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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知模拟与实践真实
——从认知语言学角度看历史认知的客观性与真实性

2023-12-29

关键词:客观性后现代语言学

苏 航

(中国社会科学院 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北京100081)

长期以来,历史的客观性与真实性被大多数史家奉为历史学的基石,历史学的根本任务就是秉持客观态度,探寻历史真相。然而恰恰是这两个主题,成为学界不断争论的焦点。后现代史学兴起以来,争论更趋激烈:一些后现代理论家似乎要将历史等同于文学,叙事等同于修辞,事实等同于虚构,从而从根本上颠覆现代史学的理性基础。传统史家在回应这些观点的时候往往着重于强调极端相对主义给历史学科带来的毁灭性后果,而缺乏在基础理论上有针对性的反击。与其说是在进行理论辨析,不如说是在重申信仰:历史的客观性、真实性是不证自明的事实,不容质疑,否则世界将无法想象,历史学科将不复存在[1]。

后现代史学立论多从诗学、诠释学、语言学入手,故又被视为“语言学转向”,其重要的语言学理论基础是索绪尔的结构主义语言学。这一学说认为语言体系是一个独立于外在世界的自足自律的体系。虽然在每种语言体系内部,能指(音响形象)和所指(概念)之间的具体连接方式是社会和心智规约的结果,但从能指和所指自身的性质上看,二者内部的划分和二者之间的连接都是任意的,并不具有必然性。能指和所指的连接构成语言符号,其意义来源于语言符号之间的差异,这种差异要放到语言系统的整体结构中才能理解,因而意义被封闭于语言系统内部。这样,我们的所有认知皆被心智符号所包裹,意义只是符号系统内部的关联指涉,它不但不来源于现实,恰恰相反,外在的现实不过是一种符号的建构和想象而已。这一理论强调语言自身的意义生产功能,它被后现代主义者推向极致,历史就成了文本,文本只是话语体系的产物,而非历史真实的反映[2-4]。可见,如果不能在语言基础理论上取得突破,就无法从根本上打破符号与现实之间的界限,将认知从心智的包裹中解脱出来,我们对于历史的认知也只能在语言和符号系统内部兜圈子,其客观性和真实性也就无从谈起。

自索绪尔以来,现代语言学理论已经取得了重大突破,由结构主义理论、转换生成理论发展到了认知语言学[5]ix-x。认知语言学与后现代史学理论兴起时间相近,也强调认知的多样性、反对绝对客观主义等,因而有学者将其所倡导的体验哲学归入后现代阵营[6]。但其实,认知语言学与话语中心主义、文本中心主义等后现代思潮之间存在着本质的差异。对此认知语言学的创立者莱考夫和约翰逊有着清晰的认识:“我们的研究结论与后现代主义思想的某些重要原则存在根本分歧,尤其是那些声称意义是没有什么基础而只是一个任意的文化建构的观点。”[7]234认知语言学不仅反对语言的封闭性和认知的任意性,更重要的是,它还指出了认知的客观性基础:人类与现实互动的亲身经验是认知的源泉,概念与推理的基础是人脑神经网络的动态结构及其互相关联。这一理论兼顾认知的主观性与客观性,多样性与统一性,符合马克思主义的实践认知观[5]286-289[8],为打通现实与认知的关系提供了有力的理论基础和实证依据,有助于我们理解历史认知的客观性与真实性的本质。实际上,如果我们借助这样的观点来观察后现代历史哲学,其中的一些合理意见能更加清晰明朗,易于接受;而其理论上的破绽也会水落石出,更易分辨。

一、历史本体与历史认知

讨论历史认知的客观性与真实性,要从历史和历史认知是什么谈起。关于这点,一个常见的说法是:

通常我们所使用的“历史”一词包含有两层意思,一是指过去发生过的事件,一是指我们对过去事件的理解和叙述。前者是史事,后者是历史学……我们可以认为有如此这般的事件发生过,它就是历史。这个历史是客观存在的;但我们对这个历史的认识和理解,则是仅只能在我们的思想之中进行,它本身并不存在于客观世界之中。[9]123

上述历史的第一层意思是指历史本体;而第二层意思是指历史认知。如果历史认知始终被包裹于语言的茧壳之中,与历史本体之间的隔阂就无法打通,这将成为判断历史认知真实性时最为直接的困境。

