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铁一般绚烂

2023-12-28杨永康

黄河 2023年6期
关键词:傈僳

杨永康

我第一次去茨楞,即被高黎贡山众多皱褶、众多斜坡所夹带的丰沛雨水淋了个湿透。折叠伞一直随身带,雨太大,还没完全撑开就散架了。开始还我将伞柄紧紧握在手中,旋即只能任由那些透明的枝条在雨里散落开去。伞的身子本来就是属于雨的,这些我都想得通。出发前房东提醒过我,必须带上雨具,最好是某某厘米加宽加大伞面,抗风合金骨架。我没有怎么听,带了把普通的伞。这伞已随我好些年了,多次被风刮走,硬是让我给一次次捡了回来。里面有补丁,是伞的印记,也是我的印记。人是感情动物,伞与雨也是。雨中有太多的离散,怪不得雨,怪不得伞。

第一次看到房东桑丘,我即吃了一惊,个子极矮,嘴巴、眼睛极小,人极热情。每次出发他都帮我料理好他能想到的一切。比如一张手绘的地图,纸张大多时候是一张有茶渍的纸片。他喜欢喝茶。乘车点,所需时间,所需车费,容易迷路之处,都标注得密密麻麻。还拿出一大堆他穿过的衣服,穿过的鞋子,包括他穿过的雨披雨衣,让我挑选其中他最满意的一件,还再三说在茨开这一切绝对用得上。矮小,略显肥胖的身材,热心肠,我索性就叫他桑丘房东了。第一次这么叫他,他微微愣了一下。有人这么叫我,我也会愣一下的。第二次这么叫他他高兴得不得了,说他活了大半辈子从没有人这么亲切叫他,怒语发音为热嘎,傈僳语发音为米加,他的发音应该是米加。他来自川西,熟悉这里的各种米加、热嘎。

每次出发,我都喜欢听听他的建议,这次有些例外,也不全是没有听他的,而是一开始天气真的不错,一路都是鸟鸣。在这里差不多可以听到全世界的鸟鸣,我最喜欢的是厚嘴绿鸠,全身的羽毛都是绿色的,应该叫碧玉色更准确,尾巴是蓝色的,嘴巴是白色的。这里不知名的雀类更多,有一种羽毛全是血色的红。还有一种鸟,嘴巴是红色的,形状像鹦鹉,羽毛尾巴都是碧玉色的,极像披了一件绿色的披风。还有一种紫花蜜鸟,头部脖颈部位都是碧蓝的,蓝宝石一般。翠绿间一条黑色的沥青小路由茨开通向茨楞。

茨楞是茨开旁边的一个村,距离茨开几公里路的样子。一路都是鸟鸣,全世界的鸟鸣。一路都是翠绿,全世界的翠绿。全世界难以听到的鸟鸣,全世界难以看到的翠绿。大多我都叫不出名字。有一种翠绿叫酢浆草,傈僳人叫阿拉擦簸,怒族人叫牙昌,独龙族人叫恰劳格莫,是一种多枝草本小叶无柄植物,满山都是。

这些都是我的桑丘房东教我的。他有一本这方面的书,装订线已经开裂,纸张已经严重破损。我到达茨开的第一天他就将书摆在我床头的显著位置,说他必须这样做,每个陌生人来他都这样做。他让我重点看看第二三九页,或一八七页。他已经在相关页内做了记号。其中一页介绍了一种叫石胆草的多年生常绿植物,高十多厘米,须根黄褐色,叶片呈锯齿状,花冠呈管状,多生与山涧溪边,可消肿止血,也可治月经不调,白带过多。还有一页介绍了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枝纤细,叶圆润,多生于田边沟边,可治疗口腔炎口腔溃疡、泌尿系统感染及被蛇咬伤。还有一种草他也做了特别叮嘱,就是酢浆草,在某某页,页码处正好被几个虫洞蚀空。

除了各种翠绿还可看到一片一片的玉米株,只是地形所限,没法连片。茨楞是个傈僳族村落,种植的主要粮食作物就是玉米,玉米相对产量高,还可酿酒。傈僳族的米酒很出名,家家都有,可除油腻,可解渴,也不容易醉人。正是四月,玉米株还很低很低。地势凸起与凹陷的地方是一小片一小片的菜畦,也是碧绿一片,清脆的鸟鸣就来自这些或远或近或大或小的翠绿间。翠绿之外呢?翠绿外是墨绿色的山与白色的雾岚,茨楞的雾岚很好看,很清很白。雾岚下面就是青绿色的普拉河水,普拉河是怒江西侧的一条支流。怒江西侧有多个支流汇入,最南的一个是玛依哇卡,再北一些的是明里哇依玛,靠西一些的是普拉河,其源头在牙洛与利拉欠的皱褶间。一路东南而去,在双拉娃之南北拐,在吉速底再北拐,经茨楞在石门关汇入怒江,因为来自雪山深处,一路泛着青绿色的浪花。

普拉河两岸的绿色植被实在太丰厚了,我一边走一边贪婪吸吮着夹杂着各种绿色、各种鸟鸣的空气。這里的空气给人的感觉也是绿色的。应该就在这当儿,对,在这当儿,一只兔子惊慌地从我身边跑了过去。应该是一只青绿色的兔子,青绿色符合我对普拉河谷所有生灵的想象。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青绿色的兔子,若是在草丛里你根本就注意不到它的存在。即便与我擦身而过的时候,我也差点将它忽略。小家伙经过我身旁的时候,有片刻很有深意的停顿,可惜我全然没有觉察。就在我理解了其中深意时,大雨已经开始瓢泼了。人类总是比大自然的其他生灵迟钝许多,这时候你根本来不及取出包中的伞,根本来不及打开包,甚至根本找不到身体的一侧,它明明就在我身体的一侧。好不容易找到身体的一侧,又找不到要找的。好不容易找到伞,刚一打开就被风吹了个七零八落。确实称得上是七零八落,我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身处暴风雨中的人都这样慌乱的。反正什么也看不清,那就拼命向前奔呗。正奔,脚下传来一声尖叫。应该是一只狗的尖叫。傈僳语称尖叫为厄。我惊慌中踩着一只狗的脚了。雨滴可以带来许多尖叫,索性就与雨滴与尖叫一起往前奔吧。我们最后在一座干栏房前停了下来,我说的是我与狗。准确地说不是在任何干栏房前,而是在一棵巨大的桃树下,黑桃树。傈僳语称桃树为丝丝子。桃树旁边就是一户傈僳人家的干栏屋。干栏屋是滇西多个少数民族的古老屋居样式。史书里说:南平獠“人楼居,梯而上,名曰干栏。”

