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湖畔的那些花草们
2024-01-01董得红
走在湟中这块土地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切感。我是平安人,与湟中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因为我曾经也是湟中人,20世纪50年代末,出生在湟中县平安公社,作为湟中人度过了人生最美好的童年和青少年时代。从远嫁甘肃的姨娘发来的信封上认识了“湟中”,我的小学和中学毕业证书上有“湟中”的字样和公章。
1979年5月12日平安从湟中县析出,成立了平安县。行政管理归属发生了变化,但平安与湟中山连山、水连水、亲戚连亲戚的亲缘一直没有变,也不可能变。因山水相连,湟中的田家寨镇和土门关乡与平安的寺台乡、三合镇与石灰窑回族乡做亲戚的很多,有时候一暄可能就暄成亲戚了。
在最初的记忆中,在生产队那会儿,湟中、鲁沙尔、蚂蚁沟水库等字眼时常出现在父母和故乡人的口中,也深深融入我的记忆。在夏日的田野、秋日的打麦场和冬日的饲养院,生产队长经常召集社员大会,传达在鲁沙尔参加县三级干部会议的精神。秋收打碾刚结束,在打麦场上生产队长就宣布,根据县上和公社安排,男劳力明天要到鲁沙尔参加蚂蚁沟水库大会战。
那是20世纪70年代初,父亲和生产队的几十个壮劳力每年农闲季节差不多都要背着行李,拉着架子车,坐着公社的拖拉机到蚂蚁沟修水库,一去就是好几个月。每次走之前,母亲都要用牛毛口袋背着炒熟的青稞到河滩的水磨上磨炒面,那炒面在水磨上磨时加了母亲蒸熟切片并晒干的糖萝卜干,吃起来甜甜的。在那个没有糖吃的年代里,青稞糖萝卜炒面是一种奢侈物。除了磨炒面,母亲还要烙面大豆。新粮食刚打下还没来及磨成面,母亲用面升子在面柜角落里挖上已不多的半升白面,倒入一点平时舍不得吃的清油,再加入香豆粉和花椒叶粉,揉匀揉硬后用擀面杖擀成1厘米厚的饼,在餅子上用切刀切出一厘米见方的刀印,然后放在热锅里烙,烙到面快凝固时再用手轻轻掰成小方块,继续放到热锅里搅动,直到熟透,面大豆就烙成了。因面里放了清油、香豆粉和花椒叶粉,面大豆硬而脆香。炒面和面大豆是专为出远门时间长而准备的既能保存时间长、又可口的吃食,是那个时代的方便面。我和弟弟妹妹眼巴巴地看着母亲把炒面和面大豆装入两个小白布口袋,父亲看着我们眼馋的样子,又从口袋里倒出一些留给我和弟弟妹妹解馋。父亲走后,母亲和生产队的妇女们一边干着饲养院里除粪、上山挖野灰等活儿,一边念叨着天冷了,去蚂蚁沟修水库的人为啥还不回来。听着母亲嘴边的蚂蚁沟,望着地塄坎上忙着打洞抬土的蚂蚁们,我想父亲去修水库的地方的蚂蚁一定比塄坎上的还多。
大约两个多月后的傍晚,冬初的一弯月牙在西边天际洒下淡淡的银辉,羊儿已进圈。吃过晚饭后我和伙伴们在家门前的打麦场上玩藏麻麻合儿(捉迷藏),忽然看见一个背着行李,拿着个木棍的人蹒跚地向我家门口走去。我以为是乞丐,想赶在乞丐到家门前把大门顶住。在20世纪60年代末至70年代初,乞丐特别多,一帮刚走,又一帮走进村来。乞丐刚开始走进村庄的那些年,朴实善良的河湟人对说着浓厚外乡话的人,深表同情和怜悯。河湟人把乞丐叫“要馍馍”。“要馍馍”来到家门口,犹如远方的亲戚来了一样,赶快拿出囫囵的馒头或花卷递过去,按河湟农村习俗给客人不能给掰开的馍馍。奶奶看到那些已经在布袋里快装满馍馍的人,就劝其把馍馍给奶奶放下,奶奶给他们晒干装好,等他们从其他村庄要回来再一并把晒干的馍馍背走。1969年的正月初一早晨,我去叔父家拜年时,门口来了一个“要馍馍”,叔父说你是今年来我家的第一位贵客,快请到炕上。那个乞丐坐在炕上吃肉吃菜,走时奶奶又给了两个花卷。后来到村里的“要馍馍”越来越多,一个刚打发走,又有一个在门口讨要。