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捡漏儿

2023-12-28魏润身

黄河 2023年6期
关键词:老秦卢卡鱼缸

魏润身

1

要不是为去十里河花鸟市场看鱼缸,老迟还真不愿跟着老秦、老吴又逛潘家园。他受不了潘家园的人声鼎沸。老吴好的是杂项,老秦玩的是字画,杂项露天,字画在大棚里,一个风吹日晒,一个憋屈逼仄,老迟都跟着他们转,谁叫是发小呢。不过更主要的是人家二位都有车,上哪儿都心甘情愿带着他,这份情意辜负不得。

今儿他们先转遍了那些镇尺、佛像、玉器、砚台、印章、山子的地摊,又去了大棚里的画廊。老秦观看书画时,老吴跟着指指点点,老迟左顾右盼。转到第三通道的一个摊位,老秦瞄了瞄高处挂的一轴山水画,那是一幅落款为“大聋”的秋山碧水。老秦上下打量着,开口问卖者:“这是谁的画?”卖画的说:“是吴昌硕的啊,‘大聋就是吴昌硕的号,这不有‘大聋的印章吗?吴昌硕还用过老苍、老缶、石尊的别号呢。”老秦笑道:“没错,只是这画上标着甲寅,那自然是画在1914年,可‘大聋这别号是吴先生从1918年才开始用的。”

卖画的遇到了行家。老秦一个眼神,老吴老迟扭脸就走。挤过摩肩接踵的人群,在一处十字廊口,老秦对他俩说:“我都不跟他废话,不单年号和印章不符,拿近一瞧那群山有纹,众树有枝,拙劣,一看就是假得不能再假的赝品!”

老吴伸出大拇指。

老迟也点头。

老秦说:“《画论》上讲得清清楚楚,远山无纹,远水无波;远人无目,远树无枝。连一般人都该明白的道理,可这卖画的都分不出大小远近来。”

老吴说:“还真是,怪不得那画一点儿景深都没有,让人看着哪像画儿,反倒像张地图。”

老秦说:“你这比方打得好,披图而寻其为丘壑则钝,见丘壑而忘其为图画则神。这就是绘画与绘图的区别。”

老吴说:“我在书画上是利巴头,你一针见血。”

接着往前溜,刚刚拐进第四道画廊,本来无精打采的老迟突然眼前一亮,大喊:“看!”

老秦老吴循着他手指的方向一低头,原来老迟指的是地下插满画轴的两个玻璃缸。“连看画的时候,老迟的心思都在玻璃上,走火入魔了不是?”老吴扑哧一笑,“那不是鱼缸,那是玻璃卷缸。”老秦马上接话说:“卷缸有玻璃做的吗?那是酱缸,做酱的!”

老迟说:“甭管是卷缸还是酱缸,我要的就是玻璃缸!只要它够厚敦实,更重要的是透明,它是无色透明的!”

连那卖画的都有点蒙圈,在潘家园摆了二十多年摊儿,倒腾的都是字画,从来没人看过这两个玻璃缸,今天这仨人不买画,怎么争论起他这收摊都不往家扛的破缸来?

“老板你把这俩缸搬上来,我要看看它们有多厚。”老迟眼珠子都直了。

老吴先拦他:“你要它们?这是什么玩意儿?”

“是挺不伦不类的。”老秦也嘟囔。

那卖画的却早把几十轴画一股脑儿地抱出,两个玻璃缸被轻轻撂到柜台上,他对老迟说:“算您遇上了,您可着潘家园踅摸,我这玻璃卷缸是独一份儿的!”

“卷缸有玻璃做的吗?这是上不了台面的民用器皿,根本谈不上文房。”老秦纠正他。

“它既不是缸,又不是罐,还不是坛,更不是盆,您这独一份真是独特到家了。”老吴嘬着牙花子说。

老秦用胳膊肘捅了捅老吴,老迟的迫切他心里门儿清,便笑着跟卖主说:“那您这独一份儿要卖得多少钱?”

“一个半万,一对九千。”看着老迟的脸色泛出微红,还像孩子似的想尥蹦儿。

现在就是民国的一对卷缸也到不了这个价,更何况二百一个新瓷的遍地都是,这俩玻璃缸竟九千,这小子骗钱骗疯了。老秦心里明白,卖主发现老迟鬼迷心窍了,所以薅住老迟要宰他。

发小归发小,作为“藏友”———老迟纯粹就是娶媳妇打幡儿。退休十来年,他玩的不是玉石、宝石、奇石、水晶石,而是铺地的鹅卵石。老迟曾说,好看的鹅卵石,泡在水里比任何石头都好看,晶莹剔透,五色斑斓,没有什么比它再好看的了。只不过,老迟的玩法最简单又最麻烦,谁都爱莫能助,从四处拣来的石头必须得用水洗拿水泡,容器还得是玻璃的。他买过各种各样的鱼缸,损坏过数不尽的容器。高桩鱼缸矮桩鱼缸他买过无数,可是换不了几次水就撑破了,因为石头的比重大密度高,玻璃鱼缸最大厚度五毫米,承受的耐力小,泡石头的水不能超过鱼缸的三分之二,只要超过这高度,一般的鱼缸都要炸。老迟为就是想觅到能玩石头看石头的结实鱼缸。有人跟他说,索性买小点儿的鱼缸,别泡那么满当的石头。他不干,要的就是大号鱼缸一览无余,痛痛快快地把玩。如果没有这样的鱼缸,那么多的石头不就全白糟践了吗?

确实,北京的花鸟鱼虫市场老秦老吴都开车带他跑遍了,高规格的鱼缸多少钱的都有,玻璃钢的鱼缸都生产了,可它的底和四面是粘的,又大又厚的鱼缸从来就没有整体压模的。刚才去十里河就又扫了兴,五万的亚马逊鱼缸都销售了,依然不是整体的。卖主说:“这亚马逊是三千倍黏度的万能胶粘的,跟整体的一个样,厚度一厘米,别说泡石头,就是泡十吨金子都撑不裂它。”没想到老迟动了心说:“这玩意儿看着还可以,我看它使得住,这东西要真不炸,真想泡上一缸看着什么感觉啊。”

老吴说:“兩米长一米宽的水晶棺材,你放哪儿?放满石头蓄上水,底下那木头柜子还撑得住吗?另外,一天到晚你换水淘水溅得满世界湿乎乎的,屋里还不发霉?三千倍的黏合度你还当真?金属还折还断还裂呢,更别说它是粘的了!”

老秦也拉到一边跟他说:“石头加水的张力有多大?你信那小子胡说?”

他们也不顾卖主高兴不高兴,轮番轰炸,老迟只得一脸无奈跟着他俩又来到邻近的潘家园。

眼下,不管老吴老秦说什么,老迟从兜里掏出一把卷尺,口沿整整五厘米,有那亚马逊的五倍厚。他当然不忘量缸底,戴上花镜隔着缸壁一量,嘿,缸底足有八公分!老迟上手啪啪一拍:“我要啦,我找了它们一辈子!”

“迟哥,你有点儿痴,你拣石头才几年,怎么会找了它们一辈子?”老秦这话一半说老迟,一半是说给卖画的。这东西底下小上头大,是撇口的,比圆的方的容积都小,莫说谈不上缸、坛、盆、罐,说它是个升、斗还凑合,不伦不类的。”

“是呀,你仔细看看这玻璃,还有麻麻的小黑点儿,看着就不透亮。”老吴又用手细摸细捋内壁,“里面不光,还有小坑,另外这玻璃玩意儿怎么着也容易坏。”

卖画的一听拉下脸:“不光溜有小坑?你摸摸哪件瓷器里面是全光的?”他瞪着老吴说,“你还说它容易坏,这玩意儿就是不怕磕不怕碰!”说着,他拿起榆木画轴往玻璃缸上使劲敲,“我这玻璃卷缸是万年牢。”

吓得老迟太阳穴上的青筋暴起来:“别介别介别介……”

没想到卖画的一?一拎,砰的一声把那玻璃缸抡到地上,哐哐两脚:“一个五十多斤重,踢它踹它都碎不了!”

“我要了,我要啦!”老迟再也控制不住,他蹲身吃力地把那只玻璃缸抱上来,用袖子小心翼翼地轻轻擦拭。

老秦一看这架势,走进柜台拍拍卖画的肩膀说:“兄弟,我们这老哥既然认准了你这玻璃缸搁石头,那咱们就都松松口。”

“怎么松?少了九千我绝不卖。”

老秦向老吴递个眼色,看了看表,拉着老迟说:“迟哥,既然您喜欢,那我们今天就买定了,只是都12点了,我们先上外头吃个饭,有了力气才扛得动这么沉的东西啊。”老吴立刻呼应,架起老迟就要走。卖画的立马改口说:“慢着慢着慢走别走啊,下午我就收摊了,这么办,六千,我今天砸锅卖铁啦!”

没想到老吴回头扬手出一个指头来:“就这个数儿,今天我给我哥哥做主了。要么拉走,要么您就留着搁画!”

“什么?两个一千?”

老秦眉毛一挑说:“依我一千都不要,一个二百就便宜你!”

只见那卖画的一掌拍在缸沿上,一指老吴说:“我听这位哥哥的,一对一千,扛走!”

没想到老吴两条胳膊一搭:“谁扛走?我们都多大岁数啦,听我的,你找人,给我们拎到停车场,在后备厢放好!”

