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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下》看钱谦益笔下晚明诗人的群体呈现

2023-12-28丁一凡

关键词:钱谦益小传万历

丁一凡

(兰州大学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106)

《列朝诗集》作为一部大型断代诗歌选本,其选人、选诗天然具有一定文学史建构、树立典范及宣示文学主张或偏好的作用。《列朝诗集》包括乾集上、乾集下、甲前集、甲集、乙集、丙集、丁集和闰集共七个分集,内容丰富,体例完善,特别是钱谦益为所收录诗人撰写的小传,除了具备极高的史料价值外,更关涉到钱氏诗学理论及诗学批评的诸多重大命题,广受采信,影响深远。在钱谦益撰写的《列朝诗集小传》中,《丁集》显得尤为特殊:《丁集》包括上、中、下三个部分,时间覆盖嘉靖、隆庆、万历、天启、泰昌、崇祯六朝,在规模、体量上几乎等于甲、乙、丙三集之和;同时因距离钱谦益生活时代较近,相关记载丰富且容易获取,故《丁集》的人物小传较之前三集而言篇幅更长、记事更详,议论与评价部分亦更为丰富,更具文学史和文学批评价值。在《丁集》中又以《丁集下》较为特殊:《丁集下》所收录之人物在文坛上的活跃时间约为万历中后期至崇祯之初(即16世纪晚期至17 世纪早期),钱谦益要为与他同处一个时代的诗人们作传,故此部分人物小传多表现出一种迥异于其他部分小传的“见证者历史”(eyewitness history)①“见证者历史”这一概念(eyewitness history)源自美国史学家小阿瑟·施莱辛格(Arthur Meier Schlesinger Jr.)。“小施莱辛格对当代史的定义是‘由生活在事件发生时代的人所撰写的历史记载’;‘见证者历史’则指由‘亲身参与所记录的事件者’或者‘那些直接观察了至少部分所描述事件者所撰写的历史记载’,它不同于仅作为‘见证者记录’而非从历史视角出发来撰写的回忆录,是当代史的一个分支。这种类型的历史记述在修昔底德时代就已诞生,甚至可以说正是历史撰述之源头。小施莱辛格认为,从圭恰迪尼、马基雅维利到培根、马考莱、托克维尔、基佐、卡莱尔、白芝浩、班克罗夫特、帕克曼、亨利,亚当斯等,一直到19 世纪下半叶,大多数伟大的史学家都是某种意义上的见证者史家,他们参与公共事务,而不仅仅是学问家;他们认为史学家应当根据自身的直接经历撰写历史……”详参谈丽:《小阿瑟·施莱辛格史学思想研究》,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 年,第256 页。“见证者历史”(eyewitness history)相关定义之原文,可参见The Historian as Participant,Daedalus,Vol.100,No.2,Century(Spring,1971),pp.339-340。的书写视角与书写方式。《丁集下》凡127 条目,共收录诗人151 位,其人物的排布及呈现具有显著的团块状、集群式的特征。钱谦益以地域、交游社集关系为主要串联线索,辅之以族亲、师承、科考仕途等多维关系,于人物、诗作的删选操作及小传文本撰写中,完成了对于晚明诗坛的全景式展现及相应的晚明诗史建构与诗学批评表达。学界过往涉及《列朝诗集小传》的研究,大多将小传作文学史、文学批评材料视之并用于佐证钱氏诗学的某些具体问题,但对小传文本的结构层次、行文逻辑、叙事手法,乃至《列朝诗集小传》整体的设计架构等方面缺乏关注,亦忽视了对小传历史记述的视角、方式以及这种视角、方式造成的影响与效用的探讨。针对于此,本文选取《丁集下》这一价值独特的部分加以重新审视与分析,尝试对其中晚明诗坛人物的集群式呈现及随之衍生而来的相关诗学问题有所解释及补充。

一、以“嘉定四先生”为核心的吴中文士集群

这一集群从第一条“松圆诗老程嘉燧”至第二十六条“倪学究钜”,算入附见诗人和与之关系密切但散见于其他各处的“王编修衡”、“米山人云卿”,合计三十七人。此三十七人中,位列前四的“嘉定四先生”程嘉燧、唐时升、娄坚、李流芳最为关键,其余诸人基本皆为吴中文士,可视为“四先生”之交游圈得以呈现。白一瑾曾在《论〈列朝诗集〉的吴中诗学本位观》一文中指出:“钱谦益对明代诗学流派,实际上是以吴中诗学为中心,以诗学流派与吴中诗学的‘远近亲疏’来进行品第的”[1],此处位居《丁集下》之首的吴中文士群,可谓是整部《列朝诗集》中最重要的,钱谦益最意图彰显的文士集群——纵览整部《列朝诗集》的人物分布,其中隐藏着一条鲜明的吴中诗学传承线索及代兴脉络:从明初的“吴中四杰”,到永、宣朝的邱吉、瞿祐,到弘治朝的沈周、史鉴,到正德朝的“吴中四才子”,到嘉靖朝的长洲皇甫兄弟,最后落在晚明的“嘉定四先生”这里完成收束。

崇祯元年(1628 年),嘉定县令谢三宾合刻程、唐、娄、李四人诗文,名之曰《嘉定四先生集》,自此有“嘉定四先生”之名。在钱谦益的笔下,程嘉燧为“四先生”之魁,不过《四库全书总目》著录娄坚之《学古绪言》时,其提要曾指出“嘉定四先生”中的程嘉燧实为附名,且对其评价不高,其余三人实以娄坚为冠冕:“(娄坚)又与时升、嘉燧及李流芳号‘嘉定四先生’。然嘉燧以依附钱谦益得名,本非善类,核其所作,与三人如蒹葭倚玉,未可同称。三人之中,时升、流芳虽均得有光之传,而能融会师说,以成一家言者,又当以坚为冠。盖明之末造,太仓、历下余焰犹张,公安、竟陵,新声屡变,文章衰敝,莫甚斯时。坚以乡曲儒生,独能支拄颓澜,延古文之一脉。”[2]提要中说程嘉燧“本非善类”、“蒹葭倚玉”,可谓是很严厉的贬低,不知提要中的此番论断,是否是受清初文士对钱谦益推尊程嘉燧太甚而引发的普遍反感所致。嘉定今属上海市行政区划,位于长江三角洲南岸,西接昆山、太仓,东邻宝山、普陀,南依吴淞江(古称松江),北面即为长江入海口。嘉定一县,僻居海滨,民风质朴,清代的嘉定学者钱大昕曾在《习庵先生诗集序》中总结说:“宋元以前,未有文人学士、故家流风之遗也,士大夫多循谨朴鲁,仕宦无登要路者。然自明嘉、隆间,海隅徐氏及唐、娄、程、李、严诸君,敦尚古学,其后黄忠节公文章节气,照映千古。国朝则菊隐、朴村、松坪、南华诸老,或湛深经术,或树帜词坛。”[3]钱谦益早年醉心王、李,痴迷复古:“《空同》、《弇山》二集,澜翻背诵,暗中摸索,能了知某行某纸。摇笔自喜,欲与驱驾,以为莫已若也。”[4]1347不过在结识了“四先生”之一的李流芳并进一步受到程嘉燧开示启发后,钱谦益幡然醒悟,自此确立了以“古学”为根抵的治学及诗文创作取向,逐渐发现了复古派理论的弊端并加以反思与批判:

