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带一路”港口建设与两种地缘政治文化的博弈
——以吉布提港为案例
2023-12-29严双伍毛鉴明
严双伍 毛鉴明
(武汉大学 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地缘政治文化旨在将国家等政治行为体代入到地理空间的话语叙事中,借以揭示不同国家针对地缘政治空间所建构的“地缘政治密码”[1]。“一带一路”倡议作为中国地缘政治文化的表现形式,其要义和独特之处以及遭遇的地缘冷战思维挑战引起了学界的广泛关注[2-5]。在该倡议提出和推进的过程中,始终伴随着两种地缘政治文化的碰撞与博弈。吉布提港作为海上通道的关键节点,为美欧等西方强国所重视。中国在“一带一路”框架下对吉布提港的建设,使其成为两种地缘政治文化碰撞和博弈的交汇地。
西方地缘政治文化主要有陆权论、海权论和边缘地带论三种代表性理论,这三种理论强调权力的竞争与对抗,在国家关系的处理上强调大国之间的零和博弈、大国对小国的征服与掠夺。反观“一带一路”地缘政治文化,它以人类命运共同体理论为核心,关注的是不同国家间的和平共处、不同文明间的平等对话、不同区域间的发展合作,体现的是以发展为核心导向、以区域经济合作和互利共赢为基础的新型地缘政治文化。选择吉布提港作为分析对象主要基于两点考量:一方面,吉布提港位处两种不同的地缘政治文化交汇地带。吉布提港及其所在的区域,是西方地缘政治文化中所指称的“边缘地带”,也是中国“一带一路”地缘政治文化中的“关键节点”,两种地缘政治文化的相遇交汇使之成为难得的研究案例。另一方面,“一带一路”倡议下的吉布提港,既是海陆联通的节点,同时兼具政治、经济、军事等多重功能,契合西方地缘政治文化中的“权力争霸”“经济掠夺”等观察要素。本文以吉布提港口建设为案例,具体分析西方传统地缘政治文化和“一带一路”地缘政治文化在吉布提港口建设中的碰撞与博弈,并提出中国的对策。
一、西方地缘政治文化中的港口建设
传统的地缘政治文化主要体现在对政策实践的解读,是一种话语实践[6]。这类话语实践,围绕国家权力的运用和学者们通过想象构建的地理事实为依据而展开叙事[7]。在西方传统地缘政治视野中,海洋通道中的重要港口是大国竞相争夺权力和财富、强大国家改造和控制弱小国家,从而塑造有利于自身国际秩序的有力支撑。在这类港口的建设和营运过程中,竞争和冲突不可避免,国家之间的关系处于紧张和对立状态。
(一)国家间权力的等级关系
以地理空间为基础代入政治话语叙事是地缘政治文化的显著特征。西方传统地缘政治学将地理世界描绘为一个以无政府状态为主要表现形式、由多层次等级制度构成的不断演进的整体[8],组成这个整体的单元(民族国家)被安放在地缘战略辖区和地缘政治区内。民族国家之间并不是平等的,而是根据实力和权力的强弱,存在着征服与屈服的等级关系[9]。将这一叙事话语套用到吉布提港口建设上,便会得出“实力强大的国家通过对实力相对弱小的国家施加影响,从而形成事实上的征服与屈服关系,实现重塑国际秩序的目标”这一结论。通过这种关系的塑造,强大国家的地缘政治利益得以实现;同时,强大国家也可以在不直接违反“不干涉内政”等国际法规则的情况下,影响弱小国家的国内政策,增强自身行为的合法性。在一些西方学者看来,中国的“一带一路”倡议同中国历史上的朝贡体系一样,是通过向周边国家施加恩惠和物质利益,以换取周边国家的政治顺从[10]。而2017年美国特朗普政府发布的《国家安全战略报告》更是直言不讳地声称,作为修正主义国家的中国,正借助“一带一路”倡议,从经济、政治、军事等方面重塑地区乃至全球秩序[11]。