那时村里人也并不富裕,都是按挣的工分分口粮,许多人口多劳力少的人家口粮都不够。于是开始拒绝“要馍馍”,特别是有些孩子们看到“要馍馍”往自家门口走,就跑去把大门顶上。我喘着粗气跑到大门口时,那个背着行李的人也到了家门口,就在我准备把大门关上时,发现是父亲从蚂蚁沟水库回来了。他的行李上链着一只铁碗和一个搪瓷茶缸,走时拿的方头铁锨变成了圆头的,明亮的铁锨头在弯月下闪着亮光。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圆头的铁锨。第二天我好奇地抚摸端详那个圆头的铁锨,发现眉头印有“大球”二字。圆头铁锨翻地挖土比方头铁锨好使多了,从此社员们手中的铁锨都逐渐变成了圆头的。“大球”牌铁锨是名气最大的。
十多年过去,蚂蚁沟水库连同长眠于地下的父亲的模样在记忆中渐渐淡化了的时候,我却来到蚂蚁沟水库。1983年我上完学到西宁谋生,一个星期天坐班车到鲁沙尔看望一位在湟中工作的童年伙伴,这是我第一次走向鲁沙尔,从车窗里看到那个曾经给自己的童年时代留下许多记忆的蚂蚁沟水库。蚂蚁沟水库就在快到鲁沙尔的路边上,一条长约四百多米的大坝横在河道上,这是当年父亲和全县的男劳力经过整整四年的时间,用架子车从远处一车一车拉来的黄土垫起来的。那时的水利灌溉工程都是通过全县千人大会战修起来的。如今花草盛开、树木郁郁葱葱的地方,当年是红旗招展、车水马龙的劳动场面。水库两岸栽植的杨柳树、青海云杉和油松已郁郁成林。
日月穿梭,时光荏苒。转眼又三十多年过去。每年都要因工作或省外来客人陪着去塔尔寺旅游,一见到那汪碧水,就想起父亲,想起父亲从蚂蚁沟水库背着行李、拿着圆头铁锨回到家的那个月夜,心里总是说:“又到了父亲劳动过的蚂蚁沟水库了!”几十年里只是不断地经过,却从未停下步走上大坝仔细看一眼水库。
直到2023年8月16日,因参加由青海省作家协会、西宁市作家协会、湟中区文联和湟中区作家协会共同举办的“生态文明·遇见湟中”青海作家采风活动,在绵绵秋雨中来到蚂蚁沟水库,游览了当地人叫莲花湖的景区。经过四十多年的绿化建设,蚂蚁沟水库和周边山地已成为湟中的一片旅游胜地。据湟中文友介绍,塔尔寺周围的山形犹如一朵绽蕊吐翠的八瓣莲花,而蚂蚁沟水库就在层层莲花里酣睡。从高处俯视,水库恰似从花瓣上滚落汇聚的一汪露水,所以人们美化其为“莲花湖”。从山顶上看下去,莲花湖犹如一只硕大的蚂蚁。我想,在未修水库前,这条沟的形状就已酷似蚂蚁,所以祖祖辈辈叫其蚂蚁沟了,修建水库时才有了“蚂蚁沟水库”的名字。这与我童年时代在远离蚂蚁沟近百公里的故乡农家院里想象的父亲修水库的地方蚂蚁很多的猜想相差甚远。在有关资料上介绍蚂蚁沟水库官方的名字叫大南川水库,蚂蚁沟水库只是民间的俗称,被我记忆和怀念了几十年的蚂蚁沟水库,如今又被莲花湖替代了。水库的容量达1300万立方米,水域面积66.7万平方米,水量丰盈时水深可达43米,水质清澈明净,灌溉着万亩良田。蚂蚁沟水库是作为农民的父亲一生中走得最远的地方,也是最有功德的劳作。如今父亲修过的水库连同湖畔的那些森林已成为典型的水库型水利风景区,并逐渐向更加自然的方向发展。走上大坝,走在父亲推着装满黄土的架子车一遍又一遍走过的路上,仿佛走进了岁月深处。
站在大坝中央总览莲花湖,湖形西窄东宽,湖面碧波荡漾,有十几处亭、殿、轩、廊点缀在湖边。约6米宽,460米长的大坝两侧用一米多高的汉白玉围栏围起来,三个八角亭矗立其上,使大坝显得气势宏伟。走过大坝,用行书写就的梵音亭赫然入目,亭为上下两层,下面由六根圆柱撑起八角飞檐,上层也用六根较短的圆柱撑起八角飞檐,所有飞檐、歇山处都用汉白玉或大理石装饰。这种两层的亭在其他景点少见。
