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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是天涯

2023-12-28迟迟

黄河 2023年6期
关键词:海林国华

迟迟

行驶中的巴士慢吞吞的,比垂头的老牛快不了多少。郝京坐在司机后面的位置,趁着停车上人的工夫,起身转移到坐在车尾的妻子尹软云身旁。刚刚,从他后排的一位老妪身上传来阵阵下体的腥味,这让他的鼻腔和整个胸腔受不了。至少尹软云没有异味。

这老妪是程海林的夫人,程海林坐在同自己夫人隔了一条过道的另一边。他们这一车人要去一个叫北角村的地方,那里有盛开的梨花。尹软云喜欢这些花花草草,连带着喜欢由此派生出的各种节庆,比如梨花节、杏花节、油菜花节。这对于身为电视台主持人的郝京来说没有足够的吸引力,促使他去的是另一个原因,就是拍抖音。他也是抖音博主。

尹软云心里想着那满园热闹的梨花发呆。郝京脑子里对于即将要看到的景象是从来不去预想的,专注于从前排刚上车的那位传递过来的零食袋,边咀嚼着苏打饼干边递给尹软云一块。他那大瓢似的上唇翻起,内侧沾满乳白色的碎屑。尹软云不动声色朝着郝京的侧脸看了一眼,眼神里透出一丝嫌恶。她本不打算接的。

尹软云是那种模糊脸,乍一看觉得她无论是身材还是五官都比较和谐,仔细看下去,却又觉得没有哪部分有突出的吸引人之处,就像是人站在落地镜前,那镜子却蒙了一层白灰,雾蒙蒙看不清。

若有人要在一大堆女人的照片里面选出一张,到她那里手一抖就滑过去了,不会停留片刻。

她说话的声音也是混沌的,像闷缸里滚落了一只皮球,明明只有四十多岁,声音听起来却至少老了十岁。因此她说的话郝京向来是不听的。不听就算了,他还会直白地回击过去。不知道的还以为她的含糊中夹杂着责备,惹恼了郝京。比如今早起来准备出门,尹软云把黑白两件外套在身上比划来比划去,拿不定主意。她问郝京,哎,你说穿哪件好?

郝京瞥了一眼说,你自己照照镜子看看,你这腰哪还有点腰的样子,简直比阳台上栽五瓣梅的陶桶还大一圈。

再比如,这时候尹软云看到郝京过来,在自己身旁坐下,她动了动身子,朝车窗户那边挪了挪,又把脸转向窗外。也看不出究竟挪了多少,更看不出她究竟在看什么。郝京知道尹软云还在为早晨的事情生闷气,于是在零食袋中翻拣片刻,又找出一只橘子递过去。

尹软云听到郝京的声响,闻到橘子的味道,知道他想示好,可自己又不能这样白听了清早那些伤人的话,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嘟囔道,你现在不嫌我胖了?不怕我的腰更大一圈?

郝京的声音突然抬高了几分,不吃算了,拉倒。一把夺回橘子,自己一掰两半,取出一瓣扔进嘴里。

我就知道你不是诚心的。尹软云羞红了脸。尽管众人都只是默默地听,没有人转过头去看。

是你自己不要,你究竟要干什么?给你台阶下你不下,世上还有你这么笨的人吗?他的话里总是带着不屑和鄙视,仿佛是要通过说话来区分人品德的好坏和智商高低,是要给万物来下结论或是划界限的。

听到这里,程海林转过头来哈哈笑,风趣地说道,你们看看,你们看看,这俩人都多大了还打情骂俏。

程海林夫人也转过头来说,该吃就吃,胖就胖了,我们偏要胖给他们看。她话里一半是劝解,另一半像是发泄怨气似的,专门说给尹软云听,眼睛也不看郝京。

在众人的哄笑声中,这场争吵算是草草收场,但尹软云的泪却止不住滚落下来,再一次把脸转向窗外,同时身子又朝车窗挪了挪,几乎紧贴着车的侧板了。说她坐在那里,不如说是躲在那里。