吉布提在独立之前,曾长期是法国的殖民地。1839—1842年,罗歇·德赫里考特对绍阿的远征是法国对红海吉布提沿岸产生兴趣的开端。1869年苏伊士运河开通后,为控制这条连同印度洋与地中海的重要通道,法国、英国、意大利均纷纷巩固其在亚丁湾和阿拉伯海附近的重要据点,其中法国着力加强对吉布提的控制,直至1888年正式占领整个吉布提。在这一过程中,英国、意大利、沙皇俄国均就吉布提的控制权问题同法国产生过争端,这反映了当时的主要列强对吉布提的重视。法国对吉布提的占领一直持续到1975年法国宣布同意吉布提独立。在吉布提独立后,法国通过与其签署《友好合作条约》,规定法国有权在吉布提保持军事基地和大型军事设施,同时也有义务为吉布提提供持续的军事、经济、科技和外交援助[12]。法国对吉布提的长期占领以及吉布提独立后采取的有关措施表明了两个基本事实:一是在西方传统地缘政治文化中,法国借助吉布提港口等基础设施建设以实现自身的政治和军事意图。也就是说,依托具有重要战略地位的港口,使陆地攻击能力越过海洋屏障,实现与海上力量的机动汇合,使得“离岸平衡手”成为大国的最佳选择[13]。港口是陆上力量和海上力量的连接点,利用这一连接点,大国可以为其“离岸平衡手”角色的实现提供现实支撑。二是法国推进港口建设的目的不是互利共赢、促进经济共同发展,而是强化弱小国家对自己的依赖,利用双方权力和实力的不对等迫使弱小国家屈服。具体表现为:通过对弱小国家施以恩惠,引诱这些国家上钩,进而要求他们提供更多便利,如要求他们限制或拒绝他国船只进入港口,从而达到以港口建设为抓手限制其他国家扩大军事影响的目的[10]。
(二)先进地区对落后地区的控制
西方地缘政治视野下的世界被分为“先进”和“落后”地区。16世纪欧洲殖民时代开启以后,欧洲殖民者将这种“先进—落后”的地缘政治现象广泛传播开来,并为世界各国所接受[3]。在“先进—落后”区别的面纱下,隐藏在背后的是经济上的不平等和对资源的掠夺,经济形态也呈现出“中心—边缘”的态势。美国地缘政治学专家索尔·科恩认为,在地缘战略辖区内部,经济差距可以由来自核心国家的剩余资源填补,这些剩余资源能够被送往需要的区域,但一般情况下,能够被送到区域外的资源较少[14]4。二战后,美国推出的“马歇尔计划”即是向需要区域输送资源的典型案例。借助“马歇尔计划”的实施,欧洲国家不仅实现了经济复苏,也认识到规模经济和更大市场的好处。科恩所说的“核心国家将剩余资源填补给区域内其他国家”的做法,可能会带来“内外有别”和“谋求势力范围”的恶果,即基于核心国家的意愿,区域内的国家可以享受“填补”带来的利益,区域外的国家则无法享受,由此造成发展差距的扩大和排他性的区域发展。
中国提出“一带一路”倡议之后,就有西方学者指出该倡议是中国版的“马歇尔计划”,认为中国试图以缩小地区经济差距为手段,改变沿线国家的面貌,在这一过程中,运用经济力量实现外交目的[15-16]。也有西方评论家认为,中国向“脆弱国家”提供贷款用于修建大型基础设施的真实目的在于,诱使这些国家落入“债务陷阱”,在其不能偿还到期债务时,中国便通过取得该基础设施的运营权或控制权,影响这些国家的政治决策,以增强自身在该国的影响力[17]。此外,还有西方言论认为,“一带一路”倡议旨在建立一个以中国为中心、排斥美国的国际合作圈,通过在欧亚大陆建立一个平行的国际体系,填补因美国的相对转离而出现的地区战略真空,以拓展自身战略空间、平衡美国外交政策的影响[18]。
吉布提优越的地理位置奠定了其作为非洲大陆门户的地位,它早就受到西方大国的关注,西方大国也纷纷采取行动。美国和日本选择吉布提作为军事基地的目的,除了安全因素之外还有经济因素。当前,非洲是美国重要的商品出口市场和原材料来源地,非洲每年石油出口总量的16%流向了美国;与美国类似,日本的石油、天然气进口以及90%的商品出口均需经由亚丁湾运输,每年驶过亚丁湾的船只中,约有10%来自日本。此外,吉布提是东部和南部非洲共同市场的21个成员国之一,该共同市场是日本寻求海外市场与拓展国际贸易的重要跳板。2011年,吉布提驻日本大使艾哈迈迪·阿里指出,日本可以吉布提为门户,打开通往非洲的大门[19]。有中国学者认为,日本加强同吉布提的关系,旨在同中国、印度等新兴大国争夺非洲资源,扩大日本在整个非洲地区的影响力[20]。
(三)权力争端与地缘政治争霸
