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乡愁
2024-01-01王海燕
听着你的名字,我的耳邊总回响着钟鼓的奏鸣、云水的歌唱、草木的风吟……
金秋,你在微雨中等待,我又一次遇见了你——湟中。
卡约的青铜器仍讲述悠久辉煌的故事,接续今秋上山庄彩涛连云的花海、阳坡锤声叮当的日月、卡阳飘向云端的金色梯田、千紫缘来自太空育种的硕大南瓜、童梦乐园起舞碧波的海豚……数千年时光凝于一瞬;四时争艳的酥油花,莲花湖的波光,南朔山的钟磬,拉脊山巅雨中的苍鹰,群加森林的茫茫云海,金娥山的云鬟翠鬓……都为你妆容;在慕容古寨的红色记忆里,我又一次热血奔涌,仿佛听见你,明天,越加精彩的故事,在这片古老土地上,续写美好,激荡风云……
遇见,是飘忽远逝的历史云烟;
遇见,是扑面而来的时代风貌;
遇见,是一方故土一方人的生命烟火;
遇见,是砥砺前行者急促的呼吸和嗵嗵心跳……
铜 声
云低沉,风吹送微微凉意。湟水就在不远处,穿城而过。天气预报说,今日有雨。这是西宁初秋的一个早晨,我和几位朋友兴致勃勃,一道在青海大剧院门前候车,即将奔赴一场“生态文明·遇见湟中”的约会。
湟中,一直是我的近邻,说起来应该很熟悉,那山那水,那寺那人,那乡风乡音乡情,皆缘于湟水哺育,祁连护佑,同气连枝,一脉流转,有着同样的根系,同样的肌肤,同样的脾性。但,又很陌生,至今从未深入过这方地域,涉足浅浅。它的大致模样,它的风韵气质,它的烟火人家,它的草木水土,它的掌故传奇……只是一些零碎模糊的听闻。
故此,我对这次丰收时节的美好“遇见”,抱有诸多期待。
中巴在西塔高速上疾驶,我想象中的湟中也在急速变幻,时而在隐秘的时光深处藏身,幽暗,朦胧,神奇,如云雾中的山峦,忽隐忽现;时而就在眼前,山间竹笋般的高楼,哈达般飘拂的公路,车水马龙的集市,鲜花盛开的村落……
思绪飞扬之际,汽车已经驶入湟中腹地。来到一处环境优雅之处,这里是湟中历史文化集中展示区。湟中三日,神游自此开启。
湟中是有色彩的。
不论是梦里湟中,还是现实中的湟中,最初,我感受到的就是一种穿越时光的金属光泽,有铜的微暗,有金的耀眼,有火焰的热烈奔放,有土地的沉厚温藉……
波光潋滟的莲花湖畔,河湟历史文化博物馆和青海藏文化馆并肩趺坐,像发辫、衣裙和姿容各异的姊妹俩,庄重,沉稳,安详,叙说着各自绚烂多彩的传奇故事。
当我步入博物馆大门,就踏进了一段凝缩的历史河流,那些先民生活的遗存或者从史籍中走出的零碎片段,犹如遗落在河岸边的卵石和贝壳,承载着数千年时间的重量和生命的气息。
我想,远古洪荒,先民们是怎样踏上这一方土地的?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开辟了它们最初的家园?这只能凭借想象。有史可信的是,他们应该是这里最早的狩猎者和游牧者。据专家考证,青藏高原东部这片黄河与湟水环抱、史称河湟地的地域,气候相对温润,森林密布,水草丰美,适于人类生存,是中华文明发祥地之一。这在流传至今的昆仑神话和大量的河湟历史文化考古发掘中得以印证。
在一些古代典籍中论及西羌时,总会出现羌中、湟中、湟中地的地名,如《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述秦代的疆域:“西至临洮、羌中。”秦时临洮以西为羌族所居,故称之为“羌中”。《后汉书·西羌传》载:“湟中月氏胡,其先大月氏之别也,旧在张掖、酒泉地。”《资治通鉴·汉纪十七》载:“初,武帝开河西四郡,隔绝羌与匈奴相通之路,斥逐诸羌。不使居湟中地。”毫无疑问,今日湟中之名脱胎于这些古老的称谓中,只是古代文献中提及的湟中地域更为广大。
河湟谷地,远古文明最初的星星之火已从荒蛮中诞生,在河岸、山林和川地闪闪烁烁,照亮了艰辛却生生不息的生活。在柳湾,明亮的窑火正烧制出一批批惊艳后世的精美彩陶;在喇家,洪亮的石磬声飘过黄河的时候,也许那位先民正在吃着那碗世界上最早的面条;在孙家寨、宗日,至今留影在舞蹈盆上的先民们也许正围着篝火,临水踏歌起舞;在沈那,古羌先民一家人正在地窑里围着火塘,享用狩猎或采集或畜牧得来的晚餐……