尹软云知道郝京是从心底里看不上自己的,要不是十年前自己中了郝京的毒,拍了一次照片便被郝京拿下,事情闹得满城风雨,两边都过不下去了,便离了婚又重新结了婚,自己也许不像现在这个样子,慢慢地养成了郝京对待自己的恶劣态度。自己的前夫再不好,比起郝京来还是要好一点。

她低头看自己,明明没生养过孩子,肚子却在三十五岁的时候鼓出来。明明没经历过什么风吹日晒,脸颊两侧却在四十岁的时候生出许多斑点。明明没有频频皱眉,眼角却在四十五岁的时候长出皱纹,连眉头间似乎也凹得很深。

下车的时候,郝京一手拎了刚才的零食袋,一手举着自拍杆,边走边直播。这对于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但他为了营造夫妻恩爱的荧幕形象,就叫尹软云来自己身边,挽住自己的一只胳膊。那直播用的手机镜头,一会儿转向自己和妻子,一会转向对面的景致。尹软云这时候便又体会到当初他第一次给她拍照片时的感觉,后来逐渐颇为甜蜜地做着挽手臂的动作。

郝京瘦高、俊朗,浑身上下收拾得齐齐整整,年近五十了头发还很茂密蓬松,除了说话时语速一快就有唾沫星子飞出来,透出一点点油腻,其余没什么招人烦的地方,甚至大多数男人女人看了都会喜欢。他年轻时凭着出众的外表吸引了不少女孩子,又是跑外景的记者,会拍照片,尤其在人像摄影方面下了一番功夫。拍出来的第一张就令人惊艳,随后就有源源不断的女孩子和结了婚的女人主动来找他。找的人多了,就不免会有几个同他堕入情网,尹软云是算其中之一。

回去的路上,尹软云接了一个电话,说有个学生刚好有间空房子,想请她去教古琴,只是有点远,要住在那里。她问郝京,是派她的那几个徒弟去,还是自己亲自去?郝京说当然要亲自去,钱都让徒弟们挣了,她还挣什么?郝京是要大大方方地说挣钱的事情的,因为年轻的时候经常给人主持了节目拿不到劳务费,吃了很多亏,所以慢慢变精明了,看物质比什么都重要。再加上他心底里也巴不得尹软云赶紧出去,那样就能腾出地方来供自己消遣快活。

有人請尹软云去教古琴的事倒是真的,只不过尹软云也想出去住几天透透气,同郝京在一起的日子已经过够了。尹软云不是专业弹古琴的,只是跟郝京的事闹开后,单位里待不下去,本就是个临时工作,索性辞了待在家里,时间久了,与郝京的风生水起相比显得无所事事。两人之间本就没什么感情基础,越发生了许多怨气,于是就找了一个古琴师傅学了半年。那时候弹古琴的人还少,她出席各种音乐会的机会逐渐多了以后,被人记住,有人要拜师学艺,就当了古琴老师,专门收一些闲散的家庭主妇打发时间。时间一长,她的身边自然聚集了一些寂寞沙洲冷的男男女女。

她教琴的那个地方是一个新小区,周边的公园、超市、学校、医院都已经建起来,只是小区里住户很少,小区的正门、围墙、绿地还没建好。一开始只有女学生,说是学生,其实就是中老年妇女。后来有了男学生。

其中有个叫申国华的,说是为了方便请教,加了微信,聊了几天。突然有一天说要请尹软云吃饭,正好那天尹软云同郝京在电话里争执了几句,不知怎么就答应了他。快夏天了,气温并不高,外面仍阴沉着,像要下雨。下午的时候正好没有学琴的人,房间里空荡荡的,没有开灯,琴台在阳台,散进来清幽幽的光,四周的墙壁,工艺架,工艺架上的茶杯,茶几,茶几上的金琥都隐没在暗处,悄无声息。尹软云突然想同谁说说话,无论说什么都行。这时候申国华刚好发来消息,他问她,喜欢去哪里吃饭,喜欢吃什么?

尹软云说,什么都行。

申国华接着问,可以喝点酒吗?

尹软云答道,可以喝点,但是第一次吃饭就喝酒会不会很尴尬?