2

七十的老迟那叫乐,十年寻不到的东西一千块到手,他半屋子的鹅卵石终于有了好归宿。十年前刚退休,他偶然拣了块鹅卵石回家一洗,头一次发现还真鲜亮真好看,从此这癖好就一发不可收。反正湖边、河道、公园随处都有鹅卵石,只要看着好的他就拣,开心,舒服,熨帖,过瘾。不过人的审美也在随着对象的丰富而涨行市。石头越多就越想要大容器,那样看着才过瘾。老秦老吴跟他说:“你只能换陶瓷的,直径一米的景德镇大缸还不到一千,泡它一大缸你敞开了看。”他不要,他要靠在沙发上看,仰在躺椅上瞧。鱼缸换了无数,水漫金山不说,手划了脚扎了的糟心埋汰三天两头有,光破伤风的针俩发小就陪他打了四五次。可是拗不过喜欢,老迟就是要拣石头泡石头看石头。

相继退休的老吴老秦才是真正的藏友。一个倒杂项,一个寻字画,他俩越来越上道。但他们为什么跟老迟好?其一都是老三届,其二还得溯本求源到半个世纪前老迟他爸爸身上。

这仨发小都住在前门外杨梅竹斜街的蕴和殿,解放后那是一个住了三四十户人家的大杂院。最前院的三间正房就是老迟家,解放前开过鼎元珠宝店。解放后古玩玉器的玩意儿越来越不时兴,鼎元的买卖就黄了。老迟他爸爸由卖古玩的变成取灯胡同副食店的售货员。可是老迟家里的家具摆设还是好看又好玩。

那会儿,小秦小吴总上小迟家找他玩,小迟比他俩大个三四岁。小秦小吴来小迟家就是看新鲜。有一回,小迟拿出一个小秤来让他们看,秤杆是象牙的比筷子还细,秤盘秤砣都是铜的很小巧。小秦说怎么还有这么小的秤?小迟说这哪里是秤是戥子,什么叫戥子?戥子是称珍珠宝石的,要把个窝头搁上去,那小小的秤砣就打不住它了。那天仨人都笑得咯咯的。

小时候一过年,小吴小秦更爱上老迟家里转悠去。春节小迟他爸还爱挂画,不是挂上几条梅兰竹菊,就是几幅《红楼梦》里的人物。不挂画的时候他家就是一幅中堂一对条幅,至于上边写的什么就不知道了。

只不过,随着日子的流转,他们一个上东北,一个去陕西,一个赴云南,这仨发小一别就是十来年。这期间他们也都回来过,见过一两回面也没说上过几句话。匆匆忙忙的岁月,晕头转向的人生,后来仨人都回了北京。一个老师,一个调度,一个电工。结婚生子养家糊口,风风雨雨,一眨眼仨人由发小变成三老。改革开放又一晃儿,平房改造,他们改到杨梅竹斜街。他们三位的孩子都住了高楼,有了自己的生活,而这老哥儿仨又梦幻般聚在蕴和殿。

老迟没拣石头的时候,老秦老吴就多次撺掇过他,说各地电视台都在播什么寻宝、鉴宝、淘宝、一锤定音什么的,全国都兴起收藏热,不光男人现在连女人都有兴趣收藏,你这世家出身的怎么无动于衷呢?老秦说:“就冲你们老爷子,你也得慎终追远呐。收藏也是潮流,咱们得跟上潮流哇!”

老迟说:“不是我不玩,我真不懂。咱们杨梅竹斜街往西走五分钟就是琉璃厂,当年我能躲琉璃厂多远就躲琉璃厂多远,我父亲三天两头不是让我兜着块盘子就是抱着一个瓷碗上那儿去卖。你们知道同治青花的盘子多少钱一个吗?三块五!镶螺钿紫檀的任伯年扇面多少钱一把?两块八!我爸爸一月工资四十二,我是老小,卖古董最丢人,拿去賣的都是我,零零碎碎林林总总无数次。

老秦老吴知道他寒透了心,说:“迟哥,那你教教俩兄弟成不成?”老迟说:“当年我们家有归有,卖归卖,我父亲也跟我讲过什么是青花什么是豆青,什么是粉彩什么是斗彩,还有宋瓷五大名窑的钧汝官哥定。这些玩意儿要跟不懂的瞎白话,我能给他们蒙得一愣一愣的,全都得五体投地。但是要真讲究鉴定,辨识,那我绝对不行。毕竟那会儿我是个孩子,不会就是不会,不懂就是不懂。我父亲十六上来北京,在万益诚当了二十年学徒,才到了由一位把兄弟出资开的鼎元珠宝店。没有真功夫真本事不可能有火眼金睛,常人谁敢碰这行?”

老迟这话,他俩都信。可老迟一门心思拣起了鹅卵石,让他俩不明白了,那圆圆乎乎一文不值的鹅卵石有什么好看的?即使不玩宝石玉石,倒也有专攻石头的,人家玩的是奇石是山子,至少能看出不同的形态,构成不同的景观,做出别有寓意的摆件———名目,玩也得玩出个名目啊。

老迟說:“一个玩儿还要什么名目?非要说出个名目来,这名目就叫好西,老北京谁不懂‘好西?———开心,喜欢,高兴,乐意,什么也没我看着这水中的鹅卵石有意思,我就看着它,玩着它,因为我‘好西。”

正因为逮着这么一对可心的宝贝,老迟跟他俩说:“这回算是了我多少年的心愿,我的玩物有了最好的归宿!哪儿找去,老吴你那天酸人家说是全中国独一份,可不独一份吗?你们说它不伦不类四不像,它就对上我的口味了,我找的就是这玩意儿。冬天把俩缸搁屋里,透透亮亮的两缸石头往水里一放,再也不怕炸裂再也不怕撑破,想怎么搅和怎么搅和,搅和一次一幅画。谁有我自在,躺在屋里就能看风云变幻!”

鱼缸买来这几年,只要天气一转暖,老迟就把俩鱼缸左旋右转挪到小院中央。老秦有时候到西跨院跟老迟聊天,望着两缸石头,他唯一的感觉是凉快了点儿。今天,老秦又来到西跨院,和老迟并排坐在葡萄藤下一块儿乘凉。老秦刚想说画儿,老迟就聊开他的鹅卵石了。老秦只能说:“好好好,好看倒是挺好看,清清亮亮五色斑斓的,但迟哥你说的风云变幻气象万千,我这母猪眼实在看不出来,怎么可能呢?”好几年了,他不好意思驳老迟。

“既然你刨根问底,那你就得虚就得静,你要真虚真静,这石头就不单是石头,人的目力也就别有变化。我虽然不如你懂画儿,可是我知道宋代有个叫宋迪的,作画的路数不一样。”老迟闭上眼睛接着说,“静,静,静。”然后慢慢悠悠念叨出一段宋迪作画的方法与过程,“先求一败墙,张绢素讫,朝夕视之。既久,隔素见败墙之上,高下曲折,皆成山水之象。心存目想,高者为山,下者为水;坎者为谷,缺者为涧;显者为近,晦者为远。神领意会,恍然见人禽草木飞动往来之象,了然在目,则随意命笔,默以神会。自然景皆天成,不类人为矣。”

老迟信口拈来一顿一挫,老秦却着实没全懂。老迟睁开眼睛告诉他:“宋迪作画就是隔着一块白布看破墙,看着看着就入境了,然后那残破剥落的墙皮就会跟小孩儿尿在褥子上的额吝一样,浮现出高高低低的山水沟壑,悟出人禽草木的飞动流转,宋迪就是依着这种幻觉幻象画画的。”

老迟说:“我虽然不懂鉴定更不会画画,但是读了些闲书,慢慢就跟宋迪作画一个样,越看越缥缈越瞅越玄虚,自然就入境而山岚雾障了。鱼缸就不只是鱼缸,石头就不只是石头,诗画全都扑面而来了。”说着站起身来走到那俩鱼缸前,伸进手去攉拢,回过头来跟老秦说,“一切归于平静你再看,又是一道景儿。关键还是得虚静,虚静致幻给了我余年大欢喜、大乐趣!”

透过这俩要多敦实有多敦实的鱼缸,老秦虽然没看出任何风景和幻象,但是第一次认同,真正静下心来看,这些五颜六色形态各异的鹅卵石,泡在水里是挺好看的,跟汉字的象形会意有点儿近似。想到此,他突然为这鱼缸操起心来:“这么几年了你搁在院子当中好看归好看,一下阵雹子给它砸了不就麻烦啦?”

老迟嘿嘿一笑说:“你都没耐下性儿来仔细瞧瞧它们,比瓷的结实上百倍,卖画儿的不是说万年牢吗?他那话一点儿不假,连铜的都没它硬朗跟轴实。”

3

老迟的姑娘在上海,多少次要把他接到上海住,他不去。前些年去过两回没住几天就回来了,那么高的楼层那么窄的街巷,名副其实的人粥人海。海派的饭菜倒是精致,可那么一点点,看着就让人不敢动筷子。唯一让他折服的是上海杏花楼的糕点。可是老迟有自己的吃食。卤煮火烧涮羊肉,炒肝包子卤丸子,好吃的东西多了,反正挨着前门大街鲜鱼口,想吃什么几分钟就能拎回来。每月八千多的退休金,可敞开了吃敞开了喝。说起喝来他每天晚上三两二锅头,下酒菜永远是松花蛋花生米,夏天拍一黄瓜拌个西红柿,喝完酒一碗面条就齐了。不管谁来了,他永远备着蜜三刀、糖火烧,老秦有糖尿病,老吴有血压高,都劝他少吃甜的和咸的。他拿出每年的体检表来跟他们比,血糖血压血脂都不高,从来没有忌过口。他跟他俩说:“关键你们运动比我少,北京郊区我跑遍了,河道、湿地、峡谷,我一礼拜三次长途跋涉,双肩背里的石头不但练我的腿,连胳膊带腰全活动了。别看我比你们大几岁,可腿脚比你们都不差。我还不信那养生,成天变着花样瞎扯。我吃喝还是一个样,吃完喝完,我跋山涉水,都消化了,这叫收支平衡。收支一平衡什么病都没了。”

还真是的,不但天天喝,老迟还抽呐。回北京的时候连房子带家具什么都没了,就剩上山下乡时带走的一个桃花心木老烟斗,咬不坏的铜包口,意大利三B的。当年老爷子开鼎元,一个老外买玉器送给他爸的。

最狼狈的一回是头年学校组织退休的老教师去苏杭,坐在高铁上跟几个会喝的同事推杯换盏,老迟的烟瘾上来了。他刚掏出三B来要抽两口,一块儿的老师马上把他按住,这哪儿成,你冒上一口烟车上的报警器就响了。老迟等那高铁刚在德州东站一停下,就溜下去,掏出三B捻上烟,不料风大打火机几次都没打着,就在终于点上的那一刻,列车却启动了。老迟这回傻了眼,急追紧喊干尥蹦,还跟站台的工作人员去理论。亏了人家念及他岁数大,紧急通话列车长跟学校领导核实情况,折腾到夜里十二点,他才赶到杭州找回组织。有奚落的有玩笑的,反正苏杭之行不怎么爽,不过在南京拣了几块雨花石还让他满意。

其实老迟除了看闲书,一会儿工夫都不闲着,隔三岔五挎一双肩背,到处游山逛水,而且每回都没空过手,哪怕一块石头入眼也算有收获。回家小酒一喝三B一叼,蕴和殿的老人谁也没他滋润。

自从有了那俩大鱼缸,他在家的时候照样一会儿也闲不住。一块一块地比较,一块一块地筛选,再一拨一拨地淘汰,把淘汰出来的石头再扔回池塘河道公园去。老吴见了说:“原来你是拣石头背回来,现在是筛石头再扔回去,这不折腾吗?”