而远古文明的火光,一定照临到了湟中之地和生活在这里的古羌人。直到后来约公元前一千年左右,生活在这里的先民终于铸造出了自己的青铜器,创造出了土生土长的土著文化——卡约文化。那是升起在河湟本土的又一缕鲜亮的文明曙光,是一份古老、遥远的乡愁记忆。
近现代考古发掘文物遗存和大量资料表明,卡约文化是青海古代各种文化遗址中数量最多、分布范围最广的一种土著文化。东起甘青交界处的黄河、湟水两岸,西至青海湖周围,北达祁连山麓,南至阿尼玛卿山以北的广大地区,发现和出土了大量遗存。而湟水中游遗址最为密集,显然是卡约先民活动的中心地带。其分布地域和时代,与古代文献记载羌人在河湟地区所居住的地域和时代十分吻合。由此,专家们得出结论,卡约文化即古代羌族的文化遗存。
遗憾的是我未能实地到达卡约村,去追寻、触摸那隔了数千年的文化乡愁,而只是从几幅老照片,裹着泥土的陶罐、骨器、石器,锈蚀的青铜器,以及墓葬的骸骨那里,寻觅曾经的卡约。
关于卡约遗址的发掘经过,我曾略有耳闻,也读过一些相关文字。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初,瑞典考古学家安特生赴湟中云谷川卡约村考察,看到当地一些出土器物时震惊不已。他预感到这是继人类发现仰韵文化、新石器时代马家窑文化、齐家文化之后一个新的古代文化类型,是古羌人对人类文明的一大贡献,标志着那时河湟先民已进入青铜时代。从此,卡约即成为一个响亮的历史文化符号,与它的青铜器一道在时间深处幽幽闪光,吸引着人们寻访、叩问先人们走过的遥远岁月……
当我在揣摩那个夹砂陶罐曾汲取过哪眼山泉、哪条溪流里的水波?盛过什么样的山珍野味?甚至爱美的女人插过什么样的山花野草,蕲艾、香草、野菊、金露梅……还有哪个男人用哪把石斧砍林伐木,搭建窝棚,用哪把石刀剁下了美丽的鹿角,用哪枚青铜箭簇射猎了一只野兔?哪枚骨针曾在哪位女子手中缝制日光月色,缝制御寒的衣物……
炊烟袅袅,篝火熊熊,笨拙的石器,青灰的陶器,骨器,銅器,一一闪现,接续日月。时光在我散乱的思绪中急速流逝,千年复千年……
卡约,青海的青铜时代。它久远、凝重、幽暗的辉光穿越苍茫时空,在今世的阳光下越发璀璨夺目。突然记起,大约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之交,我第一次去鲁沙尔,在莲花山上眺望过塔尔寺,那阳光下令人目眩的金色,至今想起来仍在闪烁。更使人不可忘怀的是,我在鲁沙尔一家铜匠铺子里,买了一把古铜酒壶、两只包银酒盏。那情景我还依稀记得,烟熏火燎的低矮的铺面,赭红色门扇上两只饰有蝙蝠形的黄铜泡儿,临窗一隅,炉火殷红,师傅和徒弟正在打制铜器。靠墙一排货架,摆满了各式铜器,酒壶,铜碗,火锅,铜灯……古色古香,好像把往昔风色和情怀都熔铸在那些器物里了。我流连再三,挑了那把酒壶。
后来,随着时代变革,日子越来越好,亲戚朋友来访,那把酒壶派上了用场。在酒壶炉膛里搛几粒炭火,酒一直温着,边喝边续,便利,温馨,情致,都有了。炭火熄灭时,客也将醉。记得那把酒壶底子上还镌刻着作坊的名号,具体记不清了。至今,那把酒壶已不在了,尚存一个酒杯,虽已锈蚀,但擦擦,杯边精雕细刻的云龙纹还隐约可见。
后来,我还从一位湟中朋友的口中,听说了鲁沙尔一位著名铜匠的故事,大致是清朝咸丰年间,有个祖籍甘肃临夏的孩子在鲁沙尔出生了,名叫王守礼,后来成为铜匠里的翘楚,名震一方。据说除了制作和经营铜器,还护乡有功,得到过六品军功牌。但最驰名的还是他精湛的手艺,他制作的铜器由于工艺精绝、品质上佳,顾客盈门,求一器而难得。据说,他为塔尔寺铸造的一口饰有八宝图案的大铜锅流传至今,为人青睐,为人惊叹。
爝火不灭,精神永传。铜,带着千年金黄火红的底色和温和厚重的风度,在湟中的土地上缓缓流过,在一代代工匠手中承接转换、焕发青春。
这个秋天,银铜器又照亮了我的双眼。我遇见了一个叫阳坡的村落、一尊超级大暖锅和一位精明能干的工匠。
走进新兴的鲁沙尔民族手工业加工产业基地,走进琳琅满目、摄人魂魄的银铜器世界,零距离感受它别样的神采和魅力。这里,自古以来游牧民族与中原文化交融发展之地,产自这一地区的银铜器,融汉文化、游牧文化、藏文化元素于一身,具有多元艺术表现和丰富的文化内涵,形成了中国银铜器历史上的一朵奇葩。
