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岔村纪事
2024-01-01杨献平
著名的弱水河畔,散落着一些村庄,其中一座,名叫东岔,距离我所在营区不过几百米的路程。很多时候,我们到村子里去买肉苁蓉、锁阳和葡萄、苹果梨、西瓜、土鸡和羊肉等等,一来二去,便认识了村里一些人,听说了一些很有意思的故事,其中有一对夫妇,男的叫苏优良,女的叫赵云娟。苏优良长得细眉长眼,个子高挑,阔嘴。赵云娟身材不高,丰腴匀称,尤其是那双眼睛,仿佛是两个正被日光晒红的大青枣。这对夫妻,先前各自和前妻前夫有了孩子,只不过,苏优良是离异,赵云娟的男人不幸病死,改嫁给了苏优良。那一年,苏优良四十三岁,赵云娟三十九岁。婚后不久,赵云娟又怀孕了。
胎儿两个月的时候,苏优良带着她,到镇上的卫生院去做了一个B超,做完出了卫生院的门,她在外面的长条木椅子上等。他去取结果。那正是春夏相交的时节,柳树已经绿叶满身,有些枝丫上还滋生出了新的嫩枝条。黑色的杨絮还没有完全被风吹干净,尤其是躲在围墙根部和巷道拐弯处的那些,黑乎乎的,一团一团,像是老年妇女掉下的头发绕成一圈一圈,然后随意丢在地上。还有一个妇女,和她坐在一起,她印象中,好像是另外一个村子的,两人在下地或者赶集的时候打过照面。从对方略微隆起的肚子看,她也怀孕了,大致四个月的样子。
“几个月了?”那个女的问她。她笑笑,说“三个多月了。”那女的说,“嗯。我记得你是上元村的吧?”她愣了一下,脸上有些尴尬,但又不能不回答对方,便“嗯”了一声。那女的又说,“后来嫁给了东岔村的苏优良?”她把头低下,叹了一口气。旁边的女人可能觉得有点过分,改话说,“这个事儿,都理解,生老病死,谁也想不到,也都不是咱们自己能做主的。”她笑了笑,看着前面正在随风摇动,好像发霉了的柳条,说“一个人一个命。”旁边的女人说,“嗯,可不就是咋的!这人啊,都是一时一时的,世上哪有一辈子都好的人呢?现在好,那就好。”
那个叫苏优良的男人出来了,手里拿着一张单子,在她面前使劲晃了晃,大声说,“起来,走!”她雙手按在大腿上,慢慢起身,迈着缓慢的步子,跟在已经径自下了台阶,快步走到卫生院门口的男人。对面是一溜房屋,有楼房,多数是平房。其中有几家饭馆。看到一家卖猪头肉和猪蹄子等熟食的热卤店,她喉头哽动了一下,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她不由自主地站在了那用玻璃罩罩住的各种热卤肉面前,眼睁睁地看着。可男人已经在前面走出了好远。她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裤兜,然后叹了一口气。男人似乎才发现她没有跟来,收住大步流星的脚步,回头看着她说,“来,咱们到这边吃牛肉面,再加个卤蛋、半斤牛肉!”话没说完,就转身进了一家牛肉面馆。
这是距离她所在的村子二十多里之外的鼎新镇,沙漠中的一片绿洲。人口不多,分布在弱水河畔数十个村子里。她娘家的村子,名叫营盘村。顾名思义,就是从前有军队驻扎过的地方,他们家的旁边,是一大片红柳树丛。这种植物,因为满身血红,所以叫红柳。她和白建强在那里玩了很多年,后来两个人都长大了,她嫁给了他。那个时候,白建强成绩很好,可就是没有上大学的命,复读了两年以后,还是垂头丧气、老老实实回家务农了。她上学压根不行,自从步入学校,不管看啥课本,她都觉得像是天书,初中没毕业,就被爹介绍到酒泉市打工去了。