眼前的这座木屋显然不能算作是传统的傈僳族干栏屋与千脚落地房,不是悬空的,直接建在一个两米多高的台子上,明显是用大石头砌起来的,看起来像两层,实际上只有一层,外观很接近汉族的白墙加灰瓦。只是房子两侧有浅蓝色的木柱与木栏杆。门是木质的,浅黄色,中间有浓重的污斑,呈褐色。样式与汉族木门没什么两样。窗户是铁制窗,铁锈红的。窗户下是一大片有些年头的污迹,应该是霉斑加污斑,与白色墙面形成明显的反差。茨开地区多雨,墙上地上有这种斑再正常不过了。污斑前是一张小木桌,一个穿浅粉色上衣的女孩正赤脚坐在桌上。桌子是灰褐色的,或者是褐色与灰色的混合体。女孩看着我与狗嗤嗤地笑了。狗身上满是雨水,我的衣服也湿了个精透,手里还攥着一把已经彻底散架的伞架。我以为它们已经离我而去了,这时候才发现它们还不离不弃地握在我手中。大雨算是停歇了,还有晶莹的雨滴从伞架上一滴滴跌落下来,有一滴正好滴在狗眼睛正上方。每次狗的眼睛都要不由自主地眨巴一下,女孩就开心地笑一阵。

桌子的另一侧还坐着一个女孩,浅粉色带帽短裙上衣,白色绣花镶边,豆芽形发辫。看着衣服湿了个精透的我与眨巴着眼睛的狗,也在赤着脚嗤嗤而笑。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安淖、安妮。小一些的是安妮,大一些的是安淖。

茨开一年中有十个月都在下雨。腊月是雪水,三月是花雨,四五月是水混雨,七八月是雷雨,九十月是果掉雨,十一十二月是叶黄雨。一月二月就有雪了,这是双拉的阿定大叔亲口告诉我的。雨多,自然霉斑就多,一块好端端的墙壁,一旦有一块小霉斑,你就等着满墙都是霉斑的那一天吧。特别是新洗的棉麻织物,几天工夫,就生出了霉斑,一般的洗衣粉根本拿它没办法。桑丘房东推荐我用漂白剂,可除掉霉菌造成的污渍和臭味。不过,得先检查衣服上的标签,看看它们是否可以用漂白剂洗涤。没有啥效果,又推荐我用白醋。还是没有效果。那么就试试松节油,试试绿豆芽吧!

绿豆芽可以去霉斑么?

这个不好说,得自己去试,万一有作用呢?

注意,他说的是万一。

有一本书里说二氧化氯、次氯酸钠、氯化镁、氢氧化钠制剂,还有三聚磷酸钠、单过氧邻苯二钾酸镁等制剂也可除霉斑,我都试了试,仍没有多少效果。再说即便洗干净了,也得碰上好天气,不然三五天又生出新的霉斑来。

霉斑恼人,我的桑丘房东也恼人。我第一次被雨淋湿之后,他一直担心我感冒了。边说边安慰我即便感冒了也不用担心,他有多种治疗感冒的偏方,每一样都挺管用。说话的当儿还不忘摸摸我的额头。他已经给我量过多次体温了,每次都很失望的样子。淋了那么大的雨,怎么会不感冒呢?太不可思议了。他一个人这样自言自语着。几天后他给我道歉了,说他确实不应该对我那么不放心,以后有什么事我自己拿主意好了。我笑了笑说再去茨楞还听他的。我们都期待着再去茨楞的那一天。他好像比我还期待那一天的到来,起劲地帮我晾晒衣服床单。

初到茨开我一直苦于找不到一块可以晾晒衣服的地方。有一天我在广场边靠街道的一侧发现一溜白色的灯柱,灯柱旁有一架双杠,我高兴极了,如果找到一根合适的绳子,就可以在这里晾晒衣服了。直接晾晒在双杠上也不是不行。我用步子反复丈量过,间距正好是一节电线绳子的长度。这种绳子不容易生霉斑。我去过不少工地,有一天还真找到一节电线绳子,实际上也不是自己找到的。那天在小巷里与一位小伙子撞了个满怀。那小伙子急匆匆的好像要去办什么事,与我相撞的瞬间,一节电线绳子从小伙子的臂弯里掉落在地上。撞击瞬间我的身体迅速失去平衡向一面墙倒去,小伙子本能地伸开自己的臂弯,这样我的身体又重新恢复了平衡。就在我定定神想搞清楚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发现一节电线绳子落在我脚边,蓝色的,与我在怒江河谷见到的所有电线绳子都不同,且没有霉斑。那蓝色一下吸引住了我,我高兴坏了。不过在小伙子面前我仍保持了足够镇定,毕竟电线绳子是从小伙子臂弯里掉下来的,那臂弯一瞬间曾挽住我即将失去平衡的身体。

我指着脚边的蓝色对小伙子说:你的电线绳子?小伙子点点头,一副歉疚的样子。我拍拍我的身体说,瞧,什么事也没有。小伙子连声说,那就好,那就好。就在小伙子要转身离开的时候,我指着地上的电线绳子说,我想它是很好的晾晒衣服的绳子,我能不能带走它?小伙子说,当然能了,用它晾晒衣服没任何问题,比铁丝好多了,不容易形成霉斑。好不容易找到一节电线绳子,遗憾的是那些白色灯柱间没几天竖起了几面巨大的广告牌。正沮丧呢,碰上一个在广场跳锅庄舞的大叔。每天傍晚有不少人在此跳锅庄舞。锅庄也就是卓舞,本来是围着篝火舞蹈的,后来成了广场舞,每天晚饭后都有,来此的人以中老年居多。参与者围成一个圆圈,大体走一步退两步,抑或走两步退一步,有音响,无论男女老少你只管随着队伍转圈就是了。每天舞到最后,总会出现一位穿灰白镶领长衫、深色长裤、头发微卷的大叔。大叔锅庄完了,广场四周就一片暮色了。

