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傈僳族、基诺族、拉祜族民间长诗中的洪水灾难与人类的再繁衍

2019-04-29罗曲秦艳

文史杂志 2019年3期
关键词:傈僳基诺

罗曲 秦艳

摘   要:彝语支民族的民间长诗从题材到内容都很丰富,其中傈僳族、基诺族、拉祜族民间长诗中的洪水灾难及其人类的再繁衍作品,反映了他们先民的葫芦图腾信仰和由于社会发展而导致的人神消长现象。葫芦图腾信仰还反映出先民万物所出同一的观念,在中华民族中流布很广,并由最初的葫芦图腾崇拜发展为葫芦吉祥物。

关键词:傈僳;基诺;拉祜;民间长诗;洪水灾难

民间长诗包括史诗和叙事诗,是各民族宝贵的精神遗产。洪水灾难及人类再繁衍的母题,存在于很多民族的民间长诗之中。但是,洪水灾难的原因以及“人种”的选留和人类再繁衍的表现,在各民族民间长诗中不尽相同,表现出民族的或地域的特点、语支的特点。比如,处于彝语支民族中的傈僳族、基诺族、拉祜族民间长诗中关于洪水灾难与人类繁衍的文本,就既有共同的特点又表现出民族的、地域的和支系的特点。

一、傈僳族、基诺族、拉祜族洪水灾难及人类再繁衍的长诗文本概述

基诺族的创世长诗《大鼓和葫芦》说:创世主阿嫫肖贝造出天地后,接着造了喘气的生物和不喘气的生物;但是出现了一个怪现象:“有气没气一个样,动物植物能言语,大家都讲一种话。”这种现状,导致了世界生物各自为了自己的生存都向创世主告状:

人去山上摘野果,果子叫嚷不能摘。地上人群众亲族,摘吃野果采嫩叶,打杀走兽射飞鸟,动物宗族激怒了;植物跟人们争吵,动物和人们吵闹。人们没有了吃的,也就没有了活路。见到阿嫫肖贝时,诉说苦处难生活。植物到处去诉苦,果实叶子被人剥,我们哪还有活路?动物也有苦情说,飞禽天天被射落,走兽日日被打杀,我们哪还有活路 ?[1]

阿嫫肖贝面对这种情况,极为心烦。为了结束动物、植物都能说话而且告状令其心烦的状况,造物主阿嫫肖贝下决心灭掉旧类生物,重新创造新类生物。于是,造物始祖女神阿嫫肖贝造出了七个大太阳,对她原来所造的生物进行持续暴晒。结果水体全晒干了,除了躲在岩洞中的一群动物外,其他有生物全晒死了。造物始祖见持续的烈日没有把所有生物全部晒死,就决定用洪水彻底毁灭世界。但是阿嫫肖贝转念一想,世上的人类不能绝,于是她打算发洪水灭绝其他动物时把一对幼小的兄妹玛黑和玛妞装在大鼓里以躲过洪水之灾。打定主意后,阿嫫肖贝撒下一粒树种籽,且规定长成树后不能说话。阿嫫肖贝以三天就长成的大树做成了一个大鼓,并在里面放一个鸡蛋、一把芝麻、一坨糯米饭后,叫来玛黑和玛妞兄妹俩吩咐说:

一餐只吃一粒饭,一粒芝麻当一顿,

鼓中鸡蛋不能吃,鼓不落地不能出。[2]

随后,创世主阿嫫肖贝叫螃蟹和鱼虾堵死地上的水洞,于是大地被水淹成汪洋大海,玛黑和玛妞所在的大鼓随波漂荡着。待水退大鼓落地之后,大鼓内的鸡蛋所孵化出的鸡已经成为了大公鸡,啼叫三声呼唤出太阳。玛黑和玛妞出大鼓后,遇到一位名叫阿妣厄的老奶奶,给了他俩葫芦籽。他俩按老奶奶的吩咐种下葫芦籽。葫芦成熟后跌落在山坡,滚动中从里面涌出成片的动物群、植物群、水果生物群,布满山坡。

当时老奶奶阿妣厄还教了兄妹俩基本的生活常识,对他们说:“喘气动物要成双,成双的生活要交配,繁衍子孙传后代。”当玛黑和玛妞长大成人后便結为夫妻,与老奶奶阿妣厄生活在一起。兄妹生下三男三女,在阿妣老奶奶的指教下,分别取名为乌优、阿哈、阿细。老大乌优结婚安家后,组成乌优大家族;老二阿哈结婚后,组成阿哈大家族;老三阿细结婚安家后,组成了阿细大家族。阿妣老奶奶向玛黑和玛妞的后代传授了世界上所有知识后,就离开了人世。