恰好,白建强在酒泉一中复读。她知道这事儿,但一开始没想着去找他,可她当时和人合租的房子就在仓后街的一个老小区里。距离一中也就几百米。有一天晚上,下班都十点多了,她和本村的另一个女子一块往住处走,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路灯下低着脑袋看书。她的同伴也认识白建强,而且胆子特别大,有时候,一些客人故意弄些暧昧甚至露骨的动作,或者干脆要求服务员去陪他们喝酒。她很怕,主要是有一些男人总是不规矩,不管真喝多了还是假的,总是在她们身上乱捏乱摸。她的同伴却觉得无所谓,还对她说,“那些死男人摸就摸呗,捏就捏呗,也不会少啥,只要不来真的,就当被狗啊驴啊碰到了!”大致因为这一点,她的同伴特别招人喜欢,慢慢地,有一些客人,就成了他们店里的常客。老板当然也心知肚明,给她加了好几次工资。
现在回想起来,要不是这个同伴,她也不会再和白建强发生联系,以至于后来又谈起了恋爱,结了婚,两人还生了一个闺女。可在女儿五岁那年秋天的时候,白建强总觉得自己腰疼得很,到医院检查,却是肾癌。没多久,就死了。对她这样的遭遇,人都觉得很悲惨。公婆尽管都很喜欢白建强这个儿子,可人没了,说啥也没用了。幸好,公婆还有一个小儿子和一个大闺女。闺女和二儿子、二儿媳也都对他们老两口不错,慢慢地,就觉得没什么了。只有她和闺女蓝蓝,一直心里放不下,想起白建强,母女俩就忍不住哭,你给我擦泪,我也给你擦。擦着擦着,娘儿俩又忍不住抱在一起哭。那一年,她二十六岁。在公婆家,她是一个人,回到娘家,生养自己的爹娘也满脸哀愁,叹息说,“你是嫁出去的闺女,早已经是别人家的人了。”
世上所有的事情都架不住天长日久。这是她后来想到的。起初,公婆、孩子姑姑和小叔子都待她和孩子很好。可她慢慢觉察出来,他们的那种好有些勉强。有几次,自己的女儿蓝蓝和大姑子的孩子一起玩,公婆给东西吃的时候,总是先给大姑子的孩子,当然还有小叔子的孩子。过年的时候,小叔子去给大姑子拜年,都给外甥和外甥女带了玩具和红包,到她这里来,就拿些方便面、火腿肠之类的。女儿蓝蓝叫叔叔,叔叔面无表情。那时候,她觉得有一种耻辱感,很强烈,顶得她胸腔隐隐作痛。
最难的是侍弄那些田地,她和白建强结婚以后,公婆分给他们十多亩。他们种棉花,一年也有几万块钱的收入,其他的田里,种了苞谷和豆子,日子虽然清苦,有个男人在,不管穷富贵贱,心至少是安稳、妥帖的。现在,她的男人走了,她一个人根本种不了地。本来依靠公婆和小叔子,公婆帮忙种了一年,就直接对她说,“我们两个也都老了,干不动了。要不,你就把地租出去吧。”一亩地自己种,一年的棉花能卖一千到两千块,租出去,一亩地一年最多人家才给八百块钱的租金。
爹娘说,“闺女啊,这样下去,不是一个正经日子。”她姐姐和姐夫也对她说,“这样下去,慢慢地,你和建强的爹娘兄弟姐妹,就再也不像一家人了。”爷爷说,“女人就是靠男人的,嫁了人,没有男人,就不成个日子了。”她自己也知道这个道理,还有摆在眼前的事实。白建强刚去世的时候,她铁定心要为白建强守一辈子,等到女儿蓝蓝长大了,自己也就能轻松下来了,一个人的日子,过到哪里算哪里。她问女儿蓝蓝说,“娘要是再找个人家嫁了,你恨娘不?”