为举子,偕李长蘅上公车,长蘅见其所作,辄笑曰:“子他日当为李、王辈流。”仆骇曰:“李王而外,尚有文章乎?”长蘅为言唐、宋大家,与俗学逈别,而略指其所以然。仆为之心动,语未竟而散去。浮湛里居又数年,与练川诸宿素游,得闻归熙甫之绪言,与近代剽贼僱赁之病……始覃精研思,刻意学唐、宋古文,因以及金、元元裕之、虞伯生诸家,少得知古学所从来,与为文之阡陌次第[4]1347。又《陈百史集序》云:

余未弱冠,学为古文辞,好空同、弇州之集。朱黄成诵,能闇记其行墨。每有撰述,刻意模倣,以为古文之道,如是而已。长而从嘉定诸君子游,皆及见震川先生之门人,传习其风流遗书。久而翻然大悔,屏去所读之书,尽焚其所为诗文,一意从事于古学[5]676。

钱谦益晚年尤喜追忆与嘉定四君交游往事并畅谈自身学术和文学转向之事,如“中年奉教孟阳诸老,始知改辕易向”[4]1359云云,不胜枚举。正因为嘉、隆间诸君“敦尚古学”并对钱谦益产生了关键的导向性影响,故钱谦益置“嘉定四先生”于《丁集下》之首并予以极高的评价,且小传文本的体量乃至与之匹配的选诗,皆远超《丁集下》中其他人物,推尊之意表露无疑。

接“四先生”而后,即为归有光之季子归子慕。归有光出现在《丁集中》相对偏后的位置,距离《丁集下》之首的“嘉定四先生”和归子慕比较接近。钱谦益将归子慕设置在此,除了有呼应《丁集中》“震川先生归有光”的作用外,更意图凸显“嘉定四先生”和归有光的师承关系。这一曾师承关系,是钱谦益所力图彰显的吴中诗学传统,乃至整个明诗史建构中的重要一环:将“嘉定四先生”这一小集团,尤其是钱谦益最为推尊的程嘉燧,接续在前三集已经确立的高启、李东阳等明诗正脉主流之上,除了赋予了“嘉定四先生”集团以合法性之外,更是将这一集团所代表的吴中诗学体系提到了一个很高的位置。同时,此举亦暗中排斥了复古、竟陵之流,也可以理解为钱谦益对于自身诗学观点和立场的一次重申,可谓一举多得。关于“嘉定四先生”与归有光的师承关系,除了“唐处士时升”小传里“嘉定之老生宿儒,多出熙甫之门,故熙甫之流风遗论,叔达与程孟阳、娄子柔皆能传道之,以有闻于世。”[6]580的表述之外,钱谦益在其诗文之中亦多有提及,如《初学集》卷三十二《嘉定四君集序》:

嘉靖之季,吾吴王司寇以文章自豪,祖汉祢唐,倾动海内。而崑山归熙甫昌言排之,所谓一二妄庸人为之巨子者也……二十年来,司宼之声华燀赫、烂熳卷帙者,霜降水涸,索然不见其所有;而熙甫之文,乃始有闻于世。以此知文章之真伪,终不可掩,而士之贵有以自信也。熙甫既没,其高第弟子多在嘉定,犹能守其师说,讲诵于荒江寂寞之滨。四君生于其乡,熟闻其师友绪论,相与服习而讨论之。如唐与娄,盖尝及司宼之门,而亲炙其声华矣。其问学之指归,则确乎不可拔。有如宋人之瓣香于南丰者。熙甫之流风遗书,久而弥著,则四君之力,不可诬也[7]921。

此外还有“余惟吴中人士轻心务华,文质无所根底,嘉定之遗老宿儒,传习王常宗,近代归熙甫之旧学,怀文抱质,彬彬可观。”[4]929等等,不一而足。不过于此尤需辨清的是,归有光之于“嘉定四先生”的师传并非亲炙①今人黄仁生在其《明代嘉万之际的文学演变与嘉定派的酝酿过程》一文中就明确指出“四先生”实皆未从归有光受学:“唐时升之父名钦尧(1501-1556 年),字道虔,长于归六岁,也早于归在嘉定授学,但二人的确颇有交情。今见于《震川先生集》卷七的《答唐虔伯书》,就是在嘉靖二十三年为张贞女伸冤时写给唐钦尧的。三十五年,钦尧以贡生授抚州训导,明年死于赴任途中,归有光为之撰《跋唐道虔答友人问疾书》和《抚州府学训导唐君墓志铭》,皆以‘友’相称,叙及其‘不喜末俗剽窃之文’,著有‘《易说》及诗文数十卷’。但唐时升在归妻王氏逝世这年才出生,至钦尧死时,年仅六岁,所谓‘早登有光之门’,根本无从说起……至于年龄小于唐时升的娄坚、程嘉燧,则更不可能从有光受学,而李流芳则是在归逝世后四年才出生。”参见陈文新、余来明主编:《明代文学与科举文化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武汉大学出版社,2010 年,第136 页。,钱谦益可能是想突出二者之间的密切关系,进而建构其明诗发展脉络及进行文学史意义的确定,因而于此故意语焉不详,模糊处之。