申国华说,你觉得尴尬说明你心态还很年轻,青春正当时。

“青春”这两个字一下子蹦进尹软云眼睛里,她看着申国华的微信头像,那是一团烈火中蹦出一个飞跃向上的青年男子的形体。尹软云像是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模样,不觉得脸皮有些发烫。她不知道说什么,就回复了一个龇牙齿笑的表情。

回复完了又觉得傻乎乎的,便又撤回去。

申国华看见一个撤回的提示,问她,撤回了什么?

尹软云老老实实地说,是一个傻笑的表情,怕你觉得我太过幼稚。

申国华紧接着说,不幼稚,心态也不会这么好,幼稚是优点,人心单纯了才会显得年轻。就像老师你,看起来像90后呢。说完了发来一朵玫瑰。小玫瑰在尹软云的手机屏幕上慢慢展开重叠的花瓣,展开又合住,合住复又展开,像生生息息似的。

尹软云再也忍不住,笑出声来,于是就又多回复了三个傻笑的表情。

申国华又发来三朵玫瑰,争相绽放在尹软云的手机屏幕上。申国华说,没事的,不要担心,同我一起喝酒你放一百个心,其他任何事交给我,你都可以放心。

尹软云说道,我不是不放心,我放心得很呢。只是我酒量不行,大概喝一杯就醉了。

申国华接着说,那咱们就只喝一杯好了。

这句话又说到了尹软云心里,她随即发了个脸红害羞的表情。

申国华看到便问,害羞什么?担心我对你图谋不轨?屏幕上除了这行字,还有一个两眼放光垂涎欲滴的色眯眯的表情。

这句话和这个表情倒是有点冒失了,尹软云一时不知怎么回答,于是什么也没回复,只抿着嘴看着这个表情痴笑。

过了一会儿,申国华问,在想什么?怎么不回话?

尹软云点击键盘,在输入栏中写道,我在想你。又觉得太过于唐突,便按了删除键,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

申国华的欲望正待燃起,见尹软云没有回音,像正要展开的歌喉突然被人扼住了脖颈。

在等待见面的时间里,尹软云慢吞吞地洗了澡,用了浴盐,身上光光的。又仔细涂了眼影,描了眉毛,搽了口红。那口红颜色是她特别选的一种发深的红,像凝结着熟透的樱桃的汁水,娇艳欲滴。她把自己剥光了洗净了,像呈上一份盛宴,等待他享用。

她还不由自主设想了许多场面:他一定会来接她,一定不会让她喝多,一定会安全把她送回家,一定会延续下午聊天的耐心和细致。可是直到天黑下来,他都没有说去哪里吃饭,來不来接她。

尹软云终于忍不住,问他,究竟要到哪里吃饭呢?

申国华回复,我还以为你生气了,不理我了呢。说完了便给她发一个位置,叫她自己过去。尹软云想想也就算了,也许他那边很忙。她去了等了大约半个小时他才姗姗而来,随便在手机上用拼团价点了个套餐。饭没吃几口,酒却喝了好几盅,尹软云慢慢有些醉了。一直垂着头不敢正视申国华的眼睛,她怕自己一抬头看他,就想起下午那个表情,会打消对申国华的好印象,便拿了一张纸巾叠小人儿,叠好了再拆开,拆开了再叠好。她自顾自玩耍的可爱模样把申国华看呆了,他大着胆子把手从对面伸来,覆在尹软云手背上。尹软云“哎呦”了一声,一激灵甩开他的手,但刚一甩开就后悔了。她并不是存心的,若是她事先看着他的眼睛,知道他这一步要做什么,有了心理准备,就不会甩开了。

此刻尹软云完全醒了,没有一点醉意。申国华索性站起来,迈步过来一把将尹软云从座位上拉起,就在他想将她拉到自己怀里的时候,尹软云想起自己的口红,她担心如果两个人抱在一起,口红会蹭到他衣领上或是脸颊上,当初她同郝京的事情就是因为他那时候的妻子发现了衬衣领子上的口红印迹。于是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思谋找个什么理由能很自然地擦掉嘴唇上的口红。