可是老迟有自己的道理:“过客,鹅卵石是我的过客,我是天地之过客,什么不是什么的过客?再说来去都背着石头我这腿脚不更硬朗?生命不在于运动吗?你跟老秦要跟我学,你们那血压高糖尿病早好了。”

老吴拿他没辙,也为他遗憾,依着老迟这家学,要倒腾起文物来比自己和老秦强多了,谁想他意兴阑珊玩物丧志,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他吃苦受累迷上了一分钱都不值的鹅卵石,可惜了啊。只不过,老秦再读《画谱》《画论》,再看《古玩指南》《玉石辨伪》,都跟老迟的文化、内功差一截。虽然老迟任起性来就是一“过客”一“好西”,可是他不争,厚道,为人为学让人不得不服气。

比如他跟老迟说,老秦总觉着他玩的书画才高雅,说起什么来都居高临下,动不动就拿收藏文化、鉴赏艺术说事,说他不但搞收藏,还发表了好几篇画评,入了北京美术家协会,当了书画收藏学会会员什么的。老吴自语道:“相形之下,我老吴这玩山子、沉香、手串的就老土啦?老吴参不参加民俗学会,要是成了会员,在收藏界你就也算有了身份。另外他入美术家协会、收藏学会,而让我入民俗学会,这不明摆着说我低他一等吗?我玩杂项就是为了赚钱倒腾钱,我成了民俗学会会员又能怎么样?”

老迟摇摇头说:“人家让你既赚钱又有名份怎么啦?另外学会也不分什么俗雅,这有什么可掰扯的?咱们过去是发小现在是老哥们儿,出名也没错,你别把老秦想歪了。”

老吴说:“再一个是老秦张口就是法兰西,闭口就是意大利,三句话离不开他闺女和那个洋女婿,他闺女长得多寒碜,那男的爷爷还是一意大利的庄园主,生俩串秧儿,他闺女更身价百倍了。”

老迟扑哧笑道:“你白倒腾摆件、山子了。太湖石的瘦漏透皱连中学生都明白,柳宗元那‘美不自美因人而彰,你这玩收藏的早就该知晓。你别糟践人家雅红,老外的审美跟咱们不一样,再说人雅红长得哪儿丑啦?别嫉妒,生的那俩混血孩子多漂亮,咱们得跟着高兴才是。”

没脾气,什么事到老迟这儿就全化腐朽为神奇了,杂学博收什么都懂,还心宽心大抹稀泥。

虽然是发小一块长到现在的老哥们儿,老秦对老吴也有看法。老秦有时跟老迟念叨:“老吴玩杂项就是趁着别人打眼,逮着空子捡漏儿,抓住机会赚钱。”老迟说:“举国搞淘宝,全民玩收藏,已经成为潮流特色了。再说真懂的假懂的谁没打过眼?谁没捡过漏儿?谁不想赚钱?什么叫投机取巧?搞企业投的就是运营之机,取的就是进出之巧,没这本事能把企业越做越大做活吗?那叫智慧。搞收藏的哪个不是投打眼之机,取捡漏儿之巧,不这样玩收藏干什么?光赔不赚,你那字画能玩得风生水起吗?”

老秦说:“你说的话都在理,可我还想写点儿收藏心得,尽量从实践上升到理论,也要在收藏鉴赏上留下一笔。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咱也不能平庸窝囊一辈子啊。可老吴他倒腾来倒腾去就是为了一个钱。”

老迟说:“老吴两口子都是工人,退休的工资合起来不顶我们一个的,儿子又一天到晚打油飞,连媳妇带孩子都啃老,老吴倒腾杂项不为钱他为什么?别用你的想法要求他,老吴两口子一块儿倒腾风吹日晒不容易。”

老迟几句话,老秦也闷了。

老迟虽然没有车也不会开车,可老秦老吴不管上哪儿都心甘情愿带上他,当之无愧的老大,绝不单纯在岁数上。

4

可是老大也尽不让人省心,除了因为三B惹麻烦,还因为鹅卵石招是非。一次到附近公园,老迟见到一条铺着鹅卵石的小道日久失修,那鹅卵石三天两头被人踩松散落,这让老迟发现了好机会。十天半月就来一趟,每次都能拣到一两块好看的宝贝带回去。

一天他又背个挎包来寻宝,盯着这条小道。突然,一块红彤彤带黑线的鹅卵石就歪在路边,他跨步赶过去,刚猫腰,啪一声一个手机掉地上,只听“哎哟”一声,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喊道:“干吗呢?我的手机!”

老迟吓了一跳:“怎么啦,你赖我呀?”他赶紧又一猫腰,先把那块鹅卵石绰起来。

女人那个气:“走道你不抬头,成心往我身上撞,这么大岁数,你什么意思?”她捡起手机,屏幕裂两道大口子,更加气急败坏,嚷嚷道:“你赔我,这是苹果的!”

“什么?你光顾了看手机,是你撞我身上的!”

两人正吵吵着,早有人围过来,有人说那女的走路看手机不应该,有人认为老迟也没准别有用心往女人身边蹭。越吵人越多,来了公园保安,俩保安让众人散开,把他二人带到公园管理处。见了管理处的领导,老迟和那女人还是各说各的理,那女的竟然还说老迟耍流氓,成心往她身上歪,心慌意乱才把她手机碰碎的。最后领导让人把监控打开仔细搜索在那条小路上的画面:二人分别都低着头,女人在看手机,老迟左右逡巡瞎踅摸。反复审看了好几遍,确实主要责任在老迟,是他低頭走着走着突然向女方一侧猫下腰来插过去。人家问老迟:“突然一头撞到女方那边,干什么?”老迟说:“干什么?我拣石头,她说我是流氓成心往她身上扎,有这么血口喷人的吗?”

“拣石头?你拣什么石头?”那位领导模样的人头歪了,因为确实在录像中看见他还一猫腰,捡起一样东西来。

老迟从兜里掏出刚拣的那块石头说:“就是它,我拣石头,她说我想耍流氓,有这么诬赖陷害的吗?”领导接过那块石头在手里一掂问:“你拣它干什么?”“干什么?我拣着玩怎么啦?我看着它好看怎么啦?”那领导转过头来问那女的:“他是在你跟前拣的这块石头吗?”那女人说:“是啊,他见把我手机碰坏了,可不假装说是拣石头,借口呗。原来我还拿不准老人变坏还是坏人变老那句话,这回我可是亲身感受了!”

嘿!老迟脑门上青筋绷起:“你还敢继续诬蔑我,今天我跟你没完。”

那位领导赶紧劝解又找过好几个人帮着看录像,然后又带几个工作人员去隔间嘀咕了半天,回来说:“经过我们仔细分析,今天的事情你们二人都有责任,一个走路低头看手机不妥,一个确实是老先生你往人家那边突然一拐,把这位女同志的手机碰在地上摔坏了,百分之七十的责任在您这位老同志。”

“什么?”老迟一听不干了,“百分之七十的责任在我?我什么责任都没有。”

没想到那女人比老迟还硬气,双手把腰一叉:“走道看看谁来电话了,我一点责任都没有!”

说着,二人又在管理处争执起来,领导一看这情况,说:“你们都觉着自己冤枉,那就先在我们这里登个记,把姓名电话住址留下再商量。你们要认为我们做得不公,那就到相关部门去解决。”

老迟跟那女人都说成,反正一时半会儿也断不清。

老迟回来当然得把俩发小叫过来商量,他把来龙去脉一说,老吴一听急了:“多少人走道玩手机都被报道了,怎么能让咱们赔她手机?那是她自找的,迟哥你不会说手机掉地下‘砰的一声还吓你一跳,你差点犯了心绞痛啊。”老秦说:“别急别急,你先别急。这么着,咱们哥儿仨明天一块儿去,听人领导怎么说。另外这三七开的责任到底是怎么划分的,一切都得有理有力有节,咱们得再仔细琢磨琢磨怎么应对。不打无准备之仗,怎么着迟哥?”

第二天,这仨发小一块儿来到公园管理处,问那领导说也想看看录像成不成,没想人家还挺痛快地说没问题。老秦老吴全看清楚了,确实是二人都低着头,都没注意对方,所以老迟斜跨一步二人一遭遇,手机就掉地下了。

老吴看完早憋不住了,说:“多少人痴迷手机不看路,掉河里掉井里掉沟里还有被汽车轧死的更有人倒退着从悬崖上掉下去一命呜呼的,这种行为已经成为一个严重的社会问题,不但害己,更重要的是害人。公交司机看手机让一车人命丧黄泉的事情也屡有发生,电视上头条上报道了多少回,这种恶习她为什么不改?她要不先低头看手机,可能把手机摔坏吗?”