诞生于西方的传统地缘政治学旨在分析大国的强权政治与其实施的地理范围之间的关系。各国围绕全球性的战略要地展开竞争是地缘政治表征的重要形态,增强本国在全球范围内的力量投射和权力控制则是保持霸权地位、拓展权力范围的关键手段。美国军事理论家马汉认为,制海权特别是对于具有重要战略意义的狭窄航道的控制,是国家力量至关紧要的因素[21]。美国学者尼古拉斯·斯皮克曼指出,大国在欧亚大陆上争夺的关键地带并不是所谓的“心脏地带”,而是“边缘地带”[22]。边缘地带处于陆地和海洋的边缘,夹在陆权和海权之间,是资源富集的地方,边缘地带的价值在印度洋区域尤其是波斯湾地区得到了充分体现。美国前总统尼克松在《真正的战争》一书中指出,波斯湾的重要战略意义集中于它的地理位置和石油资源,一个国家的军事力量和经济力量现在都有赖于石油。在20世纪最后几十年,这个基本事实使波斯湾成了全球风暴的风眼[23]。印度洋的资源使其形成了大西洋与太平洋结合部的海权“心脏地带”[24],可以说,谁能控制印度洋,谁便能在全球海权争霸中占得优势。
印度洋既是“一带一路”联通的重要区域,也是中国获得港口运营权或管理权最多的区域,中国在印度洋区域的作为引起了西方国家的警惕。科恩认为,出于对资源的争夺,非洲、波斯湾地区的边缘地带成为中国和西方国家之间的经济战场[14]8,中国在印度洋地区的力量增长如同19世纪末的德国一样,势必会将迅速增长的经济实力转化为军事力量。2018年6月,《纽约时报》刊发了一篇题为《中国是如何让斯里兰卡让出汉班托塔港的》文章,指责中国在商业价值存疑的情况下坚持开展汉班托塔港项目,目的就是企图让斯里兰卡以高利率欠下巨额贷款,借此获得政治影响力,迫使斯里兰卡把新建的港口直接交给中国,使其成为中国海军的前沿基地。文章称,“这次转移让中国控制了距离竞争对手印度海岸几百英里的区域,并使中国获得了一个沿着关键的商业和军事水道的战略立点”[17]。该文抨击中国这是在用贷款和援助获得全球影响力,是用“债务陷阱”助长民主国家政府的腐败和专制行为。新德里政策研究中心的战略研究员布拉马·切拉尼认为,中国对汉班托塔港的投资是对“珍珠链”战略的重新包装,按照“珍珠链”理论,中国在南亚投资建设港口是开发海外海军基地的先兆[25]。早在2002年,为推行全球反恐战略,美国就通过与吉布提政府谈判取得对吉布提军事基地的使用权。当前,该基地已经成为美国对非洲、印度洋海域开展军事行动的重要前沿阵地。随着索马里海域海盗日益猖獗,美国借助该军事基地多次成功解救被海盗劫持的其他国家船只,吉布提俨然已成为美国维护印度洋海域安全的核心地区。美国近年来加强对吉布提军事基地的建设,就有增强自身在该地区的影响力、限制其他国家行动的意图。以吉布提为依托,美国可以加强与印度洋周边国家的军事合作,并通过军事领域的渗透,抢占与印度洋国家强化关系的制高点,为主导该地区事务增添筹码[26]。美国的国防战略旨在通过阻止全球竞争对手(中国和俄罗斯)挑战美国及其盟友,来维护美国的竞争优势。吉布提作为美国安全战略关注的重点区域,已成为美国同中国和俄罗斯展开竞争的重要依托[27]。
二、“一带一路”港口建设创新地缘政治文化
从西方传统地缘政治视角解读“一带一路”港口建设,只能看到权力争夺、财富攫取等内容,本质上属于零和博弈的思维。借助古丝绸之路的历史遗产与象征符号,“一带一路”倡议创造性地开辟了崭新的地缘政治文化[2],突出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以主权平等、共商共建共享取代“征服—屈服”的国家间权力关系;以尊重自主发展、互利共赢取代“核心—边缘”的单赢模式;以海陆融合、和平发展取代“海权—陆权”对立的权力观。
(一)以主权平等、共商共建共享取代“征服—屈服”的国家间权力关系
在国际社会中,由于自然资源、人口、经济发展水平等条件的差异,各国之间的实力存在明显的不对等性,而且很难消除。西方传统地缘政治文化正是利用这种不对等,为各国基于自身的实力禀赋制定政策提供支持;而“一带一路”地缘政治文化则是建立在国家主权平等的基础上,通过共商共建共享为国家间合作提供全新的路径。