判定历史认知真实性的标准一般有两个,一是“符合论”,一是“融贯论”[10]。符合论认为历史认知与客观存在的历史事实相符合即具有真实性,即便一时无法达到对于历史事实的准确把握,我们也能够不断改进认知而逐渐趋近于它。符合论的基础是历史的“实有论”,即把历史本体的各种属性看作实有,把历史事实看作是真实的客观存在,故可将之作为比较对象,一校真伪。历史认知不可能涵盖所有的事实,则必然不够真实;但如果我们可以将更多的事实纳入认知,就能更接近真实。然而,符合论事实上根本无法实施:

所谓的真理并没有一种客观意义上的定位。真理不是北极。如果你是走向北极,你可以向北走,走到了某一点,你就可以说:瞧,这就是北极,再走任何一步就都是脱离了北极而在朝南走了。但是,我们大概永远都不能说:瞧,这就是真理,你再多走一步就背离真理了……能说我们的认识尽管目前还没有完全精确地反映真理,但却不断地在趋于真理吗?北极,你可以确切地知道它在哪里,你可以确切地给它定位;因此你虽然还没有走到北极,却可以知道你是在不断地趋近于北极。但真理不像北极,我们无法给它定位,无法确定它到底是在哪里。如果我们没有资格指着某一点说:瞧,这就是真理,再多走一步就是背离它了。如果我们无法肯定这一点是在哪里的话,我们又根据什么来肯定我们是在不断地趋近于这一点呢?[9]123-124

可见,“符合或接近真实的历史”这句话本身就是一个逻辑谬误。如果我们能以是否符合或接近真实来判断我们的认识是否真实,则我们已经得到了真实,还认识它作什么呢?符合论的实践和逻辑困境在于把历史的客观性归结为事件和属性的客观性,以为在客观历史中有唯一正版的真实历史事件和各种属性如其所是地存在在那里。而这一点从历史本体这一概念自身的性质来说,就是不能成立的。

所谓“本体”即本源性的存在,这一定义让它指向了超越认知的不可名状,因而很多人以之为“不可思议”,“不可言说”,在它面前我们只能保持沉默[11-12]。这样的本体世界毫无属性,无谓真假。“历史本体”是“本体”的衍生概念,相较于后者,前者增加了一个固有属性——“过去”。时间只出现在解释当中,因而被赋予了时间维度的历史本体是进入了解释领域的概念。然而这一概念作为历史解释的逻辑起点,除了与“过去”这一特性连接外,其他方面仍然和本体一样。这就意味着历史本体相对于“过去”以外的其他属性也具有超越性。因而历史本体与本体一样,既无真,也无假,非真、非非真,对之谈论“真假”、“虚实”没有意义。在历史本体当中,自然也无所谓事件,因为事件总是具有各种属性的。

总而言之,历史的客观性不在于属性和事件的客观性,而恰恰在于它的无属性,即对于主观性的超越。属性和事件只能是主观认知的结果,如果客观世界是指这些主观认知的内容,也必将不再客观。这种逻辑上的自相矛盾,既不利于我们维护并把握历史客观性,也不利于批判后现代历史哲学的错误观点。

二、认知:对客观世界的模拟

本体不可言说,但实际上我们并没有也不可能停止对于本体的言说。那么这种言说的性质是什么呢?相较于将意义封闭于语言系统内部的结构主义语言学,马克思主义兼顾主客的实践认知观认为:

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是:对事物、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作人的感性活动,当作实践去理解,不是从主观方面去理解。所以,结果竟是这样,和唯物主义相反,能动的方面却被唯心主义发展了,但只是抽象地发展了,因为唯心主义当然是不知道真正现实的、感性的活动的。费尔巴哈想要研究跟思想客体确实不同的感性客体,但是他没有把人的活动本身理解为客观的活动……人的思维是否具有客观的真理性,这并不是一个理论的问题,而是一个实践的问题,人应该在实践中证明自己思维的真理性,即自己思维的现实性和力量,亦即自己思维的此岸性。关于离开实践的思维是否现实的争论,是一个纯粹经院哲学的问题。[13]

马克思主义认知观在反对朴素实在论的基础上指出,客观世界离开人类的认知并不具备主观的形式;在反对唯心主义的基础上指出,离开与客观世界的实践互动,人类的认知也不具备自足的意义。马克思主义的观点是:我们认知的内容既非本体世界所固有,亦非毫无客观依据的自我创造;人类的认知和语言体系既有主观性,又有客观性,它并非独立自足的封闭系统,而是产生于实践,归结为实践。