申国华看尹软云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索性退回座位上了。后来的饭,双方都吃得有点心不在焉,申国华不断拿起手机,点开微信,输入文字,又放下。尹软云则在那里为刚才的两次拒绝懊恼,想怎样才能缓解尴尬,继续找回刚才的感觉。后来申国华接了个电话,听筒那边是个娇柔的女人声音,听不清说的什么,尹软云只记住了酒店的名字,梨花山庄。放下电话,申国华解释说来了一个朋友住在梨花山庄,一会儿要过去看望。

尹软云一下子悟了,这是同她吃着饭,心里还想着另外一件事,还是件关于女人的事。看来他是把她当那个备胎了。

回来后申国华没有再联系过尹软云,尹软云一看见他的头像或是无意中知晓了他的行踪,就想起他同她有那么一种没来得及说清楚的承诺。她不知道这算不算承诺,但每当她想起那句“其他任何事交给我,你都可以放心”时,就同时记起那晚欲抱将抱的肩膀,欲吻未吻的唇。她想,若是自己主动向他走近一步,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了,可偏偏自己把这一切搞砸了。

当后来她有了好多个新欢,她问他们,男人会不会担心女人的口红蹭到他们脸上或是衣服上?他们都说,他们巴不得被口红蹭上。

尹软云住的这个小区连着旁边的小区,再往东走就是学校,一到放学的时候,楼下内道上、广场上、公园里、超市里,到处是一个或者两个大人牵着一个小孩。雨刚过,从屋子里往外望,天空似乎远了很多,一切仿佛用了淡蓝色的滤镜。尹软云常常站在落地窗后面,一动不动,如果这时候有人推门而入看见了,也会以为那里放了一座人形雕塑,在室内昏暗的光线中,朝向门外进来的那个人的一面,是那种望不到底的暗灰色。来人或许会希望她的背影朝左侧一侧,或是右也行,那样镀在她身上的暗哑的光也不至于太令人压抑。

她总觉得身边空空的,特别是站在这里向外望,地面上的人和车辆缩成爬虫,只看见远处泛着霞光的湖面、散落的公路和农庄、隐隐约约起伏不平的淡青色山廓,都一笔一笔落在宣纸上,清疏,落寞。若是再填一个或是两个人物,这画面就会生动活泼起来。尹软云想在这画面里填上人物,不要郝京一般的做作,也不要申国华那般虚情假意,最好是散发着汗味的、烟草味的、长满络腮胡子的、肌肉发达的壮汉。

后来,她新添了失眠和酗酒的毛病,每逢睡不着就要喝两口。有一天,她叫来设计师,那小伙子看起来比她还年轻几岁,撸起袖子踩在凳子上在客厅的白墙壁上打膨胀螺丝。他先用激光尺量了尺寸,画了线,定了位置。又拿电钻打眼儿,把两寸多长的螺丝钉插进去。这样一共装了四排二十四个螺丝钉,装完了早已经大汗淋漓。他把T恤的下襟朝上挽了两圈,用双面夹夹住防止它往下落。他站在凳子上伸着两条粗壮的胳膊往螺丝钉上挂琴的时候,被挽起的那两圈衣服便向上缩起,露出半片结实的淌着汗珠的胸肌。收回胳膊的时候,那两圈便又回落下来。尹软云站在底下仰望着,她没有刻意看那两片忽而露出忽而隐藏的部分,但它们就那样生生落在她眼睛里。后来她只是仰着脖子,忘记了凳子上这个人的其他动作,她满眼都是它们了。

挂完琴的设计师正要从梯子上下来,头一低,视线正好碰到了尹软云的视线,还有她领口下那两团云雾般白腻的乳房的上部,那最为丰满诱人的部分。尹软云对那副静物画中人物的想象,与眼前这个孔武有力的真实形象合二为一,申国华发来的那三朵玫瑰还有色鬼模样带来的新鲜与刺激又涌上心头,趁着酒精催发她的情愫,她一把抱住设计师。

设计师断然抵挡不住此情此景的诱惑,更何况同女主人苟合这种事情他经历多了,已经觉得习以为常。

他们手忙脚乱地抱在一起,他托着她将要倾倒的半边身子一边朝卧室走,一边摸索口袋里的某个东西。他的手在口袋里摸索到了改锥、钉子、卷尺、橡皮圈,最后在一团粗糙的止水麻绳下面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止水麻绳真硬,划破他的手指。妈的,他在心里骂。