二、以曹学佺等为首的金陵诗社集群

这一集群自第二十七条“胡山人梅”至第三十七条“沈布衣野”,另加上散见于《丁集下》其他各处的如陈邦瞻、葛一龙、王醇、吴稼竳、梅守箕、程可中、焦竑等,总数约为二十人。钱谦益选录金陵诗社诸人并将其集中呈现,一个直接原因便是编纂《列朝诗集》过程中所获得的文献基础:“戊子中秋,余以锒璫隙日,采诗旧京,得《金陵社集诗》一编。”[6]463——《金陵社集诗》为万历三十四至三十五年(1606-1607 年)由曹学佺所主导的金陵社集中诗人之作品合集①据《千顷堂书目》卷三一“总集类”载:“《金陵社集诗》八卷,曹学佺、臧懋循、陈邦瞻及一时名士唱和作”。对照曹氏《石仓诗稿》及其交游人物各自别集中的相应诗作,此记录当确信无误,而钱谦益采诗所见之本,恐非全帙。关于《金陵社集诗》的版本、卷数情况,可参看北京大学孙文秀博士学位论文《曹学佺文学活动与文艺思想研究》第45-47 页相关考证。,这批诗人一部分以合传形式出现在《丁集上》“李临淮言恭”条目附见之“金陵社集诸诗人”中(合计有九人:王嗣经、张正蒙、陈仲溱、吴文潜、程汉、姚旅、臧懋循、梅蕃祚、胡潜),另一部分则是集中安排在了《丁集下》比较靠前的位置,即此处所拈出的以曹学佺为首,以柳应芳、吴兆、吴梦旸等人为核心成员的金陵诗社集群。

金陵(南京)历来为人文之渊薮,六朝如此,明代亦然。成祖于1420 年迁都之后,南京作为留都,原有政府机构仍然保存,仅在人数上略有简省。南京除了发挥一定政治行政方面的功能外,“也有调节人事之作用。南京六部尚书与都御史官职,成为朝廷官员升迁降谪的‘旋转门’。”[8]59此外,“作为江南文化中心、第二京城的金陵,又逐渐形成了与封建中央政权‘离心力’极强的第二文化中心,很多文人名士,失意官宦在这里聚集。也有很多高僧及外国传教士也在这里辩论讲学,使这里养成一种爱好议论、集团结伙的风气。”[9]由于职务上的相对清闲和江南文化风气的浸染熏陶,往来南京的各级官员在政务之外,多有诗酒集会、吟咏唱和的习惯,如《丁集下》“韩国博上桂”条中有“留都旧京,宾朋翕集,户履填咽,诗酒淋漓”[6]587之类的描述,足见昔日之盛况。另《丁集上》“李临淮言恭”条附见“金陵社集诸诗人”,对百年间金陵文士社集吟咏之活动更有详细的介绍:

海宇承平,陪京佳丽,仕宦者夸为仙都,游谈者指为乐土。弘正之间,顾华玉、王钦佩,以文章立墠;陈大声、徐子仁,以词曲擅场。江山妍淑,士女清华,才俊歙集,风流弘长。嘉靖中年,朱子价、何元朗为寓公;金在衡、盛仲交为地主;皇甫子循、黄淳父之流为旅人……此金陵之初盛也。万历初年,陈宁乡芹,解组石城,卜居笛步,置驿邀宾,复修青溪之社。于是在衡、仲交,以旧老而莅盟;幼子(于)、百榖以胜流而至止。厥后轩车纷沓,唱和频烦。虽词章未娴大雅,而盘游无已太康。此金陵之再盛也。其后二十余年,闽人曹学佺能始回翔棘寺,游宴冶城,宾朋过从,名胜延眺;缙绅则臧晋叔、陈德远为眉目,布衣则吴非熊、吴允兆、柳陈父、盛太古为领袖。台城怀古,爰为凭吊之篇;新亭送客,亦有伤离之作。笔墨横飞,篇帙腾涌。此金陵之极盛也[6]462-463。