恪守联合国宪章的宗旨和原则,尊重各国主权和领土完整、互不侵犯、互不干涉内政、和平共处、平等互利,是《推动共建丝绸之路经济带和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的愿景与行动》这一文件的重要规范性原则。共商共建共享是“一带一路”对联合国宪章宗旨和原则的发展创新[28]。坚持共商共建共享原则,就是让“一带一路”沿线各国成为平等的参与者、贡献者、受益者,让各国参与建设的热情得到充分释放。在这一原则的指引下,国家无论大小强弱均可在平等的基础上发展双边关系,参与规则制定和制度设计,共同承担国际责任,分享建设成果。“一带一路”倡议遵循的基本规则就是国家关系的平等,它实现了对传统国家关系的超越,彻底否定了传统地缘政治的“征服与屈服”“大国对小国的控制”等逻辑。聚焦到港口建设,“一带一路”倡议下的港口合作是中国与港口所属国在资本、技术、劳动力乃至治理模式等方面的双向互动。中国与港口国之间并非是权力分配层次分明的等级关系,而是建立在遵守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和现代国际法基础上的平等关系。中国不会也不能利用自身在资金、技术等方面的优势单方面为港口国设定规则、建立约束性制度,而要在相互理解和尊重的基础上,遵循国际惯例和规则,公平合理地确定彼此的权利和义务,并通过合作实践,改革现行国际规则中不公正、不合理的内容,推动国际规则的完善和发展。
吉布提港的建设充分体现了共商共建共享原则下的平等合作。中国充分尊重吉布提自主选择的发展道路和发展主导权,践行平等互利的理念,以平等为基础发展双边关系,以互利为纽带推进双边的合作进程。吉布提总统盖莱指出,“一带一路”倡议是独一无二的,将促进国际发展合作,为建设一个互联互通、更加美好的世界作出重大贡献[29]。作为中国在吉布提投资的排头兵,中国招商局集团致力于与吉布提政府建立互信,成为平等合作的伙伴[30]。在合作实践中,不论是码头、自贸区还是丝路国际银行,都由吉布提控股。这种做法增强了吉布提参与海上丝路建设的信心,通过实实在在的收益让吉布提人民享受发展的成果,同时也服务于中吉友好和中非互利合作的大局。海上丝路港口建设在吉布提的实践,彻底打破了传统地缘政治在界定大国与小国关系时存在的“要么征服、要么同化”的两分法,在尊重各方发展自主性的基础上,依托共商共建共享原则深化合作,实现互利共赢。
(二)以尊重自主发展、互利共赢取代“核心—边缘”的单赢模式
尽管海上丝绸之路参与国的经济发展水平各异,但是“一带一路”地缘政治文化并未先入为主地将这些国家进行“先进”与“落后”的归类及区分,而是在“团结互信、平等互利、包容互鉴、合作共赢”的丝路精神指引下,聚焦“发展”这个根本性主题,释放各国发展潜力,实现经济大融合、发展大联动、成果大共享。“一带一路”倡议是中国向国际社会提供的公共产品,在相互尊重、合作共赢的基础上,根据市场和商业原则推进,不附带任何限制条件[31]。同时,“一带一路”建设不是通过施与经济恩惠的手段来圈定势力范围、实施内外有别的政策。正如习近平所言,推进“一带一路”建设不会重复地缘博弈的老套路,而将开创合作共赢的新模式;不会形成破坏稳定的小集团,而将建设和谐共存的大家庭[32]。在经济合作中,中国积极同“一带一路”沿线国家分享发展经验,但不会干涉他国内政,不会输出社会制度和发展模式,更不会将不平等条约强加于人。在合作利益分配中,中国坚持正确义利观,坚持义利相兼、以义为先,有原则、讲情谊、讲道义[33]。中国积极体恤发展中国家的实际情况,在合作中多予少取、先予后取、只予不取,张开怀抱欢迎发展中国家搭乘中国发展的快车[34]。
吉布提具有北接阿拉伯半岛、西邻东非之角的独特区位优势,是海上丝路的重要支点,对打开海上丝路在西印度洋和非洲的缺口显得尤为重要[35]。2020年12月29日,招商局集团与吉布提港口和自贸区管理局签署了东非国际特别商务区投资协议,这一协议是吉布提高质量发展框架“前港-中区-后城”(多哈雷多功能港、吉布提国际自由贸易区、东非国际特别商务区)的重要布局。在与吉布提的合作中,中国改变了以项目建设走出去的传统发展模式,推广“建设-运营-管理”的长期发展模式。这一模式不仅可以避免某些对外投资企业片面追求绩效的单一目的,防范因为项目建设而给东道国造成的沉重债务负担,也可以提升中国企业的海外运营管理经验,真正实现“一带一路”倡议所追求的共同发展、互利共赢的目的。 伴随中国投资建设并拥有运营权的亚吉铁路(埃塞俄比亚首都亚的斯亚贝巴至吉布提首都吉布提)开通,中国以吉布提为依托,联通非洲大陆将不再遥远[36]。以吉布提为支点,中国可以将其打造为海上丝路的重要示范区,为在丝路其他地区推广合作积累经验,也可以通过中吉两国合作取得的丰硕成果调动其他国家的积极性。