离开梵音亭,沿着湖东侧的成佛路西行,一条宽阔的道路一直通往西边的后门,道路两边开满了波斯菊和万寿菊,时令正是初秋,千万朵紫的、白的、红的和蓝的花朵在微风中摇摆,犹如一只只蝴蝶在草丛中扇动翅膀。山坡上长满了郁郁葱葱的青杨、青海云杉和油松,是人工林。这片夹在达坂山和拉脊山之间的黄土丘陵,经过多年的人工培育和自然演替,森林中增加了许多天然野生植物,走在森林边,看着林冠下和林缘边的花草,单就龙胆科的植物就有十来种。几乎所有的龙胆科植物都是重要的中草药和藏药,说龙胆可能知道的人不多,但一说土名,就会恍然大悟,被人们称作左拧根的名贵中药材麻花艽和达乌里秦艽,还有被河湟人叫藏茵陈的四数獐牙菜,都是龙胆科的植物。龙胆科植物喜欢生长在草原和林缘边,耐寒又耐旱,都为一年生或多年生草本,花生于枝上顶端,那特有的古钟形或漏斗形的蓝色、青绿色或淡青色花冠,远远一看就让人喜爱,那蓝花绝大多数在夏末初秋开放,花儿一直盛开到深秋甚至冬初,野外所有的草都枯黄了,唯有那蓝色的龙胆花依然在深情开放,即使初冬冬夜的严寒把花冠冻成冰,太阳一照,冰棱融化,那蓝色的花朵又复苏开放。
一边走一边留意龙胆花的时候,一块没有树木的土崖边上,密密麻麻地开着紫红的点地梅。点地梅河湟人俗称晶晶花儿,是报春花科点地梅属的植物,青海高原的点地梅有15种之多,是地面上个体花朵最小的草本植物,喜欢抱团密集生长,用细碎而艳丽的身姿,最早把春天的信息报给人间。
在草坡上偶尔能看到野茄子。这是一种中国特有植物,且只分布在西部高原高海拔区,在青海河湟地区海拔3200米左右的地區才分布,是叶子和个体最庞大的草本植物之一,因含有苦涩的莨菪碱,牛羊不喜欢食用,任其生长,成为田野里最高大翠绿艳丽的植物。野茄子植物学名叫山莨菪或唐古特莨菪,为茄科多年生宿根草本,地上部分每年春天发芽、生长、开花和结果,秋天枯黄。夏日里犹如洋芋秧一样庞大甚至超过洋芋秧。经过多年生长,根变得粗大而深。每年的6月中下旬,在枝叶间长出钟状的紫色花,花的形状和颜色酷似长茄子。从叶片到花,散发出一种奇异的臭味,人们从不采摘和近前细看,远远地看到叶丛中紫色犹如茄子的果实,就称其为野茄子。野茄子喜欢生长在庄廓边、村道旁和田野地、塄坎边,臭味十足,根具有较大毒性,却是名贵的中药材。根在医学上具有镇痛解痉,活血去瘀,止血生肌的功效。野茄子因臭味和有毒而得到自身保护,根长得又大又深。有一位植物学专家对一株多年生山莨菪的根部进行研究,挖了一丈六尺深才挖到根尖。植物学家被如此深的根而感动,撰文将山莨菪改名为“丈六深”。人们在应用时误写为“樟柳参”,在网络上百度会出现“山莨菪,别名樟柳”的现象。山莨菪因药用价值高,长期以来采挖严重,被纳入国家级保护植物。
在湖岸的一条小渠边,看到一丛带刺的枝条上挂满圆圆的红果实的灌木,一眼就认定是一种蔷薇,这株蔷薇却与在河湟山林中随意看到的春天开粉红色花、秋天结出长圆球形红色果实的“老爷山上的刺玫花”扁刺蔷薇,还有春天开出白色花、秋天结出长圆球形红色果实的峨眉蔷薇有所不同,这株蔷薇结出的红果实又圆又亮,光洁的果面在秋雨中依然闪着亮光。这是河湟山林中野生的小叶蔷薇,因叶片小,无遮挡的枝条上密密麻麻的皮刺显得尤为突出。在河湟谷地的山野里,蔷薇属的植物多达13种,最常见的是扁刺蔷薇、峨眉蔷薇和小叶蔷薇。在未开花结果前,它们长得很相似,枝条上布满密密麻麻的皮刺,五六月在布满刺的枝条上开出白色或粉红色的花朵,开白色花的是峨眉蔷薇,开粉红色花的是扁刺蔷薇或小叶蔷薇。人们把这3种蔷薇都叫刺玫花。到秋天,枝头的果实长到小拇指头尖大小的椭圆形或圆球形红色果实。从果实颜色上又难以区分哪株是峨眉蔷薇,哪株是扁刺蔷薇,哪株是小叶蔷薇。仔细观察峨眉蔷薇的果实是卵球形如梨,扁刺蔷薇的红果实呈长圆形,尖端有微弯曲的短颈,酷似鸽子嘴。到了秋天,扁刺蔷薇的名字就由刺玫花变成鸽子嘴了。而小叶蔷薇的果实红圆而光亮。第一次看到蔷薇红红的椭圆形或圆球形果实,就会垂涎三尺,可吃起来味道干涩,木质含量高,食口性极差,可果实中维生素C的含量很高,是治疗维生素C缺乏症的良药。