在银铜器陈列馆前厅,赫然撞入眼帘的是一幅银铜雕铸的巨型版画:匠心湟中,技藏银铜。不知是由谁创意、策划,多少工匠倾其心血和绝技,一锤一錾,雕琢而成。始于青铜,盛于银铜,漫长的历史浓缩、隐藏于一幅版画之中。一代代匠人秉承祖业,把一门古老的手艺流传至今。那些早先的艺人们,肩挑手推,栉风沐雨,带着锤子、錾子、炉具、坩埚、干粮……穿行于陌巷、僻壤、市廛、庙堂,那吆喝声,扁担的忽悠声,木轮车的吱扭声,隐约可闻;那炉火映红的沧桑脸庞,那一丝不苟、精益求精的执著眼神,那粗糙却灵巧的双手,渐渐消隐在岁月深处,而那些银铜器,一把铜壶,一枚铜鞋拔,一杆铜烟瓶,一只银碗,一副银坠子,一个铜经轮……仍在时光中闪耀、转动……
来自卡约的铜钺、多巴的汉鸟首流带柄三足铜壶、老幼堡的汉铜错金银盆……构织成一幅银铜器历史的灿烂唐卡。正如陈列馆前言中那段精彩说辞——《周易·系辞上》云:“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礼意,形而上;礼器,形而下。字载文史,筑以重器;火塑其形,金化万物;唯有交融并蓄才能奉光华庆,斯亿万年……
叮叮当当,带着金属的脆响,舒展或急促,丰盈或苍茫,在阳坡飘荡不绝,汇成一支动人的秋日之歌。一具具精美的银铜器从工匠手中脱胎而出,成为承载古老乡愁的器物,成为盛放文明的独特符号。
在阳坡,最令人震惊不已的是与一尊超级大暖锅的邂逅。小镇中央煌煌而立的暖锅,在秋阳里散发着铜质沉稳敦厚的光气,身价不菲,来历非凡。据说,该暖锅完工于2019年,由十八作坊七十余名工匠历时九九八十一天精心雕琢而成,重约一点三吨,可同时烹制两头牛、八只羊和百只鸡。制造过程中采用了锤揲、錾刻、鎏金、错银、镶嵌、花丝、烤蓝、挂锡、折叠、焊接、抛光等十余种传统手工技艺,镶嵌了吉祥八宝、如意莲花等传统图案,融入了社会和谐、山河锦绣等新时代的美好寓意。这只大暖锅曾于2020年11月在北京展出。
据同行的湟中文联主席李玉寿介绍,一天晚上,二十余人将这尊湟中银铜器制作暨鎏金技艺集大成的暖锅,经过三道门,抬进了北京恭王府博物馆嘉乐堂的院子,亮相于主题为“河湟遗韵·西陲安宁”的展览。随后,即吸引了大量游人,团团围着大暖锅,摩挲,赞叹,评说,流连不去云云。
敦而煌之,藏吉纳福,水起云生。正可谓盛世大暖锅。有诗为证——
落日熔金月泻银,
一锤一錾铸精神。
停车坐等铜锅暖,
炉火殷殷四海春。
阳坡村距藏传佛教著名寺院塔尔寺一箭之遥。多年前,村里许多工匠艺人在塔尔寺前老街开手工作坊,制作银铜器。小到一枚戒指,大到几十米高的鎏金铜佛像,匠人的小锤子敲得叮叮当当,游客和客商熙熙攘攘。冬去春来,2019年春天,阳坡村成立股份经济合作社,打造“艺河湟”品牌名片,逐步形成以银铜器加工为主的产业基地。形薄、光亮、轻柔、质纯,造型逼真、工艺精湛、光泽炫目的银铜器,谱写了阳坡百年春秋。银铜器工艺薪火相传,在这里诞生了一批又一批优秀工艺大师,金维祖、金维达、李发龙、郑彪、李友银、郑生宽、王富邦……
循着叮叮当当的锤声,走进王富邦的作坊,几个工匠正在埋头忙碌,一位女子聚精会神在一铜制茶盘上做掐丝工艺,细致的纹理中一条银龙正腾云而起;焊光闪闪,一个男人正在焊接什么,一只铜暖锅已具雏形……一面墙上,整齐地挂着数以百计的锤子、錾子及其他工具。敲敲打打,刻刻画画,那些冰凉的银铜中仿佛注入了生命的精魂和温度,泛出炫目的光泽,吸魂摄魄,栩栩如生。
王富邦,阳坡村人,聪慧能干,坚韧执著。少年时就跟着村里的老艺人学艺,至今已几十年过去了,敲打过无数寂寞岁月,终于在一银一铜中錾刻出自己亮丽的人生,成为银铜器工艺师。他指着一件自己参与制作的纯银丝巾盘,有些得意地说,这件作品的制作工艺水准曾得到过业内师傅们的高度赞赏,是他对制作技艺探索研究的成就之作。特别是那看上去仿佛随风飘拂的穗饰,不知是如何精雕细刻而成,曾使不少人为之叫绝。他说,做一件自己心仪的器物,是一个美好的过程,也是一个寂寞的过程,需要细心,更需要耐心。熔银、打胚、打样、錾刻、清洗、抛光……完成一件精美的银铜器须经千锤百炼,千回百折。过去,银铜匠艺人地位不高,叫“浪铜匠”,王富邦说,都不认为这是一个体面活儿。这几年,随着文化产业的发展,要是说起谁是铜匠、银匠,人家会投来羡慕的目光。小锤叮当,今天,这已成为村里致富的歌声,追梦的足音……
