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红的尕海枸杞子
2024-01-01吴德令
其实很想忘掉,可是却怎么也忘不掉,那个红红的,晒干了像小红豆一样的东西,它的名字叫枸杞子。盛夏或者初秋的时候,在柴达木荒瘠的土地上,结出一蓬蓬鲜艳的果实,我的血液里渗透着它的记忆。
十年前某一天,电话里不经意地提起了它,已经年过半百的姐姐们,突然间冲动起来,决定在次年盛夏到来的时候,去柴达木尕海采摘枸杞子。
也许是因为有了对枸杞子的牵挂,这个夏天就有些漫长了,好不容易送走3月,却是枯燥无味的4月,扳着指头过了5月,闷闷的6月却舍不得快些走。终于到了7月,在热切的期待中,听到枸杞子挂果成熟的消息。我和姐姐们分别从敦煌、西宁出发,汇集到了尕海。
尕海在海西州首府德令哈市区东南方30公里处,这是一个数百万年前,青藏高原崛起时残留下来的一个小盐湖,面积三四十平方公里,湖水平均深度8米至15米,湖盆为新生代沉降盆地,无常年性地表河流注入,主要依靠大气降水和地下潜水补给。因为有了这片海子,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人们在它的周边开出了数万亩荒地,建起了好几个村庄,它们都一律称为尕海。其中一个深藏在戈壁沙漠中的小村庄,隶属于德令哈农场,是四五十年前我们童年开始的地方,我们的父亲是这个农场的队长。
尕海半荒漠化半沙丘的土地不肥沃,无霜期又短,雨水还不充沛,其实不适合耕种,小麦亩产大多在二三百斤。但这个地方有一种东西长得很旺盛,那就是野生枸杞子。只要有一点水,有一点阳光,在连绵的沙丘上,在广阔的戈壁上,它们就会悄悄露出头,傍着麦苗,贴着马莲草,一年生根,二年长苗,三年开花结果。
野生枸杞子开着淡紫色的花,花茎纤细瘦弱,似乎触手可断。花朵如米粒般大小,灰扑扑的紫色,不细看很难分辨出花梗和花蕊,若以观赏性评判,绝对会列入花卉的后几名。到了6月初,花蕾收了,果实出来了,却是生涩的青果。随着风摇,随着雨丝,随着日出日落,随着草长虫鸣,到了7月底或8月初,果子由青转黄。又在某一个清晨,忽然间齐齐绽放出艳艳的红色,把一座座沙丘、一片片荒原染上颜色,让天地间为之一新。
我们来尕海正是时候,找到了一片儿时到过的沙丘,找到了一丛丛挂着果实的野生枸杞子,不由分说,大家一齐动手,开始采摘枸杞子。
二十多年了,记忆里很多事情已经模糊,但我们采摘枸杞子的技艺未见生疏。尤其是几个姐姐,虽然已经年长,身手仍然矫健,在沙丘里奔上奔下,在枸杞树下转圈打磨,不大一会儿工夫,就采摘了好几斤。尽管大地如火,蚊虫猖獗,却阻挡不住她们的兴致,一次赏玩似的采摘活动,被她们变成了真正的劳动。采摘过一棵枸杞树,又去找另一棵枸杞树,久久都不愿离去。那曾带给她们苦涩记忆的采摘劳动,此时竟然充满了无穷的诱惑力。
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中国家庭,大抵都是收入低,孩子多,生活困苦,不堪重负。我家八口人,只有父亲一个拿工资,比照现在的收入水平,每月大约4000元的样子,平均到每个人就已非常拮据。因为家境贫困,我们差不多一年四季衣衫褴褛,夏季常常穿着冬天的棉衣,脚指头屡屡露在鞋子的外面。因为家境贫困,母亲不得不经常去左邻右舍借钱,有时借得到,有时借不到。借到的时候,母亲会夸那家人如何善良;借不到的时候,母亲就坐在门口流泪。因为家境贫困,我大年三十还去捡过煤糊,那天因为没有别的孩子争抢,我捡到了满满一篮子,得到父亲的表扬。
穷极了就想找出路,出路在那里?当时社会不允许搞家庭副业,一切脱离了国家和集体的生产行为,都是“该死的资产阶级尾巴”。但有一件事情例外,就是国家需要枸杞子,鼓励大家采摘野生枸杞子卖给国家,“变废为宝”。