那位领导说:“您说的情况的确屡有发生,这位女同志的做法也确实不妥,所以我们才认为她也有错误。”老吴听了“她也有错误”火气更大了,说:“不是什么也有不也有,是她这坏习惯咎由自取的。”

对方笑笑说:“她的习惯再不好,毕竟没犯法,而手机确实是因为迟老先生往人家那边猛地一跨步,碰到人家才掉地下的啊。”老吴说:“猛一跨步是向她那边歪了一点儿,你说是我们先碰了她也成。”老吴刚说到这,那位领导立刻接话说:“不是我们说,是录像提供的画面清清楚楚的。”

“成,就算是我们碰了她,可她说我们是坏人变老耍流氓什么意思?有这么血口喷人的吗?她侮辱谩骂老人,这是犯法的啊!”老吴越说越来气。

对方说:“您这位老同志先消消气,全是话赶话,一时冲动就口不择言了。谁让她是一女同志,咱们也就别跟他计较这只言片语啦。”老吴说:“那不成,我们确实是碰了她胳膊一下,可她又低头玩手机又恶语伤人这是错上加错,你说的三七开不合理。”

“女同志再不应该,毕竟是迟老先生给人家碰掉了手机,咱们的责任确实多一些,”对方拉開抽屉把昨天那块鹅卵石拿出来摆在桌上说,“况且老先生上公园拿石头本来就不对嘛。”

老吴一听,腾站起来:“我们偷东西了是怎么着?她低头玩手机,她诬蔑我们耍流氓不犯法,我们拣块石头倒犯法啦?”

领导举着那块石头说:“都别急都别急,公园的一草一木都得爱护,什么都不该拿,什么都不该动。老先生虽然没犯法,可是这鹅卵石毕竟是公园买来铺路的,游人来了,你也拣几块我也绰两块,凡是好看的都给拿走,合适吗?”

嘿,没想到领导话题一转让老吴愣住了。

“所以我们说三七开,虽然我们不是公检法,但是也得拿证据讲理嘛。”昨天那块石头成了三七开的一个佐证。

一直没开口的老秦,这时候才把身子挺了挺,坐在椅子上一笑说:“咱们这公园是越修越好,我也经常来逛逛,请问您这条鹅卵石的小路铺了几年了?”

“三年多,我们新近改造的。”

老秦点点头:“那我就不明白了,才三年多,这鹅卵石就都被踩得七零八落,不知道您管不管施工,这水泥的标号是多少?沙子和水泥的比例是多少?另外你们是找什么建筑单位施工的?”

老秦的语气平平缓缓,却把领导说得脸色都变了,愣怔半天说:“这全不归我管,施工建筑是另外一码事,我负责的只是园容和治安。”

老秦说:“负责园容您就更有责任了,这鹅卵石既然随手都能拣,那您怎么没有及时反映及时报修,任凭游人随手就拣呢?”

对方被噎住了。

“所以领导您也别用一草一木来上纲上线老百姓,随手就拣的东西您拿它说事公平吗,还说什么证据不证据?”

对方眨眼。

“合适吗?您说呢?”

那领导半天才回过神来,说:“这位老同志,您的意见对我们很有帮助很有启发,我们的工作有很多不足,确实应该立即整改,立即整改,我们一定要把您提出的所有问题马上向园长汇报。”

事情瞬间便有了转圜,老秦说:“就应该是五五开,不管是手机坏了还是只换个屏幕。因为一个是老年人,一位是女同志,什么事情咱们都得换位思考。”对方说:“这位老同志的意见我赞成我同意,我立刻跟那位女同志联系,双方都各退一步坐下来好好商量,我相信没有什么不好解决的。”

没想到的是领导给那女的电话打过去,那位女士说:“手机没坏,只是屏幕破损,她已经找人换好了。那老同志应该也不是成心的,没多少钱就算了。自己当时情绪激动说的一些话也不妥,并请领导代她给倒个歉,以后上公园兴许还能碰上呢,干吗磕头碰脑别别扭扭都不自在呐。”

嘿,谁也没想到三下五除二事情就结了。三方都高兴。

三人从管理处出来,老迟说:“今儿晚上到我那儿喝酒去,还是你们俩比我会说。昨儿把我气疯了,赔她多少钱事小,说我耍流氓谁咽得下这口气啊。”

老秦说:“迟哥你别说了,人家那是在气头上,今天的录像多清楚,就是你猛一猫腰把人家手机撞掉的。那女的是看手机了,是你撞的她,而人家绝对没撞你。老吴也说还真是,矫情半天也是咱没理,其实那女的还不错,回去冷静下来人挺通情达理的。”

老迟说:“也是的,就是那块石头还真好看,鲜红的颜色有两条黑线,可惜让那领导给拿走了。”老秦一听说:“得了得了吧,迟哥,还提那块石头呢,要不是它还不至于这么兴师动众虚惊一场呢?改明儿你再也别上这儿拣石头了,那领导也讲了人家的理,咱别强词夺理半天你还拣。”

老迟说:“成成成,石头我照拣,只是再也不上这踅摸,我的错我的错,行了吧。”

这回他不“好西”了,因为这娄子明摆是他捅出的。

5

改造画屋小半年,竣工后老秦把老迟老吴请过来,进门老秦媳妇就跟老迟老吴埋怨开老秦:“厨房之外的这三间房子总共不到30米,全都成了他的画室,这不,换了个折叠沙发当床用,别的什么都不要了,墙上是玻璃框,满屋是玻璃展柜,屁股大的地方连转身之处都没了。”

老迟老吴也惊奇,原来客厅卧室有隔断,满屋挂的都是画,现在老秦都打通了。几个玻璃框取代了横幅与立轴,玻璃展柜把屋子挤成一小条。老秦跟他媳妇说:“你别瞎咧咧,空间是小了点儿,但这是保护,迟哥你说对不对?”老迟说:“是是是,就是狭窄了点儿。”老秦说:“没办法啊,我闺女住万豪,还在昌平买了别墅,可是这年轻人,他们才不管你字画文物什么的,要是搁她那一些,我的心得提拎到嗓子眼儿。”

老迟说:“倒也是。”老秦说:“你们先看看我的新藏品。”他憋不住要让两位发小看新东西。俩发小这才开始细看画,墙上的框里是《雨打芭蕉》《山溪烟雨》《岁朝清供》《晴满天涯》,确实都浓淡有致,清丽婉约。不待俩人发问,老秦就开始讲解:“这四张立轴是新收的,分别是何香凝、陆小曼、周炼霞、吴青霞的作品。她们都是民国现代的女画家,那陆小曼、周炼霞、吴青霞不但画美,人也长得沉鱼落雁呐,是当年有名的‘海派三美。”说着,老秦拿出一张旧报纸让他俩看,老吴让老秦挨着个指认:“还真是,不单他听说过的陆小曼漂亮,周炼霞、吴青霞也难分伯仲,一个比一个美。”

老迟却只瞄了一眼报纸,跟老秦说:“画我不懂,倒是《山溪烟雨》上的几句诗挺有意思。”老吴说:“你学问大,给我读读。”老迟情不自禁地读起来:“云蒸山欲冥,峰翠黛疑烟;门径入谷色,何当听清泉。”老吴说:“迟哥你再把每句给我细讲讲。”老秦立马打住说:“这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看画解诗全靠你自己琢磨去,自己品味去。”老吴说:“好好好,我们再欣赏欣赏你这些扇面。”

老秦新打的玻璃柜,里面摆的都是扇面,老秦继续讲解:“这几个玻璃柜中的扇面分别是冯文凤、李秋君、陆小曼、顾青瑶、陈小翠、庞左玉的作品,不管是工笔还是写意,也不管是山水还是花卉,扑面而来的确实不张扬,显雅致,又平和,很阴柔。”听着老秦关于20世纪四十年代“中国女子书画会”成立、成员、作品的讲解,老迟啊啊唔唔地点头,目光又回拢在陆小曼的一幅扇面上,那是几丛水草,两条红色的金鱼,旁边还是一首小诗:图画本非真,万物唯心盟,得鱼终无日,纵有伫于情。这回老吴没再问,免得老秦又犯“高雅”,索性一拉老迟说:“咱们先坐会儿,也扫看扫看老秦这精心打置的玻璃柜。”

老迟跟他坐下,老秦也在一旁坐下来,让媳妇赶紧沏水,进来都忘上茶了。老吴拍拍老秦的大腿刚想说什么,老迟先开口夸起了老秦的精细。老秦说:“我不精细行吗?收藏书画得防水、防潮、防晒、防蛀、防鼠、防霉、防尘,比如那画轴吧,卷紧了不成,卷松了也不成;还有温度的调控,另外连买防虫的樟脑片也得选择特殊的,更别提绢画和宣纸,保护方法又不一样,为了更好地保护,现在我连卷缸都不用了。”

老秦正滔滔不绝,他媳妇端出茶水说:“谁也没法跟他过,不是装框,就是摆这破玻璃柜,咱们这普通住家有那么大地方吗?老百姓过的是日子!”老秦说:“我怎么没过日子啦?”

“别争竞别争竞,弟妹我们都知道你辛苦了一辈子,不过你得听我说,别老玻璃玻璃的埋怨他。玻璃这玩意绝对是个好东西,要是没玻璃,怎么会有显微镜放大镜?没有放大镜,那哥伦布怎么能发现新大陆?没有显微镜,怎么知道人体是细胞构成的?大妹子你说现在的门窗、瓶子、灯泡、电脑、手机、汽车、火车、飛机、轮船还有那电视机、照相机,哪样东西缺得了玻璃?”他摘下老花镜接着说,“包括你,咱们每天谁离得开玻璃?谁让老秦他喜欢呢。”

老秦媳妇说:“喜欢也不能连日子都不过了啊!”

