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莎·努斯鲍姆:从读者到公民
2023-12-31洪翔
【摘要】努斯鲍姆相信文学阅读有助于培养合格公民——“明智旁观者”,但并未给出具体的理论支撑。本文认为芝加哥学派的修辞读者理论为上述观点在文本层面找到了依据,建立起了叙事读者和公民的冷静姿态、理想的叙事读者和公民的共情能力这两对对应关系。所以可以认为努斯鲍姆的阅读培养良好公民的理论,激活了芝加哥學派修辞读者理论的公共潜力。
【关键词】努斯鲍姆;明智的旁观者;读者观
【中图分类号】I02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3)24-0079-04
玛莎·努斯鲍姆(Martha C. Nussbaum)在《诗性正义——文学想象与公共生活》中提出文学阅读所要求的多样化阅读视角有助于培养个体的共情能力和冷静姿态,而这两种品质恰恰是亚当·斯密(Adam Smith)在《道德情操论》中提出的理想公民——“明智的旁观者”所需要的。所以在努斯鲍姆看来,以特定视角阅读文本可以视作对公民参与公共生活的有益训练。然而,努斯鲍姆并未援引具体的读者理论来佐证上述观点。笔者通过梳理芝加哥学派的多维读者观,发现其读者观可以为努斯鲍姆的视阅读为公共参与之有益训练的看法提供理论支撑。
一、芝加哥学派的多维读者理论
芝加哥学派自第二代学者韦恩·布斯(Wayne C. Booth)开始便深耕修辞读者理论,经过彼得·拉比诺维奇(Peter J·Rabinowitz)和詹姆斯·费伦(James Phelan)的拓展、细分,形成了四维读者观,或者说四维读者视角。这四类读者视角各具特点,且明显与理想公民——“明智的旁观者”存在对应关系。为了充分阐明对应关系,先来梳理四维读者观。
首先是真实读者(actual audience)和作者的读者(authorial audience)①。真实读者是指进行阅读的有血有肉的人,他们中的每一个个体都是不同的,有自身的阶层、性别、种族、性格、训练、文化和历史处境等,因此会以不同的方式阅读。而作者的读者是指作者在创作时,一直盘桓于脑海的假想读者,具有作者所预想的特定知识、偏好乃至偏见。作者在创作时,是根据作者的读者这样一幅读者肖像来创作的。真实读者与作者的读者的相同点是,两者都视文本中的叙述为虚构,并不认为真的存在一个外貌丑陋的卡西莫多,所以当他们判断文本中的人物及人物行动时,更容易抱持冷静全面的态度。
其次是叙事读者(narrative audience),即“叙述者为之写作的想象的读者”[2]95。与真实读者、作者的读者不同,叙事读者相信叙述者真实存在,并且如果叙事读者没有发现叙述者在“撒谎”的话,叙事读者同时还相信叙述者的叙述。就是说对叙事读者而言,文本叙述的世界就是真实世界。此外,费伦补充说叙事读者还是“虚构内部真实读者自行担当的观察者的角色”②,就是说叙事读者作为实际读者所采取的一种阅读视角,还能借助实际读者的价值观、判断力等对叙述者及其叙述做出独立判断。
而理想的叙事读者(ideal narrative audience)与叙事读者有同有异。不同点在于叙事读者有能力做出独立判断,不会完全被叙述者左右;而理想的叙事读者不然,他“相信叙述者,接受他的判断,同情他的困境,即使叙述者的笑话很差劲也会大笑”[1]134。简言之,理想的叙事读者会全盘接受叙述者的叙述,并不加以审视,也不会产生怀疑。而理想的叙事读者和叙事读者的相同点是,对他们而言叙述者是真实存在的,叙述者所在的世界就是真实世界。