村上银铜器加工户越来越多,在湟中全县即将占有半壁江山,产品远销泰国、尼泊尔、印度等国,在北京、上海、四川、西藏、内蒙古等地占有一定的市场份额。阳坡在银铜器加工行业赢得“青海银铜器看湟中,湟中银铜器看阳坡”的美誉。
在广场那尊大暖锅前,从云翳中偶尔露面的秋阳,照亮了王富邦的脸膛,他对阳坡的未来充满了信心。
莲 影
再回到莲花湖畔。天果然下起了小雨,莲花湖披上了朦胧的面纱。秋雨霏霏,更容易勾起人们心中千样万样的乡愁。漫步湖边,一方制作古朴的牌匾上,书写着四行富于诗意的文字,依然可见湟中银铜器的熠熠光环,令人心驰神往:一柄锤敲打着百年历史,一盆火燃烧着对文化的炽热,打一件古雅银器,铸一樽华美铜鼎。
从银器的月色和铜鼎的烟火中走出,在这片莲花盛开的土地上还会有许许多多明亮辉煌的遇见,令你心醉神迷。湖边山坡上精心打造的那一道文化墙,像一卷徐徐打开的壁画,在我眼前掠过——
月光般氤氲的银莲,莲子饱满的莲蓬,還有铜的荷叶,微雨中,擎着晶莹的露珠,流转,滚落,还有铜的鸟雀,或飞翔,或栖息枝头,铜的游鱼仿佛在莲叶间嬉戏游弋……历代文人墨客诗书的流光遗韵也在铜壁上隐隐跳荡:溯洄湟水仰前贤,仁笃高风郭宪传。桥梓张门游凤美,珥貂源氏羡蝉联。进良渥荷宸章宠,国柱常攻大敌坚。最爱庭清方雅庋,田园骑?甚萧然。(清·李焕章《湟中怀古》)
缘于诗文,我想到了清末湟中一位历史文化名人——李焕章。他出生于云谷川刘家堡一个农家,被称为青海最后一位进士,由于家境困窘,在私塾上学时因“食品只有炒面而常虑不足”,也被后人戏称为“炒面秀才”。后世关于他的文字记述很多。而我想,他从云谷川走出来,留下了一串深深浅浅的屐痕,那里有苦难的阴影,有追寻真知的阳光,最终哺育出一行行闪光的诗歌,一直闪耀在青海历史文化的灿烂星空,成为一方地域的记忆与骄傲。
有评家说,李焕章是一位卓有成就的现实主义诗人。他胸怀天下,忧国忧民,留下了大量的诗作,他的诗多以所处时代环境为背景,以自身所睹所感为基调,反映和揭露社会现实,对平民百姓的疾苦有着切肤的体验和深深的同情。时人评他的诗“不屑以嘲风月、弄花鸟见长”,而是“蒿目时艰,怆怀民隐”。他在《湟中杂咏》中揭露当朝向百姓催粮的弊政时写道:采买何年始,苍黎近代穷。营粮千廒裕,廪粟四乡空……诗人的诘问和忧患何其深沉,郁愤之情跃然纸上。
自然,他的很多诗形象生动、细致入微地表现了对故乡、对山水、对生活的热恋和赞颂,或狂放,或婉约,构思精巧,韵律工整,用典自然,风格方雅,读来如临其境,如闻其声。如前面所引的那首《湟中怀古》,歌咏追怀湟中地的先贤,有英勇御敌、皇帝恩宠的英雄,有名震乡里的贵官显宦……而诗人最爱的是骑牛闲过田园、萧然世外的桃源客。敬仰之情高山仰止,而又有感于他隐逸情怀。
望着诗人远逝的背影,今天,我又看见一位湟中籍诗人追着他的后尘,在这片深植文化根脉的土地上,在微雨的莲花湖畔,拄着双拐摇摇晃晃走来了。诗人叫祁俊清。我还能说什么呢?他的诗在细语,在倾诉,在高歌,在呐喊……这里,只照录一首他的诗,名叫《铜号》——
生下我之后,接生婆婆对母亲说
你儿子手里握着一把铜号
母亲是个乡下的村妇,目不识丁
听不懂接生婆婆话里的弯弯绕
母亲把接生婆婆的话,说了又说
我把这句话也记得很牢很牢
顿悟是年过花甲才有的,是我
把父母吹出尘世,又将自己吹老
透过莲花的缕缕经脉,我的神思又穿越到很遥远的过去,触摸到那一段惊天地、泣鬼神的旷世乡愁。
这是六百多年前的一个深秋,苍山负雪,大地烁金,湟水在谷地里蜿蜒流淌,收获过的田野疏朗、舒展、宽厚。这是一个不寻常的秋天,因为在这片叫鲁沙尔的山坳里,一个惊世的奇迹即将诞生。
传说中,这里有一条清澈的小溪,一片长满了真茅草、蕲艾、龙胆、香草、苦地蔓的坡地,还有一块歇脚石。村人们都在溪流中背水过活,累了,就靠着那块石头缓一会儿,看看小溪潺潺流出山外,看看山上的树林,山顶上趴着的云彩,还有不知什么时候盘旋在头顶的一只鹰。
这时,有位母亲就倚靠在那块石头上,一阵一阵剧烈的腹痛,汗水浸湿了脸庞、浸湿了发辫、浸湿了氆氇褐衫。她知道分娩的时刻到了,但她不知道这个孩子今后将成为一位辉耀雪域、恩泽宗喀的大圣者。一声响亮的啼哭回荡在鲁沙尔,天雨花,云呈祥,地发声,山花野草、飞鸟走兽、石头们都在相互传递着喜讯:一代大师,未来的宗喀巴诞生了!