钱谦益在此段文字中梳理了金陵诗坛自弘治、正德年间以来的发展脉络,其中涉及的主要人物为弘、正之际的顾璘、王韦、陈铎、徐霖;嘉靖时期的朱曰藩、何良俊、金銮、盛时泰、皇甫汸、黄姬水等人。这批诗人共同缔造了金陵诗坛的“初盛”局面。万历初期的陈芹,以及后续的张献翼、王稺登等人,重振昔日辉煌,至于“轩车纷沓,唱和频烦”,是为“再盛”之景。另《丁集上》“陈宁乡芹”小传对此亦有所补充:“卜筑新林别业,近新林浦谢玄晖题诗处,又于桃叶淮清之间,起邀笛阁,招延一时胜流,结青溪社,每月为集,遇景命题,即席分韵,金陵文酒觞咏之席,于斯为盛。相延五十年,流风未艾。”[6]460此处言及金陵“青溪社”,自嘉靖末来由顾璘、朱曰藩、何良俊等人主持,至万历之初经由陈芹大为扩张,规模颇为可观。其实“金陵社集诸诗人”中所述诗人集群之代承脉络,也大致相当于青溪社①郭绍虞先生《明代文人集团》一文曾引朱孟震《停云小志》,对青溪社作了详细考证:“‘青溪自后湖分流与秦淮合,当桃叶淮清之间,有邀笛步者,晋王徽之邀桓伊吹笛处也。陈明府芹即其地为阁焉,俯瞰溪流,颇有幽致。岁辛未,费参军懋谦约余为诗会其上,于是地主则明府,次则唐太学资贤、姚典府涮、胡民部世祥、华广文复初……先后游而未人会者,则张太学献翼、金山人鸾、黄山人孔昭、梅文学鼎祚……邵太学应魁、周文学时复。癸酉(万历元年)复为续会,则吴文学子玉、魏广文学礼、莫贡士是龙、邵太学应魁、张文学文柱,每月为集,遇景命题,即席分韵,同心投分,乐志忘形,间事校评,期臻雅道。前会录诗若干刻之,命日《青溪社稿》,许石城先生序其首;续会录诗若干,吴瑞毂序之……后方民部沆,叶山人之芳入焉。’此文纪述源流甚详,考朱孟震《玉笥诗谈》,所载亦均青溪社事,社中人物与当时倡和之作,大率在是,兹不备述。”参见陈广宏、郑利华选编:《抉精要以会通》,商务印书馆,2018 年,第28-29 页。的发展过程,不过,钱谦益始终未提及“青溪社”之名,有论者指出“其目的可能是为其‘山人文学’张本”②张清河:《晚明江南诗学研究》,武汉大学出版社,2013 年,第117 页。更进一步地,作者以朱孟震之说与钱氏言论相对比指出:“朱孟震等似乎认为,从隆庆五年(1571)首次社集可见,本籍或者仕宦于金陵的‘世家’曹僚在诗社中居于主导地位。如县令陈芹、参军费懋谦等,由他们来形成影响、扩大规模,而山人仅仅充当“参与者”的角色(到了曹学佺组社的时候,队伍变得很混杂,难以一概而论了)。显然,朱孟震的叙述与钱谦益有很大差别。这一点,清初的黄虞稷看得很清楚。黄虞稷等认为,钱谦益考证纰漏,‘钱氏考之未得其详。“青溪社”集,倡自隆庆辛未,而非万历初年也’。然而笔者认为,钱氏是蓄意混淆视听的。他之所以这么做,显然是为了制造一种晚明文学一开始就‘以山人文学为主流’的假象。钱谦益一再强调:青溪社的主体是山人。比如,他认为介于山人与世家之间的陈芹是青溪社的主盟者(‘复修青溪之社’):而山人莫是龙、张文柱是该社的核心成员(‘廷韩及张仲立,皆翩翩佳公子,青溪社中之白眉也’):山人金銮、盛时泰等是诗社的耆旧(‘在衡、仲交以旧老而莅盟’);山人张凤翼、王稺登是青溪社的胜流(‘以胜流而至止’),至于其他人是不足道的(‘厥后轩车纷逐,唱和频繁’)——总之,在钱氏眼中,‘青溪社’简直就是一个‘山人俱乐部’。”见《晚明江南诗学研究》,武汉大学出版社,2013 年,第119 页。——不管小传此番操作是否出于为“山人文学”张本的目的,钱谦益通过《列朝诗集》的编选和排布初步完成了金陵诗社脉络的梳理与建构:顾璘、王韦、陈铎、徐霖四人被集中收录于《列朝诗集·丙集》靠后的位置,朱曰藩、何良俊、金銮、盛时泰等人被集中收录于《列朝诗集·丁集上》,而承接金陵诗坛“初盛”、“再盛”继起的,就是涌现于曹学佺任职金陵期间(1599-1608 年),以曹学佺为首,臧懋循、陈邦瞻、吴兆、吴梦旸等人为代表的“极盛”诗人群体。这一批代表金陵“极盛”的诗人群体,是钱谦益于《丁集下》中所力图突显和推尊的,仅次于以“嘉定四先生”为首的吴中诗人集群的一个重要诗人集群。

钱谦益于此集群之展现中首推闽人曹学佺,这一方面是曹学佺确为当时金陵诗社之执牛耳者,另一方面则是钱谦益消解、分化、削弱闽诗一派的文本策略。万历二十七年(1599 年)三月,曹学佺左迁南京大理寺,与同僚陈邦瞻、陈宗愈多有唱和来往。《陈大理诗序》谓:“己亥岁,予左迁南大理,棘下有二君子称诗,其一为高安陈德远,一则新会陈抑之也……”[10]据曹学佺《石仓诗稿》卷一《金陵初稿》之诗作及许建崑《万历年间曹学佺在金陵诗社的活动与意义》等现代研究成果来看,此年之中与曹学佺有交游往来的人物尚有龙膺、茅国缙、祝世禄、范允临,以及焦竑、李贽、利玛窦等人。次年元旦,曹学佺邀请沈野、柳应芳、胡潜等人游览栖霞寺、灵谷寺、鸡鸣寺、燕子矶等名胜,三月复召梅守箕、柳应芳、臧懋循、陈仲溱、魏实秀等“宴集鸡鸣山,眺玄武湖,撰诗甚伙”[8]68,《金陵初稿》中《金陵览古》十首、《僦居杂述》二十首、《集鸡笼山望玄武湖》等诗可为佐证。四月,“曹学佺邀请吴兆、梅守箕、程可中宴集官署后湖,分韵撰写荷花诗”[8]69。直至此年深秋离京归乡安葬母亲,曹学佺在南京期间的交游经历还涉及杨时芳、张正蒙、吕叔与、盛鸣世、吴文潜、吴叔嘉、曹明斗、汤之相等人,范围极广。从万历二十七年(1599 年)三月赴任,至万历二十八年(1600 年)秋归乡,这大约一年半的时间是曹学佺南京仕宦生涯的第一个阶段,此阶段所进行的种种集会、交游唱和也为数年后的“极盛”局面奠定了基础。曹学佺于万历二十八年(1600 年)秋归乡葬母,次年伙同沈野等人云游四方,足迹遍涉建州、龙岩、苏州,并短暂停留于金陵,而后又至鹅湖、天目山、太湖等,复于万历三十年(1602 年)七月由南棘寺归闽。此年下半年至万历三十一年(1603 年),曹学佺基本活跃在闽地诗坛,与徐、谢肇淛等闽籍诗人先后结有芝社、瑶华社等。万历三十二年(1604 年)二月,曹学佺同吴兆、林古度由闽中返回金陵,迁户部郎中,此后直至万历三十六年(1608 年)调任四川,曹学佺基本身处金陵,此数年中各种集会、唱和接连不断。这一时期内,尤其是万历三十四、三十五年间社集产生的诗作,结集即为《金陵社集诗》,也就是钱谦益所谓“戊子中秋”“采诗旧京”所见之本。据《千顷堂书目》卷三一“总集类”载:“《金陵社集诗》八卷,曹学佺、臧懋循、陈邦瞻及一时名士唱和作”[11]772,“今存《金陵社集诗》残本,卷上为万历三十四年,卷中、卷下为万历三十五年。徐朔方《臧懋循年谱》据此将社事系在万历三十四年,认为社诗‘为今、明二年作’。”[12]351对照曹氏《石仓诗稿》及其交游人物各自别集中的相应诗作,此说当确信无误。以今存《石仓诗稿》中《金陵集》一卷为例作粗略统计,便有《到金陵社集叶循父园赋答》、《闰九月九日燕子几登高共享寒字》《元夕过桃叶渡同诸子饮》《七夕同社邀永叔集城南王氏园中》等数十首相关诗作。若结合相关交游人物之别集中的相关线索,对前后若干年中诗社活动、集会成员等作一番梳理,其规模和体量可能相当惊人——据孙文秀《晚明诗坛“金陵之极盛”雅集考论》所考证,在万历二十七年(1599 年)至三十六年(1608 年)曹学佺任职南京期间,参与“金陵之极盛”阶段文士雅集活动的成员共有103 人,另外还有仅存姓名而生平、籍贯等无考者65 人[13],这个数字远远超越之前任何时代的金陵社集活动,绝对担得起“金陵之极盛”之名。