老秦说:“你别日子日子的,谁不跟你过日子啦?”俩人的战争还要继续,老迟马上打岔说:“先看画先看画,这么大岁数还你一言我一语地呛呛什么?有什么意思啊?我再看看你立柜里码的这些画,肯定又有我俩没有见过的。”说着一按双膝站起来,也招呼老吴一块儿看。

老秦立马也起身来到两个立式玻璃柜子前,戴上白手套,打开柜门抽出一个横轴,揭开密封的塑料筒套,然后才把那已经发黄的横轴慢慢打开,展平在一个玻璃柜上,轻轻地压上一把镇尺,说话前还戴上口罩:“你们二位看看这《松鹤延年》的落款是谁的?”老迟老吴傻愣着看松树,看仙鹤,连老迟也认不清那印章跟落款。老半天,老秦才神秘兮兮地说:“缪嘉惠!慈禧太后的御用画师!老佛爷的许多代笔都是她的,我六万块钱拍下的!我为什么戴口罩?就是不能把唾沫星子喷上去,要是老对着画卷说话,每说一句就等于伤害文物一回!”

老迟点头,往后退了一步。老吴想说什么也赶紧把手搭在嘴唇上。他俩心照不宣没想再看。老秦也没再礼让,小心翼翼地卷起“缪嘉惠”,按着刚才的程式又拿出一轴画,说:“这是紫禁城里的另一位女画师的,同样是老佛爷的代笔,姓王名韶,是浙江的。缪嘉惠是云南的。”

老迟扫了几眼说好好好,根本没仔细看那王韶画的是什么,就又退回到沙发上坐下来,点上三B跟老秦说:“这么说,你改戏了,专门收藏女性绘画,还越来越系列了,我没想到,有点儿意思。”说着喷出口烟来。

老秦一拍大腿说:“对呀!我就是要搞晚清到民国的女性画家系列,收藏也是事业,干事业就得有眼界有规划,我专收女画家的东西,将来达到一定数量,我还要办一展览呢。我就是要成为收藏女性画作的独一份,不能像芸芸众生,杂七杂八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瞎折腾,不瞒你们说,我要弄冷门儿。等到时机成熟,真有天时地利人和的时候,我还憋着要办一展览呢。我跟有关方面已经通气了。”

“办展览?”老吴歪了脖子。

“那怎么啦?你没见多少人收藏自行车、收音机、留声机、缝纫机、电视机都能办展览,那些东西都太家常,我弄一从晚清到民国的女性书画展,层次绝对不一样。关键是中国还没有,我要为中国女性的书画传承浓墨重彩上它一笔!”

老迟说:“有你的,有志者事竟成,可你破费也不小吧!”

老秦说:“没有啊,从来女人画就比男人画的价格差远了。”说起这几年的女性画价,老秦如数家珍,“何香凝的丈夫是谁?廖仲恺。何香凝的儿子是谁?廖承志。这都多大的人物!可前几年何香凝的《溪桥月色》才一万九,《苍石牡丹》两万八,这还都不是起拍价是成交价。顾青瑶《溪岸柳亭》的一把成扇,竟然七千一成交,还有她那山水立轴五千五,大幅的《梅岭花海》才一万四。不信你们打听打听去。都是嘉德、翰海拍卖的,平均一平尺四千,一幅大画几万。我是眼见着女人画作一点儿一点儿慢慢升,慢慢涨,所以我就当机立断改戏了,抽冷子,钻空子,干脆我来回倒腾专攒女人画。现在孩子都出去了,咱们有多大脓水儿多少钱?倒腾呗,来来去去一倒腾,我不图钱,钱反而活泛了。我就是要把收藏搞成事业,要不我参加那么多的学会协会干什么?所以呢,虽然谈不上殚精竭虑呕心沥血,可是呢……”

“可是你那高血压糖尿病越来越厉害!”老秦媳妇剜了他一眼。

“别别别,大妹子,我佩服我佩服,老秦这是老骥伏枥壮志不已呀。”老迟说完伸出一个大拇哥,一抬屁股拉起老吴,“工夫不小了,咱们该走啦。”

二人嘻嘻哈哈从老秦屋里出来了。

从西夹道往后院走,老吴跟老迟说:“白手套,戴口罩,玻璃柜,又添了多少佐料啊,他累不累?这不毛病啦?再说他那瞅冷子,钻空子,跟我的捡漏儿有什么区别?还说什么攒系列、办展览、搞事业,您都多大岁数啦?”

老迟只是呵呵一笑:“你想的忒多,该怎么赚钱,你怎么赚钱去,一人有一人的道,一人有一人的活法,人各有志,你明白不?”

各回各屋。老迟又在葡萄架下的石桌上喝开了小酒,摇头晃脑还念叨起陆小曼的画中诗:云蒸山欲冥,峰翠黛疑烟;门径入谷色,何当听清泉。他拍拍脑门咂口牛二,又吟诵起另一首:图画本非真,万物唯心盟,得鱼终无日,纵有伫于情。然后,嘎嘣嘎嘣嚼花生米,夹起一块松花蛋来细细地咂摸,闭上眼睛又点起了三B,深深地吸进一口,徐徐缓缓地喷出,看着落日余晖下的两缸鹅卵石,自言自语:“香,好喝,好吃,好抽,好看。美,真美!”

6

自从雅红生了一对龙凤胎,便把学校的工作辞了,巴黎、罗马、北京来回跑。她先生小多利亚在巴黎大学教艺术史,寒暑假也常跟了来。这次他还带他哥哥大多利亚一家来中国,逛了故宫长城和天坛,大多利亚那八岁的儿子卢卡嚷嚷着要看大海拣贝壳,两家子又到大连烟台长岛兜了一大圈。临走前,小多利亚邀请大多利亚三口子到岳父家,想让他们知道岳父不但是文物爱好者,还是一位收藏家。

那天老秦夫妇早早起来,准备高接远迎,听雅红说丈夫一家虽然是意大利人,他老公公不但研究历史还喜欢艺术,所以多年工作生活在法国。小多利亚在巴黎教艺术史,大多利亚也在里昂搞地质什么的。谁想到这七口人一进门,大多利亚那儿子卢卡一刻也坐不住,进门就把海边拣的贝壳石头抖搂出来摆弄。老秦本想让女婿和他哥嫂好好欣赏欣赏自己的收藏,但是那屁股长刺的卢卡抛石头敲贝壳。老秦战战兢兢一颗心扑通扑通地往上撞,哪儿还有心炫耀什么字画收藏,说话都前言不搭后语了。老秦媳妇一劲哄着卢卡去院里玩,卢卡就是不去,还拿起一个小螺号在玻璃柜上划起来。

老秦六神无主,转身摸着卢卡的脑袋说:“看你拣的这些贝壳石头多好看,咱们找个人跟他比一比。”卢卡歪着脑袋不明白,老秦跟雅红嘀咕了几句,雅红就跟卢卡说:“有个老爷爷有许多好看的石头,我们到他那里去比石头,看石头。”

这时大多利亚夫妇转过身来跟雅红说了几句话,雅红翻译给老秦,大多利亞夫妇害怕孩子太淘气,他们先不看画了干脆一起去,省得卢卡惹出什么麻烦来,另外西方人是不轻易让孩子去陌生人家的。老秦显摆炫耀的心思早没了,巴不得卢卡赶紧走。他就顺坡下驴说:“我带你们去,我带你们去。”雅红得翻译,自然就把自己的两个孩子撂给姥姥,让丈夫也一块儿陪着去,毕竟是他哥嫂一家嘛。

周末老迟一般不跋山涉水,在家淘洗石头,一见老秦带来浩浩荡荡一帮人,摊开湿漉漉的手搬出小板凳让大家坐。卢卡进院就看见了那两缸鹅卵石,立刻从兜里也掏出自己的石头,把几块石头往玻璃缸里一扔,嘿!还真好看,老迟问他们都游览了什么古迹和景点,话题就转到卢卡拣的石头上。小多利亚也跟雅红学了几年汉语,这些简单的问题他就给翻译了。老迟刨根问底,追问卢卡的这几块石头到底是在哪个海边拣到的。

雅红跟大多利亚夫妇滴里嘟噜地问询,大多利亚抻着脖子说出两个字“场———到”,雅红立刻翻译:“长岛,他们在长岛拣的这石头。”

“好看!长岛竟然也有好石头……”老迟摩挲起卢卡的石头,“不错不错,小朋友,你拣的石头泡在水里也好看。”

卢卡理解这位老爷爷在夸他,索性来回攉拢起石头。

大多利亚也凑过来,一面让卢卡手轻些,一面也仔细看石头,老迟找着知音当然乐,看个够玩个够,也不怕谁攉拢。老秦的心早不扑通了,老迟这里不怕造,卢卡干脆在这儿多玩儿会儿。雅红趁这工夫用中文跟小多利亚聊上了,说老迟的老伴早没了,就他一人住西跨院的两间房,跟自己的父母一样都退休了。

卢卡打小就喜欢贝壳跟石头,这会儿他越玩越高兴,将两缸的石头来回翻腾,把水都溅到他爸爸前额的头发上了。可是大多利亚不觉得,就坐在两个缸前看着儿子玩,他也用湿漉漉的手抓石头,还轻轻地敲鱼缸,里里外外地赏看石头。足足有二十多分钟,卢卡拣出自己的几块石头,跟雅红说要跟老迟换一块,雅红便翻译给老迟。“难得一个外国孩子这么爱石头,我找着知音同道啦,还用换?让他随便挑,喜欢哪块拿走,”说着转身指着墙角几个大铝盆说,“那里还泡着好几盆呢,有的是,你再上那边挑拣去!”