大叔人极热情,建议我直接去他家楼顶晾晒衣服,说他那里宽敞。

大叔家的楼顶不很大,水泥沙石铺就的,横竖有几排太阳能水桶支架与暖气管子,有一些水管子通向旁边的楼群。总之,这里空间很小。我从来没有在任何一个楼顶见过这么多金属的塑料的管子。好在这些悬空的水管间有几道绳子,正好可以晾晒衣服或者床单。我看了看天边的云彩,暗自庆幸了一番,总算找到晾晒它们的地方了。我指的是满盆子的衣服与床单。那天我在大叔的楼顶上一直守护到星星上来,看着衣服们床单们一点点变得干爽,我突然有了狂喊几声的冲动。那就喊几声呗。这是我在怒江河谷第一次狂喊。好在这些冲动的叫喊声最后被一群低飞蝙蝠的斜翅横切成金属摩擦产生的某种滋滋声了。

低个子大叔就是我现在的房东桑丘。

衣服无碍了,就剩下鞋子了。我的鞋子上面还是有许多霉斑。有一天半夜一种浓烈的气味熏醒了我。我把房间的所有东西都查看了一遍,也可以说细嗅了一遍。首先是床,床单没有问题,内衣也是新的,睡袋也消过毒了。房间里的桌子有三个抽屉,我刚住进来的时候也逐一进行过清理。有一支不知被什么人用過的旧牙刷,某某牌的。一本没有名字的书,封面已经字迹模糊。一小袋洗衣粉,那是房东送过来的,我一直没有打开过。还有一个已经风化得很严重的假牙,应该是被什么人戴过的。房间还有一个单人沙发,我仔细检查过坐垫,有一只风干的蟑螂,脸侧向一边,如同熟睡一般。垫子下面有一个被什么人划开的缝隙。我特意用手电筒照了照里面,好像全是植物的纤维,一碰就碎了的那种纤维。那么气味只能来自床下了。我的鞋子就在床下。浓烈的气味应该来自鞋子的深处。

桑丘建议我再去茨楞时穿他老婆的高腰雨鞋。我一看乐了———粉红色的。你老婆的?他扭捏了一下说,他老婆的。他老婆走了,鞋子已经放置好多年了。还有其他颜色的么?都是粉红色的,他老婆最爱粉红色。我怎么好意思穿你老婆的鞋呢?他说他也不忍心让随便一个什么人穿的,但总得有人穿对吧。有人穿总比没人穿好,他可以借此怀念怀念他老婆。我答应了。临出发又改变了主意,一个大男人穿一双粉红色高腰雨鞋太显眼了。我专门买来一双军绿胶鞋,怒江好多上年纪的人下地干活就穿这种鞋,特点是耐磨,也不怕雨水,质量要优于一般的户外鞋。至于雨具,我带了两件塑胶雨披。这次准备充分,不用担心再被雨淋个湿透了。至于路线,桑丘也为我规划好了,他建议我直接去普拉河对岸。这样可以清楚看到整个茨楞。

跨过一座很矮的橘黄色水泥桥,就是普拉河对岸,有一条路通向吉速底,茨楞就是吉速底的一个村。第一次进村我曾看到一个竖立在路边的牌子,上面有介绍,这个村大抵有七个村民小组,三百多户人,居民包括傈僳族、独龙族、怒族、汉族等。茨楞是个傈僳族村落。这里地势高,确实可以看到整个茨楞。谁料一过水泥桥大雨就来了。应该是暴雨级别的,比第一次更猛烈。整个普拉河谷一片轰鸣声,不时有大块山石与木头滚落下来。好在我穿了两身雨披。外面的一层,一直在砰砰地响,应该是被雨滴敲打的声响。里面的一层也砰砰响,声音稍显沉闷。风在两层雨披之间反复冲激涤荡着。已经历过一次雨了,这次我没有惊慌,我想在雨中仔细看看茨楞,雨中的茨楞,黑铁似的茨楞。

雨中的茨楞更具铁的气质,黑铁。傈僳族称铁为乎,称黑色的铁为乎赧。房子的顶都是一色的铁黑色,依地势高低错落成上下几重。第一重临河,只有一户人家,是个长方形的院落,有灰白色的石砌围墙。围墙外是两道红褐色人字形木栅栏,应该是防止洪水撞击冲刷的,已经被冲出一个丈余宽的大口子,好在有一段灰色残墙抵挡着。院子里有一座两层黑瓦木楞房。门看起来是空的,没有门扇,有木柱、木廊。木廊前是一截很短的晾衣服的绳子,有几件灰色的衣服挤在上面,在风中摇晃着。上端褐色木栏杆上晾晒着一条白色的床单,也是拥挤在一起的。左侧是一个呈长方形斜面的小房子,里面堆满了柴禾。

这户人家的上面就是更多的黑瓦木屋了,都上下错落着。有五间大的,小的应该不足一两米宽。最顶端的木屋后面是一棵高大的铁核桃树。铁核桃树应该是怒江河谷特有的一种核桃树。左侧还有一棵铁核桃树,树冠是倾斜的,高出村里的所有木楞房,树叶是深绿色的。一个身材矮胖的人撑一把黄色的伞在树下望着汹涌的河水,有点像我的桑丘房东。他身后是一根挂满电线的黑色电线杆,电线杆后是一棵形状极像黄山松的铁核桃树。他前面是一个浅灰色的竹篓,竹篓的大半被白色的塑料布遮住了。一侧是一摞褐色的木头,木头后面是几间很矮小的简易房子,房檐很低。

越过他与他手中黄色的伞,还可看到一户两层木屋的人家,几乎就飘摇在水上。一个穿草绿色上衣的中年男人正站在靠下面一间房子的伸出部分看着河面和雨,衣服上的铜质纽扣闪着黄色的光。身后是一堆倒立的黑色木头,一个倒扣的竹编箩筐,一个红色的小型婴儿车,车轮是黄色的。婴儿车后面是一个看不清颜色的木桌,桌上是一个海蓝色的塑料桶。男人脚下是几个水泥台阶。台阶下堆了好多木头,一半已经淹没在水里。男人一直面带微笑,直到暴雨过去。