这时候,蓝蓝已经六岁了,长相和白建强几乎一模一样,方脸蛋,细眉毛,沙枣核一样的小嘴唇,因为父亲的突然去世,使得这孩子也早早就懂事了,从小读书犹如当年的白建强。她自己没有多少文化,教不了蓝蓝,蓝蓝也不用她操心,在学校每门课程都是前几名。
“我听娘的。”蓝蓝乖巧地说。她把蓝蓝揽在怀里,眼泪簌簌往下掉。她又问,“你觉得在爷奶家好不好?”蓝蓝好像知道了什么,盯着她的脸说,“娘去哪,我也跟着去哪,这一辈子,我都和娘在一起。”
白建强去世半年,爹娘和姐姐就开始给她介绍别的男人。其中一个,还是她小学时候的同学,家在邻村,她倒是有些熟悉,就是觉得不合适,一来白建强尸骨未寒,二来老觉得那个同学不正干。还有一个,是酒泉市的一个男人,比她大十几岁,也是妻子生病去世了。她爹娘和姐姐都觉得不错。因为,那个男人是供电公司正式职工。她自己没那个想法,但姐姐软磨硬泡,可对方一听她要带着一个丫头,就有些拉东扯西了。姐姐说,“蓝蓝是白家的后代,留给爷爷奶奶也是情理之中。”
姐姐来看她和蓝蓝的时候,还花了点小心思,到她公婆屋里小坐了一会儿,探了探她公婆的口风。她婆婆那人也很精明,一听她姐姐的话,心里就明白了,笑着对她姐说,“蓝蓝还小,还在上学,俺们老两口也都这么大的年纪了,还有其他几个孙子和孙女,管这个,不管那个,闹得都是意见。”
姐姐一听,就知道她公婆的意思。到她家悄悄给她说,“你婆婆啊,一个是想用孩子拴住你,二个呢,要是你决意改嫁的话,她们也不会答应你把蓝蓝托付给他们的。”
她点点头。其实,公婆的意思,她早就明白了的。
果真如姐姐所说,她自己也感觉到,公婆和自己和孩子有些疏远了。这显然不是他们有意那样做的,而是不自觉。时间这个东西,再大的伤痕也能抹平。曾经为白建强的死伤心欲绝的公婆也开始像什么事儿没发生过一样了,天天带着小叔子家的小孙子,东家西家的串门谝闲传,也开始有了欢声笑语。她自己忽然也觉得,自己和白建强的爱情和婚姻也像是一场梦,每每想起来,也只是一些片段和情境而已,具体的感受已经模糊了。
“人啊!咋这样的呢?”每次半夜醒来,她都会这么喃喃一声。
她现在的男人叫苏优良,在东岔村。苏优良先前的老婆也不是本地人。早些年,苏优良独自去广东打工,一连好几年没回来。再回来,就带了一个女的。听口音,大致是云贵川一带的。当年,他俩同在一家电子厂打工,一来二去,两人就同居了。对自己早年的艳遇,说起来,苏优良总是会背上一句诗,“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那女的倒是勤快,家里地里的活儿,只要抓起来就干,也没啥怨言,还直性子,有啥说啥。结婚以后,两人生了一个女儿。苏优良爹娘唉声叹气,说,“没儿子,在村里受气,二尺高的孩子都敢往下眼看。以后死了,跟前连个收尸的都没有。”苏优良说,“不着急嘛!我们还都小。”爹娘说,“生儿要趁早,早生儿子早享福。”老婆说,“没事的,保准给你生个儿子。”
第二胎还是女儿。按道理,现在都啥年代了,生儿生女都一样,女儿女婿也可以养老等观念早就深入人心,不是什么事儿了。当老婆把这话说给公婆听的时候,公公脸黑的要打雷,哼了一声,把脸扭在一边。婆婆说,“做一个女人,不能生儿子,不如一只羊!”这一下,老婆生气了,四川女的,脾气火爆起来,也是惊天动地的。和公婆吵了一架,就拉着一个,抱着一个,说是回娘家去。当时,苏优良也没在意。可老婆这一去,不仅不回来了,还寄来了离婚协议书。