这位母亲,名字叫香萨阿切。
在往后的传说中,神圣之光一再降临在这里。在宗喀巴脐血之地,据说第二年长出了一棵旃檀树,也叫菩提树,年年长高,根深叶茂。后来,聪慧的圣童在桑烟、祈祷、经卷、青灯的陪伴下,也一天天长大,然后离开香萨阿切、离开宗喀故乡鲁沙尔,穿过草地荒漠,翻越雪山,远赴拉萨继续完成神圣的使命。再往后,香萨阿切和故乡的人们为了寄托思念,冬去春来,年复一年,在宗喀巴降生地垒石成塔。一棵树,一座塔,一块石头,春绿,秋黄,多少春秋倏忽而逝,这里终于建成了一座金碧辉煌、气势恢宏的寺院——塔尔寺。
正如作家张翔在《旷世乡愁》中所言,先有塔,后有寺,此情绵绵无绝期。母亲牵挂儿子,儿子思念母亲,那旷世乡愁就熔铸在那块普通却神圣的石头——母亲石或乡愁石上,历经风雨沧桑,散发着信仰的光芒和温暖,传递着人间千秋大爱……
也许从香萨阿切最初点燃的那盏酥油灯和儿子赠与母亲的那幅神奇唐卡开始,神圣艺术之光一丝一缕照进了这方土地和人们追求吉祥和谐的心灵。塔尔寺艺术三绝——酥油花、壁画和堆绣早已蜚声海内外,人们为之心驰神往。早年,在元宵灯节曾观赏过酥油花展,犹如来自天国的酥油花,光怪陆离,温润如玉,《释迦牟尼本生》 《莲花生本生》 《文成公主进藏》以及现代题材和装饰的作品。表现手法丰富多彩,整个结构如同罗汉山,层层叠叠,一度惊艳了我。传说,酥油花源于宗喀巴大师的一个梦境,梦中的荆棘开出奇异无比的琼花,云朵幻作金乌玉兔,石头变作金光灿灿的佛身……于是,奇幻的梦变作瑰丽的现实,如梦如幻的酥油花诞生了。
艺术的诞生,的确与人类心中那个与生俱来的追求美的梦有关。今日湟中农民画和刺绣艺术中,我依然看到了那个古老的梦,并真切地感受到酥油花的芬芳、壁画的深沉和堆绣的丰盈,以及其一脉相承的深邃内涵、丰富的表现力和民族艺术魅力。
发轫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鼎盛于八九十年代的湟中农民画熔民族文化、地方文化和民间绘画艺术为一炉,以鲜明的地域色彩和强烈的民族特点为创作背景,取材广泛,内容丰富,突出表现高原风光及风土人情。那些总带着浓烈乡土气息、朴实生命情趣和秾丽生活色彩的画作,在我眼前闪过,成为挥之不去的一个时代的鲜明印记。
记载:1988年3月,湟中农民画带着青藏高原的泥土芬芳登上了首都中国美术馆的艺术殿堂,开创了建国以来青海省在中国美术馆举办绘画艺术展览之先河。同年,湟中被文化部授予“中国现代民间绘画画乡”称号。先后涌现许多优秀农民画家,大量作品在省内外展出、发表、出版、获奖和收藏。已故农民画家华生兰作品《鸡花图》曾获全国农民画展二等奖;孟鳌奎、张斌被文化部命名为中国现代民间绘画优秀画家。2006年,被列为第一批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名录。
以下是早年国际在线记者的一段采访——
韩复兰和乔应菊是湟中农民画家中的一对姐妹花。韩复兰的六幅作品曾在中国美术馆展出,三幅作品被中国民间美术馆收藏。乔应菊被授予“青海省二级民间工艺师”。
湟中农民画,不啻是我国绘画艺术长廊里一支鲜艳的民间艺术奇葩。今天,我们可以从那构图大胆饱满、色彩绚丽繁复的画面中,感受新农村、新农民的生活状况、时代风貌和审美情趣,以及祖祖辈辈追求的那个关于幸福的梦想……
马莲花,静静地开放。在抱枕、披肩上做着幽蓝的梦,星星一样明亮;在针扎、荷包里孕育春风,吹过炊烟缭绕的故乡。
雨停了,阳光洒满李家山。这里有一家名叫马莲花的民间刺绣公司,曾被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认定为“中国青绣传承保护基地”。它的主人叫陈玉秀,河湟刺绣传承人,十年前,就曾斩获有着中国民间工艺最高荣誉之称的“山花奖”。她还有很多闪光的头衔:中国文联文艺志愿者、青海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青海省妇女手工协会会长、青海刺绣协会副会长。刺绣,这千年来养在深闺的指尖上的花,在陈玉秀这位绣娘手中争艳于越来越多的世人面前。正可谓,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在基地展厅里,一万余件风格各异的枕顶绣品、几百双绣鞋及其他展品带着各自的故事,一起在这里亮相。这是千千万万乡间女子一针一线绣成的隐秘情愿、缤纷梦想、心灵之花。这里收集了不同时期的绣品,最早可追溯至清朝年间,而那竹兰梅菊、鱼鸟、瑞兽,透过时间阻隔,仿佛可闻其香,可闻其声。它们的绣娘早已隐入烟尘,只有那情那爱那怨仍萦绕在那细密、连绵不绝的针脚、彩线之中。