茨开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间就雨过天晴了,山腰出现许多带透明水珠的白色雾岚。紧随其后的是一只驼黄色的小狗。小狗后面是一个弯着腰着的女人,女人背上有一个小男孩,地上是一把湿透了的黑伞。女人身后是一个大一些的女孩,手中拿一把浅蓝色的伞。驼黄色的小狗随女人走了一段就独自走开了。然后出现一个披白色塑料布的女人,打一把方格伞。女人前面是个背浅灰色竹篓的黑衣男人,打一把深蓝色的伞。我呢就走在这把深蓝色伞的后面。再往前就是我第一次避过雨的那棵黑色桃树了。我想再听听两姐妹嗤嗤的笑声,遗憾的是桃树下空空的。不过情况还不十分的坏,女孩家的门敞开着。

傈僳人家大白天很少关房门的。雨后气温很低,我想进去烤烤火,顺便看看傈僳人的三脚火塘。傈僳人的三脚火塘很有名。滇西多个民族房屋中都有火塘。怒族是台式的,火塘高于地面。独龙族的火塘直接在平地上。傈僳族火塘是坑式的,低于地面。火堆之上有一个三脚的圆形铁架子,也有方形的。女孩家的火塘在一个小小的木屋里,是个几尺见方的坑式火塘,上面是个长方形的铁架子。架子上是一把熏得很黑的铝壶,正滋滋冒着热气。火塘四周,有三四个乌黑的石墩,应该是平时的坐具。旁边散落着一只大人的灰色拖鞋,已经看不出原本是什么颜色了。另一边散落着一只粉色童鞋,应该是新的。墙角有一张橙红色木桌,桌子后面是乌黑乌黑的木头墙体内侧。应该是老一代木楞房了。

若再仔细看可发现一面墙的内壁悬挂着一把不锈钢的漏勺,在满屋的乌黑里,发出淡淡的银光。还有一个满是油污的塑料袋,里面有好几个看不出颜色的塑料瓶。还有一些盆盆罐罐隐在暗处的台子上。屋顶是人字形的,不断有蓝色的光与空气透进来。上面悬挂着一块浅红色腊肉,两块白色的干肉。要不是借助光,一切看起来都是乌黑的。这里应该就是两女孩一家的主要生活场地了。

我观察女孩家小木屋的时候,有一个戴灰色帽子的人一直远远观察着我。我走过去打了个招呼。他能听懂我的话,我也基本能听懂他的话。他说女孩一家去河边了,雨后正是河中捞柴禾的好时机。柴禾傈僳族叫斯炯,河边叫日马克斯,捞柴叫斯炯酬。

那就去日马克斯看看斯炯酬吧!

雨还未停的时候捞柴人已经穿着雨衣盯在河边了。河道里有一排一排的木桩与栅栏,暴雨冲刷下来的树木枝干,大部分都被河心的木栅栏给拦下来了。雨停后撈柴人就去河里利用水的浮力,把它们一一拖拽到岸边,然后用斧头与锯子劈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再堆在岸边的高地上慢慢风干。冲下来的木头有大有小,材质也各个不同,需要捞柴人仔细思量一番,可做柴禾的就做柴禾,可盖鸡舍猪舍的就盖鸡舍猪舍。一个戴蓝色帽子的男人,正手提长柄斧子打量一块赭红色木头,打量了半天最后又放回河里。然后靠水的浮力又从水中拖出一块更大的木头,那木头通体猩红,极像一种鱼布满血丝的鲜活胴体,很快就在另一个戴蓝色帽子男人的帮助下锯成了两截。较长的一截倒在水里,冒着热气。好奇怪,竟然冒着热气。

往下游望去可看到一个穿深蓝色雨衣的男人在河边用铁丝加固靠岸一侧的木头围栏,旁边正好是一个很小的河湾,水流冲刷较小。加固好木围栏这男人又去搬动一根已经发黑的木头,看起来很费力的样子。无奈那根黑色的木头太重,那男人一直没有将它搬动,最后还是放弃了,直起身子长舒了一口气。

普拉河谷的傍晚很美,两侧的山峦一点点被涂上极有质感的古铜色,普拉河也一点点变成一片闪亮的黑色。晚霞将逝,我再次望了望远处。应该就在这时候,远处的岸边先后出现两个红色光影,一个追赶着另一个,都赤着脚。光影在河岸边跳跃着,还时不时传来一两声女孩的笑声。应该就是那两个女孩了,我熟悉她们的笑声。

那天我在河岸边待了很久,脑海里一直都是两个跳跃着的红色光影。即便好多天之后,一闭上眼睛脑海里还是如此,常不由自主地一个人暗自嗤嗤地笑一阵。

我的桑丘房东认为我这次绝对病了,且病得不轻。我说我确实没病。他说我确实病了,绝对是撞着一种名字很离奇的“鬼”了。

傈僳先民信鬼,以名称论有几十种。大的有天鬼,即木瓜尼;有地鬼,即咪乃尼。小的有风鬼、雷鬼、树鬼、山鬼,还有人鬼。人鬼分死人鬼和家鬼。死人鬼中最厉害的是野鬼。野鬼有尼白,即死鬼,还有篾尼、克过尼、恰尼、润靴尼、咕咋尼、燃尼等等。燃尼是怪鬼,咕咋尼是过路鬼,恰尼是背时鬼,克过尼是窜家鬼,篾尼是兵鬼,还有一种壳杜鬼,使人生疮,一种私然鬼,使人眼耳患病。还有润靴尼,指的是口舌鬼,这种鬼可以模仿人的声音。有鬼必有能杀鬼之人,法力最大的是尼扒,能杀鬼,也就是巫师。法力小一些的是尼古扒,可驱鬼。