卧室的门口挂了一扇布帘,上面印了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打坐的图片。设计师正要抽出手来掀门帘,这时叮咚的叮咚的门铃响了。他放开尹软云,另一只手刚才还在口袋里摸索,正要伸出来去掀门帘的手,迅速从口袋里拿出来的同时改变了既定目标,出现在手中的是一个橙黄色的卷尺。他慌忙走到餐厅的位置,开始装模作样量那张餐桌的尺寸。他一点也没有意识到,随着他掏卷尺的动作掉出来一样东西,正好落在门帘正下方。

敲门的是程海林夫人,尹软云有些诧异。程海林夫人听程海林说尹软云在外面成立了古琴工作室,这种生活在她看来是羡慕不已的,于是她来看她。她要去看望谁,或者要去找某人,向来是不同对方打招呼的。进门来的程海林夫人看到室内还站了个埋头干活的男人,心里并没有多想。寒暄几句正欲参观,突然看到地板上躺着一个蓝色的小正方形的笼罩着神秘气氛的物品。

程海林夫人并不能确定那就是某种东西,但她以前见过这东西,也用过一两次,可在尹软云的工作室卧室门口的地板上出现,太令人意外了。趁尹软云到餐桌那里去帮设计师量尺寸的时候,程海林夫人装着参观的样子慢慢踱到落着那枚小东西的地方,她弯下腰仔细辨认上面的字。

看到“超薄”两个字,她顿时明白了,一下红了脸,直起身来又一次装作若无其事的樣子踱步到客厅。餐厅里,设计师正同尹软云不知道说着什么,声音很低。尹软云轻轻笑了一声,设计师似乎也笑了一声,声音更为微小。尹软云听到脚步声,抬头看见程海林夫人从卧室门那里走过来,神色似乎有些异常,顺势朝她的身后看了一眼,这一眼正好落在地板上。

尹软云说,我去找画线笔,画线笔哪里去了?说着便朝卧室走去,程海林夫人则大步朝餐厅走。这时候,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也许是最好的办法,但是走到卧室门口的尹软云却发出了惊呼,哎呀,这是谁呀?一定是刚才抄水表的物业落下的。真恶心!说完顺手捡起来扔进垃圾桶里。一边扔,一边瞧着程海林夫人又补了一句,你看看,你看看,现在这些人,真是没法子说了。她又朝设计师说,哎,你修好了没,修好了就可以走了,我这里还有客人呢。设计师嗯嗯唔唔应和着,恹恹地出门离开了。

程海林夫人也无非说了些软云你这里真好呀,我在家里无事可做也到你这里来学琴吧,同你交往总比整日面对家里那个木头人强之类的话。说时从头到尾涨红着脸,随后道了别离开了。

没过几日,郝京打电话来说,程海林死了,胰腺癌,快得很。他要她同他一起去看看程海林夫人,添个份子钱。尹软云大为惊讶,前些日子还一起去看梨花,怎么冬天和乍暖还寒的春天都熬过去了,眼看着夏天就要到了,人却死了。她不知道,春末夏初,也是容易死人的。

尹软云蓦地想起程海林夫人。那个女人年轻的时候该是端庄大方的,说话轻声细语,从来不会高声讲话,还烧的一手好菜。她嫁给矮自己多半头的程海林,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程海林活着的时候,她只是埋头做家务,一辈子连个孩子也没有,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伺候程海林身上,对其他所有的事情包括收拾自己统统不感兴趣,正是那个跪着的女人形象,真正诠释了“女”字的古义。尹软云想到这些,程海林夫人那下体的腥味似乎仍萦绕在鼻尖,沾染得到处都是。

转天郝京来接她,依旧是个阴天。

他右肩靠着尹软云琴房的门框,却不进去,站在那里同她讲话。他又使用一贯的口吻,一边讽刺尹软云,一边讨好着。他说,哎,该回去了吧,再不回去,别人都会说闲话,怀疑媳妇被人拐跑了。