钱谦益如此推重曹学佺和金陵诗社集群,除了曹学佺本人的士林地位、诗文成就以及在他主导下的金陵诗社步趋“极盛”等因素外,联系钱谦益编纂《列朝诗集》时的时代背景,其实背后更有某种现实的考量。陈寅恪先生于《柳如是别传》第五章“复明运动”指出:

前论牧斋热中干进,自诩知兵。在明北都未倾覆以前,已甚关心福建一省,及至明南都倾覆以后,则潜作复明之活动,而闽海东南一隅,为郑延平根据地,尤所注意,亦必然之势也。夫牧斋当日所欲交结之闽人,本应为握有兵权之将领,如第肆章论“调闽帅议”,即是例证。牧斋固负一时重望,而其势力所及,究不能多出江浙士大夫党社范围之外,更与闽海之武人隔阂。职是之故,必先利用一二福建士大夫之领袖,以作桥梁。苟明乎此,则牧斋所以特推重曹能始逾越分量,殊不足怪也[14]963。

钱谦益是否意图藉由曹学佺以助其复明事业,香港学者严志雄曾著宏文《陈寅恪论钱谦益“推崇曹能始踰越分量”考辨》专论此事,该文第二章“曹能始对牧斋有无政治利用价值?”通过一系列诗文及史实的考证梳理,认为“牧斋利用能始从事政治活动此一说法始终只是一个富有启发性的猜想,陈先生并未提出任何实质证据以资佐证。”[15]94囿于本文主旨,此处聊备一说,不另详细阐发。

三、以徐氏兄弟、谢肇淛、邓原岳为代表的闽派诗人集群

这一集群分为两个部分出现,首先是第七十九条“徐举人熥、布衣”至第八十二条“陈秀才衎”的六人,其次是第九十八条“谢布政肇淛”至第一百零四条“陈汝修”的八人,合计十四人。此外还可归入不属闽籍,但因仕宦、交游经历而与闽籍文士关系密切的屠本畯、阮自华等若干人物。闽派诗人内部连结紧密,交游唱和频繁,理论主张鲜明,创作成果丰富,在当时是一支不可忽视的诗坛力量:“钱谦益编纂明代诗歌总集《列朝诗集》,共收明代诗人1663 人,其中闽地诗人有104人,约占所收明代诗人十六分之一,清初另一著名诗人、学者朱彝尊辑《明诗综》,录明代诗人3400 多人,而闽地诗人则有260 余人,所占比例约为十五分之一……就数量而言,明代闽中诗群仅次于江浙诗人,为明代诗歌创作的一支主力军。”[16]尤其是万历一朝以来,以徐氏兄弟、谢肇淛、邓原岳为突出代表的闽派诗人,连同前面已经出现的曹学佺,通过交游结社、砥砺创作以及编纂诗集等文学活动,在当时的诗坛颇有名望和影响力。

虽然《列朝诗集小传》中将二徐、谢肇淛、邓原岳等人分割开来,但实际上这一批闽派诗人的活跃时间基本相当,无法也无需对他们加以严格的划分。陈广宏于《闽诗传统的生成:明代福建地域文学的一种历史省察》一书中依据闽派诗歌的代兴和传承脉络,将邓原岳、徐熥并举,而把曹学佺、徐、谢肇淛三人归为一个小集团,这五位闽派的核心人物共同覆盖了万历中期直至崇祯这一阶段,在晚明诗坛保持了相当长久和广泛的影响力。据陈价夫《徐惟和行状》记录,早在万历十三年(1585 年),徐熥就与陈价夫、荐夫兄弟及邓原岳、谢肇淛等闽地诗人有过交游来往:

是岁,试省闱,主司已拟入格,将魁,闽士会有阻之者,竟不果录。惟和乃益厌习公车业,刻意攻古文词,与陈秀才汝大、汝翔、陈山人惟秦、振狂、邓学宪汝高、谢司理在杭及不佞价夫、弟荐夫辈数人,结社赋诗,剌来筒往,殆无虚日。[17]338-339