桑丘房东认为我的病基本没有大碍,但也小觑不得,化解方法很简单,就是在我帽子或鞋子里放一枚鸡蛋,然后念一阵驱鬼词。念完驱鬼词煮熟吃掉鸡蛋即可。

反正闲着,正好了解了解傈僳族的驱鬼仪式。

我问桑丘现在还能看到这种古老的仪式么?桑丘说,一般都看不到了。祭鬼仪式呢?祭鬼仪式也看不到了。茨开还有懂这些神秘仪式的人么?已经很少了。不过也不是没有。然后他说出一个奇怪的名字来。当时我并没有在意这个名字,黑扒扒或者黑帕帕,他有意重复了一遍。

有一天,他当着我的面吟唱一种奇怪的歌:“祖上有背杩,这代不继承。手膀那样疼,白天活计忙。只要闲下来,吃药吃不好。家事多,去找老背杩……”

我感觉是一首古歌,应该叫《背杩神经》,一下激起我的兴趣来。

傈僳族流传下来许多神秘的古歌、古经,比如求雨经,盖房经,婚嫁经,叫魂经,穿耳经等。名曰古经,实则很像民谣。这些古经古歌流传了成百上千年,遗憾的是熟知的人已经很少了。

桑丘脸上一副得意的表情,说我再去茨楞一定要见见他说的这个黑扒扒或者黑帕帕。还有一个人也最好见见。这个人的名字也很奇怪,叫扒拉加,或者扒拉扒。

我有一次去茨楞确实见到了我房东推荐给我的扒拉加,或者扒拉扒。穿偏灰西装的扒拉加,衣襟敞开的扒拉加,衬衣领子露在外面的扒拉加,单肩包斜跨在身体一侧的扒拉加,戴小檐圆帽、帽檐微微上翘、上有白色锯齿状图案的扒拉加。一本书里说,么些蛮“男子?发戴毡帽,著大领布衣,披羊皮。”而扒拉加就戴着这样一顶帽子。

么些蛮就是后来的傈僳。

我印象深刻的除了他的帽子,還有他一直叼在嘴中的烟。他喜欢把香烟叼在嘴里不紧不慢说话。我一直担心他叼在嘴里的烟会一张口掉落在地上或者他的膝盖上。毕竟人说话要张嘴巴的。不过这种担心一直没有发生。还有他的裤管,他的裤管是挽起来的,挽了许多重。他的皮鞋是很老式的那种牛皮鞋,黑色的,特别油光铮亮。

一开始我并不知道他就是扒拉加。那天也下着雨,一座大房子外面坐着许多嗑着瓜子抽着烟、望着外面的人。门前是一块水泥空地,三四间房子大小,有塑料板做的顶子,可以避雨,也可以坐在小凳子上吃吃花生、瓜子什么的。水泥地上有一个很大的铁桶,里面都是瓜子花生,尽管吃就是了。有几个小方凳上面挤满饮料纸杯,饮料的颜色是黄色的,应该是米酒。有几位年纪稍大的坐在一个方桌周围,桌上也是这种盛满米酒的纸杯。应该没有人会注意到我,里面坐满了人。谁知还是有人例外。这人一直在对着空地上一大堆打开的水泥袋子出神,随后把目光移到了我身上。

这人就是扒拉加。我的桑丘房东告诫过我,在茨开没有什么能逃过扒拉加的眼睛。

那天我与扒拉加在大房子前面的空地上一边避雨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了不少话。他的话我能听懂一些。我们说得最多的是帽子,傈僳人的帽子。傈僳人把帽子叫纳乎。傈僳男人的帽子就是与扒拉加所戴帽子类似的毡帽,有圆盘状的,也有船形的。傈僳人把毡帽叫花巴纳哄。

扒拉加还提及一个人的名字,这个人创制了格能日旺文,即独龙族文字。

我想知道他长什么样,找来一张照片让扒拉加辨认,同时想确认一下这个人是否也戴了一顶与扒拉加一样的毡帽。

扒拉加看了半天照片说其中没有这个人。不过他说,他知道照片里的一个高个子秃顶男人是谁。他说这个秃顶男人创立了老傈僳文。

在离开茨楞之前我还幸运地碰到一个傈僳人,这个人就是优秀的傈僳诗人摩鲁。摩鲁是我认识的第一个傈僳人,也是我认识的第一个傈僳诗人。我读过他的《火耕地》:“左边河流向东东边\普拉河朝南普嘎伙耕地\山脊耸立挺进农作物\由河谷底部抵达普嘎山巅\伙耕地茨楞村的胃囊点种玉米\散播旱谷喙齿边缘今生的谷物\一些用来喂养前世的鸟兽。”

他的家乡就在普拉河西岸的茨楞,傈僳族是他的母族,普拉河是他的母河。

“普拉河从高黎贡山东坡咕咕冒出后”,“像猎人追寻野兽的足迹一样穿过茫茫山林,最终由贡山县城脚下缓缓汇入怒江;而在之前离县城不远处,这条傈僳语中被赋予神灵之名的河流在冲出悬崖峭壁后,如同一条刚刚蜕皮的岩蟒扭了扭身体,于是河谷两岸便有了后来傈僳人定居的台梯:茨楞、吉束底两个村寨。”

这是其《普拉河记》中的一段。

当年他的祖先翻过碧罗雪山到达怒江峡谷,再由怒江峡谷到达普拉河谷的茨楞。正是在这里“领头者倒插的竹杖,瞬间变绿,抽出尖尖的叶。”于是迁徙的族群“像芦苇籽在这里落地、生根。”从此,这里就成了他们这一族人的家园。

多年后,他白发苍苍的大舅翻山越岭来茨楞寻亲。他大舅寻亲回去时他的大舅母喝了许多酒,醉如泥滩,嘴里吟唱着:走了就不要回来,死了就回妈米底!