关于洪水灾难及人类的再繁衍,傈僳族长诗《创世纪》说,自有人类以来,人心不齐,社会不和谐:男子讲九种语,女子说七种话。随着时间的推移,还出现了令天翁、地神不开心的事:

人类繁衍没住处,人旺山谷已住满。

生产粮食装满仓,织布布匹装满柜。

高的高来矮的矮,大的大来小的小。

天翁看了就心疼,地神瞅了不甘心 。[3]

于是天翁、地神决定对人间施以洪水灾难,但是天翁在向人类施行洪水灾难时早有准备,为了人类不绝种,把莱飒哥和青飒妹装于葫芦中,躲过了洪水灾难。世上除莱飒哥和青飒外再没有人了,于是莱飒哥哥对青飒妹妹说:只能兄妹成亲了。青飒妹开始不答应,最后通过射麻团心、滚磨盘、穿针眼等形式,明白兄妹婚配是天意后,才和莱飒结为夫妻,生下了说傈僳语的傈僳族、说汉语的汉族、说怒语的怒族、说独龙语的独龙族,说藏语的藏族、说彝语的彝族、说白语的白族。

至于拉祜族的史诗,就其所反映的社会生活而言,可按时代先后排序,有《牡帕密帕》(一)、《牡帕密帕》(二)、《盘古根》《苦聪他世歌》《扎努扎别》《根古》等。其反映早期社会生活的作品如两部《牡帕密帕》等中,并没有洪水灾难及其人类再繁衍的内容,但有造湖水海水和葫芦出人的情节。《盘古根》则说,造物祖厄沙在找寻孕育着拉祜族祖先的葫芦的过程中,砸石头碰撞出火星,导致 “翠林化灰烬”的漫山遍野大火,什么都烧光了。厄沙对此很焦虑,历尽千辛请来风神,“三天狂风怒吼,三天暴雨淋淋。野火熄灭了,洪水暴涨,波涛滚滚。天翻地覆,四野昏昏。”洪水滔天之后,厄沙才找到葫芦。老鼠和小谷雀弄开葫芦,里面走出一对名叫扎罗的童男和名叫娜罗的童女。他们长大后繁衍了人类,其情节与创世长诗——两部《牡帕密帕》大同小异。很明显,这里出现的洪水灾难先于人类出现之前,也不是造物主或最高神灵用来惩罚世间的工具。但是在拉祜族反映晚期社会生活的史诗《扎努扎别》中,却出现了与傈僳族和基诺族甚至整个彝语支民族的洪水神话很不同的内容。这个文本记述说:造物主厄沙来到地上召集拉祜人说,世界万物连同拉祜人都是他创造的,所以天下的大小事情都应由他管。对此,有个叫扎努扎别的青年很不服气,暗中把人们邀约在一起说:“自己主宰自己的命运,不要听厄沙的鬼话。我们要拿定主意,一样东西也不要给厄沙!”大家都赞同扎努扎别的主张。面对拉祜人的反抗,厄沙先是用烈日暴晒,但拉祜人没有屈服。于是厄沙就从天上泼下倾盆大雨,想把人类统统淹死。但扎努扎别领着人们扎竹筏浮于水面捉鱼虾过日子,厄沙没有达到以洪水灭绝人类的目的。最后厄沙施毒计害死了扎努扎别,但后者的尸体却变成了后来拉祜族生活所需要的物质。

二、傈僳族、基诺族、拉祜族洪水灾难的隐喻

凡事必有因果,因果是一切事物发生发展的规律。基诺族的《大鼓和葫芦》记载,都会说话的万事万物各自为了自己的生存而向造物主阿嫫肖贝告状,导致造物主决心毁灭世上生物。在造物主发起的这场洪水灾难中,留下了一对童男童女。而傈僳族的《创世纪》则说之所以出现洪水灾难,是自有人类以来,人心不齐,社会不和谐;而且人口密度与自然能承载的能力大大失调,出现 “人类繁衍没住处,人旺山谷已住满”的境况,于是天翁才以洪水灾难毁灭人类来达到生态平衡。在拉祜族的《扎努扎别》中,洪水灾难是因为人世间不服从造物主厄沙的命令,才遭到洪水惩罚。