苏优良去了一趟宜宾珙县,给老婆下了跪,老婆怒声说,“格老子的,老娘这辈子,就是死,也不会再踏进你们家门半步!”当时,他老婆对他还有情谊,劝他也留在四川,给他们爹娘当上门女婿。
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听媳妇这么一说,苏优良也动了心。打电话给爹娘。爹娘听了他的打算以后,扯着嗓子骂,“你这个狗东西要敢不回来,老子去四川不把你狗腿打断,就再不姓苏!”娘说,“傻儿子,当上门女婿,你这是把自己往火坑里推。人家不满意了,把你娃剁吧剁吧喂了狗,这么远的路,你死了俺们都不知道!俺们死了你也不知道。”
思来想去,苏优良只好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又在当地办了正式的离婚手续,然后光杆一根地回到了东岔村。
人都知道寡妇大都不好再嫁,觉得寡妇晦气。在乡人眼里,不仅寡妇门前是非多,还有句顺口溜说,“寡妇没真心,全凭一张嘴。”那意思是凡是死了丈夫的女人,把自己一辈子的情和义,都给了前夫,要是再带着她和前夫的孩子,无论再嫁给谁,也都没了真心实意,无非是要男人帮着她把孩子养大罢了。她自己却不这样想,心里暗暗地想,自己要是再嫁人的话,不管是谁,都会好好地对待人家,真心实意地和人家过日子。
姐姐说,“到你四十岁的时候,不能再生孩子了,你再嫁人,遇到好的人,还能凑合着过下去,要是遇到心眼不正的男人,遭嫌弃倒还罢了,不坑害你就算烧了高香了!”姐姐的话说得在理,她自己也觉得,这样下去,也不知道啥时候是个头。娘家是家,可再也回不去了,在公婆家,也遭嫌弃。没了男人的女人,到哪里都觉得低人一头,即使一个人在饭馆吃一碗牛肉面,也都脸埋在碗里吃完,赶紧结账走人。有几次,姐姐就给她提到了这个叫苏优良的男人,说是她初中时候的同学,人挺不错的,早年到广东打工,也掙了钱,要不是苏优良爹娘对媳妇不好,他也不会沦落到光棍的地步。姐姐说得多了,她也有些心动。姐姐看出她有了那个心思,就张罗着俩人见了一面。
见面的地方就在鼎新镇,苏优良带着她做B超出来路过的那家热卤店里面。那正是秋末时节,落叶被风撒得满大街都是,看起来很大的太阳不仅没有一点温度,还有一种水洗一般的冷。苏优良早到了,点了三斤猪肘子、一斤猪头肉,还有两碗肥肠豆芽汤。尽管她还有些腼腆,不好意思敞开吃,但那一次,却是她自从男人白建强去世后,吃得最多,味道最好的一次饭。
当时,苏优良就说了他和他前妻的事儿,“尽管她们娘儿三个回到了四川宜宾老家,可孩子还是自己的,每个月,四百块钱的抚养费我还是照给不误,从没有少过一分钱。至于孩子们以后对我咋样,那都是孩子们的事儿了。”
她觉得这个男人倒有责任心。在一边的姐姐笑着说,“我们上学那时候啊,每年到了夏天,吃的苹果、葡萄、人参果、梨子和杏子啥的,都是苏优良搞的。那时候,苏优良就特别能干,只要我们几个女学生想吃,他就有办法弄来。”她也知道,那时候各家各户都栽种了很多的果树,都在自家的果园里,果园只是用沙枣树枝围了起来,想跳过去很容易。她当年也做过这样的事情。姐姐还说,“我上学那时候,和苏优良关系最好。那时候住校,苏优良老给我拿白面馒头吃。”
几个月后一个周末,已经在酒泉读书的女儿蓝蓝回来了。晚上,母女俩躺在炕上,她把这件事说给了蓝蓝。这时候的蓝蓝,已经出脱成一个美好的大闺女了,个头比她还要高上半头,女性特征也都显山露水了。蓝蓝说,“妈,这事得你自己拿主意。毕竟,是你和他一起过日子的。不用太考虑我。”她觉得女儿说得也对。十五六的孩子了,要不了三五年,也就该谈对象结婚了。要是能考上大学,也要去很远的地方读书,那也要开始走她自己的路了。