认知语言学为上述实践认知观提供了更为直接的实验验证和更为具体的理论论证。大量的语言心理实验证实,人们通过“具身模拟”的方式——即在头脑中从亲身体验的角度模拟出语言所描述的实践场景——来理解大部分语句的意义[14]。这说明“意义”并不局限于语言系统内部,而是直接根源于实践。计算机模拟神经系统的相关实验进一步指出,神经元网络内部具有结构性,不同的神经元具有不同的角色和功能,如施事者、受事者、物体、始源、路径、目的、力量、动态、地点、方式、初始体、延续体、终止体等。神经网络结构形态的形成、唤起、联结、映射,形成了范畴、属性、意象图示、隐喻、转喻、推理、语义等认知形式[15]594-610[16-17]。语言的概念结构和推理结构皆以特定的神经元回路及其所连通的神经网络的动态形态为基础。因此,语言的本质是对神经网络结构的象似①,语言的意义并非封闭于其内部,而是根源于神经网络,神经网络的动态变化及联结过程就是人们在实践互动中的体验过程。在这一过程中,神经网络结构并非像镜子一样反映世界的固有面貌和属性,而是生成具有各种属性的世界图景②,以呈现实践对于我们生存的意义,并引导我们进行实践。认知本质上是神经网络对世界的模拟[16];意义是神经网络的动态模拟对于实践的指导作用。归根结底,意义并不直接来源于本体世界,而是产生于人体与世界的互动体验中,其目的是为了理解和指导实践。只有将意义和实践联系在一起,我们才能理解意义产生的原因,也才能理解客观世界的本质——它并不充满各种主观形式的属性,而是主观认知用自己的方式呈现世界在实践中的意义③。因此认知虽具有主观形式,但这种形式并不是任意的,它受到客观世界和认知机制的双重限制。认知机制是生物在实践中形成的,终究根源于客观世界。

总而言之,认知语言学的体验哲学和认知理论通过实践和人体,将客观世界和主观认知通联在一起,使意义不再封闭于语言系统,为我们批判后现代史学打下了根本的基础。根据这一理论,语言、话语、文本都是认知的形式,它们并不是完全脱离客观存在的独立王国,而是客观存在借以向我们展示姿态、呈现意义的方式。

三、检验认知的实践标准:证据和逻辑的符合

如何判定认知模拟得是否“正确”?用于呈现认知的话语为什么会不断发生变化?

根据前面的讨论,我们可以得出三点认识:第一,认知对于本体世界并非直接指涉,而是模拟指涉。“语言无法指涉外在实在,因而只是某种与实在无关的虚构”,这种观点是不成立的;第二,认知的客观性并不体现为具体属性、事实的客观性,而是认知中不依人的意志为转移的部分;第三,既然认知模拟的目的是指导实践,那么判定认知真伪的标准必然是实践有效性:实践有效的模拟才为“真”,而得以保留;实践无效的模拟则为“假”,将加以放弃。认知模式、话语体系之所以会有真伪,之所以会不断被修正、变迁乃至否定、革新,其衡量标准和变革动力皆在于实践。人们并不是只会被话语控制和操弄,而是同时发挥着应用话语、检验话语、改变话语的主观能动性,这一主观能动性的基础是实践的有效性。

历史认知和现实认知密切相关,在很多方面,我们如何认知现实,取决于我们如何认知历史。因此,历史认知同样是认知模拟系统的一部分,而指引着我们当下的实践,历史认知真伪的判定当然也适用实践标准。然而,历史已远离我们当前的实践,我们又如何判断历史认知的实践有效性呢?

基于前述符合论的内在矛盾,融贯论指出我们根本不可能衡量历史认知是否符合历史真实,所谓“符合事实”,只能是我们的历史解释“符合”其他的历史解释。“解释符合”的实际含义是解释之间能够互相兼容。这种兼容性包括两方面的内容:一是我们的解释自身是否逻辑自洽;二是我们的解释是否能够尽可能多地与其他解释相协调。但是,这种观点将历史真实看作是逻辑系统内部的兼容性真实,仍然没有跳出封闭语言的圈子。