他们俩互相说话之前也不叫名字,都是以“哎”开头的。

尹软云最见不得他这个样子,明明心里不希望她回去,嘴上却说得好听,说不定下一句就该骂人了。就白了他一眼,转身朝阳台走去。她想看看,窗外面的湖水此刻被风吹皱了没有。仿佛是真的起风了,而这风是郝京带来的。可外面却是一片灰蒙蒙的沙尘,看不清湖面。

郝京见她不理会,从门框上抬起肩膀,站正了,迈步进了屋子。他依旧垂着两条长手臂,利利索索的。如果是“思想者”从雕塑的底座上走下来,也不过如此。吸顶灯的光芒把他的影子拉开,投射在身后的地板上,路过门的时候被门框裁成两半,一半正儿八经地站在乳白色的瓷砖上,一半歪着倒向暗幽幽的水泥地面和楼道里的墙壁。

他进了门眼睛朝四下里看,一眼便看见烟灰缸里扔着一个烟头,是那个设计师留下的。尹软云是不吸烟的,那么这烟头的主人不是他郝京,也不是尹软云,那自然是旁的男人,这一点他心里清楚。可他不管也不问,心里暗暗觉得这样甚好,这样他在外面混日子的时候也就不会愧疚,有人替他养着尹软云,自己能省出不少钱来养自己那个住在疗养院的女儿。

他的风流大家都知道,他的悲苦大家却未必知道,只有尹软云一个人知道。然而又不是她尹软云的女儿。那个疗养院里的小孩子现在过得怎样?将来长大了怎样?等到有一天郝京老得走不动了,她又怎样?尹软云是从来不往心里去的。往心里去的只有郝京。郝京有时候想,如果当初没有尹软云,还会有别的女人,即便没有别的女人出现,自己也会离婚。一个痴呆的女儿降临,给那个家庭带来的痛苦,是任何人的出现都没有办法帮助减轻的。他每接一个工作以外的私活,每收到一笔转账,心底里都是疼痛的。他每次开玩笑说要到处去流浪,却又忍下心性来过最简朴的生活。

他不抽烟喝酒,没有什么消费型的爱好,只是看见了漂亮女人,就控制不住被吸引,在她们身上得到这世间最温柔的安慰。每谈一个,他对于他女儿的担忧和对于挣钱的急切渴望就会减轻一分,他不断地谈女朋友,不断缓解自己的焦虑症。但他发现,现在似乎越来越严重了,却找不到根治的办法。

他拼命工作、找女人,这些都填不满他心里的空缺。他就到碧落寺,燃一炷香,长久地跪在蒲垫上,听寺里的大师傅敲着木鱼诵唱经文,任凭梵音灌满眼、耳、口、鼻。

尹软云也知道他从心底里是不在乎她是否做一个合格的妻子和继母的,她知道他在乎的只有钱和他女儿。但她装还是要装装的,否则自己就什么也不剩了。于是她向他解释,那烟头是学生留下的,没来得及倒掉。

郝京也烦她这个样子,明明做了也就做了,大家都知道的事,还偏偏要装一副无辜的样子,还不如直白些说出来大概还能让自己高看一点。他又愤愤地说,我管是你抽的还是谁抽的,与我有什么干系?你只需要随我去把今天这事办了。

郝京和尹软云又像一对和睦的夫妻了,挽着手臂去看程海林夫人。尹软云看病榻上的程海林夫人,抻着一张惨白的脸,眼神空洞。她望着尹软云不吭声,半晌,待尹软云要走了,才悠悠地说,海林临走的前一天,拉着我的手跟我说,我料想你到最后还是跟我呢,我都安排好了,咱俩埋在一起。说完这话,似有一丝浅浅的笑意挂上嘴角,像是半辈子的辛苦在这句话里得到了人生至极的安慰。

程海林夫人的这句话像尖利的锥子,一下子扎到尹软云心里。虽然已经是现代社会了,可是女人死后还是不能独自安葬的。像自己这种情况,要么跟头一个老公埋在一起,可他后来也重新结了婚,生了小孩,肯定是要跟他现在的妻子埋在一起。要么同郝京埋在一起。她同郝京这十几年也没有孩子,怀过一个也流产了。况且现如今,她同郝京分居了便觉出分居的好处,偶尔也生出同郝京离婚的心思,不能原谅自己这些年在郝京面前低三下四,觉得实在是自轻自贱了。难道自己活着的时候成天受他的气,死了到了阴曹地府还要继续受折磨吗?如果再同郝京分开,像郝京这样的条件和情况,他还能再找一个,到时候自己仍然不能同他埋在一起。要么就是自己独自埋了,但独自埋有独自埋的不好,说不定谁就会把她的尸骨卖给一个不相识的男人配阴婚。若要自己同一个不相干的人配婚,宁愿同郝京。