哦,她又觉得孤单,很深的那种,好像一把刀子在缓慢地切割心脏,更像是头顶的一口大钟,晃晃悠悠的,不知道啥时候会突然掉下来,把她扣在里面,闷死憋死一样。差不多十年的时间,她一个人支撑着一个家。尽管只有她和女儿蓝蓝,但只要居家过日子,就像一个戏台,演员多了,各有角色,演员少了,就得不断地客串。
她就是这样的,该男人干的活儿,也是她。该女人干的,自不必说。特别是田里,每年春天送粪、翻犁、点种、覆膜、浇水、锄草、撒化肥、收摘、装车去卖等等,有时候,都是自家兄弟和姐姐姐夫来帮忙,尽管他们没有推脱过,可麻烦人毕竟不是一个好事。一次两次还倒罢了,时间久了,任谁都很烦。尤其是公婆和小叔子的脸色,青红不是的,看一眼都觉得别扭,她实心感到失望,也觉得,这个家,她再也不能留恋了。
再一次和苏优良见面,是在苏优良家里。前一个晚上,姐姐就说了,和她一起到苏优良家看看,反正,一个寡妇,一个光棍,人见了也没啥。她开始不想去,但架不住姐姐一再软磨硬泡。第二天一大早,姐姐骑着电瓶车来了。那时候,她刚吃了早饭,穿的还是平时下地穿的衣服,袖子和裤腿上,还沾着一些草芥和泥浆。农民就是这样,衣服总没有一个干净的时候。姐姐说,“你去洗个头,换身衣服。”她说,“不用了吧?”姐姐说,“你见哪个女人把自己弄成这样子出门去的?”她想想也是。这些年里,她基本上不出门,也从没有在意过自己的着装和打扮。
路边的杨树和柳树的叶子都很茂盛,特别是杨树,长得高高大大,大叶子在风中哗哗地响动。柳树大都是老了的,一根根的枝条垂下来,几乎拖着地面。从她家到东岔村,之间差不多二十公里的路程。姐姐的电瓶车骑得很娴熟,一溜烟就到了东岔村。这个村子大致上也和她和白建强的村子差不多,也和她娘家的村子没啥区别。
在沙漠边缘生存生活,人和所有的动植物都依赖于细小但却又潺潺不息的弱水河,要不是有水,任何生灵都不可能在戈壁中活下去的。东岔村向北,就是无际的巴丹吉林沙漠。这些年,电视上不断报道说,沙尘暴不仅吞没了酒泉到兰州等地,还奔窜到了郑州、北京,甚至浙江和广东一带。尽管她家距离东岔村还有段距离,但沙尘暴来的时候,二十公里只不过眼睛眨巴一下的工夫,就置身其中了。她小时候就听说,这东岔村向北的弱水河边,还有很多的烽火台,大都是西汉时候留下的,还有几座大的废城遗址,几千年了,有些还保存得很完整。
蘇优良的家在东岔村的南边,一条人工水渠经过门前,房屋也是黄土版筑的四合院。他爹娘住着正中那座,苏优良住的南屋。院子里,还放着几个小孩子骑的塑料小车,上面覆着厚厚一层黄尘。她知道,那肯定是苏优良和他前妻的孩子玩耍过的。苏优良的爹娘倒是很热情,早早地就把院子和屋里收拾得很干净,还买了几个西瓜。她和姐姐一进门,老太太就打开了,双手捧着,分别递给她和她姐姐。这样的礼遇,她也好久没有遇到过了。无论在家里还是回娘家和到姐姐姐夫家,要吃要喝,都是她自己动手,自从白建强死了以后,再没有一个人这么殷勤地给过自己任何吃的。想到这里,她眼眶有些湿润,鼻子发酸,不由得红了两只已经有了些许皱纹的眼眶。
晚上回到姐姐家,姐姐又开始了对她的漫长劝导。
苏优良身材细高,窄长脸,眉毛短,嘴巴有点阔,说话不紧不慢,还有点幽默,看起来挺开朗的。给她的印象倒是稳当,说话很有条理,一看就是那种精打细算的男人。但她总是觉得,与她第一个男人白建强比起来,苏优良有那么一点点不够踏实的感觉。姐姐说,“我和苏优良同了三年学,他的为人和脾气秉性还是知道的,人不坏,能赚钱,咱们女人不就是要求的这一点吗?”