人类社会发展是从低级到高级的。在不发达的先民社会里,人们信仰万物有灵论,创造了各种神灵以作为自己生存的一种文化力。在人们的信念里,一切神灵都是超自然的,法力无边的,当在面对自己不能支配的自然力时,只要崇敬神灵并进行相关仪式,神灵就会保佑自己。而且随着社会的发展,人们将自己的现实社会现象,影射到神灵的世界里,在神灵中出现了凌驾于众神之上的最高神灵。于是,人们在构建世界万物起源的认知系统时,自然会想到最高神灵的作用。因此,在关于天地起源万物来源的创世长诗中,出现了最高神灵创造天地万物的内容:基诺族的创世长诗中出现了创世主阿嫫肖贝,傈僳族创世长诗中出现了天翁,拉祜族创世长诗中出现了厄沙。后来,人们发现自己身边的头人权高位重,时常欺负平民百姓,动辄对民众施以“惩罚”。所以,反映社会生活的文学作品中的最高神灵也惩罚人类,人神关系开始出现不和谐。比如在基诺族的长诗《大鼓和葫芦》中,创世主阿嫫肖贝见人们为了自己的生存空间向她告状而感到厌烦,遂用洪水灭绝世间万物。因此,人们将身边的统治者与最高神灵相联系,把人类的大灾难与最高神灵相联系,以为人类历史上的毁灭性灾难是最高神灵对人世间的报复或惩罚。于是最高神灵的形象在后世人们的心目中,已经从应当感恩的造物主演变为敌对恶神。正因为如此,与基诺族的长诗《大鼓和葫芦》中的阿嫫肖贝一样,傈僳族长诗《创世纪》中的天翁,看不惯人世间的生活,甚至以为世上的人口太多,所以要对人世间施以洪水灾难以毁灭之。拉祜族的长诗《扎努扎别》在反映最高神灵对人间惩罚时,其生活事象更接近近世、现代一些,统治阶级与被统治阶级的矛盾表现得更加的明显;所描述被统治者对统治者的反抗更加具体,甚至塑造了人世间一直被传颂的英雄人物扎努扎别。

总之,傈僳族、基诺族、拉祜族长诗中的洪水神话,反映了因为社会进步、人们认识提高后,人神消长的社会生活。随着生产力的提高、社会的发展,人们对神灵从敬畏、服从到不再逆来顺受,于是出现了拉祜族长诗《扎努扎别》中的英雄人物扎努扎别,率众与原来的创世主厄沙进行殊死斗争的场面。这说明了阶级社会中“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的真理千真万确。但是,从文本所记述的婚姻家庭看,其时还处于以女性为尊的血缘兄妹婚的母系社会阶段。

三、傈僳族、基诺族、拉祜族洪水灾难后人类再繁衍的文化内涵

应当指出的是,在上述反映拉祜族洪水灾难的文本中,并没有洪水灾难后人类再繁衍的内容,它更像是一部英雄史诗。此外,就整体而言,傈僳族、拉祜族、基诺族的民间长诗,都有表现人类生命与葫芦的渊源关系的情节。

葫芦是天然的浮渡工具。葫芦的自然物理形态又使之可做人类日常生活中的容器。葫芦多籽更容易用来表达人类对繁衍的期望。所以,葫芦在先民认知系统里,即是实用的器物,又是追求生殖以及生命之源的文化符号,从而导致人们对葫芦的图腾崇拜。而且,因为葫芦在中华民族先民社会种植普遍,遂成为一种比较普遍的图腾崇拜物,涉及众多的民族。关于创世之初葫芦中出人和洪水灾难后葫芦与人类再繁衍关系的神话传说,流传于许多民族中。比如早在汉族的《诗经》中就有“绵绵瓜瓞,民之初生”的诗句。在彝语支民族的长诗中,有的作品虽然只有创世之初葫芦生人而没有洪灾后人类再繁衍与葫芦关系的情节,但其神话传说里却有表现葫芦图腾崇拜的内容,如拉祐族的神话传说。

在拉祜族的苦聪人支系中曾流传着这样一则葫芦图腾神话:很久以前洪水漫天,除一对兄妹外所有的人都淹死了。这对兄妹躲在一个大葫芦里在洪水中漂泊了七天七夜后幸存下来,结为夫妻繁衍了后代。苦聪人的另一则葫芦神话说,在远古时代的洪水之后,世上只剩下一个孤儿。有一天他在池塘边玩耍时遇到一条小红鱼,这小红鱼吐了一粒葫芦籽给他。孤儿把葫芦籽种在自己的茅棚外,不久结了很多葫芦。一天夜里一声巨响后出现一道金光,从葫芦里走出一个美丽的姑娘,与孤儿结成夫妻,繁衍了人类。从此,苦聪人就将葫芦作为图腾给予崇拜。另一则传说讲,造物主的一只葫芦滚落到大河里,乌龟见到后好心将其驼到山上。小米雀和老鼠将葫芦弄开后,从葫芦里走出一对名叫扎迪和娜迪的男女青年。这对男女青年结为夫妇成为拉祜族的祖先,孕育繁衍出了拉祜族后代,因此拉祜族将葫芦作为图腾加以崇拜。