(三)以海陆融合、和平发展取代“海权—陆权”对立的权力观
海权与陆权的二分法区分及论争是传统地缘政治学关注的重要议题。无论是海权说还是陆权说,均跳脱不出国家间权力争夺、零和博弈的历史窠臼。这些地缘政治观点又投射到国家的对外政策和外交实践领域,进而强化并固化了权力争夺在国际交往中的作用。“一带一路”倡议提出之前,我国也曾有过优先发展海权还是优先发展陆权的争论[37-38],然而,“一带一路”倡议恰好与传统地缘政治观点完全相反,它既不是西方某些别有用心之人所指责的“中国的阴谋”,也不是二战后的“马歇尔计划”[39],更不是陆海对立的二元权力观。从本质上看,“一带一路”倡议改变了传统的以某些国家或地区为中心的权力观,代之以各国积极开展经济合作、政治沟通、文明对话,走向以跨文明对话和互利合作为特点的普遍主义规范[40]。“一带一路”倡议的内在精髓是以合作为基础,推进大家一起加入“朋友圈”,依托陆海联通实现经济共同发展的新理念。中国提出“一带一路”倡议绝不是追逐权力,更不是追逐自己的一国之利,而是向国际社会提供公共产品,让世界各国人民分享中国发展的红利。“一带一路”港口建设的设施联通并不仅仅局限于海上,还同时依托关键通道和关键项目,连接陆上公路、铁路等道路网络,进而实现陆海相通。港口建设既可以作为辐射港口国及其所在区域的经济连接点,还可以成为保障重要海上通道安定有序的桥头堡,实现港口国及其所在区域的经济发展和安全保障。
三、“一带一路”地缘政治文化在港口建设中面临的挑战
两种地缘政治文化的博弈比较集中地体现在吉布提港口建设之中。虽然在海上丝路港口建设的合作实践中,“一带一路”地缘政治文化展现出了主权平等、互利共赢、海陆融合等崭新内涵,但由于数百年来西方传统地缘政治文化的影响和干扰,“一带一路”地缘政治文化在港口建设中面临着诸多方面的挑战。
(一)新旧地缘政治观的交锋呈胶着状态
吉布提港口折射出中国与西方国家不同的地缘政治观,两种观念在吉布提的相遇呈现出竞争性态势。特朗普执政时期,美国就将中国定位为“修正主义国家”和主要战略竞争者,扬言要动用国家力量的所有工具与中国展开竞争。拜登上台后大力推行“印太战略”,不断增加美国在印太地区的战略资产和军事存在,强化并升级其联盟体系,全面构筑针对中国的政治、经济、技术、安全等方面的制度安排。抗衡并制约中国、挤压中国的发展空间、强化本国在印度洋地区的核心地位,是美国追求的核心目标。2016年,中国将吉布提作为海军后勤保障基地的消息发布后,美国军方及媒体反应强烈,声称中国此举意图追求其在海洋上的权利,这种行为是美国难以接受的[41]。
印度将“一带一路”倡议视为中国塑造未来全球秩序的蓝图,其历来存在的大国情怀使其对于中国的强大存在戒备,不希望看到中国在印度洋区域的影响力进一步扩大。时至今日,中印关系仍深受两国边界争端问题的困扰,而且过去边界战争所造成的历史包袱一直是影响两国政治互信的因素。伴随着中印两国经济的飞速发展,“龙象之争”也越来越经常被国际社会用来形容中印之间的关系。在印度看来,中国在印度洋区域推进海上丝路建设无疑就是中印在印度洋地区一次新的博弈。此外,印度尽管在“印太战略”的地理范围、功能定位上同美国存在差异,但提升本国地位、制衡中国的意图促使其仍然在一定程度上和一定范围内参与“印太战略”的推进,对中国“一带一路”倡议建设形成掣肘[42]。
作为美国在亚太地区的盟友,日本出于扩大本国影响力及围堵中国的考虑,希望在“印太战略”中扮演更为重要的角色[43]。2006年,安倍晋三第一次当选日本首相时,日本就将印度及印度洋视为其价值观外交的重要组成部分;2012年,安倍晋三再次出任日本首相之后,他在题为《亚洲民主安全钻石》(Asia’s democratic security diamond)的文章中指出,日本、美国、印度、澳大利亚等民主国家应该联合起来,组成“钻石形”的安保体系抗衡中国。此后,日本积极配合美国的“印太战略”,并充当急先锋。