她说,“能赚钱能干活是男人的本分,重点是适合不适合俺。”
姐姐笑了一下说,“咋不适合?再说了,你毕竟不是黄花大闺女了。前几年酒泉市的那个老职工倒是不错,可那时候蓝蓝还小。现在呢,再过三五年,你也就是四十岁的人了。再这样挑来挑去,估计就到五十岁了。”
她说,“俺不是在挑人家,俺早就没了那个资格。俺就是想,再找男人成家,也算是个大事,关系到后半生,还有孩子蓝蓝。”
姐姐说,“那倒是的。这事儿啊,主意还是你自己拿,别人再说啥,也只是说个话而已。”
婚事办得挺快,原以为公婆和小叔子一家会阻拦,没想到,他们都像是没事儿人,对她再婚的事儿只是说了几句场面上的话。婆婆说,“难为你了,在我们家这么多年,受了不少的罪,吃了不少苦。蓝蓝呢,毕竟是俺建强的孩子,以后该咋还咋,有需要爷爷奶奶和叔叔婶子姑姑姑父的,肯定都会尽心尽力的。没事的时候,你可要带着孩子回来看看啊!”公公也面无表情地说,“这下可好了,看着你有了一个好人家,俺也放下心了。”小叔子说,“嫂子,这些年你在俺家实在辛苦,难为你了。”公婆和小叔子、大姑子都拿出了两千块钱,给了她,又分别给了蓝蓝一千块。她对他们说,“家里的东西都没动,都留下了,还有那些田地,你们两老种不了地了,那就只能劳累小叔他们了。”
如此一番对话,看起来一本正经,但她总觉得有点滑稽,以至于回到自己屋里,她忍不住笑出声来,是那种怪异的笑,咯咯咯,嘿嘿嘿,连她自己都觉得瘆人。出嫁那天,她爹娘和姐姐姐夫都来了,按照当地风俗,公婆和小叔子一家、大姑子一家也上了车,把她和蓝蓝送到了东岔村苏家,吃了宴席,就都回去了。这看起来很温暖,可也宣布从此之后,她和白家再没有什么关系了,白家就像是送自家闺女出嫁一般,只不过,还捎带了他们的一个孙女。送原先的公婆和小叔子、大姑子等人走的时候,她忍不住掉下了眼泪,看起来是舍不得他们,其实,她心里明白,那眼泪,其实是为她自己而流的,当然还有故去多年的前夫白建强。
值得庆幸的是,苏优良确实是一个会生活的男人,除了种地是一把好手之外,还把他在广东电子厂打工时候学到的技术利用了起来,一般的电器他都会修。这样一来,也能再挣一份钱,贴补一下家用。起初,女儿蓝蓝对苏优良有些抵触,连吃饭都不和苏优良一个桌,一见苏优良来,就起身到院子里或者到自己房间去了。
苏优良对蓝蓝也不错,每个周末,蓝蓝要去学校,他都给带两百块钱,有一次,还专门带着她去酒泉,给蓝蓝和她买了几身新衣服。当时,她挺高兴的。自从白建强之后,苏优良是第一个这么对待她和女儿的。她有些忐忑甚至悬着的心,也开始慢慢地回到原位,她甚至还暗自庆幸过。