我想知道什么是“妈米底”。

摩鲁告诉我,“妈米底”是傈僳人心目中的天堂。傈僳人去世,魂都会去妈米底。关于“妈米底”,维西傈僳人称“玛米底”,茨开傈僳人称为“玛米木”。

摩鲁深爱着自己的家乡。他有一首诗濡湿了许多人的心,也濡湿我的心。诗题叫《与你为邻》。诗这样写道:

“当我们老了,老得只剩下\混浊的目光和苍苍白发\我要有一亩三分地。西靠雪山\东边留给太阳,你在南面\我住北边,围着一片小小的树林\抑或碧绿的菜园,静静居于\时光之外。然后,我要竖起\成排的竹篱笆,让月光\漏到田间小径上,斑斓于\蟋蟀的琴声中。”

看得出他與自己家乡的感情极深。

我也爱上了这个极具黑铁气质的村子。雨中的茨楞极像一种沉默着的黑色铁。还有村里那些喜欢赤着脚的孩子。

我第一次看到的安淖与安妮赤着脚,就在她家檐下的一张小木桌前。我第二次看到的安淖与安妮,也赤着脚,在普拉河边。我第三次看到安淖与安妮,她们刚好把头伸在房前一溜木栏杆与竹竿间的缝隙间,对着我嗤嗤笑。安妮头顶是一堆拥挤在栏杆上的灰黑色衣服,和一个玫瑰色斗篷。斗篷上端是一根红色的绳子,绳子上拥挤着一件粉红色女孩上衣,还有几件大人的灰色衣服。安淖的头顶更拥挤,全是灰色或红色的衣服。还有一只浅灰色的背篓,悬在空中。

我还去过一个小男孩家。小男孩家有很长的木质长廊。灰土色的长廊上全是塑料玩具。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在我进去的一瞬一溜烟跑到长廊的另一头躲了起来。我与他的奶奶打完招呼,走廊那一头才探出一个穿红色马甲、灰色卡通裤子、赤着脚的男孩的头来。我与男孩打了个招呼,小家伙好像很害羞,走了几步即爬上一侧的竹栏杆,装作要继续往高处爬的样子,被奶奶劝回来了。这样小男孩就依偎在奶奶的身边了。我尽力想把男孩从他奶奶身边分离开来,拿出一个沙琪玛在手中晃了晃,男孩有点心动,向前迈了几步,走到一个倒立的竹篓前再也不肯往前了。我又拿出一块巧克力来,这次男孩终于离开奶奶身边一下子挪到走廊的这一头。对零食小家伙没有客气,拿过去一把塞进嘴里,边嚼边倒退回走廊的另一头。

村里的傈僳孩子与小男孩、小安淖、小安妮一样,大半都不喜欢穿鞋子。至少我几次看到他们时他们未穿鞋子。

有一次在村里看到一座很旧很旧的傈僳木屋,两层,木柱与木栏杆上面全是被烟熏火燎过的灰黑色印痕,这样的房子,村里已经不多见了。每次路过都会看到一个穿玫瑰红上衣的老人,站在木楼的一侧,戴灰黄色的帽子向外张望着。有只狗伸长腰依偎在老人脚边。几次想进去看看,看看它凶猛的样子,都望而却步了。有一天路过的时候,发现里面出现一个穿粉红色上衣的女孩,灰色裤子,黄色塑料凉鞋。这是我在村里第一次看到穿鞋的孩子,穿塑料凉鞋的女孩。暗灰色的房子前,出现一个穿粉色衣服的女孩,确实让我眼前一亮。摩鲁陪我进去的时候,女孩正坐在一个暗黑色的木头门槛上,身后是暗黑色的木头门框,门框里有一盏闪着白光的白炽灯。在白炽灯的照耀下女孩的脸越发光洁。这是我在村里看到的最亮丽的傈僳女孩。

还有一次经过一个堆着很多木头的院子,看见一个穿白色绣边上衣的女孩与家人正在用一把长柄斧子劈柴,声音很大很大。开始以为是大人在劈柴,走到跟前发现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女孩旁边是一只袖珍小狗,一直紧张地随着女孩抡起的斧头转动着脖子。女孩停下斧子擦汗的时候,袖珍小狗撒着欢跑开了。女孩重新抡起斧子的时候,小家伙又重新跑了回来,望着起起落落的斧子,一副心悬在空中的样子。

我一直想为村里的孩子做点事情,一直没有想好具体做点啥。在县城里溜达了一些天,终于想出一件事来,就是买书包给村里的孩子。

这件事还真做成了,响应的作家朋友不少。有8个傈僳孩子每人得到双肩书包一个。安淖与安妮每人得到书包一个,衣服一件。

村里的孩子都高兴坏了。特别是那位害羞男孩,个子很矮,选择了一个很大很大的粉红色书包。因为个子小,背上书包,很像披了一件很大的斗篷。我专门给这孩子拍了照,照片里的害羞男孩手指头伸进一个鼻孔里,估计是因为害羞吧。脚嘛还是光着。

最高兴的是安淖安妮两姐妹,那天都穿了新衣服。安妮上衣是浅粉色带帽卡通紧口上衣,裤子是大红色的,鞋子是带绿色蝴蝶结的塑料凉鞋。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小安妮穿鞋子。她一直在一个很大的木头上跳着喊着。安淖穿桃红色带帽卡通上衣,裤子是浅粉色的,绒面,一侧有一个带绿色蝴蝶结的米老鼠黑白头像。这天安淖也破例穿了鞋子,是一双白点粉边中腰小靴子,也一副兴奋的样子,在大木头上与妹妹一起跳着喊着,直到她们的妈妈来了。

安淖与安妮的妈妈住在另一个村子,她邀请我去两姐妹的外婆家。

那天我在黑桃树下见到了安淖安妮几乎所有重要的亲属与家人。

两姐妹的外婆穿咖啡色翻领呢子上衣,黑色裤子,红色拖鞋,绿灰色男帽,手中是一捆黑色树枝,她刚捡树枝回来。两姐妹的小姨戴军绿色小檐帽,长发,灰色上衣,灰色裤子,粉色拖鞋。还有一个男人应该是小姨的丈夫,穿白色西装外套,红色高领毛衣,一直站在房子的另一头看着我们。男人身后就是那棵黑桃树。桃树后面的路对面是一台黄色挖沙车,那是我见过的颜色最鲜艳的挖沙车。

那天与两姐妹一家说了好多话,安淖安妮一直在木头上跳着喊着。安淖还时不时为我翻译一两句大人说的话。有一句话引起我的注意,他们说到一座山的名字,名叫普嘎。对,普嘎,是村后的一座山,我已经打听清楚了,黑扒扒或者黑帕帕就住在这座山上。