随后,我还听说了陈玉秀的很多创业故事,不由心生钦佩。她对刺绣的痴情与生俱来。去乡下,她总像一只探花的蜜蜂,哪里有好的绣品,总能找到哪里。听说谁谁家藏有老当年的绣枕,不舍山高水远,她也要设法前去探看一番。二十多年过去,踏遍青海山山水水,广泛采集民间刺绣图样,收集保护有价值的民间刺绣品三万多件,恢复绣制了“外婆的绣样”为主题的作品三百余幅。有人对其藏品赞赏不已,称誉她为青海民间刺绣的守望者。
据说,陈玉秀自幼喜欢绘画等艺术,是看着奶奶做针线活长大的。奶奶绣出的一花一草、一石一鸟,构图稚拙,色彩艳丽、针法丰富、活色生香,看着这一切,她进入了一个色彩斑斓、鸟语花香的世界。
腰肢何纤纤,惯向花底潜。勤劳成蜜后,辛苦为人甜。这是一首古人咏蜜蜂的诗。陈玉秀和千千万万绣娘不就是这样一只只勤劳的蜜蜂吗?陈玉秀心灵手巧,孜孜不倦。她用心挖掘民间刺绣的针法,向老一辈刺绣艺人学习,向民俗专家求教,守正创新,将唐卡与刺绣、传统技艺与现代艺术深度融合,丰富技艺,尝试创作了一系列全新的刺绣作品,并不断推进刺绣工艺品产业化和市场化,积极为农村留守妇女搭建“公司+农户”的刺绣技能培训和产品订单制作模式,带领千余名绣娘过上了花儿一样的生活。系列抱枕、羊绒刺绣披肩、特色荷包、围巾、台布、桌旗等产品远销全国各地以及日、韩、美等国。
酒 魂
走过拦隆口,汽车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爬上金仓岭。遥见山坳里一面旗幡招展,上书:慕容古寨。
缘于古寨的传奇酩馏以及那一段红色记忆,我曾多次造访过这里。有一年冬夜,雪花飘落,灯笼摇红,几碗酩馏下肚,心潮澎湃,意绪飞扬,曾写过一首诗——
雪,落在慕家山上,落在
那株百年古榆上,落满空鹊巢
山坳里,一窗烛光,被雪压矮的
屋檐下,一位女子悦然伸出
一双手,接住来自北方的雪花
接住一个苍茫辽远的传说——
英雄策马西來。那酒坊的灶火
正点燃殷红的黎明。哦,吐谷浑
一饮而醉。唱一曲苍凉的阿干西
雪,落在草原王国的早晨
淹过营帐,淹过飞舞的旌幡
淹过血玉马鞍,淹过饮泣的刀弓……
此刻,正好温一壶老慕家酩馏
与尔围炉把盏,侧耳倾听
远去的马蹄,越过青海长云
窗外,只留下一盏守夜的灯笼……
慕容鲜卑的刀光剑影已在历史尘埃中暗淡,鼓角争鸣也已在岁月烟云中消散,但慕容鲜卑的英雄气概和文化精魂仍然穿越时空,在金仓岭上回荡。吐谷浑率众西迁的悲壮,慕容叶延建国的辉煌,慕容阿柴折箭教子的智慧……仍然令后来者崇敬和神往。尤其是慕容祖先留下的酩馏酒香,每天仍从这里飘起,榨油坊木槌的扎扎声,每天仍从这里响起,令无数游人醉在其中。
金仓岭上,慕容后人初心不渝,收藏一副血玉马鞍、一副慕容将士的铠甲、一件玉器、一只陶碗、一册珍贵史料,乃至一段被时间湮灭的传说故事,一直坚守着这一份久远历史的荣耀,这一份民族文化的遗产。
四百多年倏忽而逝,经有记载以来数代掌门人的薪火相传,到慕世基老人,已是酩馏酒的第八代传承人;现在由女掌柜慕兰当家,为第九代传承人。慕容古寨终于迎来千载难逢的盛世华年。
慕兰热情地接待了我们。在古寨院内凉棚下,说古论今,品尝酩馏的艰难往事与今日的兴盛。我仿佛又看见了那位老人的背影,走过慕容古寨。那是十年前吧,首上金仓岭,给我留下了最初的印象,那是一段最珍贵的记忆,仿佛眼前——
这粗瓷碗里的纯情
需要岁月和耐心
在灶火前,静静地守候……
静静地守候,在灶火前。这一守候,就是四百年。在忽明忽暗的火光里,忽而少年亮眸,忽而长髯如雪,昨日春桃灼灼,今朝满园黄花……
当我怀着崇敬之情,轻轻翻开一个家族的谱系,眼前闪过如上情景。把这个普普通通的家族的历史残片拼在一起时,我眼前升腾起一缕明亮而温暖的灶火。
在漫长而又清淡的岁月里,这个家族在筚路蓝缕、耕种牧养、繁衍生息之余,就守候在灶火前,酿制着一个家族的百年传奇。把峥嵘岁月和瓦蓝青稞一起,把喜悦和忧愁一起,把温暖的灶火与清冽的泉水一起,酿造成一滴滴晶莹澄澈,醇香甘洌,沁心润肺,舒肝明目的佳酿——酩馏酒。