欧洲国家虽然在印太地区没有重要的地缘安全利益,但在拜登拉拢盟友、加强美欧协调制衡中国的背景下,为了策应美国和维护自身的全球性地位,也不断介入这一地区的事务,较为突出的国家有英国、法国、德国。其实,相较于美国,欧洲国家更看重印太地区的地缘经济,其对华政策中最为根本的还是经济利益,我们必须准确把握美欧这一差异,努力维护中欧关系的稳定和发展。
(二)围绕港口建设可持续性问题的质疑时起时伏
围绕港口建设产生的可持续性质疑,本质上仍属于将“一带一路”解读为经济掠夺和经济控制的论调。在“核心—边缘”的西方地缘思维观念中,任何大国与小国之间的经济合作均可能被视为“一国对另一国的倾轧”。港口项目一般都是超过10亿美元以上的大项目,这些项目对于特定城市和国家的未来发展至关重要,但是能否盈利也直接挑战着港口项目的成败。同时,大型项目的长期投入也受到港口建设国国内政策连续性的影响。“天堂很远,域内大国却很近”,在小国制定国家政策时,有时不得不考虑域内大国的偏好。吉布提及周边地区的国家在制定政策时,美国等西方大国都可能会施加影响,具体表现为两种方式:第一,积极同吉布提发展经贸关系,使之形成对本国的经济依赖,从而起到影响吉布提国家政策的目的;第二,对小国采取武力威慑行为,使之因为恐惧而改变国家战略或者调整国家政策[44]。除了域内外大国的影响因素之外,小国自身为谋求利益的最大化所采取的平衡外交战略,也可能影响其政策的制定。此外,考虑到吉布提国内依然存在反华情绪,在民主选举体制下的观众成本也是中国依托吉布提推进海上丝路建设必须面对的问题。
(三)传统和非传统安全问题对地区稳定的冲击
快速发展的经济全球化以及通信网络向跨越全球的信息系统转变,并不会消除国家界线和国家的身份标志,只会导致地缘政治体系更加复杂。在这一体系中,人力、资本和货物的跨境流动持续增强,跨海陆一体化水平继续提升;国家之间和国家内部的不平等、数字鸿沟及全球治理机制的不足之处会进一步被放大,地缘政治体系遭受的冲击持续增强。此外,国家之间的利益冲突、武装冲突、宗教信仰冲突也是非常复杂的问题,这些问题形成的时间一般较为久远,积怨难以在短时间内化解[45]。在建设区域命运共同体的进程中,尤其需要妥善处理好国家之间的矛盾与冲突。埃塞俄比亚与厄立特里亚之间的边界冲突、索马里内战所造成的外溢效应,都可能会对吉布提的国家稳定产生影响。战争可能引发的难民危机、传染病危机等也是互联互通经济合作开展过程中必须考虑的问题[46]。此外,印度洋区域的海盗抢掠、恐怖主义袭击、海上自然灾害频发等非传统安全问题也是影响海上丝路顺利推进的重要因素,这些非传统安全因素的存在对参与建设的组织及人员的利益保护构成潜在的威胁。
印度洋国家的治理能力和治理水平相对滞后,无法对本国及周边地区的安全事务进行有效管控。美国战略与国际问题研究中心发布的研究报告称,除少数海湾国家和东南亚国家外,(印度洋地区)很多国家的人口非常年轻,这将给其教育、就业、基建等领域造成巨大压力。该报告将南亚列为“高危”地区,将埃及、红海列为“非常高危”地区[47]。依据世界银行发布的治理指数排名,印度洋板块的国家如索马里等国的治理水平极为落后,难以对其国内的恐怖主义及分离主义进行有效防范和打击,国内风险存在外溢和扩散的可能。
四、加强“一带一路”港口地缘政治文化建设
“一带一路”地缘政治文化需要通过合作实践进行传播,以让更多国家了解并进而接受。具体到海上丝路港口建设,需要在稳定与域外大国的关系、强化“一带一路”话语传播、创新经济合作模式、推进安全保障机制完善等方面深耕细作。
(一)妥善处理与域外大国的关系,努力维护区域安全稳定
为保障印度洋方向海上丝路建设的稳步推进,我国需要处理好与美国、印度、日本、欧盟之间的关系。对于美国,中国应保持战略定力,在坚决维护中国核心利益的同时,努力维系中美两国斗而不破的基本格局。要准确把握中美两国关系的大方向,尊重彼此的核心利益和重大关切,拓展共同利益,促进务实合作。对于印度,中国应重视印度在全球事务和地区事务中的利益诉求,在维护我国自身利益的基础上,寻求与印度在“一带一路”倡议中的合作,防范由于边界争端或者其他事件导致中印关系的恶化。日本将“一带一路”倡议视为中国重塑地区秩序、谋求地区影响力的举措,这一错误认知混淆了我国提出“一带一路”倡议是为了以发展合作建立区域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实质。