游人走过,手脚不时地触碰到身边的花草,空气中立即布满一股浓浓的清凉味。无疑这是游人踩到了野草丛中的荆芥或薄荷而散发出的气味。小道上有游客手中拿着采集的一把荆芥和薄荷从身旁走过,问起干啥用,游客放慢脚步说用来熬茯茶。
在河湟谷地,不同地区的人称呼田野里野草野花有不同的俗名,即使两个相邻的村庄,对同一植物的叫法也不一样。我的故乡平安对生长在渠旁、塄坎上的泽漆叫鸡娃草,湟中叫灯笼草,在田野里见到泽漆,大家都会滔滔不绝地回忆起小时候在田野里割草时割破这种草的枝叶,手上就会被枝叶中流出的白色乳汁染成紫红色,像涂上了一层漆,怎么洗都洗不下来,只有在皮肤的新陈代谢中逐渐褪去。泽漆的叶圆而黄绿,颇似猫眼,有些地方也叫猫儿眼。泽漆的学名就来源于枝叶中的白色乳汁,白色乳汁有毒,枝叶也是中药材,有消肿、化痰止咳和散结的功效。说起该植物开花的颜色,大家都说不上来。泽漆是河湟谷地田野里少有的绿叶绿花草,在黄绿色的枝叶间开出青绿色的细花,在人们的不经意间已开过花,是典型的绿叶绿花草。
再说荆芥和薄荷,这两种枝叶含挥发油,具由浓烈清香味的野草,是河湟谷地的人直接叫出学名的野草。荆芥和薄荷来源于一个祖先唇形科,但它们同科不同属,因此在外观、习性、香味、用途等方面存在明显的区别。荆芥是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喜欢生长在高寒湿润地带的草甸、河谷阶地、田边,分布在海拔2900米到4600米的脑山。它的叶片呈心形,边缘呈锯齿状,表面略粗糙,叶色较深,花朵呈紫色或淡紫色,时常在夏季开花,一直开到初秋。荆芥的香味浓郁而清新,被人们采来用于中药、调味和香料等。在中草药中,荆芥具有散风清热、宣肺息喘的功效,常用于治疗感冒、咳嗽等症状。
薄荷也是多年生草本植物,叶片为椭圆形,边缘呈锯齿状,叶色较浅,通常呈淡绿色。薄荷的花朵颜色为紫红色或白色,花期在夏季。喜欢生长在海拔1900米到2600米的川水地区的田边、水沟边。它的香味非常浓烈,带有清凉的薄荷气息,被人们采来用于调味、制作茶饮和香料等。薄荷具有清凉解暑、消化助食的功效,在茶饮中常用于缓解胃肠不适或提神醒脑。
荆芥和薄荷酷似一对孪生姐妹,各有性格,它们都以自己独特的魅力吸引着人们,成为人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漫步在库岸小径,不时被新的野草野花吸引视线,和荆芥、薄荷一个祖先的密花香薷正开着紫红的花,还有与其同祖且长相相似的甘露子,挖开根部,就会有一串小拇指大小的白珠连接起来的肥大块茎,每一根都由十来个白珠形成螺旋状,犹如宝塔,洁白如玉。那如玉的块茎在平安叫甘娄儿,湟中人叫地扭儿。挖地扭儿吃成为许多人少年时代难以忘怀的记忆。
莲花湖区的林地和草地简直就是一个野生植物园和中草药园,要细看植物的种类,恐怕也得一个星期时间。走马观花地看着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野花野草,来到西边山顶的童话小屋旁眺望,塔尔寺全景尽收眼底。俯视莲花湖景区,随处可见熙熙攘攘的游客。蚂蚁沟水库已由当初的灌溉、防洪功能扩展为旅游、休闲和森林康养为一体的多功能风景区了。
绵绵秋雨还在下,今天还要参观上山庄花海、千紫缘景区,下午翻越拉脊山去群加国家森林公园,不得不离开莲花湖,心里默默地说,等明年夏天时一定再来看看莲花湖畔的花草们,再走走留下父亲脚印的蚂蚁沟水库大坝。
【作者简介】董得红,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散文集《行走在江河源》《江河源拾韵》《绿意柴达木》《江河源随笔》等。获得第八届青海文学艺术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