如果我们从认知语言学的角度来看融贯论,可以赋之以新的含义。认知语言学认为,不论是具体的现实事件,还是历史事件,实质上都是一种“事件范畴”的成员或个案。范畴化通过选取部分信息,构建其间特定的关系结构而形成事物的分类,为认知提供基本的概念基础。事件范畴的结构往往包括参与者、事件各组成部分、事件进行的阶段、事件中的各种关系、事件的目的等各种维度[7]75-80。完美满足这些结构的事件即被视为事件范畴的原型或范例。我们在面对各种错综复杂、原无头绪的线索的时候,通常会依据各种已经储备在我们认知库中的事件结构和原型事件来对之加以梳理,以构建对具体事件的认知。具体事件往往不能完全合乎事件的典型结构,但具有相似的结构。如果我们最终构建的事件无法被涵纳在既有的事件范畴中,则须另立新的事件范畴。这一新的事件范畴同样具有自己的结构。

总而言之,事件是认知构建的结果,具有特定的成立条件和结构框架。但认知的构建并非语言游戏,而是为了建立有效的认知模拟以指导实践,所以其是否成立,要经受实践标准的检验。检验事件是否成立,就是要检验其成立条件是否足以搭建合乎某种事件范畴的结构框架。为此既要尽可能地去验证作为事件范畴成立条件的直接经验(如现场录象)是否存在,也要去考察构成事件的下层事件和其他相关事件之间是否存在着逻辑上的协调性。因此,我们在确认一个现实事件的真伪的时候,既依据符合论,也依据融贯论。这里的所谓符合,不是事件符合,而是证据符合[18-19]。证据符合从根本上来说是直接经验的符合,直接经验来源于实践,直接经验的符合验证了认知的实践有效性。同时,认知语言学指出,语言的意义并不是由一个超验、自在、独立的逻辑理性系统所赋予的,逻辑推理实际上反映了人脑在实践中所形成的神经网络联结过程。这种神经联结能力本身,就是生命在进化中认知模拟的发展成果;而特定的神经联结模式也是因其实践有效,才成为人类逻辑思考的基本方式。在认知中,不仅是“人为自然立法”,自然也同样为人立法——人作如是观,因须如是生。逻辑体系根源于实践,它因实践而产生,被实践所塑造,为实践而操演。因此,通常而言,逻辑相符,则有利于实践;逻辑不符,则不利于实践,逻辑相符的融贯论原则,在本质上也是实践有效的检验原则。

在判断历史事件的真伪时,我们很少能够找到直接经验证据(如光绪帝头发中的化学成分),而只能更多地依靠历史事件与其他事件之间的逻辑兼容性,融贯论的逻辑相符原则似乎起到更大的作用。但不论是现实事件还是历史事件,不论是证据相符还是逻辑相符,它们的范畴构建方式及检验原则的性质都是一样的,所以它们的真实性在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区别——它们都是认知对于世界的模拟,共同构建起认知体系,对这一体系整体上的实践有效性都发挥着重要影响,因而不能任意建构。认知语言学理论将意义从语言系统内部解脱出来,归还于人类的实践活动,为实践检验真理的标准提供了心理学和语言学的理论支撑。历史认知的客观性和真实性因此而具有了超越语言的存在基础,而不能被后现代主义史学理论解消掉。

四、隐喻:修辞还是认知

构建事件范畴结构的一个基本方法是隐喻。但是后现代史学理论多从诗学的角度来认识隐喻,并由此将史学和文学等同起来。认知语言学认为,隐喻不只是文学的手段,也是认知的基本手段,它“普遍存在于我们的精神生活中”,在法学、政治学、心理学、物理学、计算机科学、数学和哲学中都居于中心地位。“我们最根本的想法,不只是时间,而是事件、因果关系、道德、自我等,几乎都完全是由概念隐喻的复杂系统建构的”。“隐喻的核心是推论。概念隐喻允许我们系统地使用从一个概念域来思考另一个概念域的推理模式”,比如我们可以使用感觉运动领域(如空间和对象域)的推论得出关于其他领域(如主观判断的领域,其中有亲密、情感、正义等概念)的推断[7]212-222。隐喻的认知本质是用喻体概念的结构来理解被喻⑤,从而形成一种模拟借用,即尝试以某一种认知模拟的方式为基础,来探索构建另一认知域中认知模拟的方式。我们不仅可以“化生为熟”,通过将被喻概念中不熟悉的部分联系到我们更为熟悉的隐喻概念中的相应部分,使理解变得更为容易;被喻的信息也可以经由隐喻的结构被结构化、秩序化,以尝试通过隐喻的结构探索被喻理解的可能性。但并非所有的隐喻结构都会被采用。被采用的隐喻结构在构建被喻结构的过程中,也有可能被修改或和其他结构结合在一起,最终形成被喻自身的结构。这体现了隐喻认知的客观基础——隐喻并非是任意的。我们不仅在理解复杂的事件中运用隐喻(如用斗争的模式理解争论,以旅程的特征理解爱情),就连我们最基本的思考实际上也常常由隐喻构成的(如将人体为准的前后空间划分赋予本无所谓前后的物体),这些基本隐喻多达数以百计,这些隐喻及其各种组合,构成了我们思考世界的基础[7][20]。