万历十七年(1589 年)夏秋之间,徐熥于红雨楼南园中筑绿玉斋,并作《绿玉斋记》。八月,陈荐夫、陈椿、谢肇淛等人过往,多有唱和,如谢肇淛之《饮徐惟和绿玉斋得喧字》《八月十四夜同陈汝大陈伯孺集绿玉斋》[18]344-345等诗可作佐证。此后若干年间,绿玉斋成为闽派诗人举行诗文集会的一个核心据点:“这一批诗友在此间有各自的居所用于社集,如陈椿的山斋、陈宏己的吸江亭、邓原岳的竹林山庄、袁敬烈的南郊水亭、陈荐夫的招隐楼、陈价夫的水明楼……但不可否认,绿玉斋居于相当显要的地位。万历二十年,邓原岳转饷辽东,便道过家,即来徐氏斋中看望;万历二十二年,邓氏与曹学佺等又集徐熥斋头;万历二十三年秋,徐熥、陈翰臣(字子卿)、陈荐夫下第归,邓原岳将奉使入浙督饷,徐将游南京,以上诸人及陈椿、陈宏己、袁敬烈等又集于绿玉斋,皆有诗,盛况空前。”[17]339除绿玉斋各次集会之外,万历十七年后明确见于记载的结社尚有芝山社、乌石山之社①郭柏苍:《全闽明诗传》卷四十:“(徐)初与赵世显、邓原岳、谢肇淛、王宇、陈价夫、陈荐夫结社芝山。”邓原岳:《西楼全集》卷十八《答李廷烨东莞》:“不佞弟无似,与惟和兄弟及诸酒狂结一社于乌石山下,篇什不少,今且付梓,秋末可得成书,当寄邮筒一求证印也。”徐熥《幔亭集》中亦有《集郑氏乌石别墅》等诗可为佐证。等,涉及人物包括但不限于:陈价夫、荐夫兄弟、邓原岳、陈椿、陈宏己、陈鸣鹤、谢肇淛、曹学佺、郑琰、陈仲溱、王元等。此外,除了绿玉斋集会这样的文学活动外,闽派诗人更在编制选本和整合地域性文学文献方面有突出成果。约在万历二十一年至二十五年间(1593-1597 年),邓原岳编《闽中正声》成,收录福州一地自洪武至万历前期诗人五十一家、诗二百六十八首,该集“以高廷礼《唐诗正声》为宗,大率取明诗之声调圆稳、格律整齐者,几以嗣响唐音,而汰除近世叫嚣跳踉之习。”[6]649其后不久,徐熥编《晋安风雅》十二卷增益之,收诗二百六十四家凡千余首,并通过选本的收录操作凸显出闽中诗学自洪、永朝林鸿、高棅、王恭、王偁,到正、嘉朝郑善夫,再到隆、万朝邓原岳、陈价夫、陈荐夫、谢肇淛、徐诸家的传承谱系和发展脉络。通过一系列选本的编制及推广,邓、徐二人意图为地域文学张本,并借此凸显闽地宗唐的复古诗学取向及相关理论——而这,或许恰恰是导致钱谦益对闽派总体持论不高的主要原因——试观邓原岳小传中对闽派所倡“唐音”的批判:

然其所谓唐音者,高廷礼《正声》《品汇》之唐,而非唐人之唐也。观其持论,则汝高之诗从可知矣。余尝论闽诗流派,颇以后来庸靡之病归咎于林子羽,盖有见于此。[6]649

为何闽派重视的“正声”及“唐音”,在钱谦益看来就不是“唐人之唐”呢?《牧斋初学集》卷七十九的《答唐训导(汝谔)论文书》或许给出了一个比较详尽的解答:

夫文之必取法于汉也,诗之必取法于唐也,夫人而能言之也。汉之文有所以为汉者矣,唐之诗有所以为唐者矣。知所以为汉者而后汉之文可为,曰为汉之文而已,其不能为汉可知也……自唐、宋以迄于国初,作者代出,文不必为汉而能为汉,诗不必为唐而能为唐,其精神气格,皆足以追配古人……彼不知夫汉有所以为汉,唐有所以为唐,而规规焉就汉、唐而求之,以为迁、固、少陵尽在于是,虽欲不与之背驰,岂可得哉[7]1701。

钱谦益指出,如据迁、固学汉,据少陵学唐一类的方法,既无必要,也无可能。当下之时代无法完全再现汉、唐的社会环境与思想文化,那么也就注定了从结果层面加以模仿、复刻,只能是触及皮毛,不得精髓。所以《答唐训导(汝谔)论文书》接下来强调:

本朝自有本朝之文,而今取其似汉而非者为本朝之文;本朝自有本朝之诗,而今取其似唐而非者为本朝之诗。人尽蔽锢其心思,废黜其耳目,而唯缪学之是师。在前人犹仿汉、唐之衣冠,在今人遂奉李、王为宗祖。承讹踵伪,莫知底止[7]1702。

钱谦益这一种颇具有进化论式的文学史观及相关认知,正是他批判复古派的核心逻辑。据此考察闽诗流变及其理论宗旨,自然会将肤浅的宗唐归结为晚明闽派“庸靡之病”的缘由——“观其持论,则汝高之诗从可知矣”一句,既点明了闽派一贯秉持的诗学路径,也暗示着正是这样的诗学路径的局限性,导致了闽派最后堕于“柔音曼节,卑靡成风”。[6]180更进一步地,钱谦益将闽派与在《丁集下》之前就已强烈抨击、贬低的竟陵派相联系,从而完成了对于闽派的降格与消解:

(“谢布政肇淛”小传)在杭,近日闽派之眉目也。在杭故服膺王、李,已而醉心于王伯谷,风调谐合,不染叫嚣之习,盖得之伯谷者为多。在杭之后,降为蔡元履,变闽而之楚,变王、李而之钟、谭,风雅凌夷,闽派从此熸矣[6]648。

从小传文本和《丁集下》中闽派诗人的分布特征来看,钱谦益对待闽派的态度是颇有些矛盾的:一方面钱谦益一定程度上认可闽派诗学的地位及成就,于《丁集下》中给予了闽派诗人足够的重视(如收录曹学佺诗83 首,徐诗47 首)和相对中肯的评价;另一方面出于回护、褒举吴中诗学的私心,他又不希望看到另一个在规模、数量上压过吴中一头的地域性诗人集群的存在,故于《丁集下》的诗人排布和安置上,将闽派诸人分散、拆解,从而达到削弱、淡化闽派存在感及诗史意义的效用。前文论及的曹学佺更是一典型例证,作为闽派关键人物的曹学佺并不以闽派面目示人,反而出现在了金陵诗社集群之中,而此处闽派被分为两截分别加以呈现,则更是钱谦益潜藏其诗史建构意图的一种文本策略。

除了曹学佺、二徐、谢肇淛、邓原岳外,《丁集下》中还有一小撮较为隐蔽的闽派人物,那就是第一百一十七条“张童子于垒”至第一百二十条“林隐士春秀”的九人。此九人皆由徐徐兴公串联——张于垒,漳州府龙溪人,“友人燮字绍和之子也”,“年十四,绍和携之入闽,与徐兴公诸贤即席分韵,童子倚待立成,四坐阁笔。”张于垒二十二岁早逝,钱谦益收录他,着墨寥寥,重点在于记录其父张燮张绍和:“绍和以文章自命,所着诗文集凡数百卷。余惊怖其浩汗,不能录也。录童子诗一首,使人知绍和有子,如古之九龄与玄者,亦因是以存绍和云。”[6]660接下来的“周隐士如埙附见陈龠”二人,皆为闽籍隐士,生平无考,因“徐兴公与其孙鸿游,得其遗稿”[6]661,故存而录之。此数人与钱谦益无甚交集,钱谦益经由徐而了解到他们的存在,并以五人合传的形式记录下来。另徐小传曾经提及:“崇祯己卯,(徐)偕其子访余山中,约以暇日互搜所藏书,讨求放失,复尤遂初、叶与中两家书目之旧。”[6]634如此看来,钱谦益与徐有过直接的碰面交流,应该是藉由此契机得知上述诸人并收录于《列朝诗集》之中。