灶火不息,酒魂不灭。酩馏,经过这个家族数代人的惨淡经营,薪火相传,传承至今,历久弥香。
黄昏,一场纷纷扬扬的雨雪普降湟中。忽有朋友来电,邀我明日去湟中拦隆口一个叫慕家村的地方赏雪品酩馏。
翌日清晨,雪霁云开,数日笼罩不散的浮尘浊气被雨雪荡涤一清。天地明澄。心情犹如暖阳一样亮豁灿烂。
从西宁驱车直奔湟中目的地。过多巴,上拦隆,路边田野里雾气蒸腾,阳光在兴奋地颤抖,杨柳树上鸟雀欢唱,树干湿润润地泛着青色。正值清明时节。朋友说,就差没有纷纷雨,没有短笛横吹的牧童。我说,没有也成,就借问一下路边的村姑多好。朋友笑道,也好,也好!借问酩馏何处有?小姑笑指慕家村。
谈笑间,汽车爬上了一条蜿蜒崎岖的山路。山阳春草待发,山阴积雪尚存。这就是海拔近三千米的金仓岭,是金娥山的余脉。翻过一个丫豁,就到了慕家村。
看慕家村的山势水相,乃一深藏山中的宝地。三面环山,一面临泉,南依金仓岭,北屏金娥山。据传,村里泉水和井水皆源于金娥,是圣洁的雪山净水,为酩馏魂;这里盛产蓝青稞黑大麦,为酩馏骨。再加之慕家的祖传酿制秘方和代代相传的工艺,传说其配方用六十余种中藏药秘制而成。难怪慕家村的酩馏虽养在深闺,却诱惑越来越多的客人不避山高路远,慕名前往,一品其色香情韵。
到了山门前,见一尊奇石上勒刻着慕家酩馏山庄字样。门庭古朴简约,两边篱笆护栏上悬了两只古旧的大车木轮,仿佛悬示着岁月的沧桑。进门三院,依山势而建。到处摆放着贴了酩馏红纸签的酒缸酒坛。阳光明媚,酒香氤氲。低处是旧宅老作坊,居中是办公区和新作坊,一行飘着酒旗的石阶上面,是新建的客栈和酒舍。
在山庄里,我遇到了慕家第九代酩馏酿造传人。但酩馏山庄的创始人、名声远播的慕家酩馏第八代传人慕世基,却久久难得谋面。对于慕家以及慕家的世传酩馏来说,慕世基是个十分关键的人物。他是这个家族的一座桥梁,起着承上启下的作用,一头连着历史,一头连着未来。历史的风云变幻,演绎到一个家族头上就是悲欢离合。慕家酩馏的灶火在二十世纪上半叶也因故一度熄灭。从重新点火到兴旺发达,慕世基是守望者、亲历者和见证者。
后晌时分,我们终于在慕家老宅里见到了慕世基。年近八旬的慕老先生,长髯灰白,戴一顶旧礼帽,石头镜后面风雨磨洗的双目,仍透露出一丝精明和疏朗。这是一位有见地的老者。
他把我们带进了一个家族的历史。院子西墙根一棵粗壮的李树下,是一口凿于清末的百年老井,是慕世基的父辈开凿的。在老人的印象中,这口井水酿出的酩馏格外味长,就连井沿上那株李子树上的李子也口味独鲜。那时,村里烧酩馏的人家有好几家,但都比不上他家的。就是因为这水,还有祖上秘传的方子。至今,慕家依然汲取这口井里的水酿制酩馏。老人半开玩笑地说,说这井水神奇,与王母娘娘有关哩!这水之源头在金娥山神泉。传说王母在金娥山摆蟠桃宴,说是铁拐李酒醉,打翻酒樽,把仙酒倒在神泉里了。你说这井水酿出的酩馏能不美吗!
走进慕家的老烧坊,梁上吊着盛酒曲、酒醅的草囤子,囤子是慕世基的父亲亲手编制的。几欲散架的老橱柜里,摆着一盏尘封的马灯,还有一口粗糙的砂瓶。墙角一只盛水的木筲,几只尘土掩盖的酒瓮。灶台上是百年前的酿酒的甑子、缸子、板子和筒子,灶膛里还留存着旧时的灰烬。
大约从明末清初肇源,慕家的祖先就守候在这灶火前。由于没有更早文字记载的族谱,清嘉庆年以前的家族历史只是粗略的口传。据说慕家是慕容鲜卑传人。
从嘉庆往后有名有姓的第一代传人算起,慕家酩馏至今已传至第九代传人了。灶火熏染过一代又一代古铜色面庞,青稞的蒸汽润湿了多少青丝白发。一滴滴清亮醇香的酩馏滴到今天,滴作一个家族一段解不开的情结,滴作一个家族醉心的回味和略帶苦涩的记忆。
大约三百年前后,这是慕世基老人根据祖上口传的推测,慕氏先祖不知何因从甘肃平凉携家带口,沿着湟水,辗转迁徙到湟中慕家沟,在这里开辟新的家园。朝朝暮暮,炊烟在金仓岭上升起,慕家庄廓院里开始飘出淡淡的酩馏清香。不知从何时起,这里有了一个以慕姓命名的地名——慕家沟。
前面提及,在慕家老烧坊里有一只久经岁月的砂瓶。慕世基老人面对这只外形粗陋的砂瓶,心情就不禁有些激动。因为这只貌不惊人的砂瓶见证了老人父母在久远岁月里的一段真情故事。
现在,你到慕家村头,即可看见两棵粗可盈抱枝繁叶茂的百年古柳。那树在风中轻轻低絮,像在叙述一个古老的故事。