我们家从什么时候开始采摘枸杞子,我已经不记得了,只知道是从4 岁开始,我就去摘枸杞子了。母亲带着我的几个姐姐摘枸杞子,没有人在家照看我,害怕我一人出事,索性把我也带到沙丘上,交给我一个小茶缸,让我学习采摘枸杞子。结果,在母亲和姐姐们的鼓励下,我居然摘满了这只茶缸,有三四两重的样子。按照我当时的实际年龄,大概需要专心劳动两三个小时。
采摘枸杞子的日子,每天早上要很早起来,在太阳将出未出的时候,就要带着筐子、篮子、空罐头盒和干粮出发。即使夏天早上没有太阳,高原的气温也很凉,草丛中的露水很快打湿了裤角和鞋子。待走到一个有枸杞树的沙丘,已是冷得瑟瑟发抖,不过此时顾不得冷,要尽快投入到摘枸杞子的劳动中。野生枸杞子生长在枸杞树延伸出来的一根根枝条上,分散在枸杞子叶和尖刺中,采摘起来不容易,要双手并用,熟练配合,才能摘得又快又好。当然还要小心翼翼,不然手就会被枸杞子刺扎破。大约一个小时或者更长一点时间,手快的姐姐就能摘满一小罐,倒入母亲身边的大篮子,得到母亲一两句表扬,转身去摘第二罐。手慢的姐姐乃至于我,则会受到母亲的一两句批评。很快,太阳升了起来,一无遮拦地烘烤大地,烘干了我们的裤角和鞋子,烘出一身一脸的热汗。但此时不能休息,因为早上相对来说还不那么热,劳动效率要高一点。而母亲的鼓励和批评也随时会来,使我们即使想偷懒都不敢。
假如那天运气好,找到了一片比较好的枸杞树,枸杞子又大又红,到了中午的时候,母亲带的大篮子装满一大半,我们的任务也完成一大半,就可以休息吃午饭了。大多数时候运气并不好,因为我们那个小村庄有上百户和我们一样的人在采摘枸杞子,经常是我们到达一片枸杞树的地方,会发现前一天已经有人采摘过了。所以,母亲带着我们不停地转移,从一處沙丘转移到另一处沙丘,一天走上几十里路是很正常的事。最悲催的是,到了中午,母亲的篮子里只盛满一小半,那就意味着我们要走更多的路,要劳动更长的时间。
中午饭是母亲带来的,每人两个冷馒头,一根腌萝卜条,自己找个大点有荫凉的枸杞树下,一边休息一边啃。根据姐姐们的描述和我的记忆,摘枸杞子时的午饭十几年来几乎没有变动。直到我长大以后,因为我和弟弟的抗议,以及家庭条件的好转,摘枸杞子在家庭收入中已经微不足道,午饭才回家吃。至于饮水,则到就近的沟渠里喝。沟渠里的水有沙子,有牛羊的粪便,还有草根草屑,半清半浊。就算是极不干净的饮用水,我们照样喝得津津有味。奇怪的是,喝了如此不卫生的冷水,我们却并不闹肚子,从来不会为此而生病,仿佛冥冥之中注定我们的童年,就是要过这样的生活,喝这样的水。
中午休息的时间,大概在半个小时到一个小时,取决于母亲篮子里枸杞子的数量,如果数量多就可以多休息一会儿,数量少则休息的时间短。在母亲的号令下,我们如同上午一样,继续在一座座沙丘间跑上跑下,在一棵棵枸杞树下转圈打磨。下午的太阳晒得人蔫头耷脑,疲劳开始从骨头里向外扩散,我们劳动的热情不断下降,效率明显没有上午高。我频频躲开母亲的视线,找个荫凉处休息怠工。那个时候,母亲便会鼓励我们,说你们好好摘,等卖了枸杞子,给你们买糖吃。但无论摘了多少,到了下午四五点钟,就要回家了。离家的路一般都不近,有时要走一个多小时才能到家。回家的时候很疲惫,但是愉快,因为不仅能吃到热饭,可以休息,还能查验收获的果实,所以这是我一天最快乐的时候。
回到家里,母亲首先找出一个老式秤,把当天摘来的枸杞子称重。我们则围在四周,睁圆眼睛,听着母亲报数:3斤2两,4斤7两,5斤6两……算下来,一天总要摘回十多斤枸杞子。称完重量,要赶快把枸杞子晾晒在从公家借来的筛子里,或者旧报纸上。这个过程,我们小一点的不用帮忙,姐姐们则要帮着抬筛子,晾晒枸杞子。
晾晒枸杞子也有讲究,分晒干和阴干两种。晒干的枸杞子发黑,而且看起来不饱满。阴干的枸杞子则带着一点艳艳的红,相对饱满一点。它们在收购站的价钱也是不一样的,阴干的枸杞子每斤要比晒干的高一块钱。但是,晒干的枸杞子却比阴干的节约一倍时间。一般情况下,母亲总是尽量把枸杞子阴干,指望将来卖个好价钱。
直到枸杞子已经全部晾晒完,这一天的工作才算全部结束。然后,是母亲或者某个姐姐做饭。吃完饭,天已经黑透了,母亲催促我们赶快上床睡觉,养好精神,等待着新的一天开始。