拉祜族崇拜葫芦图腾的文化源远流长,直到现在还常见其文化孑遗现象。今天拉祜族苦聪支系的村寨,不仅每家每户都种植葫芦,而且在周围的建筑、路灯的样式以及日常生活用品上都透溢出对葫芦的情结。被纳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的拉祜族民间舞蹈芦笙舞和创世长诗《牡帕密帕》也都与葫芦崇拜密切相关。每年的农历十月十五、十六、十七日,是拉祜族最隆重的節日——葫芦节,人们会举行三天的庆祝活动。届时,拉祜族民众在广场上摆放一个大的葫芦进行祭拜仪式,唱颂《牡帕密帕》,跳芦笙舞等,并举行各类文体比赛娱乐活动。

葫芦在中华民族中、尤其是在西南地区的彝语支民族及苗瑶语族的部分民族、以及台湾的高山族中,都有与人类生命有关的葫芦图腾崇拜文化现象。究其原因,在于先民们的“相似”思维和“联想”思维。首先,葫芦不仅是日常生活中的重要器物,而且其形状与妇女怀孕时的腹部相似,与妇女喂婴儿时鼓胀的乳房相似。其次,葫芦肉多籽粒,在生产力低下,人丁的多寡决定着家庭势力和财富积累的年代里,人们追求多子多福。所以,葫芦的外形及其多籽的物态特点,成为人们子嗣繁衍昌盛,继世绵长于千秋万代的希望的载体。

中华大地上广泛存在的葫芦崇拜文化,反映了我国原始先民曾有着共同的物质生活环境(葫芦是天然容器),有着以葫芦为维系基础的原始思维。中华民族在其发展历程中形成六大板块、三大走廊的多族群统一体,文化交流频繁,所以在洪水灾难后的人类再繁衍的文学母题中,出现了万物出现于葫芦或各民族出于葫芦的主题和由葫芦中幸存的兄妹繁衍了人类的主题。比如前述傈僳族长诗《创世纪》说,天翁以洪水毁灭人类,幸存的兄妹莱飒和青飒结为夫妻生下了说傈僳语的傈僳族、说汉语的汉族、说怒语的怒族、说独龙语的独龙族、说藏语的藏族、说彝语的彝族、说白语的白族——这样的内容,便蕴含了各民族为一家的认同意识。

由于在基诺、拉祜、傈僳等彝语支民族的创世长诗中包含有葫芦图腾崇拜以及由这种崇拜所蕴含的各民族自古源于一处的认同;再加上中华大地先民普遍种植葫芦,而葫芦的多子象征和在汉语里“葫芦”与“福禄”谐音,葫芦的枝“蔓”与“万”谐音,所以,葫芦亦成为中华民族大家庭的最有代表性的吉祥物之一。

在传统社会生活中,人们常将葫芦挂在门口用来避邪、招宝。就连电视剧(如儿童电视剧《葫芦娃》)中也要赋于葫芦以多能的功效。葫芦形体本身形态各异而优美,无须人工雕琢就会给人以喜气祥和的美感;加之其体内多籽,古人便赋予其可以驱灾辟邪,祈求幸福,使子孙人丁兴旺的象征意义。比如有一种葫芦在外型上看是由两个球体组成,人们便以为象征着和谐美满,寓意着夫妻互敬互爱。在传统社会里,如果夫妻不和谐时,会将由两个球体组成的葫芦摆放在床头,以增加夫妻感情。在人们的传统认知里,因为葫芦是吉祥物,会吸收进妖怪,也能除病,所以只须挂在病者的床尾或摆放在病者的床边,就可以使其恢复健康。如果是健康人,常带葫芦或在床边挂一葫芦,则可以吸取人身上的晦气,提升运势。把葫芦挂在大门外,则有保屋内之人平安的作用。因此,千百年来,葫芦作为一种吉祥物和观赏品,一直受到人們的普遍喜爱和珍藏。直到现在的民间传故事中,还把葫芦视为一种“灵物”。例如广泛流传的“宝葫芦”故事就说主人公拥有了宝葫芦,想要什么就可以有什么。因为葫芦崇拜及其作为吉祥物在人们日常生活中的地位,道教兴起后就将葫芦纳入其宗教体系,从而丰富了道教的文化内涵。佛教传入中国之后,也将葫芦作为八吉祥之一。

注释:

[1][2][3]云南省少数民族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办公室编《云南少数民族古典史诗全集》中卷,云南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400页,第400页,第50页。

作者 罗曲:西南民族大学教授

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特约馆员

秦艳:西南民族大学彝族文献中心助理研究员

猜你喜欢

傈僳基诺
“傈僳山寨换新颜”精品线路
初探傈僳“三大调”之一“摆时”的演唱风格
做一回基诺人
傈僳语施受标记
傈僳语施受标记
민족 만화 —리쑤(傈僳)족
社会化知识及其客观性探析——兼议朗基诺的科学知识观
怒江傈僳少女求学记
基诺山“森林交换”的环境史研究
大鼓敲响基诺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