对于日本在海上丝路建设中表现出来的搅局者状态,中国应做好充分的战略准备,在竞争中谋求中日两国关系的稳定。作为老牌的资本主义强国,欧洲国家拥有成熟的技术与品牌;作为新兴的发展中国家,中国拥有相对充裕的资金与巨大的市场,这无疑是欧盟与中国“优势互补、互利共赢”的基石[48]。欧洲国家作为老牌海洋航运国家,在港口的建设、运营、物流标准化等领域拥有丰富的专业经验和技术优势,这为中国-欧盟港口企业开展合作提供了切入点。一方面,中国与欧洲企业应在深入构建多式联运业务衔接标准体系、提升国际陆港集疏运体系节点内衔接水平、建立区域性“多式联运协同服务”平台等方面加强技术产业合作;另一方面,中国与欧洲的企业应遵循市场化原则,展开良性竞争,避免恶性竞争。
与此同时,中方要继续深化与吉布提之间的全方位合作,并以吉布提为支点,打造区域经济合作与安全保障新架构。亚吉铁路是实现非洲国家之间海陆联通的大动脉,鉴于海陆联通在“一带一路”倡议中的重要性,因此保障这一铁路的顺利运营至关重要。结合吉布提、埃塞俄比亚及其周边国家目前的局势,中国政府应有所作为,致力于促进两国政策的稳定。此外,为防范局部战争、恐怖主义的威胁,中国政府应着力发展与吉布提、埃塞俄比亚之间的政治关系,通过增加政治往来与互信,提升合作层次,进而形成具有约束力的合作条约或协议。为保持中国、吉布提、埃塞俄比亚三国关系的稳定性,可以通过建立三国对话机制的形式,加强政策沟通,推动分歧解决。同时,中国政府应积极利用好吉布提与阿拉伯世界的紧密联系,通过吉布提来撬动阿拉伯世界其他国家提高建设陆上丝绸之路经济带的意愿,实现“一带”与“一路”的遥相呼应、相互促进。为防范局部战争、恐怖主义的外溢效应,中国政府还需要充分做好有关项目的安全保障工作[49]。一方面,中国可以将吉布提作为重要的支点,将其建设成为打击恐怖主义和海盗的后勤保障基地;另一方面,中国应依托吉布提,加强与其他东非国家之间的经济合作,在符合现行国际法规则和原则的基础上,加速推进东非国家的国内和平进程。
(二)强化“一带一路”港口建设的话语传播
关于港口建设的各种不实言论,反映了“一带一路”对外话语传播存在的不足。基于传播学理论,受众对媒介的接受是被自己的需求和目的所推动,通过给内容添加积极或消极意义,来建构新的意义以服务自己的意图[50]。西方政客及媒体对于汉班托塔港的谣传与抹黑,无一不是在建构一种话语,这种话语被赋予“一带一路”对沿线国家有害无益等内容,从而实现营造舆论乃至影响政策的目的。当前西方媒体的对华报道基本形成了三大话语框架:意识形态框架、利益竞夺框架、人道主义框架[51]。以“一带一路”的项目实践与成功经验为基础,通过回击不利国际言论、营造有利于我国的国际舆论来构建“一带一路”话语传播体系,显得尤为重要。
首先,建立多元化的话语主体。面对不实言论,政府的官方表态无疑最具权威性,可通过高层领导人互访、举办“一带一路”国际合作高峰论坛等途径,直接传递中方的理念、立场与态度。除此以外,还需积极引导企业、大众媒体、学术团体及社会民间组织在“一带一路”项目建设领域积极表达,注重国际化与中国化的元素融合,争取与东道国、有关国家和国际组织达成共识。
其次,丰富话语内涵。跳出西方话语叙事的窠臼,将“正确义利观”这一理念贯穿于“一带一路”项目建设话语体系的构建之中,对“正确义利观”的内涵和外延进行解释,充分展示项目建设是在践行“一带一路”共商共建共享的原则,坚持义利并举的方针,打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合作工程以及情感交融、利益交汇的民心工程,多层次、多视角建构“一带一路”话语体系。
最后,推进传播平台建设。传播平台建设需从政府和企业两方面入手:政府可以通过正式外交场合、多边论坛等形式,提升“一带一路”话语传播的议程设置能力,阐明中国理念和讲好中国故事,积极引导国际舆论[52];企业可借助传统媒体和新媒体传播渠道,立体生动地展示企业的经营实践,同时加强同东道国本地媒体的合作,贴近当地公众,以当地人民喜闻乐见的传播方式和传播内容来提升传播效果。
(三)深化与吉布提经济合作的模式创新