雅红说给卢卡,这孩子尥着蹦地就跑过去翻找,此刻的大多利亚却蹲在这两缸石头前没动窝。他双手又拍又捏这俩缸,让雅红问老迟有没有卡尺,雅红一说,老迟立刻把卡尺从屋里拿出来。大多利亚接过卡尺来来去去地量,捏、拍、捋、摸这两只玻璃缸,又问老迟:“能不能把一些石头先捞出来?”老迟说:“随便捞随便捞,我就是成天捞来捞去瞎折腾。”大多利亚竟然脱下外衣轻轻地一捧一捧往外捞石头。老迟纳闷儿了,干吗呢这是?他让雅红告诉对方,不必那么缩手缩脚小心翼翼的,放手捞随便瞧。待到石头全部捞出,大多利亚又提出一个请求,说想把鱼缸中的水给倒掉可以吗?老迟愣了愣说可以,他正要把口沿的水垢擦擦呢,倒掉之后换新水。

只倒掉了一只鱼缸的水,大多利亚细摸细看那只玻璃缸,双手拎了拎它的重量,又通过雅红问老迟能不能翻转过来看看它的底部,老迟说没问题你随便翻。待到翻过鱼缸,大多利亚又小心翼翼地反复看,最终他缓缓站起,做了好几次深呼吸,掏出手机对着一只有水一只没水、一只正放一只倒扣的鱼缸,分别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后左左右右地拍照,少说拍了也有七八十张。

老迟心说,这洋鬼子要干吗呢?

老秦竟然比他要紧张,这是怎么啦?

一切归于平静,大多利亚的脸色竟然凝重起来,他看着老迟让雅红转述,说这两件玻璃制品很特殊很古老,希望老先生将它们保护好,不管在意大利还是法兰西,它们的存在都太非同一般。

老秦抢上一步说:“什么?”

老迟反倒慢腾腾地说:“这玩意儿怎么保护?我不正要洗洗它的口沿,那不都泛出一层白垢了吗?”

大多利亚又跟雅红和小多利亚说了半天,转告给老迟的意思是他可能還要来,带人来看这对缸。

老秦愕然了。

老迟说:“欢迎欢迎,尤其欢迎这小卢卡,我们中国古话把志同道合叫同志叫同道,我难得有一个小同志小同道,欢迎上我这儿玩石头。”

这时卢卡也攉拢得全身都湿乎乎的,拣出好几块花石头说他喜欢。大多利亚夫妇不许他要,老迟却笑得两眼眯成一条缝,说:“随便挑随便拣。”还让雅红转告孩子,要了他才高兴呢,否则就不欢迎他们再来了。

大多利亚夫妇只得让卢卡谢谢老爷爷还鞠了一个躬,老迟拿出一个塑料袋把孩子挑的几块石头装好,卢卡高高兴兴随着爸妈从西跨院出来。老迟满脸堆笑把他们送出院,找着同志了能不高兴吗?

老秦的脑瓜子却嗡嗡的,边走他问雅红怎么回事,雅红说人迟大爷都一点儿没上心,您着的什么急呀?怎么回事也得容我慢慢了解打听啊。

容不得雅红带着孩子再来,一周之后听说小多利亚陪着大多利亚一家先回了巴黎,老秦两口子就追到万豪来看闺女。听完雅红将近一个钟头的说明跟解释,老秦长了关于玻璃的大知识,五味杂陈也就接踵而至了。

原来,公元前三千多年前玻璃就在古埃及诞生。埃及人在海边做饭时,灶上的硝石与海滩上的沙子混熔后出现了一种清澈的液体,这就是玻璃。直至12世纪,随着世界贸易的发展,威尼斯成为世界玻璃制造业的中心。一千多年前,中国也有一种叫“琉璃”的东西诞生,它和玻璃差不多,过去中国人认为琉璃就是玻璃,其实两者的成分不同,琉璃不是纯粹透明的,常常涂抹到砖瓦陶器上,所以中国人很熟悉唐三彩和琉璃瓦。直到宋代瓷器大兴,中国的琉璃衰败,根本没有发展,更谈不到生产制造出高品质的透明玻璃了。

多利亚一家人的工作大多跟历史有关联,他们非常清楚意大利和中国的关系是源远流长的。不管是马可波罗、郎世宁还是利玛窦,都是意大利的传教士,他们不但给中国带来了宗教和艺术,还把欧洲的科学文化也带到中国。正因为威尼斯是12世纪玻璃制造的中心,所以真正的玻璃制品也被传教士们带到中国,不然灯市口、珠市口、西什库、宣武门的教堂上怎么会有花玻璃呢?全是意大利等欧洲国家的传教士不远万里带来的。当时中国根本造不出那么精美的玻璃,无色透明的平板玻璃也是清末养心殿最先安上的。中国老百姓有几家的窗户上有玻璃呢?雅红问他爸爸:“从前咱家的窗户是什么的?”

老秦蒙了半天说:“那时的窗户没有开关、推拉什么的,冬天是窗户纸,夏天糊卷窗,安上的也是几块薄玻璃。”

“为什么我看小说上还写着什么玻璃眼儿?”

“那是更穷的人家,在外头捡了块碎玻璃,小玻璃,镶在纸窗户的棱子上,能从屋里往外看,老百姓就叫它玻璃眼儿。”

雅红告诉他:“现代意义上的玻璃是清代晚期才传到中国的,普及到老百姓就晚得不能再晚了,就连玻璃这个词,都不是中国话,是外来语。”

老秦倒吸一口气:“那就是说,老迟那俩玻璃鱼缸是外国的?”

“不但是外国的,还历史悠久呢,您那天没听我给迟大爷翻译啊。”

老秦一直悬着的心更是咯噔一下子,当时拍百十来张照片的时候他就蒙圈了。现在听雅红一细说,老迟没搞收藏反而拣了个大漏儿,那它到底是什么玩意什么时代的东西啊?

7

根本没跟老吴说,老秦从万豪回来就进了西跨院。老迟当初到底知道不知道,这俩玻璃缸是外国的,这回老迟他撞大运啦!

正倒腾石头的老迟把他让进屋,俩人并排坐在沙发上。老秦单刀直入:“迟哥,那天大多利亚那通看那通摸,又拍了那么多照片,这件事情你没琢磨?”

老迟捻上一锅烟,嘬了三四口才把眼睛慢慢斜过来,反问老秦:“我琢磨他干吗?老外照相不爱拍人,就爱拍景拍物,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不是说让你把这俩鱼缸保护好,还要带人看来吗?”

老迟说:“我不一直在拾掇它,擦它洗它保护它吗?他说‘心为形役,你知道不?往俗里说就是人别为穿件衣服怕脏了怕皱了被它给限制住;往深里说就是不要被功名利禄左右了人心,若此自然就‘人为物累了。具体到我身上,不管这物件多金贵,一天到晚得供着它捧着它护着它,人驭于物,不就成了一个物奴啦?”

此时的老秦根本没听进去什么,他纳闷儿这么大的事情老迟怎么无动于衷呢?索性问得更直接了:“咱们买它的时候,你到底知道不知道这对鱼缸是外国的,而且已经很有年头了?”

老迟说:“这我当然知道哇,听我父亲跟我哥哥念叨过,中国讲究的是瓷器,从宋瓷的五大名窑兴起,中国的琉璃就更加没落了,直到解放前,我们才造出民用的平板玻璃来,谁家安上玻璃窗户就厉害了,我们家开鼎元,是蕴和殿内安上玻璃的第一家。玻璃这东西做成的各种器皿厚重华丽,五颜六色,晶莹剔透,都是从外国进口的。尤其后来洋人跟朝廷套拉拢,专门进贡自鸣钟玻璃器什么的,玻璃玩意儿一直比水晶茶晶紫晶的东西还珍贵,就是因为我们造不了。”

“比水晶还珍贵?”

“当然呐,水晶我们能四处开采呀。”

老迟还跟他说:“古玩行根本不管玻璃叫玻璃,而是称之为料器,搞古玩的一提料器就是指玻璃做成的器皿,而真正的料器又都是洋人带来的,当然很稀有很珍贵了。”

“玻璃制品叫料器?”老秦玩了这么多年竟然不知道。

“对,那个时候的东西才叫料器,料器是当然的珍稀品、艺术品,确实很值钱。”

“那你买它的时候就清楚就明白?”老秦百味,“老迟狡猾到极致了。”

“叫它料器的时候值钱,当一块同治青花大盘只值两三块钱的时候,它就同样不值钱了,不是一回事情吗?”

“为什么?”

“我不跟你说过好几次,我小时候到琉璃厂去过多少趟,把名贵的瓷器、字画都一两块钱就卖了吗?我父亲一天到晚唉声叹气,我永远忘不了的就是他的口头禅,‘仨瓜俩枣……一壶醋钱,一壶醋钱呐!”

“哦哦哦,对对对,”老秦说,“我想起来了。”

“而我们成为老三届的时候那些东西就不但不值一分钱,反而被毁被砸被烧了,这你跟我都明白啊。所以现在你非问我清楚不清楚,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这玩意儿还被人叫不叫成料器。因为这时代变化快,金缕玉衣的事件谁不知道?现在全民搞收藏,文物市场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鱼龙混杂以假乱真,我哪知道它到底值钱还是不值钱?”

“那迟哥你是知道它内在价值的啊!”

“我只是用它装石头,我关心它的外在有多高有多厚,至于什么内在不内在,我连想都没想过。”

老秦说:“你没想归没想,既然知道玻璃的比水晶的都值钱,当然知道它的价值啦。”老迟说:“这你又错了,知道又怎样?不知道又如何?这跟我使它用它玩它都毫不相干呐,心为形役,人为物累,刚才不跟你说了吗?

再也聊不下去了。也是的,现在只是听雅红说了些玻璃的历史和大多利亚对它的“感冒”,别的什么都不知道,自己費那么多心思干什么?更何况老迟雷打不动,而且还抡出一套“心为形役,人为物累”来,自己岂止咸吃萝卜淡操心,不还找不自在吗?