她现在立在程海林夫人面前,方才四十五岁,却想到了自己百年以后的归宿。这三条路,哪一条都不好走。但她也断然不能同父母亲埋在一起。有一种说法是女儿出嫁了就不是自己家的人,死了以后也不能回来埋葬,否则就会影响家族后代男子的命运。她那个哥哥还好商量,然而嫂子呢?那样一个讲究人,恐怕没有一点余地。母亲同父亲从她记事起就分居,一个住院子东屋,一个住西屋,各做各的饭,逢年过节各招待各的亲戚,儿女们上门也是先看望了父亲再看望母亲。老两口同住在一个院子里五十多年没有说过一句话,然而母亲却在临死的时候留下话来要同父亲埋在一起。

她想到自己最终连回到生养自己的家也行不通,自己将是一个孤魂野鬼,骨头缝里透出的悲凉便浸透全身,像是世界到了末日,下一秒就完全毁灭,没有一丝希望。若自己成了孤魂野鬼,断然不是行侠仗义、转世投胎的聂小倩,也不会是聊斋里天真烂漫、终得善终的婴宁,而是一个空洞的僵直的零落的骷髅形象。是一捧无处安放的骨灰罐子,盖子没人盖,风一吹白色的粉尘到处飘零。

这样的想法终究是一击的,从程海林家里出来,尹软云像丢了半条命在那里。郝京正要去寺里给程海林超度,他这两天总是梦见程海林张着两只手跳到他面前,向他索要前些年借给他的钱。她听說寺里偏殿住了一个二师傅,是个女的,据说能通鬼神,她便想一同去问问,能不能看到自己的下世轮回。

女师傅看到尹软云端端坐在那里,面带忧郁,一双手交叠了搁在膝前。她燃起一炷香,烟雾缭绕之时,轻启发黑发暗的嘴唇,唱道:

我本是天宫一仙女

怎奈元帅将我欺

贬落凡尘无人识

孤苦伶仃无人依

左顾右盼觅归途

只得复回头姓处

头姓人带我如敝履

忍气吞声为儿女

儿女有福方得终

转世轮回得报福

……

唱毕,这女师傅右手指轻握左手四指,搭手在腰间做了一个万福作揖的动作。然后又大着嗓门天将一般呵斥:

各路神仙,大鬼小鬼,速速归位!

只见女师傅肩膀抖了一抖,缓缓睁开双眼,对尹软云说,姑娘,你听到了没,你本是天界一仙女,受人引诱被贬下凡尘,受尽了苦难,只要你还回到第一任丈夫家里,好好养育儿女,活着是这家的人,死了还能继续做这家的鬼,你的一切福报会源源不断。

尹软云听了觉得哑然可笑,莫说没有什么儿女,就算是有,她怎么可能回去呢?她恍然大悟,一切所谓人的福报与恶报,都是由人说什么就是什么罢了。

她戚戚然望着郝京匍匐在殿前蒲草垫子上弓起背。天气渐渐热了,他那很干净的烟灰色T恤衫后面隆起明显的脊柱,脊椎骨排列整齐而细密。面前的香炉中青烟袅袅。殿侧是一棵枝干发黑已然枯萎的桃树。去年春天,桃花开得正艳,来进香的信女们围着它拍照,大师傅觉得她们叽叽喳喳过于吵闹,便叫郝京想办法。郝京拿农药兑了水,浇在树下,于是桃树便成了现在的模样。

尹软云想,郝京的虔诚不知道是赋予了佛祖还是大师傅,那么这庙里的桃树又碍着他们谁了?于是双手合十,朝向桃树鞠了三躬,口中默念着阿弥陀佛。

责任编辑:柏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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