三两两,擦身而过,大约是寺内用斋饭的时间到了,一些饭食的香气不知从哪个方向飘过来,像从隋唐时代飘过来。想象锅里米粒似珠玉,素白圆润饱满,菜蔬鲜嫩清淡,盆钵素朴,那些古老的饭食,表达着时光清寂,来自泥土的恩泽和精华,抛弃了繁复的工序,抵达生命本身,成为生命的必要。那些斋饭,让人懂得人间烟火,什么是必须,什么是多余。
弘祖先生曰:饭后云阴溃散,新月在天,人在回崖顶上,对之清光溢壁。
我在古寺的一片雨声中,不停地走,仿佛一直在等,等待一轮新月挂在碧空,我站在崖顶,对着满天月色,和洒满崖壁的月光一同守在静谧的时间里,想多停留一下。
雨花落
雨让世界秩序井然——
万木仰面于雨,檐头垂下珠帘,灰瓦挺起脊背,青石上生出花,池中泛起涟漪……
还有,失散的水,在大地上相互寻找,聚集,相拥,朝相同的方向奔跑而去。万物觉醒,都为雨让路。
雨让世界归于平静也乐音四起。万物沐着雨。
雨不会违逆自己的意愿,它落下来时,如箭在弦。要阻止雨?自是枉然。
抬头,见匾额上的“雨花殿”三字。无端欣喜。世上竟有如此美妙的匾额和佛堂,别的佛寺中难得见到。
雨中,想起千年之前的那一场雨。国清寺开山祖师灌顶大师在殿前讲述《妙法莲花经》,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佛言精妙,入情入理,精诚所至,感天动地。霎时天上落下祥瑞花雨,雨花殿由此命名。这雨花,自隋唐降临,在这寂静安详的古寺,多少年了,一直落,一直降。
人在雨中变得顺从许多,仿佛听了雨的训诫,动作整齐一致——伸手撑伞,静立于雨中,或在雨中行走;或在廊檐下躲雨,排着队慢慢挪步,或一律看天、仿佛研究雨如何落下。
我撑着红伞,在江南的古寺,執意走在古寺的雨花中。来自西部的我,像一株干涸的植物,植物也要在世间行走,我在众多的草木中间,在一片潮润里,沐着雨,找到呼吸。身旁的人,来自天南海北,各色口音,陌生得有些虚幻。仿佛从前世而来。
雨花落着,大地肃穆,空旷,辽阔;内心素淡,恬静,简单。人间的大事仿佛都搁置一边,对,因为下雨了,必须要让雨顺利地来到人间。
雨入花心自成甘苦,水归器内各现方圆。
一行到此水西流
一夜雨声。晨起,溪涧雷鸣,白浪翻滚如各路骏马,腾跃而下。翻腾的水,受了山形地势的旨意,无论以怎样的姿势和方向,终归都顺流而下。雨点似乎从树梢上跳下来,伞面上击鼓声一片。雨,并没有阻止人群的脚步,地上积水四溅。人们行色匆匆,蹚水逆行,朝着国清寺的方向,仿佛从一场雨赶往另一场雨。
还是一场雨,落在唐开元九年的国清寺。公元721年,一位叫一行的高僧,以天文学家的身份,奉唐玄宗旨意编制新历书,他此行远涉千里,来国清寺,是为了天文算术求师请教。
那一天,正逢北山大雨。溪涧水量大涨,水流湍急,一时北涧难以泄洪,水流急转,一声巨响,本来南流的水顺势涌入西涧,向西而去。
那一刻,高僧一行到达,跪拜认师。人们认为是一行虔诚钻研的诚心感动上天,溪水都为之改道西流。
一行在国清寺埋头钻研,后编成《大衍历》。历时七年,历法成而一行去世。
一行,俗名张遂。国清寺外建有一行禅师塔,就是他的衣冠冢,全国唯一。
我站在丰干桥畔的石碑前,一遍一遍读“一行到此水西流”七个大字,觉得它似桥下的水流,绵延不绝,韵味无穷。碑石方正,青苔斑斑,古意十足。
一行到此,水西流。
我站在溪涧旁,继续听涧中雷鸣,看白浪翻滚,看雨落入田块间,看犁牛在田,田间储满水。牛拉着犁,农夫披蓑戴笠,手扶着犁,从东向西,由南到北,又一季的稻子快要扎根了。农夫仿佛要一直这样走下去,感天动地。
远山和塔,还有我,都在大雨中息声空茫。
涉尽禅观当入世,慈航普度去悠悠。
烛光照彻
世间最明亮的事物是烛。
烛案矗立在一片雨雾迷蒙里,殿前光线昏暗,人群如水,而它独自在佛堂下,肃穆而又安详。一座或者对称的两座。古旧,残烛斑斑。仿佛古寺的眼,日夜醒着,亮着。
香烛在那里聚集,光亮在雨中散开来。
圆形如伞盖,或方形如屋瓦飞檐的铁质盖顶,为烛火遮风挡雨,让古寺的光一直亮,一直燃烧。
雨雾遮蔽天地,雨在烛案周围如丝如线如豆粒如柳枝,声响如散珠落地如炉内柴薪哔啵,如陈酒落入旧碗。天地万物,无不在雨中,唯有烛火的一片明亮,照彻古寺,照着人潮汹涌。
曲径回廊,我来到佛堂的高处,隔着香雾缭绕的香炉,远看院子里烛台上一片红烛妍妍,灯芯上橘黄的光,摇曳生辉。这数不清的烛火,布列的巨大阵势,像极了剔去乌发、着酱红衣袍的僧人,在佛堂前长久永恒地聚集,站立,默诵经文,把天地日月的光明,在香影袅袅中传递。
佛陀问弟子,拿一根蜡烛来,把它点亮,吹灭,烛熄,火苗去了哪里……
谁谓河广?一苇航之。
【作者简介】吕敏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自然资源作协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研修班学员。散文作品见于《散文》《散文海外版》《时代文学》《野草》《朔方》《飞天》《湖南文学》《散文百家》《牡丹》《延河》《散文选刊》等,有作品入选《中国自然资源散文双年选》《中国年度散文诗》等年选。曾获徐霞客散文奖。著有散文集《倾斜的瓦屋》 《试灯与踏雪》《霜生四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