日子一天天过去,雅红早带着孩子回了巴黎,没想到中秋节前女儿突然来了电话,说她陪大多利亚和一个历史学家、考古学家来中国,请老爸转告迟大爷,大多利亚要带人过来,请求马上会见迟大爷。老秦刚“淡”下去的一颗心又“咸”起来,老迟的那对玻璃鱼缸真厉害了。

他把这件事情转告给老迟,老迟说:“是吗?欢迎欢迎,雅红的大伯子跟大侄子我都喜欢,那卢卡这回跟来不跟来?”老秦说:“我哪知道哇,没想到暑假刚走就又过来。”

老迟待见的卢卡没来,这回卢卡的爸爸把卢卡的爷爷老多利亚带来了。

老迟把老吴也叫过来,毕竟是发小,没有什么事可瞒。一一介绍寒暄过后,老迟一看老多利亚的头发棕里泛白,黝黑的脸色两只眼睛炯炯有神,猜想他年轻时一定是足球运动员。而雅红却介绍老多利亚是法国马赛的一名历史学家兼考古学家,所以看了大多利亚拍的照片和描述后,进行了四十多天夜以继日的分析和研究,要立刻欣赏观览老迟的鱼缸。还是在小院里,这回老迟除了拿小板凳,还搬出四把椅子,愿意欣赏好好看,再过一个多月这俩鱼缸就得进屋了。

老多利亚说不用坐不要坐,他蹲下身歪着脑袋仔仔细细敲敲拍拍了几下,就从手提袋中拿出一长条厚厚的黑绒布,让大多利亚和雅红、老秦、老迟从四面圈住,然后拿出可以照明的长筒镜,探进头去不断推拉,身子也一起一伏,接着又让众人躲开,只让儿子一人用绒布捂住鱼缸,只留一个小口,他伸进那只长筒镜,前后左右照了一圈,一共用了十几分钟,然后直起腰来收起绒布和长筒镜,展了展胸长长地舒出一口气,跟雅红和大多利亚说法语。老迟三人愣愣地瞧着,不知老多利亚滴里嘟噜什么。

足足有二十多分钟,不懂人家又比画又说的是什么,这老哥儿仨出于礼貌都站得猴累,便把椅子搬回屋里,坐着等客人。又过了大约十来分钟,那一老多利亚一大多利亚才和雅红一起进屋,雅红告诉老迟说:“这对鱼缸是三千多年前的东西,是最早的玻璃容器,所以它们才这般厚重与蠢笨,那些细密的星星点点是杂质,恰恰证明了它们的原始与古老,铸造于公元前13世纪的古埃及。”

老天爷!三千多年前的古埃及!老秦老吴都蒙了。

仨发小像听天书,不过老迟的闲书读得多,说三千多年前的古埃及,那它是怎么来到中国的?雅红告诉他是传教士把它们带来的。老迟拍拍脑门儿说且慢且慢,他思忖了好大工夫才开口说:“我看过《马可·波罗》游记,他是13世纪意大利的旅行家,途经两河流域,穿越伊朗高原,帕米尔高原,从丝绸之路历经四年在1275年来到元大都,也就是我们的北京城,他要从那边带几个玻璃珠子玻璃扣子的我还信,可这么沉的玩意儿谁搬得动?翻山越岭不可能把它们给驼来。”

老吴老秦点头。

雅红把这话说给老多利亚,没想到老多利亚竟然立刻挑起大拇指,跟雅红又滴里嘟噜的一通说,雅红告诉老迟说老多利亚非常佩服迟大爷的知识,也感谢他那么熟悉马可·波罗。但这不是马可·波罗驮来的,而是利玛窦从海上运到中国的,他是1583年先到澳门,后来去北京,献给万历皇帝许多自鸣钟和威尼斯最好的玻璃器皿,可是他把这两件埃及文物放在自己建造的宣武门大教堂,也就是你们称作的南堂里了。老多利亚说这两件东西在利玛窦的《中国札记》里有记载,此番看了大多利亚拍去的百十张照片,经过缜密研究,今天他又反复验看,正是利玛窦带来的文物无疑。

老迟有点儿闷,这老多利亚对意大利和中国的历史敢情都门儿清啊。但他还是有疑问,让雅红问他说既然在宣武门的南堂里,怎么上潘家园趴着去啦?经过雅红转述老多利亚笑起来,说这两件东西在三百多年后的1900年,我们西方的八国联军不是侵略了你们北京吗?以慈禧皇太后为首的政府不是避难到西安去了吗?贵国的义和团不仅攻打了西什库大教堂,同时也洗劫了宣武门的南堂,所以这对埃及文物应该就在那个时候被人扛走的。

始终傻愣着的老吴听到这儿,憋不住冒出一句话:“腌咸菜去了呗!”

一语双关,其一是现今的文物市场根本不认外国货,连中国烧制的外销瓷,不管多精美,一沾上回流身价反而一落千丈;二是这俩玩意儿在中国的用项要多低俗有多低俗,国人收藏讲究的是高雅的“文房”,作为“实用”器“民用”器的“腌菜缸”可不就矮了八截。老秦也跟着笑起来,老多利亚被笑得莫名其妙,雅红把嘴巴捂起来,这句话实在难翻译了。

笑过气氛却一点儿没轻松,老多利亚要干吗?不远万里是不是盯上了这三千多年前的埃及物件啦?老迟并没紧张而是很奇怪,雅红既然介绍大多利亚是搞地质的,这老多利亚是研究历史的,他们都跟文物不搭界。老迟把这意思让雅红转告,说白了就是有点儿不信,隔行如隔山呐。

雅红跟老多利亚说了老迟的疑惑,老多利亚跟老迟解释西方的地质、历史、考古、文物、艺术、鉴赏都联系得很紧密,虽然他是马赛历史研究所的资深研究员,但还兼任着卢浮宫和三家私人博物馆的文物鉴定顾问。

但老迟还是转不过向来,老多利亚说是以博物馆顾问的身份来此的,这俩鱼缸多蠢笨,摆到博物馆展览去,谁爱观赏这玩意儿?

雅红跟对方一说,老多利亚又讲出一些连老迟也没想过的东西来,雅红转告老迟说:“包括卢浮宫,许多展品都是缺胳膊短腿的,它的展品首当其冲是来自世界各地的,二是不嫌旧,三是不怕残,米洛的维纳斯美就美在她的断臂上。”

“好像是有点儿这意思,我去过卢浮宫和凡尔赛宫!”老秦情不自禁地插上一杠子,雅红带他们去过巴黎,他们老两口还专在卢浮宫里三个没脑袋的石人雕塑前照过相,但回来赶紧删了,当时怎么想的跟那玩意儿合影?它们要多不吉利有多不吉利啊!

老多利亚还说:“你们的三星堆、马王堆、周口店的文物考古价值很珍稀。法国的卢浮宫远远地超过了凡尔赛宫的参观者。”

老迟听着老多利亚的分析与论述,发自内心的佩服,从历史到宗教,从考古到艺术,从馆藏到观赏,全都有理有据,没有任何天花乱坠。看得出他對中国的历史、文物绝不是一知半解。尽管自己没去过卢浮宫,但是他从电视从书里都知道些,老多利亚的视角和切入点耳目一新很独特。

聊了这么半天,老多利亚父子千里迢迢鉴定完了意在何为?老迟问雅红:“他父儿俩这趟来到底要干什么?”雅红说:“要买您的这对玻璃缸啊———不,是古埃及人的一种饮马槽。古埃及当时有种小矮马,就像中国的‘果下马。”

“果下马”的饮马槽?老多利亚连中国古代“果下马”的称谓都清楚?老迟从暑假就知道大多利亚看上了这东西,可他万万没想到,这俩玻璃缸是三千年前的埃及人专为小矮马使用做的饮马槽。他冲老多利亚伸出大拇哥。

老多利亚一看老迟冲他伸拇指,立刻跟雅红又说了足有三分钟,然后转过身来冲老迟比画一个“八”。

老迟没表情也没有动。

“八万?”老吴却再也绷不住了。

雅红脸红,却抿着嘴摇头,她也没想到老多利亚出的这个价。

老多利亚举着“八”不动。

“八十个?”老吴中午喝了几盅,索性接着往上猜。

雅红憋住笑摇摇头。

老迟站在一边,似乎那饮马槽不是自己的,眯起眼来看笑话。

“八百个?”老吴借着酒劲继续抡。

老多利亚依然擎着那个“八”。

因为雅红既好笑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惊讶,她的心也蹦蹦乱跳着说:“比您那八百万还多一倍,是一千六百万!”

什么?一个就值八百万?所有人都呆了。

老迟也愣了半天,第一个缓过来,他歪起脑袋问雅红:“那老多利亚为什么一直举着个‘八?”

雅红说:“欧洲人对‘二的手法表达跟咱们不一样,不是伸出食指和中指,而是用食指跟拇指来表示,所以吴大爷他误会啦,二百万欧元不就是咱们的一千六百万人民币吗?”

老迟一听指着老吴就笑,而且哈哈哈地弯下了腰,连鼻涕带眼泪都笑出了,后来还呛了一下,好一阵咳嗽才打住。雅红接着转述老多利亚的表达,如果老迟不同意,他们的几家私人博物馆包括卢浮宫,都愿意和老迟再商量,这两只饮马槽在法国或意大利的任何博物馆都没有。如果老迟同意卖,他还会被授予博物馆的最高荣誉与勋章。

老迟揉了揉眼睛,又在油脸上抹了两把,说:“谢谢老多利亚对埃及饮马槽的鉴定与评价,使自己学习到从未了解的历史知识和考古,只是这件事情太突然了,他要好好想一想。”

老多利亚问他:“什么时候能够考虑好?”老迟说:“请他们先回去,自己岁数大了脑子不好使,得好好琢磨呢。”

老多利亚上前深情地握住他的手说:“我们虽然很迫切,但是无论等多久,甚至多少年,各家博物馆都会期待渴望着你的决定。只是希望你对它们的保护要再细心些,最精美最珍贵最有价值的文物与艺术永远属于全世界,历史也是人类共同勾画行走出来的。”

没有不欢而散,也没皆大欢喜,雅红带着他们走后,老秦和老吴问老迟:“迟哥,你怎么想的啊?”老迟说:“我怎么都没想,到时候再说呗,到时候再说呗。”

老秦说:“这是两个三千多年前的饮马槽?谁能想到那儿去呀。”

老吴说:“什么叫“果下马”啊,我怎么觉着跟做梦似的啊。”