我决定上一次普嘎山。安淖安妮自告奋勇要给我带路。两姐妹的外婆说,还是让安淖的小姨与安淖一起陪我去,她们担心我迷路,也担心小安妮路上顽皮不听话。

茨楞并不很大,从一头走到另一头没有多长时间。去普嘎的小路大体就在村子的另一头。小安淖一直蹦蹦跳跳走在最前面。一条湿湿的小路通向山的深处。一路可以看到一种叶子特别修长的植物,叶子半边是鲜绿的,半边是枯黄的。开始我以为是芭蕉,安淖的小姨说,是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叫草果,有香气。还碰上一大片竹林,是那种枝干细长的竹子。竹林再上去是一小块空地。空地上突兀着一户傈僳人家的木楼,四根木柱很细很细,都是灰色的,直接裸露在楼体外面。底层用一大块白色塑料布遮着。看不出有人在此居住的样子。

安淖的小姨说应该就是这家了。

小安淖对着空空的木楼喊了一通,楼内什么反应都没有。安淖的小姨又对着木楼喊了一阵,终于从木楼一侧的一个木架子后面闪出一个老人灰灰的半个身子来。老人大半个身子被一根横着的木头挡住了,木头前是一大堆灰白色的石头。

安淖的小姨上前对老人比画了一阵,老人大体听懂了安淖小姨的意思,了一会儿,然后从木楼的另一側再次露出半个灰灰的身子。房子的一侧有条小路,有几根木头斜倚在木楼的一侧,应该是防止木楼倾斜的。穿过斜倚着的木头,老人就在我们眼前了。

近前才发现老人刚刚站在一个长方形的用木板围成的木柜子后面,木柜子的颜色也是灰黑色的。再往里走,就可以看到老人正蹲在一个很大的铝盆旁边搅拌一种食物,应该是用来喂鸡鸭的。老人满头的白发下是一道道的皱纹,穿军绿色翻领上衣,黑白方格衬衣,黑灰色裤子,赤着脚,身后是一个空隙很大的倒扣着的竹筐,竹筐上是一团看不清颜色的揉在一起的带花床单。

老人的声音小而弱,即便很近前了,还是没法听清楚老人在说些什么。交流困难,我们只好下山了。

下山的时候经过一株果实繁盛的李子树,树冠很高,树干旁有一把灰褐色的木梯。小安淖嚷着要吃树上的李子,她小姨便扶着她爬上了木梯。

我呢就随意地在周围的树木间踱踱步。再往里走,看见一个一人多高的大竹木架子,架子上是一个倒立的大竹篓。我盯着竹篓发了一会儿呆,实在猜不出这个悬空的东西是干啥用的,就想爬上去瞧瞧。爬上竹木架子一瞧,发现这个倒立的竹篓里面真的啥都没有。正要往地面上跳的时候(竹木架距离地面就是一米多高的样子),发现一张淹没在灰土中的废纸片,上面好像有一种奇怪的字。抹去土灰仔细看,还真是字。一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字,像汉字,又不像汉字,我想这应该就是傈僳族音节文字了。

我多少有点兴奋。现在还在使用的傈僳文字有几种:一种是以拉丁字母为基础创制的老傈僳文,一种是上世纪50年代初由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以汉语拼音字母为基础创制的新傈僳文,还有一种文字,被公认为是由一个叫哇忍波的傈僳族祭天师创制的。

哇忍波的自传说,哇忍波从小贫寒,不识字,10岁随尼扒学习占卜、祭祀。历代“祭天师”传下来一种神秘符号文字,哇忍波把这种符号文字发扬光大成了一种独立出来的音节文字。

是这样么?我问桑丘,桑丘说他也说不清楚,有一个人可以去问问。这个人在培里。

培里是茨开旁边的一个村,距离茨开与茨楞都不远,就在去茨楞路旁的一面山坡上。

一天雨过天晴,空气很是清新,我决定再去茨楞一趟,反正也不很远,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也好,房间里总有散发不完的霉味。远远看到一位大妈背着竹篓不停弯腰在路两侧的山坡上挖一种野菜。这种野菜我在双拉吃过,很是好吃,有点像西北的苦苦菜,形状像小一号的竹笋。反正闲着,就帮大妈挖一些野菜吧。大妈能听懂我说的话,我也大体能听懂她的话。我以为她是茨楞的,一问是培里的。

我问培里远不远?大妈说,就几公里的样子。

我说还挺远。她说沿山脊走并不很远。那就随着大妈去一趟培里吧,自己也早有这种想法了。

沿很陡的山脊走确实不怎么远,只是得特别小心,有一段有石阶,有一段根本就没有清晰的路,全靠眼力了。倒不用担心滚下山脊,而是路径非常难分辨。好在有大妈在前面引路,一阵好走即到了山脊上的培里,好多人家正在改木屋为水泥房,整个山坡都在改建房子。老一代的傈僳千脚屋,基本看不到了。三十多年前的两层木屋还可以看到一些,这种屋一般都是上面一层住人,下面一层做储藏室。很少用现代建筑材料,也有木头栏杆,只是没有油漆。有明显的瓦檐,前后左右要大出房子很多。甚至还可看到几座土质的房子,房子前面是一溜在建的水泥平顶房,四周全是脚手架,满地水泥堆与沙堆。水泥堆沙堆旁有一个临时搭建成的小屋,大妈就住里面。

大妈邀请,我就进去了。里面不大,光线很暗。正中是个简易火塘。平地上一个铁架子,上面是一口很圆的锅,被烟熏火燎得黑亮黑亮的。火塘靠里是一张寸把高的竹木床,离地几寸高的样子,下面全用密集的小竹棍顶着。床上是一位近乎干枯的老人。老人上身半裸着,半躺在一堆黑色衣服与灰色被子上。大妈与床上的老人说着话,她应该是大妈的母亲。大妈先为老人穿好上衣,然后掀开锅盖。锅里面是已经煮好的竹笋,带着热气、带着竹衣的鲜竹笋。看见刚出锅的新鲜竹笋,我才感觉到饿了。大妈递过来一个,我也没有客气,味道特别清香,应该是我在怒江河谷,包括独龙江河谷唯一的一次吃竹笋经历。