提起这两棵来历不凡的树,慕世基老人说,这树是我父母亲手栽植的。那时山上干旱,植树很难成活。有年春天,老人父母在村头空地栽了好多树苗。夫妻俩用砂瓶从井里汲水浇树,一天天过去,不知提了多少瓶水。可是,到了夏天,只有在一块不远的两棵树抽枝发叶,新绿耀目。其他的树苗都夭折了。从此,夫妇俩对那两棵树倍加珍惜,每遇天旱,就提着那只砂瓶去浇水。两棵树被夫妻俩的真情所感,日渐根深叶茂。
我望着这只形状古怪的砂瓶,被慕家第七代传人那种对生命的呵护,对生活的执著所感染。
慕世基老人还清楚记得,有年冬天,大雪封山,父亲为配制酿酩馏的秘方,踏雪到山外药铺去配药。因为那方子不能在一个药铺配齐,再说一个药铺药也不全。父亲跑到鲁沙尔,甚至去了湟源,才将方子配齐。回家时已是深夜,父亲满身雪泥,双脚也被冻坏了。
酩馏,成了这个家族生命和灵魂的一部分。前年,慕世基老人将他的一个酩馏品牌,命名注册为:酩馏魂。
慕氏家族这支酩馏咏叹调随着时光之轮,一路低吟而来。到了慕世基这代,那温暖的灶火曾一度寂灭。直到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之交,炊烟又起,清凌凌的酩馏又开始滴漏,唱起那古老的歌谣。慕家的酩馏又在大家的餐桌上淡淡生香。
也是在慕世基掌门之日,2000年以来,曾一度藏在深闺人不识的酩馏声名大振,一路走红。它走出慕家村,翻越金藏岭,到县城,到省城,一路东去兰州、西安、齐鲁……
慕世基的确是有胆识有眼光的人。他将多年来搞养殖业攒起来的百万余元积蓄全部倾注在酩馏酒业上,并多方集资营建慕家村酩馏山庄,扩大作坊和酿造规模,筹建酩馏酒博物馆。是他实现了家族追求百年的光荣与梦想。慕世基是个敢于创新的人,同时也是一个恪守传统的人。新醪初出,第一碗敬神,第二碗敬祖先,再自己尝口味。
新作坊里酒气蒸腾,几位从邻村来打工的女人忙个不亦乐乎。一个叫张英的媳妇见了生人有些羞涩。可当我问起在这做工怎么样时,她说,家门口上就能挣到钱,这么好的差事哪里有哩!又埋头做活。我问,今儿酒出得怎么样?张英和几个女人一起说,酒把式手艺好,酒出得好,味道也好!不信,你尝尝。说着,一个媳妇在刚出酒的酒筒子上接了半瓷碗酩馏,递给我。我尝尝,温顺合口,暖暖的,回味,有绵厚的青稞的甘醇和淡淡的药香。我一饮而尽,旋即,就有一丝飘然快感。
从酒坊出来,慕世基请我们去客栈正式品尝酩馏。家具是原木桌凳,酒器是黑瓷碗,竹提子,瓦罐。古朴,粗犷。敬酒三巡,已令人心旷神怡。望窗外,春雪消融,柳枝泛青,正合张九龄诗意:松叶堪为酒,春来酿几多?不辞山路远,踏雪也相过。
慕家村由于慕家的酩馏,已成为许多游客的目的地。到这里寻觅酩馏酒文化和品尝佳醪的名流、文人骚客和社会各界人士逐日增多。
一年夏季,远在广州的酒家吴基老先生从西宁得知慕家村产佳酿,翻山越岭,专程来到酩馏山庄。他品过慕世基敬上的酩馏后,赞叹不已,说太神奇了!当即挥毫写下四个大字:青海茅台。作为对慕世基的最高奖赏。
最温暖人心的还是蒙古族诗人阿古拉泰。诗人一行到酩馏山庄。主人盛情接待,席间,由民间艺人演奏三弦、二胡。诗人饮着山里美酒,听着河湟曲儿,诗情勃发,当即吟诗一首,题为《酩馏魂》——
一滴酩馏轻轻滴落
从雪山的高处
滴落在我的心头
滴作荡胸涤怀的暖流
滴作绕梁三日的
青海散弦
这粗瓷碗里的纯情
需要岁月和耐心
在灶火前
静静地守候
其实生活非常简单
简单得像雪山上的雪
太阳一照
就滴作滚烫的泪……
十年后的这个午后,直到离开慕容古寨时,我的心幕上仍在闪烁着这样的情景——
静静地守候,在灶火前。这一守候,就是四百年。在忽明忽暗的火光里,守候。慕家家族死死守候的不仅是一种令人愉悦的手艺和涓涓流淌的酩馏,是一个家族祖祖辈辈血脉流转的精魂和文化,更是一缕照彻记忆的金色乡愁,是阳光下滴落雪山的那颗滚烫的泪……
【作者简介】王海燕,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海东市作协名誉主席。创作诗歌、散文等作品逾百万字。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青海日报》《散文选刊》《黄河》《青海湖》等报刊,并收入《青海世居民族经典记录丛书》等文集。曾创办县级文学期刊《彩虹》,编辑出版《彩虹的故鄉》《土族百年实录》《风舞河湟》等多种图书。著有词集《湟柳集》、散文集《碎陶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