可见,隐喻不止是文学修辞,也是认知的方式。我们不能因为历史认知中存在隐喻,就将历史等同于文学。与其说历史叙事是“故事性的”或“文学性的”,还不如说文学和历史叙事基于同样的认知机制。倡导史学的诗学性最力的海登·怀特在表达“以文学手段建构”时使用了“虚构”一词[21],这也有意无意地在历史叙事、对“历史领域”的预构与文学、诗学之间构建了一个隐喻。其实海登·怀特也强调了诗学的认知意义[22],但他的这个隐喻误导一些人在不知不觉中混淆了文学的隐喻和认知的隐喻,并将文学所具有的虚构性转移到了历史认知的身上。而这一隐喻的误用本来可以从认知科学的角度轻易消除——他所说的“诗学”和“虚构”,其实不过是“认知”和“模拟”而已,这与史学的客观性和真实性并不冲突。

从诗学而非认知科学的角度来看待历史事件的情节化、结构化和隐喻使用,并一再将之与文学、虚构这些概念联系到一起,是后现代史家的一大误区。即便他们注意到了诗学的认知意义,但仍然在行文中不断把历史事件的构造性看成是对于历史本身的一种扭曲。事实上,历史本体中既然无所谓“事件”,那么历史事件的建构性、结构化就不能被看作是对于历史本体的一种扭曲——既无所谓是,何来所谓非——那只是一种模拟,而模拟是可以具有实践真实性的。

五、历史认知的多样性与统一性

我们所认知的事件,都具有视角性、有限性和多样性。认知基于实践,每一个实践都是具体的,具有自己特定的角度,因而每一种认知模拟都只能是对某个特定角度所包含的有限信息的“识解”——任何事件范畴都聚集、突显、组织并解释了部分信息,而将其他信息淡化、模糊化、背景化[23]。视角化的实践未必是错误的实践,有限的认知也未必不真实,因为未被涵纳的信息并不一定会影响事件范畴的成立。既然每一种实践和认知都具有局限性,广泛选取不同角度的认知模式,就更有利于我们拓宽视野,从多个方面探索实践的可能性。从这个角度来说,后现代理论反对绝对化、单一化的“真实”历史,提倡多线程、多角度、多主体、多样态的多元化历史探索主张,是具有合理性的。但如果进一步走向极端相对主义与历史虚无主义,认为历史可以主观臆造,多样历史之间毫无统一性可言,就陷入了谬误。

任何历史认知都具有主观性。面对错综复杂的历史信息,我们可以编织不同的情节,讲述不同的故事,运用不同的隐喻,从不同的角度,用具有个性的方式去解读历史;然而,不论何种历史认知,不论它采用何种认知模式,都是一种指导实践的认知模拟。因此,成立条件越充分、提供的直接证据越多、与其他解释越兼容的历史认知,就越具有指导实践的意义,从而更接近于模拟意义上的真实。所有的历史认知都在追求这种意义上的真实,因此具有目标上的共识。在这一基础上,具有不同主观倾向的历史研究者才可以创建共同的对话领域,并在这一过程中求同存异。正是在这一意义上,历史解释绝不能被等同于文学,历史解释的主观性和多样性也绝不意味着可以任意编造历史。历史与文学即便运用同样的事件范畴,前者也必须关心事件成立条件的证据是否令人信服,而文学事件则可以主观创作,不需要验证证据——更不用说,文学创作可以采用独具个性的认知模式,不需要承担认知有效性的责任。