互联互通、深化区域经济合作是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建设的核心目的。通过经济合作的开展,让沿线国家的人民享受发展的成果,从而为推进全球治理提供公共产品。作为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建设所依托的重要港口,吉布提的开发、建设、运营和管理对于其他港口业务的开展,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在日趋复杂的国际竞争中,中国的港口企业在国际范围内具有较强的竞争力。为实现“一带一路”倡议所蕴含的战略诉求和利益诉求,真正实现与其他国家的优势互补,支持中国港口企业走出去显得尤为重要。以往中国企业“走出去”的模式主要为承揽工程项目和投资收购资源,传统的港口、航运业务只是实现了货物的简单位移,与当地经济发展的融合深度不够,企业自我造血能力差,因此,“走出去”模式的转型升级显得尤为重要,可以从以下三个方面着手:由承揽工程项目和收购资源向投资、建设和运营并重转型;由机会触发式参与向战略导向型理性参与转型;由短期获利向长期经营和持续发展转型。港口企业可形成“前港-中区-后城”的商业模式,改变简单的货物位移方式,形成以港口为龙头和切入点、以临港的产业园区为核心和主要载体,通过硬环境与软环境的同时打造,发展适合东道国资源禀赋的相关产业,进而通过产业发展带动后方的城市建设,推动项目在东道国落地生根、开花结果。这种模式的创新,将在极大程度上推进互联互通的开展,强化对外投资的效果。
(四)加强安全保障机制建设
海上丝路的推进过程中既面临自然灾害的威胁,也面临海上恐怖主义袭击和海盗抢掠的安全威胁。推进安全治理,依靠单个国家的力量是不够的,国家之间的合作成为解决问题的必然选择。一方面,中国应与其他国家一道,积极依托联合国等全球性国际组织,协调各方在打击海盗和恐怖主义、推进区域可持续发展等问题上团结合作,遵循现有的国际法规则和原则,签订多边公约,为各国行动提供指引;另一方面,中国应依托区域性合作机制,例如南亚区域合作联盟、东非共同体、非洲联盟、上海合作组织等区域组织以及金砖国家合作机制,充分发挥区域组织的多边外交作用,以合作求信任、以利益共享求互动,进而协调各方立场,凝聚各方共识,实现成果共享、共同发展。除了利用现有机制外,还需要适时构建新的合作机制,因为建立统一的合作机制对于更好地协调各方行动具有重要作用。具体而言,可以形成定期的领导人会晤机制,并在领导人会晤机制下设立专门事务部长会晤、国际组织论坛、企业论坛等形式,搭建海上丝路印度洋方向合作机制的沟通网络。合作机制应注重“一带一路”沿线区域大国双边关系的处理,通过协调互动、对话交流,谋求利益交集,推进共同合作。这一合作机制的发展方向既需要与“一带一路”推进的重点领域相一致,同时也应具备前瞻性与开拓性。参与国可以依托这一合作机制在平等协商的基础上推进重点领域合作协议的实施,也可以就关涉“一带一路”建设全局性、长期性的议题,在充分吸取国际组织、企业意见的基础上,形成共识性或原则性的法律文件,指引各方行动。
五、结 语
在“一带一路”地缘政治文化中,将具有战略地位的港口作为关键节点具有多重意义。它不仅有利于提升一国的政治影响力,也是深化区域经济合作、实现陆海联通、强化安全保障、为地区输送国际公共产品的重要支撑。正因为如此,两种地缘政治文化才交织汇聚在关键港口项目问题上,并彼此碰撞和博弈。两种不同的地缘政治文化,实质上背后体现的是不同的全球治理主张,是不同的国际秩序观和利益观。吉布提作为中国海外首个军事保障基地,既可以为海外安全行动与安全合作提供物质支持和保障,也可以作为开展区域经济合作尤其是与非洲进行区域合作的突破口。在亚吉铁路建设完工并投入运营的当下,吉布提在联通海洋与陆地、非洲大陆与印度洋等方面的作用更加凸显,吉布提国际自贸区的建设也为经济发展模式的创新提供了条件。对于中国而言,依托吉布提自贸区,可以实现发展模式的创新,这对于“一带一路”倡议在其他地区的推进具有重要的示范效果和推广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