结婚一年多,她又有了身孕,那一次去鼎新卫生院,是公婆让苏优良带着她去的。她开始还以为是苏优良关心她,后来才知道,公婆让苏优良去做B超的意思,就是想看看怀的是男孩还是女孩。知道了这件事后,她心里一阵酸痛,只觉得浑身无力,有一种绝望的感觉席卷而来。
那天,从卫生院出来吃饭的时候,苏优良满脸微笑着对她说,“刚才,那个姓严的医生说是个儿子!”苏优良在笑,还骑着摩托车专门到鼎新镇,给她买回了好多卤好的猪头肉和猪肘子,还跑到酒泉,买回了一台冰箱,顺便给她带回了车厘子、龙眼、银耳等水果。
从那天起,公婆的态度似乎一瞬间发生了本质性的变化,家里的啥活儿都不让她做,连提个水、做个饭,都要把她拉在一边,笑着说,“你好好歇着,这点事儿,我们老两口做就行了。”她没想到,怀上个儿子,居然能得到公婆这般呵护。庆幸之余,她也忍不住想,“这都啥年代了,还在乎生男生女?”有一次,她给苏优良说了,苏优良说,“我想啊,生男生女都不重要。闺女也是孩子。说不定比儿子更好。可老人们就这么个观念,还有村里人,要是你没有儿子,谁都讽刺你,挖苦你。还有些,说你绝户头,上辈子做了大恶事,这辈子连个儿子都没有。我自己不在意,可架不住人在背后嚼舌根儿,不管在哪,都被人瞧不起,抬不起头。”对于这些,她当然也清楚。只是觉得人在很多时候做的事儿,说的话,实在是莫名其妙,不可理喻。
看着苏优良,她说,“万一要再是一个丫头的话,按照你的话,还有你爹娘那份盼孙子的心,那俺就在你们家,一辈子都别想活出个人样了!”
她也惊呆了,做B超的结果,医生明明说是儿子,怎么变成了丫头?苏优良先是闷下头,又甩开步子在院子里转了几圈,脸色发黑,进而发紫,吼了一声,骑上摩托车,一溜烟驰往鼎新镇,冲到卫生院门口,摩托车还没放好,就撒开了手,笨重的摩托车像是一块奇形怪状的石头,闷闷地摔倒在地上。苏优良甩着大步闯进了卫生院,一边大声吼叫说,“严德义,严德义,你个驴锤子,赶紧给老子滚出来。”一个护士说,“严医生到兰州医学院进修去了。”苏优良愣在原地,又转过头,出了卫生院门,扶起自己的摩托车,正要跨上往回走的时候,他又熄了火,回到卫生院里,打问刚才那个护士说,“严德义电话号码多少?”护士见他凶神恶煞的样子,神情慌张地说,“不清楚。”苏优良说,“你他妈的胡扯蛋,一个卫生院里的,你不知道电话?骗鬼啊你小妮子!”
那护士一脸惊恐,抽了一个空当,就溜掉了。转过身,苏优良又找了一个正在给患者诊疗的男医生,那医生一手搭在一个病人手腕上,看也没看他就说,“哎呀,那严德义医生不是本地人,他来,就是在这里实习了两年,现在又回医学院深造去了。”
苏优良说,“那他的电话你该知道的啊。”
那医生说,“你这凶神恶煞的,即便有,谁敢告诉你?要是出了啥事,俺可担不起那个责任。”
苏优良一听这话,眼睛瞪圆,怒声说,“狗日的你不说,老子今儿砸了这卫生院!”