在历史研究中,如果我们在某一个领域接触到的大量信息符合某一事件范畴的成立条件,而不符合另一事件范畴的成立条件,则任何一个具备职业素养的历史学家也不会依据自己的主观好恶来任意套用事件范畴。比如,面对第二次世界大战德日法西斯大屠杀的历史记录,恐怕很难有诚实的历史学家能将之发展为一种否认大屠杀的叙事。这种共同检验标准,也保证了具有个性与创造性的历史认知可以彼此交流、审查、批判,并在这一过程中发展出大量的共识,展现出历史认知在多样性基础上的统一性。

历史认知的真实性不仅具有共同的检验标准,也具有共同的认知基础。认知语言学证实,人类的认知既有文化上的多样性,又有生物上的统一性,不同语言和文化的人群在基本认知层次上的脑神经反映方式及其引起的经验和认知过程是普遍相似的[7]165-206,220-223[15]577-610。比如,来自不同语言和文化社群的人们对于基本色、完形形状等基本经验元素具有几乎相同的感知敏感性[24];尽管人们对于复杂历史事件的解释各不相同,但对于一些简单事件(如某人于某年出生)的认知则大同小异,具有取得共识的可能,这表明,不同的认知模式当中具有相同的基础认知模块,而历史研究的基本任务恰恰是澄清这些基本事件的认知;人们在认知中所用的隐喻虽然有文化的差别,但也存在人类的共性,越是基础性的隐喻就越是如此[7]234;一些神经元回路(如标准神经元回路、反射神经元回路、近人空间神经元回路)可以独立于特殊的事物和场景运作,所以即使在不同的文化中,人们的行为仍然具有普遍共性。也就是说,即便存在认知差异,由于人脑神经系统具有基本相同的生物基础,人们仍然能够互相沟通、彼此理解。比如,在我们看到或想象别人的动作时,位于大脑前额皮层实施同样动作的反射神经元回路会被激活,从而使我们可以模仿别人的动作[16]2-3,这为理解不同的实践方式奠定了基础。而一旦我们获得了这种实践理解,模仿即能唤起相似的情感。这种模仿和移情能力存在于所有人群当中,使认知相异的人们也可以沟通和共情。这些基础认知的统一性、互通性导致人类普遍经验的产生。有了这些普遍经验,人类才能互相理解、互相交流和互相影响,才能为认知的有效性检验提供共同的经验基础。因此,尽管人们认知历史的方式不一样,但只要人们开始交流,就会发生历史交错,产生交集历史。不同历史认知之间的交流越深入,交集历史的范围就可能越广大,历史认知的统一性以及共同历史真实的基础就越稳固。

传统史家侧重于强调历史认知的共性,而后现代史家则侧重于强调历史认知的个性,都有正确的一面,又都不够全面。不同的认知模式可能一直共存且不可互相取代,同时它们也一直处在构建、检验、否定、修正、发展的过程中。在这一过程中,实践和认知的多样性使我们可以从多个方面发现各种可能的模拟真实,又因具有共通的认知基础和验证标准而互相沟通、彼此影响、求同存异,使其共同成长为一个根干粗壮、枝条繁茂的同根多样性世界。这或许就是世界对我们呈现的真实本相。

六、结 语

本文从认知语言学的角度重新审视传统史学和后现代理论之间关于历史认知的客观性和真实性的讨论,认为双方皆有偏差。产生偏差的根本原因是对于历史本体和历史事件性质的误解,正是这种误解使他们各执一偏,无法对历史认知的客观性与真实性进行辩证而全面的把握。

传统史家中很多人持历史本体的“实有论”,并进一步将“实有”等同于“事有”,认为历史本体是事件的集合,并将历史的真实性和客观性建立在事件的真实性和客观性基础之上:这些事件都有唯一真实的历史版本,历史研究的任务就是尽量追寻、接近这一事件的本相。他们没有认识到,历史本体的客观性并非历史事件的客观性,历史本体当中并没有固定的、唯一的“正版事件”,事件只是人们对于历史本体进行主观认知的结果,既具有客观依据,又具有主观形式,而这种主观形式可能并不具有唯一性。坚持事件唯一实有,会引致逻辑矛盾,并不利于我们维护历史的客观性。

后现代史家强调了事件的认知性一面,但又过分夸大了认知的任意性,而没有充分认识到认知的实践基础及其模拟世界的本质,因而忽视了历史认知的客观性与真实性,而堕入极端相对主主义和历史虚无主义之中。有些人还将文学的隐喻和认知的隐喻混为一谈,从而将史学等同于文学,认知等同于虚构,而掩盖了史学的认知本质,同样具有巨大的误导性。从认知语言学角度的讨论让我们明白,一些诗学的认知方式实际上是普遍的认知方式,严格来说,这些认知方式不是诗学的,而是认知科学的。它们不仅存在于文学当中,也存在于所有学科和人类的思考当中,因而它们也具有客观基础,可以通过检验判别真伪。