床上躺着的老人九十多岁了,身体状况没法说话。看到老人这样子,我也不好提出啥问题了。不过打听到了另外一个老人。这老人的家在半山腰,是一个很狭长的水泥小院。我见到了老人与他的妻子。他的妻子穿黑色带白花边的长裙,灰色男式夹克衫,戴深蓝色男式帽,坐在一个很高的台子上,头顶是一把红色的太阳伞,应该是遮雨的。遮阳伞下有一把老式的藤椅,老人就坐在藤椅里,面带微笑。我大体说明我的来意,请教了一些问题,包括傈僳文,遗憾的是两位老人听不懂我的话。不过很幸运地得到一册她珍藏的古老经书,封面是布封的,浅蓝色,四周已经磨成灰白色。这次我心中狠狠高兴了一番,意外得到了一本傈僳文经书确实值得狠狠高兴。看来两位老人虽听不懂我的话,但能明白我的各种手势各种表情。

沿山脊再上去就是石爬当,这里可鸟瞰培里、茨楞,鸟瞰整个普拉河谷。石爬当西边就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高黎贡山,东边就是在峡谷中蜿蜒南去的怒江。诗人摩鲁有一首诗写道:

“冬天雪至高黎贡山\白色朝天挺立\踏雪而行首领褐色\的野牛风呼啸鼻息\树苔的味道迁徙路雪下\暗浮着父亲往昔的引路调\回归我面朝河谷向普拉河\向吉束底村回归山野如母体我的\脐带还埋在那个叫石扒当的寨子\路过村庄滇西北的居住地由此\两个女人傈僳姐妹我前世\情缘随我回家”。

我希望这一刻他在我身边,亲自诵读一遍他的诗。诗人的灵魂与高黎贡山与怒江最匹配。

高黎贡山、怒江、普拉河养育了扒拉加,黑扒扒,也养育了祖根根与摩鲁。摩鲁写了很多优异的汉语诗,我希望有一天他写一首圣洁的母语诗。我与他交流过许多次他的母语,关于他的母语我大体能看出一些规律来,其中一些字很像汉字,但与汉字的音义大相径庭。比如T,在这种文字里指的是水。比如,一个像汉字“天”的字,指的是月亮,也指三月,也指地,也指说。像汉字“囚”的字,指的是出。像汉字“王”的字,指的是三。专家认为傈僳音节文字很可能受其他古文字的影响,至少它们是很好的参照,不然哇忍波怎么凭一己之力一夜之间创制一种文字?我翻阅过一些稀世傈僳古经,比如《占卜经》《测天阴天晴经》《祭山神经》《求雪经》等,深感一些字既像汉字也像韩文。比如眼,是一个“人”字下面笔画带圆尾巴的。也有类似汉字的象形字,比如头,就是一条短线,线上一个圆圈,应该就是人头的象形字吧。比如背,就是汉字的“飞”字,再增加一笔,让人想到翅膀,讓人想到羽毛想到飞。

已经很有收获了。我的桑丘房东说。

我说,还有小遗憾呢!

啥遗憾?

要是能亲耳聆听一次傈僳族稀世古歌就好了。

他说,那就再去一次茨楞吧!茨楞有一座山叫普嘎,那是傈僳人的一座神山。只要纯净只要虔诚,一定会如愿。他还破例用傈僳仪式祝福了我。他特意告诉我,最好是在月夜。

傈僳人对月亮有很深的理解、很特殊的情感。傈僳族女性的帽子上就有太阳、月亮标志。白色的装饰片象征初升的太阳,半圆形珠帘,象征月亮。

傈僳族还发明了哈巴历。哈巴就是月亮,根据月亮的圆缺,将一个月划分为上中下三旬。

傈僳族著名的祭祀歌有三则与月亮有关。一则叫本色哈色,即射日射月。一则叫本尚哈尚,即造日造月。一则叫本赖哈赖,即洗日洗月。最迷人的是《洗日洗月》:

“水滤晃的出\岩槽缝中出\水流滋滋响\水出三年有\水出三月有\太阳洗水是说\月亮净水是说\水舀去应当\水舀人没有\侄子水舀去\侄子水撮去……”

傈僳族称月夜为塞帕,称一个月光如水的夜晚为莫克瓜奇台哈巴期玛多拉瓦。特别拗口。我特意选了一个月光如水的月夜去了茨楞,去了普拉河边。如水的月夜一片寂静,人的肉体更轻盈。我决定卸掉脚上的一切,身上的一切。远古时代怒江河谷不少民族有跣足习俗的。傈僳先民也跣足。

赤足之后的灵魂与肉体更轻盈。

我从没有这么轻盈过,也从来没有这么洁净过,像普拉河水一样洁净。

我轻轻把我的脸,我的眼,我的鼻,我的手,我的身子,我的脚,我的整个皮囊,浸入水中,很快它们就成为融融普拉河的一部分,融融月色的一部分。

应该在这时从普嘎山之巅传来一阵旷世奇音:

乌萨———

一洗太阳头

太阳头亮亮的

一清月亮头

月亮头亮亮的

一洗太阳脸

太阳脸明亮的

一洗月亮脸

月亮脸明亮的

一洗太阳眼

太阳眼圆圆的

一清月亮眼

月亮眼圆圆的

一洗太阳鼻

太阳鼻高高的

一洗月亮鼻

月亮鼻短短的

一洗太阳手

太阳手粗粗的

一洗月亮手

月手粗粗的

一洗太阳身

太阳身亮亮的

一洗月身

月身亮亮的

一洗太阳脚

日脚粗实的

一洗月脚

月脚粗粗的

太阳出亮亮的

月亮出亮亮的

……

我第一次在古老的歌谣里舒展开自己的身体,宛若融融月色里的黑色树枝,铁一般绚烂。

责任编辑:李婷婷

猜你喜欢

傈僳
“傈僳山寨换新颜”精品线路
初探傈僳“三大调”之一“摆时”的演唱风格
米易傈僳族挑花图案艺术特征及传承创新
傈僳挑花图案的造型结构解析
傈僳语施受标记
傈僳语施受标记
傈僳族、基诺族、拉祜族民间长诗中的洪水灾难与人类的再繁衍
兰坪傈僳语“体”范畴初探
민족 만화 —리쑤(傈僳)족
怒江傈僳族同基督教的交融与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