那医生摇摇头苦笑了一下,转过脸,就去给另一个患者号脉了。苏优良见那医生对他不屑一顾的态度,顿时怒不可遏,怒吼说,“你们这些驴怂,都在骗老子。”说着话,挥起拳头,砸在那医生的后背上,那医生哎呀一声,翻倒在地上。有人当即报警,民警上前摁倒苏优良,戴上手铐,带走了。不久,又被提起公诉,最终判了两年半的徒刑。
苏优良被抓以后,还是夏天,她一个人做饭吃,带孩子,给孩子買奶粉和洗尿布。婆婆的脸色实在不好看不说,还经常指桑骂槐,说她也是一个不结籽的马莲草,一个只见了底不冒水的干井。她开始生气,时间久了,也觉得没啥。她最在意的和担心的是苏优良心里会咋想,要是和公婆一样,那么,她的日子就暗无天日了。她想着,等孩子半岁了,她就带着孩子去一次总寨。她打听,苏优良就被关在那里。可她又怕去见苏优良。前几天,邻居从鼎新捎来一封信,是一个叫严德义的医生写来的。
信中说,“当时做B超时候,发现胎儿是女婴。我也知道这边的村民们都渴望生个儿子,在现实生活中,借以表示自己有后,不受他人歧视。可女孩也是一条命啊。孕妇年纪也较大,舍弃了这个孩子,以后不一定还能怀上。更重要的是,作为一个医生,不透露胎儿性别,不仅是一项规定和要求,更是我们做医生的一个道德操守。……据说,当事人到卫生院来大闹,还打了同事。对此事,我心里惭愧。在这里,以一个医生的名义,对打人者的不理性和违法行径表示谴责,同时更希望当事人能珍视孩子的生命,毕竟,一个生命,能够受孕成形,并且健康孕育直到出生,这本身就是一个美好的奇迹。”读信的时候,她哭得稀里哗啦。反复看了几遍,她把信放在了炕席底下,心里想,等苏优良从监狱回来了,拿给他看。她想,苏优良一定会被严医生的话打动的,不会和公婆一样,因为她没给他们生孙子而伤心,对她和孩子总有一股恨意。但她又不确定,“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这祖祖辈辈积攒下来的传统,恐怕一时半会改变不了吧!
孩子半岁的时候,她带上孩子,到总寨监狱看苏优良,把严医生的信也给他看了。苏优良也哭了,用拳头捶自己的脑袋。她拉住他的手,说,“这不怪你,俺等你回家。”苏优良止住哭声,看着她的脸说,“我明年出去了,咱们走吧,去兰州,或者新疆,这地方,咱们不待了!”
对苏优良这番话,她觉得惊异,伸出手,替苏优良擦掉脸上的泪水,说,“咱们哪儿不去,就在你们家。孩子大了,公婆他们也老了。咱们一走,他们咋办?”
苏优良说,“或者等他们都不在人世了,咱们带着孩子走吧,随便哪个城市,我有点小手艺,有我吃的,就不会亏待了你和孩子。”说完,苏优良握着她的手,眼神坚定地看着她那张已经有了许多皱纹的脸。她笑了笑,眼泪也簌簌而落,看着脸膛有些发黑,也蓦然似乎老了很多的苏优良,使劲地点了点头。走出监狱大门的时候,她停下脚步,抱着孩子,站在春天的阳光下,盯着那座戒备森严的房屋,心里一阵恍惚,一阵空荡。
这时候,有人大声喊妈妈,她一惊,木然地转过身,看到大女儿蓝蓝,背着一个看起来很沉的包,朝她和孩子跑了过来。她急忙擦掉泪水,挤出一团笑意。大女儿蓝蓝接过她怀中的孩子,说,“妈,咱们回家吧。”她“嗯”了一声,走出监狱大门的时候,忍不住又喃喃地说了一句,“人啊,咋会是这样儿的呢?”
【作者简介】杨献平,河北沙河人。作品见于《天涯》《中国作家》《人民文学》《江南》等刊。曾获全军文艺优秀作品奖、首届三毛散文奖一等奖、首届朱自清文学奖散文奖、第20届百花文学奖散文奖、四川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