检验历史认知真伪的标准历来有“符合论”与“融贯论”两种。本文指出,我们不可能检验历史认知是否符合“历史上的客观存在”,我们能够检验的只是事件范畴的成立条件,因而所谓的“符合”是“证据符合”,而不是“事件符合”;所谓的“融贯”是逻辑兼容,而逻辑系统产生于实践,服务于实践,逻辑兼容标准的本质仍然是实践。因此,符合论与融贯论并非彼此对立,而是实践检验真理标准的两个方面。

检验认知的实践标准意味着认知的真实性不是单一的。多样化的实践支持着多样化的认知模拟,然而每一种认知模拟都只能关注有限信息,从而具有局限性。因此,多样化的认知不但是必然的,为了更全面地指导实践,也是必要的。但只要认知的真实性要由实践检验,则认知的主观性和多样性就必然要受到客观的限制,所以不论是何种历史认知模式,其成立条件和叙事结构都得经得起证据与逻辑的核验,而绝不能全凭主观臆造,这正是史学与文学的根本不同。人类在生物层面上的一致性保证具有不同认知模式的人们也拥有大量的共同经验,正是这些共同经验使得人们可以彼此沟通,共同检验,并在求同存异的基础上构建出既具有多样性又具有统一性的历史世界。

总而言之,认知语言学以实践和人体作为认知的基础,找到了认知与客观存在之间的接口,这种主客兼容的认知理论与马克思主义辩证的实践认知观是相契合的,为唯物主义认知观提供了坚实的实证基础,丰富了理论内容。认知语言学理论既摆脱了朴素实在论以主(认知属性)为客(客观实有)所导致的逻辑矛盾,又推翻了后现代历史哲学有主无客的语言学理论基础,为我们批判极端相对主义、虚无主义的后现代主义历史观提供了理论武器,因而在历史哲学的讨论中值得进一步借鉴。

注释:

①关于语言对于经验的象似性参见弗里德里希·温格瑞尔、汉斯-尤格·施密特:《认知语言学导论(第二版)》,彭利贞等译,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第341-355页;王寅:《论语言符号象似性——对索绪尔任意说的挑战与补充》,新华出版社,1999,第9-26页。经验是神经活动的结果,所以语言对于经验的象似本质上是对于神经网络结构的象似。

②国外一项关于猴脑神经模拟成像的试验证明,受试猴子所看图像与其神经模拟结构相同。王寅在其《国外神经科学最新发现对语言体验性的论证》(《外语教学》2009年第3期)一文中介绍了相关研究。但这一研究结果并不能说明猴子是通过“心智模拟”再现了客观世界中如此这般的图像,否则图像的各种属性就先于认知过程而存在了。真正的情况应该是,猴子在与世界的互动中,通过神经构建了如此这般的结构,它才能看到——即把世界转码成这样的图像。我们看到的图像与猴子的神经成像类似,说明我们的神经模拟方式与猴子有相似性。

③王寅提出了“语言拟构世界”的说法(参见王寅:《哲学的第四转向:后现代主义》,《外国语文》2012年第2期),但这种拟构是某种程度上象似于世界(参见王寅:《从后现代哲学的人本观看语言的象似性——语言学研究新增长点之六:象似性的哲学基础与教学应用》,《外语学刊》2009年第6期),即像哈哈镜一样折射甚至歪曲世界,所以部分与世界同构,部分不同构(参见王寅:《主客主多重互动理解》,《哲学动态》2009年第10期)。这实际上仍然是一种朴素实在论前提下的曲折反映论,其说详见于王寅:《现实—认知—语言三因素间的反映与对应滤减现象》,《四川外国语学院学报》1998年第3期,在其新著中仍然被坚持,参见王寅:《体认语言学:认知语言学的本土化研究》,商务印书馆,2020,第106-111页。这与我们这里说的模拟的意涵并不完全相同。我们认为语言象似于神经网络的动态结构,这并非象似或反映世界,而是模拟实践互动中的世界。

④被隐喻的概念一般称为“本体”,为了与本文中所讨论的“本体”有所区别,我们将之称为“被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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