四、其他小规模集群与独立人物

除了上述三个相对集中呈现的诗人集群之外,《丁集下》中尚有不少组织和体系相对较小的诗人社集或团体。它们在钱谦益的诗史、文脉勾勒中,往往以十人以内的规模分散出现,不具备如核心集群那样鲜明、紧密的、或是有特定地域范围的功能性线索,也相对缺乏如长久、定期的集会唱和、乃至作品汇编、合刻等等文学活动。钱谦益对这一部分诗人的处理仍以交游线索展开,不过这种线索相较于前文所论若干集群而言,其文学性联系相对薄弱,而多表现为同年、同乡、同僚或亲属等非文学系关系。另需说明的是,其中人数规模过少者,如第八十九至九十一位“张举人民表”、“秦秀才镐”、“阮徵士汉闻”三人,世称“天中三君子”,此种情况姑且算作“并称”现象,并不作诗人集群视之。

小规模集群的典型代表,如以虞淳熙、冯梦祯等为首的胜莲社。这一集群主要包括第五十条至第五十七条的“徐推官桂”、“虞稽勋淳熙”、“冯祭酒梦祯”、“朱主事长春”、“黄少詹辉”、“陶祭酒望龄”、“焦修撰竑”、“冯庶子有经”八人。此八人彼此交好,均有功名,交游广泛,阅历丰富,此处将其视为一个整体加以考察,主要依据胜莲社这一层面的人物联系。胜莲社是万历二十二年(1594 年)成立于杭州西湖的一个具有浓厚佛教背景的文士社团。晚明文人崇佛风气盛行,苏杭一带尤甚,以至于“江南之人奉放生教者,十家而五。”[19]40除了与僧人的交往之外,平日礼佛行善亦是文人崇佛行为的重要部分,故此时之西湖多有集会放生之举,胜莲社即是其中的典型代表。胜莲社主要由屠隆、虞淳熙、冯梦祯三人发起,由虞淳熙执笔之《胜莲社约》云:

西湖,南宋放生池也。丰碑屹立道上,第飞泳亭废耳,亭以飞泳名,将取山光悦鸟,濠游鱼乐。然异熟果成樊笼镝釜中,几许能全,即不幸复投网罟,犹冀重赎更生,便令折翮困鳞,随放随灭……此后至社者,必携飞泳之类来,所费锾钱,自一铢至累镒无量……社定钱湖舟中,闲诣上方池、净慈万工池、昭庆香华池,期以每月六斋日,会首传帖,醵金授典座,自修供具。凡会首认定,开后坐以齿缁素,各为行三宝前,不必让远客。[20]498-499

胜莲社专为放生活动而组建,并且设立了明确的与会章程,组织颇为有序。综合蓝青《晚明杭州胜莲社考论》、李小荣《晚明虞淳熙西湖结胜莲社诸问题补论》等今人研究成果,胜莲社的核心成员主要有:袾宏、冯梦祯、虞淳熙、虞淳贞、邵重生、屠隆、朱大复、徐桂、陆振奇、葛寅亮、郑之惠、谢耳伯、吴之鲸、杨中麓、黄汝亨等合计三十人。胜莲社虽以行放生积善为主业,但文人集会,自然也少不了游览山水和诗文吟咏(西湖的风景名胜也提供了天然的便利条件),胜莲社成立之后十余年间,可考的诗文集会包括但不限于:万历二十六年(1598 年)十一月,吴之鲸主持,冯梦祯、杨中麓、黄汝亨、虞淳熙等人参会;万历二十八年(1600年)七月,韩敬主持,袾宏、冯梦祯、虞淳熙、虞淳贞、张孺愿、柯绍皋、卓云等参会;万历二十九年(1601 年),冯梦祯主持,费元禄、虞淳熙、虞淳贞、潘之恒、吴二水、吴德符、吴之鲸等参会;万历三十年(1602 年)闰二月,恰逢虞淳熙五十岁生日,冯梦祯、屠隆、朱长春等人集会并为虞淳熙祝寿等。诸次集会所涉具体诗文作品,过于庞杂繁多,本文不再一一罗列。

《丁集下》中有不少地位显赫的诗人可以归入两种甚至两种以上的集群中,但同时也存在着相当一部分较为独立的人物,随意而零散地出现在《丁集下》之中。这一批诗人多为某某“山人”、“隐士”、“居士”、“秀才”,他们或直接与钱谦益本人有过某些交集,或与被收录在《丁集下》的其他诗人有过短暂的结识、会面,还有可能是钱谦益在编纂时辗转听闻,然后抱着存人记史的目的予以收录。此类独立人物的小传大多极为简短,生平履历亦残缺无考,需将其单独摘出加以讨论。如第四十一位“王遗民鏳”,其小传云:

鏳,字叔闻,金壇人。恭简公樵之诸孙也……丙戌之十月也,年已七十矣。叔闻送人下第诗有“一夕残秋带客还”之句,吾友于中甫见而激赏之,命其二子从之游……丁亥冬,过金坛,得其诗于御君,篝灯疾读,俯仰太息。当吾世有叔闻而不能知,且叔闻或知余,而余不知叔闻,余之陋则已甚矣!……若夫叔闻之晚节,又当与谢皋羽、郑所南齐名于千载之后,后之君子颂其诗,论其世,将有如吴立夫、程克勤者,采而录之,余又浅之乎知叔闻矣。[6]612-613