按照枸杞子生长的规律,每年的采摘期集中在7月底至8月下旬这一时期,大概有二十五六天。一个采摘期下来,我们究竟能摘到多少枸杞子呢?这个我从来没有计算过,即使姐姐们也说不清楚。但母亲说过,每年我们家枸杞子收入大概有两三百元,最多的一年有三百多元。按照三斤半鲜枸杞子才能晒一斤干枸杞子,当时每斤干枸杞子收购价在两三元之间,说明每个采摘期我们都要摘上四百多斤枸杞子。
卖掉了枸杞子,母亲照例会履行诺言,给我们买一点糖块,但控制在半斤范围。只有收入三百多元那一次,同去卖枸杞子的阿姨说,你家几个孩子真能干,给他们多买一点糖嘛。母亲狠狠心,买了一斤水果糖,过了半年,我们还没有舍得吃完。
最后一次采摘枸杞子,是在初中毕业即将升高中那一年,母亲让我和弟弟去摘枸杞子。当时枸杞子已经不是我家必不可少的补充收入,母亲对儿子的管理也不像对待女儿那么严苛,不仅没有定额限制,也没有时间限制。等到太阳升起很高的时候,我们才骑上自行车出发,摘了一个多小时,回家吃饭,下午再去采摘一个多小时。每当累了,就在沙包上睡觉,或者脱光衣服到水渠里洗澡。这一年,采摘枸杞子收入三十多元,刚够我一个学期的学费和寄宿学校一个月的生活费。
斗转星移,几十年过去了,重返尕海的沙丘,已经看不到这里的居民像我们当初一样采摘野生枸杞子。空旷浩渺的蓝天下,只有我们几个游玩的人在枸杞树下忙碌。大片野生枸杞树也没有记忆中那般茂盛,那般生机勃勃,那般果实累累。我看到的是大片大片枸杞树已经枯死,没有枯死的也很少有果实,我们七八个人忙活了将近两个小时,才采摘到三四斤。
难道是没有人在乎它们,枸杞树的生长也失去了营养和动力?这的确出乎我的想象。
但过不久,疑惑得到了解释。在我们采摘枸杞子不远的地方,当初大片的麦田已经改造成枸杞子田,正是挂果的时候,许多人在枸杞林里采摘成熟的枸杞子。
人工枸杞林均为优选出来的宁夏枸杞树,虽然比较低矮,看起来毫不起眼,但果实繁多,且极其饱满。在一棵枸杞树上,我采摘下来的枸杞子如指头般大小,这与我们采摘只有米粒般的野生枸杞子形成了强烈对比。我与一个自称有20亩枸杞林的农民攀谈,他说3年前在政府的帮助下,开始栽种枸杞树,今年第一次挂果,按照规律,一亩地收三茬,大概可以收到四五百斤鲜果。种枸杞子的收入比种小麦要高出三四倍,他很快就要脱贫致富了。
旁边一个大约十岁的小女孩,带着一个七八岁小男孩采摘枸杞子。姐弟俩一人提着一个塑料水桶,姐姐的大,能装二十多斤,弟弟的小,只能装十多斤。小女孩手脚勤快,弟弟却时不时的要坐下休息,因此经常听到姐姐喝斥弟弟的声音,这像极了我的童年。我走过去帮弟弟采摘枸杞子,顺便与他俩聊天。他俩的劳动与我们当初的劳动基本相似,也是早上出来采摘枸杞子,中午饭在地里吃,晚上天黑了回去。不同的是,摘下来的枸杞子已经不属于自己,要交到地头的业主那里,每斤9角钱。小女孩说,今天她和弟弟已经交了三十多斤,挣了30块钱,到天黑的时候还能交30斤,还能挣30块钱。听我问她挣来的钱做什么用时,小女孩扬起头,大声说道:“交学费,买书包,买衣服……”語气里充满了劳动者的骄傲和自豪。
告别尕海,已是夕阳西下时分,田野里一树树枸杞子红得更加耀眼,灿若云霞一般。我想明后年再来采摘枸杞子,不但会看到更多的枸杞树在尕海土地上生长,更多的人告别贫困,走上富裕之路,还能寻找和重温曾经的旧梦。
【作者简介】吴德令,生于1968年,陕西旬邑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2013年在《青海湖》发表小说《车祸》并获首届大湖文学新人奖。2014年中篇小说《南八仙》在《青海湖》连载,青海人民出版社出版单行本。中篇小说《大火》进入2019年度城市文学推荐作品,小说《谁是雾中的他》《祖上有只小鸡》分获第二、三届海峡两岸网络小说评选优秀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