8

没过七八天中秋到了,老迟把老秦老吴请到西跨院,说:“这么多年的春节我尽上你们两家蹭吃蹭喝,这个中秋,你们到我这喝酒赏月来吧。”他俩都乐意看“果下马”的饮马槽。

不到五点,老秦就把麻豆腐、芥末堆、花生米,还有一大盘沙拉摆上桌,说:“在我这儿,全是现成的。喝完,咱们一人一碗炒肝一碗卤煮,今天谁也别忌口,客随主便听我的。”

三人在两缸石头旁的桌前坐定,老迟说:“从来没在中秋聚过,这是咱仨的第一次,痛痛快快喝一回。”

老迟给他二人先满上酒,跟老秦说:“我知道你媳妇管得严,反正今天她没在,你无论如何得意思意思。”老秦说:“你放心,管住嘴迈开腿,也不能把我困死了。”老吴说:“老秦,你先是糖尿病,后来血压跟我一样也高,你知道我的体会是什么了吧?这酒精是扩张血管的,每天我喝上二两就少吃一粒伊纳林,它能抵一片降压药。”老秦说:“我也有体会,喝点儿酒反而血压能降下来了。”“既然你们都有共识,那咱们就痛快一回,别拘着。”老迟先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说,“老秦,你先尝尝我这沙拉,三样蔬菜三种水果,别连一点儿甜的都不沾吧?”老秦说:“你甭操心我,我也想开了,什么甜的香的我都不能吃,这辈子不白活啦?”老吴说:“你算明白了,那我今天跟迟哥就看你的表现了啊。”

老迟说:“老吳你可别误解了我的‘别拘着,这么多年我天天喝,你见我醉过一回吗?”

“哎,对呀,老迟尽管天天喝,谁也没见他醉过,这是千真万确的。人生永远没醉过,真也着实很难得。”

老迟嚼着一粒花生米说:“‘喝至微醺处,氤氲半卧时,这是我的歪诗,喝完一歪那叫美。”

老秦很谨慎,老吴常冒进,他们难解“氤氲”与“半卧”。他二人都正了正身子,尤其老吴提醒自己要悠着点,老迟不喜欢他醉酒,常常含沙射影他。

老迟见他俩全都挺了挺腰板,便接着说:“酒确实是个好东西,不过做人要记住这四句话:不可乘喜而轻诺,不可因醉而生嗔,不可乘快而多事,不可因倦而鲜终。”

老秦老吴有点儿蒙,他俩多年收藏长了知识也提高了文化,明白这几句话什么意思,可老迟说得这么郑重其事,看来他要说什么,应当就是指这鱼缸。

老秦索性说:“迟哥,你是不是要说鱼缸的事?”

老迟说:“对。我一辈子没接触过老外,可老多利亚给我留的印象极深,博学多才还很真诚,不是专为捡漏儿来。他爱历史才爱文物,他爱意大利也爱法兰西,要不怎么连两个儿子也工作在法国?他说历史是人类的,艺术是世界的,细想有道理。”

“是呀,迟哥,我都替你好几宿没睡好觉了!”老秦呼应。

“1600个,我还一直在梦里呢。”老吴更感喟。

“迟哥,我知道你好石头泡石头,可这得权衡什么事,这里头的东西……”老秦赶紧又往回收,“我知道你一辈子不为名不为利。”

“谁不为名,谁不为利,世人熙熙皆为利来,世人攘攘皆为利往,老祖宗把人的本性说绝说透了,照你这么一说?我还是人吗?”

老秦没想到老迟来一两头堵,他说:“我认为迟哥你什么都不要,就是不为名不为利。”老迟问他:“如何评价这不为名与不为利?”老秦说:“迟哥,我可不是在损你,你可别想多了啊。”

老迟说:“我有什么多想的,你就给我说说不为名不为利的到底是种什么人?”

“人家崇高呗,伟大呗,清廉呗,这不明摆着?”

“老秦你说得特别好,既然都明摆着了,那这崇高、伟大、清廉是不是更大的名?它比那不为名不为利还要了不起,那不更成英名、美名啦?”

老秦一下噎那儿了。

老吴把话接过来:“迟哥,那你到底为的是什么?”

“我为的就是一个玩儿,活的就是一个玩儿,别的什么都不为。”

倒也是,老秦老吴都清楚,除了拣石头泡石头别的什么都没有,这就是他的生活他的一切。

老秦禁不住说:“这玩石头简直成了你的人生信念啦。”

“你替我说了一半,信念还不够,梁启超的信仰你们知道是什么?”

老吴摇摇头,老秦一眨眼睛说:“君主立宪,梁启超信仰的是改良主义。”

老迟哈哈哈地笑起来:“人家梁启超说自己一辈子的信仰就是两个字:趣味。并且说趣味的根基还是‘趣味这俩字。我没梁先生那品位,我老来的信仰就是一个字‘玩,老秦你说的信念只差那么一丢丢儿!况且饮马槽也不是他们的,老多利亚不是说埃及的?认祖归宗它到底该回哪儿,这还是宗悬案呢。”

二人当然立马明白了老迟的心思,他不卖,他要玩儿,鱼缸永远是鱼缸,饮马槽的事情他撂了,固执到极致。

老秦老吴不好接话,刚想换个话题说说中秋,想不到老迟说:“我要跟你们俩商量件大事情。”他俩一怔,老迟立意已决,又要谈什么大事情了?

老秦说:“迟哥你说,我们听着呐。”

老迟抹了抹嘴,把筷子撂下:“你们还记得那天怎么买的这鱼缸吗?”

老吴老秦立马就你一言我一语地热闹起来,老吴说:“最亏的是打着坑咱们的那卖画的,他哪知道自己亏大啦。”

老迟立刻迎上去一句话:“老吴你这‘咱们俩字用得忒好了,所以这鱼缸不是我一人的。”

老秦老吴都愣了。

“这鱼缸不是我一人的。”

“什么?”老秦说,“您别介。”

老吴说:“您这么说,我们可接不住。”

老迟说:“我怎么说?要不是老秦你带我去买鱼缸,要不是老吴你给我从一万砍下九千来,我能500一个到手吗?这几年要是没有它,我能都玩疯了吗?多少年了,破伤风的针哪次不是你们带我去打的?每次一炸缸,扎了、划了手指头脚丫子,我有多郁闷有多烦心,你们知道吗?”第一次,他的大眼泡子变得水汪汪的。

老吴说:“这有什么,咱不发小吗?帮忙都是互相的,你还教我们有了多少见识,迟哥,你过了啊。”

老迟却连鼻涕都流下来了:“你们帮我的是信仰,什么能对等信仰这东西?”

老秦老吴晕菜,他们没见大大咧咧的老迟激动过,刚还玩笑着趣味,此刻怎么又严肃对等到信仰上了?

“你们俩收藏什么都没错,为名为利全都名正言顺,堂堂正正的。而我呢,只是为玩才最自私最颓废。”

那俩人只是蒙,不好点头也难摇脑袋。

“三一三十一,这玻璃缸是咱仨的。”老迟斩钉截铁道。

什么?三一三十一!老秦老吴万也没想到。

“迟哥,这你让我们情何以堪呐……”老秦一直都有些嫉妒,现在只余愧疚与自责了。

“迟哥,这是你的东西啊……”老吴本来也很醋,此时心里也好羞愧。

老迟比他们还不平静,对老秦说:“你的玻璃画室我看归看,只是记住了陆小曼那两首诗,其余都没进到我心里。”说着扭过脸来,又看着老吴,“你那杂项我看过一件吗?我不看,我的心太狠也忒绝!”他又正过脸来说给俩人听,你们要是不接受,就把我的信仰扼杀了!”

老秦老吴愣怔着,扼杀什么信仰?他们真不知道老吴高深的是什么。

“你们要不接受三一三十一,我明天就把饮马槽赠送给老多利亚,此生此世我挚爱文玩,但我却能横下心来一眼都不看,铺地的石头算什么?绝不再玩儿,那是你们逼得我!”老迟目光凛凛,决绝凛然。

老秦老吴不知所措,如果依从了老迟的仗义,那他要怎样?还玩不玩石头了?

漫长的僵持,无言的悄寂,老迟看出他俩的疑惑,好半天语气又缓和了些说:“这三一三十一有个前提,哪天我再也从屋里挪不出这对缸了,就绝不窝在屋里见它们。”说着,老迟回屋拿出已经打印好的三份协议,明确埃及饮马槽为秦立岩、吴金泽、迟念歧三人共同持有,处置的时间准确在老迟挪不动它们的那一刻,有物权法做保证,谁也甭想做他们的主,明天三人一起去公证。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老秦老吴还云里雾里的。

老迟的脸色依然凝重,又给他俩一人满上一杯说:“谁都知道分忧与分享,但是分忧容易分享难,有人中了三亿的大奖,拿出100万来分享亲朋,众人能分享出多少窃喜与欢乐?只要不均分,快乐就难分享,幸福更是无分享。除非父母与不离不弃的两口子,连兄弟姐妹都做不到。你们记住我这句话,‘情归至理,义在均分,老迟我有半点儿虚的吗?”

老秦老吴呆立着,都不得不反躬自省,至情至理,人心可不这么回事吗?老迟怎么把人人剔透得一览无余一丝不挂呢?他俩心中好百味。

老迟逼着他俩读协议签协议,一言为定明天就去公证。铁定,立即,就是现在!

终于,老秦说:“我接受,但愿迟哥永远硬硬朗朗的。”

老吴说:“我祝迟哥一百上也能耍弄这鱼缸,五十年也不让它当回饮马槽。”

老迟说:“真如此,你们就让我安心了,将来怎么办?一切都再说。”

这仨发小不约而同站起来,颤颤巍巍地喝了酒杯,泪湿了皓月,抖抖落落地把杯中之酒饮尽,谁也没有再多说,静静地坐在院中,也没吃什么,也没再多喝,只是月也越来越明。

责任编辑:柏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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