简要梳理了四维读者观的特点后,在正式讨论努斯鲍姆的观点前,还需要明确一个问题:既然要讨论阅读如何有助于培养公民,那读者之于叙述的关系应该尽可能接近公民之于现实的关系,这就像是工作实习的环境要尽可能接近实际工作的环境。而对真实读者和作者的读者而言,叙述是虚构的;对叙事读者和理想的叙事读者而言,叙述才是真实的,因此这两者之于叙述的关系更接近公民之于现实的关系。所以探寻特定阅读视角所要求的特质是否与理想公民的品质存在对应时,应该优先在叙事读者和理想的叙事读者中寻找。秉持这个思路,本文认为“明智的旁观者”的共情品质可以在理想的叙事读者视角找到;而因身处事外而具备的冷静姿态虽然同时出现在叙事读者、作者的读者和真实读者身上,但应优先讨论叙事读者之冷静,下面就具体讨论上述观点。
二、明智的旁观者与理想的叙事读者
(一)明智的旁观者:共情
如果让努斯鲍姆来评价“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句话,她大概不会完全认同。因为“当局者迷”是以不动声色的旁观口吻,惋惜当事人的情感压抑了理智,没有做出合理选择。努斯鲍姆认为:“讲求理论的人经常以他们的智力为傲,自信掌握了解决实际问题的技巧,但投身于理智让他们对具体的情感反应或想象不敏感,而这些想象和情感是准确感知的重要构成。”③就是说对努斯鲍姆而言,解决问题不光包括利益的权衡,同样包含对情感的关照,有时甚至情感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举例来说,电影《心灵点滴》中医生亚当的一位病人坚持认为病房里遍布松鼠,都要伤害他。亚当反复说明那只是幻象,病人还是不肯下床。亚当转换思路,假装带来枪支弹药,和病人一起消灭了围困他们的松鼠,之后病人很轻松地走出了病房。这就是亚当以想象代入病人的“真实”,而非坚持以理智说服病人放弃自己的“真实”。
所以,如果斯密和努斯鲍姆对话,就会看到当斯密提出:
“(明智的)旁观者……必定会尽可能努力把自己置于对方的处境之中,设身处地地考虑可能使受害者感到苦恼的每一种微小情况。他会接受他同伴的所有事实,哪怕是最小的细节;尽可能完善地描述想象中变化了的处境,他的同情就建立在这种处境之上。”④
努斯鲍姆会赞同道“在他最为重要的道德能力中,其中一种就是生动想象的力量,想象成为他所想象的那些人中的每一个人将会是怎样的。”⑤当然,努斯鲍姆赞许共情能力并非只因为它是解决问题的重要途径,还因为在她看来“明智的旁观者”的共情能力是美德的构成之一。
努斯鲍姆接续亚里士多德的看法,认为美德不只包括具体情境中的恰当行动,还应包括对具体情境的恰当情感反应。首先是因为:
“经常的情况是,她的热情回应而非冷漠思索,引导她得出恰当的认识。‘这有件事一个朋友需要我的帮助:这往往首先被‘视作感受,它是友谊的组成部分,而非纯粹的智力。智力会向感受请教,获取关于当下情境之真实特质的信息。没有它们,对新情境的处理会变得盲目而迟钝。”⑥
也就是说共情可以帮助理智全面掌握实际情况,从而恰当地行动。此外,努斯鲍姆认为即使主体在缺少共情的情况下,行动上仍然做出了恰当回应,那也不如有情感参与的行动来得高尚。因为:
“相较于带着恰当的爱和同情,如果我无动于衷地帮助了朋友,我就不值得同等的赞赏。事实上我的选择或许根本就不高尚;因为一桩善举,不仅必须有与乐意为善之人同样的行动,还必须以同样的方式,即一个人热爱将要做的善举。”⑦
可见对努斯鲍姆而言首先构成美德的行动依赖共情提供必要信息;即使行动的结果一致,也只有当一个人出于爱和共情而如此行事时,才可以称之为美德。
综合来看,努斯鲍姆之所以看重“明智的旁观者”的共情品质,一是因为共情有时可以解决理智难以解决的问题,二是因为共情是美德之重要构成。那现在的问题是,为什么说理想的叙事读者可以锻炼共情能力?