以钱谦益笔锋之严苛挑剔,能让其“俯仰太息”且感慨“余之陋则已甚矣”之人,恐怕在整部《列朝诗集》中也屈指可数。钱谦益不仅另为《王叔闻先生诗钞》作序,还存录了王氏九十首诗作,这个数量介于“嘉定四先生”之一的唐时升和曹学佺之间,位列《丁集下》第四,较之排列在“王遗民鏳”前后的其他诗人而言可谓“鹤立鸡群”,足见钱谦益对其重视程度。对于王鏳之诗,《明诗综》录其一首,《御选宋金元明四朝诗》录其七首,和《列朝诗集》收录九十首相比,差距极大,钱谦益的个人偏好在“王遗民鏳”这里表现得非常明显。其次,钱氏本人的族亲也常独立出现,如第七十八条“钱山人希言”。常熟钱氏奚浦一脉,相传为吴越王钱镠之后,自五世祖钱泰始,地位日显,成为常熟望族:“钱泰有五子,分别是元禄、元祮、元祯、元祥、元祾。钱希言的祖父钱表本是元祮季子,元祾无后,遂以为嗣……钱希言的曾祖元祾与钱谦益的高祖元祯同出钱泰一脉,钱希言与钱谦益之父钱世扬同辈,两家过往甚密。”[21]220钱希言年少遇家难,旅居在外,颠沛流离,故难以专心举业,约在万历二十年(1592 年)徙居苏州后彻底成为“山人”。除了小传里的介绍外,《牧斋晚年家乘文》亦略有补充:“强识多闻,诗笔繁富。为人傲兀任性,不谙世务,而好学干谒,所至辄抵戾其诗,取投赠悦俗,遂无可传。”[5]158-159钱谦益因感慨“盖棺之后,其书未削稿者盈箱溢帙,今皆散佚不存矣,惜哉”故而“详著之”[6]633。据钱希言所著《松枢十九山》等相关史料可知,他在万历二十四年(1596 年)后遍游皖、浙、楚等地,交游圈涉及汤显祖、屠隆、袁宏道、申时行、江盈科、冯梦祯、邹迪光等人,亦不妨视为吴中诗学集群的外延人物。

余论:再从收诗数量谈起

粗略来看,《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下》中诗人集群的设定、排布及最终呈现的文本面貌似乎缺乏规律可循,但若将其重置于《列朝诗集》的分卷体系中,并结合《丁集下》选录人物之收诗数量这一项因素加以审视和考察,钱谦益对于晚明诗坛的认知、判断及勾勒、描绘,其实更寄寓着某些深层次的关于诗史建构和诗学批评的表达诉求。

《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下》所覆盖的范围,对应《列朝诗集》卷十三(上、下)、十四、十五、十六合计四卷的内容。其中,《列朝诗集》的“丁集第十三之上”有程嘉燧、唐时升、娄坚3 人,收诗数量分别为215、107、41 首,此3 人收诗数量均极多,且恰好形成了一个逐级递减的近似等比的数列。“丁集第十三之下”自李流芳至于胡梅共28 人(其中“郑秀才胤骥”条附见徐允禄、龚方中2 人,“王提学志坚”条附见“弟志长、志庆”2 人,仅存名,未收诗,不纳入统计),其中只有李流芳一人收诗数量较多,为41 首,与娄坚相同,其余人收诗数量均维持在十余首的水平,和“嘉定四先生”无法相比。“丁集第十四”自石沆至王鏳合计14 人,此卷人数并不算多,但平均单人的收诗数量则较多(这或许也和《金陵社集诗》的文献基础有直接关系)——暂以30 这一接近《丁集下》中人物收诗数量的中位数为衡量标准,此14 人中有石沆、吴兆、吴梦旸、曹学佺、柳应芳、范讷、吴鼎芳、葛一龙、王醇、王鏳这10 人收诗数量超过了30 首,在《丁集下》中收诗数量大于30 首的总共18 人中占据了过半比重。“丁集第十五”自李蓘至吴拭合计46 人,此卷中除李蓘、黄辉、陶望龄和徐收诗较多外(4 人收诗数量分别为44、33、50、47 首),其余人物收诗较少,且相当一部分人物的收诗数量低于10 首。更值得关注的是,这一卷中人物的小传文本,相较于卷十三、卷十四人物小传详实清晰、整饬有序的文本面貌,更为细碎简短,体现出芜杂、分散的文本特征。“丁集第十六”自董其昌至傅汝舟合计51 人,此卷中大部分人物的收诗数量仅为个位数,各自小传文本的碎片化特征更为明显,甚至多处出现仅存名而无传文的情况。更进一步结合前文所论诗人集群观之,《丁集下》中晚明诗坛的呈现特征及隐藏于其中的诗史建构、诗学批评意图则渐趋显露——吴中诗人集群大致对应卷十三,金陵诗社集群大致对应卷十四,这两卷所收录人物及其各自小传,较之卷十五、十六而言,脉络和体系更为严整,规模和体量更为庞大,持论以正面肯定为主基调,当是钱谦益力图推尊、凸显的部分。第十五、十六两卷的小传内容及其收录人物,则相对零散、破碎、杂乱,其中既无可与吴中、金陵诗社相抗衡的集群,也缺乏收诗数量较多、诗坛地位重要的个人。唯一有可能在规模上和吴中相抗衡的闽派,还遭到了钱谦益暗中消解、弱化的处理。这两卷中的很多人物,或出于《列朝诗集》存人记史的编纂目的而得以纳入,他们在钱谦益的诗史架构和批评体系中往往只起到铺垫、陪衬的作用。

在《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下》展现的晚明诗坛全景式画卷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个自吴中诗派,到金陵诗社,再到闽派乃至其他小型群体、独立个人的关乎地位、意义及重要性的递减阶梯。在一系列精心设计的删选取舍、次序排置以及人物小传的撰写中,常熟人钱谦益力图传扬、彰显其家乡诗学,特别是推尊对自身诗学路径、诗学理念有决定性影响的“嘉定四先生”群体。更进一步的,若拓展至《列朝诗集小传》的整体架构及诗学批评语境,结合钱谦益对于复古、竟陵两派的驳斥及批判,《丁集下》中这套主次分明、等级森严的诗坛立体图景,更凝聚着钱谦益确立以吴中诗学接续李东阳而下之正统地位的迫切期冀,甚至于说是某种野心。秉承删述传统精神的选本型总集《列朝诗集》,其文学史和文学批评层面的意义及功能,正体现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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