(二)理想的敘事读者:选择天真
讨论文本伦理时,理想的叙事读者似乎容易沦为负面教材:“叙事读者和理想的叙事读者的区别往往落在伦理轴或阐释轴。理想的叙事读者赞同叙述者的看法,即特定事件是好的或特定分析是对的,而叙事读者则被邀请对叙述者作出判断。”[1]135相较于叙事读者的审慎,理想的叙事读者从一开始就天真地相信叙述者的一切陈述与判断,完全从叙述者的角度去看待事物。但不应忽视的是,理想的叙事读者只是读者主动采取的诸多阅读视角中的一种。因此并不是读者全然天真,听无不信,而是读者在面对一位叙述者时选择天真,愿意为完全从叙述者的视角出发看待事物付出努力。
《双城记》中落魄迷茫的卡顿选择牺牲自己救回达内。如果仅仅从利害来看,卡顿倾慕露西,而露西爱恋达内,用生命去拯救情敌实在不合理。可如果代入卡顿的视角,判断或许会有不同。卡顿从内心深处否定自己,认定自己没有希望。“太晚了,我已经永远好不了啦。我还会沉沦下去,愈来愈糟糕。”⑧他爱慕的露西却坚定地说:“所以我一片赤诚,再三恳求你相信,卡顿先生,你是能够有所作为的!”⑨露西的鼓励,对于深陷自我否定的卡顿而言分量十足,他行色匆匆的一生中或许没有多少人因他的存在本身而非他有什么用而真诚地肯定他。
完全地代入,深刻地感受特定事物对于特定人物的价值而不只是对于“我”的价值是阅读的重要组成部分。而在全身心感受事物之于人物的分量时,读者无疑正在锻炼“想象的肌肉”,充分发挥着自身共情能力,这有助于他们在作为公民时“看到对不同人而言多种苦与乐的意义”⑩。所以就共情能力的培养与运用而言,理想的叙事读者的视角可以为“明智的旁观者”提供支持。
三、明智的旁观者与叙事读者
(一)明智的旁观者:冷静
“明智的旁观者”需要共情,但不止于此。努斯鲍姆认为并非一切情感都是良好的指引,情感必须:
“首先具备一种什么正在发生的真实观点——关于事情的事实,关于事实对这个处境中的角色的意义,关于在角色自身意识中可能会困惑或被扭曲的真实意义或意义的所有方面。”?
努斯鲍姆的意思是当事人有时会沉浸于情绪,误解事实或错误地估计特定事物对自己的意义。如鲁迅的小说《伤逝》中子君为“自主”所深深吸引,认为自主就是“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因而坚决离开家庭与涓生一起生活。对子君来说,尽管并未意识到,但“自主”还意味着她要面对从制度、观念到物质等都对自主决策的女性不友善的现实社会,也意味着她要自食其力的困难。子君最后的悲剧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没有充分意识到她的决定于她意味着什么。隐含作者借涓生之口所说的“只为了爱,——盲目的爱,——而将别的人生的要义全盘疏忽了。第一,便是生活。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便是从旁观者的冷静视角对子君之悲剧所做的总结。如果子君出走前就有旁观者的冷静视角为她补充她所没有意识到的“自主”之意义,也许她的生活会有不同的走向。
所以努斯鲍姆说:“我们应当热心于他人的幸福而不是沉溺于我们感应与共鸣的图景中。”?于公民而言,努力与当事人共情,理解特定事物对当事人的价值当然重要,但不能停留于此。当事人自身理性为切身利害、情感羁绊等所限,无法做出于自身幸福而言相对合理的判断时,“明智的旁观者”要能帮助“弄清楚参与者是否正确地理解了它并作出了适当感应”?。就是说“明智的旁观者”既要能共情,还要能冷静地判断正在发生的事情,为可能被情感压倒的当事人提供意见,使他更有可能走向幸福。那下面的问题是,叙事读者的视角为何能培养冷静的姿态。
(二)叙事读者:别样的冷静视角
上文已提到叙事读者并不像理想的叙事读者那样天真:一方面叙事读者以真实读者提供的经验、常识等为依托,能对叙述做出独立判断;另一方面相较于实际卷入利害计较的诸多人物,作为透明旁观者的叙事读者不会被事件波及,所以能有效地利用上述经验、常识等使“我们不是处于一个有偏见的位置……能够以更公正的方式感受他们”?。如《九三年》中当叙述者充满激情地说“在绝对正确的革命之上,还有一个绝对正确的人道主义”?时,叙事读者意识到叙述者此时情绪高涨,激情可能会使叙述与“实际情况”不符,因此接下来应该更加注意叙述者的激情是否有意无意扭曲了对事件的叙述。可见由于能无关自身利害地运用与叙述者不同的视角,相较于叙述者和人物,叙事读者能够通过叙述更冷静地对事件作出判断。
对参与公共生活的公民,尤其是生活在充斥对立性叙述的社会中的公民而言,叙事读者的冷静判断能力的确重要。只有像叙事读者一样,有能力判断一段叙述中哪些是事件部分,哪些是以叙述事件的口吻表达情绪,又有哪些叙述细节暗示了叙述的不可靠性,公民才能更负责任地参与到公共事务中。所以叙事读者的视角一定程度上确实有助于培养“明智的旁观者”的冷静姿态,有助于培养合格的公民。
四、结语
总的来说,努斯鲍姆认为文学读者身份可以培养真实读者的共情能力和冷静姿态,帮助个人成为公共事务中的“明智的旁观者”。而修辞叙事学的精细读者分类又为她的理论在文本层面找到了支撑,所以不妨这样看:努斯鲍姆从自己专研的领域出发,以自己的方式开掘了修辞叙事理论的公共潜能。
注释:
①布斯、拉比诺维奇和费伦主要讨论的是叙述作品的受众,而叙述作品既包括书面作品,也有电影、戏剧等,因此他们会在“reader”“audience”和“listener”之间切换。但三位学者讨论最多的无疑是书面作品,因此除了引用原文,本文在其他时候统一用“读者”指代叙述作品受众。
②詹姆斯·费伦:《作为修辞的叙事:技巧、读者、伦理、意识形态》,陈永国译,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第115页。
③Martha C. Nussbaum:Loves Knowledge:Essays on Philosophy and Literature,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0,p.81.
④玛莎·努斯鲍姆:《诗性正义——文学想象与公共生活》,丁晓东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第110页。
⑤同上。
⑥Martha C. Nussbaum,Loves Knowledge: Essays on Philosophy and Literature(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0),p.79.
⑦同上。
⑧查尔斯·狄更斯:《双城记》,宋兆霖译,作家出版社,2015,第132页。
⑨同上,第134页。
⑩玛莎·努斯鲍姆:《诗性正义——文学想象与公共生活》,丁晓东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第113页。
?同上,第111-112页。
?鲁迅:《鲁迅全集(卷三)》,中国文联出版社,2013,第259页。
?同上,第268页。
?玛莎·努斯鲍姆著:《诗性正义——文学想象与公共生活》,丁晓东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第112页。
?同上。
?同上,第112-113页。
?雨果:《九三年》,郑永慧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第437页。
参考文献:
[1]Peter J·Rabinowitz.Truth in Fiction: A Reexamination of Audiences[J].Critical Inquiry,1977,4(1):121-141.
[2]Peter J·Rabinowitz.Before Reading: Narrative Conventions and the Politics of Interpretation[D].Ohio:The Ohio State University Press,1998.
[3]范昀,玛莎·努斯鲍姆.艺术、理论及社会正义——美国芝加哥大学教授玛莎·努斯鲍姆访谈[J].文艺理论研究,2014,34(05):41-52.
[4]陈后亮.伦理认同、文学想象与公共生活:评玛莎·纳斯鲍姆的伦理批评思想[J].外国文学研究,2019,41(06):50-59.
[5]申丹.修辞性叙事学[J].外国文学,2020(01):80-95.
作者简介:
洪翔(1996.2-),江苏常州人,扬州大学文学院研究生,研究方向:伦理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