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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鲜王朝使行录中的韩愈书写

2023-12-28师存勋

关键词:昌黎县昌黎石鼓

师存勋

(琼台师范学院文学院,海南 海口 571127)

作为重要的域外汉籍,朝鲜王朝使行录中有着对“唐宋八大家”之一的韩愈的关注。早在高丽时代(918-1392),朝鲜半岛知识界就已对韩愈及其文学成就有了充分的认可,即如高丽著名文人崔滋所言:“若文辞,则各体皆备於韩文,熟读深思,可得其体。”[1]丽末著名文人李齐贤亦曰:“退之、子厚之文,古今以为勍敌。”[2]高丽时代之后,“因缘海东朝鲜时代的独特历史文化场域,对韩愈诗歌的尊崇可以说是在王朝政治、思想与文学多个向度中达成的一种持续性共识”[3]。而由于入华路线、与中国士人之笔谈内容以及客旅羈怀等因素的顺势促使,朝鲜王朝时期主要由文人担任的诸多赴华使臣,遂在各自的使行录中体现出较多的韩愈关注。具体而言,韩愈频繁出现于诸家朝鲜使行录作品,这与韩愈祖居地昌黎县的地理位置有关,也与北京国子监陈仓石鼓有关,更与韩愈贬潮及朝鲜使臣围绕儒、释关系而展开的讨论密不可分。

一、昌黎县及抚宁县所激发的韩文公情结

作为韩愈的祖居之地,“昌黎,距神京左辅,负山滨海,为上游岩邑。其间钟溟渤之灵,发碣石之秀,如首阳旷代之清风,退之振衰之文藻,超前轶后,震烁古今,蒸蒸乎文献之邦也”[4]。作为多数朝鲜王朝使臣陆路进入山海关后赴北京的必经之地,朝鲜使行录中的昌黎县以及邻近的抚宁县记述,多数会围绕韩愈及“文笔峰”情结加以展开,这折射出朝鲜半岛知识阶层对汉文化的强烈认同。综合来看,朝鲜使者笔下对昌黎县及抚宁县相关韩愈的歌咏主要围绕如下两个方面。

(一)对韩愈文学成就的歌咏和对文豪的追思

作为在东亚汉字文化圈中享有盛名的韩愈,其文学成就深刻影响着朝鲜半岛的历代知识分子,途经昌黎县、抚宁县的朝鲜使臣,遂有着较多之于韩愈成就的肯定与歌咏,并于不少作品中流露出对韩愈的追思之情。先看对韩愈文学成就之肯定与歌咏。如朝鲜王朝肃宗十二年(康熙廿五年,1686)①甲午战争之前的明清时期,朝鲜王朝奉中国正朔,行用中国封建国家年号,故该文所涉及朝鲜王朝使臣出使中国之时间表述,以朝鲜王朝国王庙号纪年为主,并在随后括弧中标注中国明、清年号纪年和公历纪年。另为方便起见,除特殊情况之外,下文中朝鲜王朝国王庙号纪年前一律省略“朝鲜王朝”字样。赴清使者吴道一于咏史诗《望昌黎县》中发出由衷之赞叹和幽思,其曰:“宇宙高名北斗悬,毓精元得此山川。雄文八代頽波激,邃学千年正脉传。晚出遐荒翘慕叉,即攀遗躅怆伤偏。当时里巷无人问,指点寒芜但暮烟。”[5]吴道一所言无疑是对韩愈一生文章功业的高度概括,而这种肯定与赞颂之辞又惯见于朝鲜使行录诸家记述中,如吴道一之后百多年,纯祖廿二年(道光二年,1822)赴清的谢恩使权复仁作咏史诗《过昌黎县》一首,就韩愈的文学成就亦加概括曰:“千载钟灵淑,公非一县人。堪与无媺恶,元化有漓滈。雄词悬白日,真气贯苍旻。闻道遗词在,谁能荐藻苹?”[6]权复仁于高度评价语句中亦通过“荐藻苹”等表达出对韩愈之深深追慕,而正因对韩愈及其文学成就有着强烈的认可心态,故朝鲜知识分子普遍有着对韩愈诗文的热爱,正如正祖二年(乾隆四十三年,1778)朝鲜谢恩兼陈奏使蔡济恭在《抚宁道中望昌黎县》一诗中所坦言:

少小好古文,百家颇搜剔。

惟有吏部文,嗜之成苦癖。

迩来三十载,手中不敢释。

虽不升其堂,老觉味愈别。

功名苦欺人,恨不韦编绝。

偏邦我生晚,叹息成白发。

那知昌黎县,蔼蔼延我瞩。

晴空插万峰,笔锋森簇簇。

其下气清淑,万古缤馥郁。

勿谓公不在,北斗光如月。

一瓿椒浆水,公灵来仿佛。[7]

不难看出,蔡济恭所受韩愈之影响可谓深刻,而通过有类前文“藻苹”之“椒浆”等词眼,作者所表达对韩愈的崇敬之情也颇能感染到我等。

如上蔡济恭等人的诗句主要表达对韩愈文学成就的赞颂,但也流露出对韩愈的无限景仰,而亲临韩愈祖居地的其他不少朝鲜使臣,其使行录作品中的韩愈书写更多侧重于用咏史诗形式表达对韩愈的追思,其中不无惆怅之感。如正祖六年(乾隆四十七年,1782)使臣洪良浩在《过昌黎县右北平,缅怀古人,自起羁愁》中道:“斜日西风倦鸟飞,沙河古渡行人稀。将军射虎石犹在,吏部骑龙云不归。但见夕烟迷远树,不知山露湿征衣。车前忽看树闾近,榆柳疏林映落辉。”[8]作者之吟咏中,韩愈及西汉李广浮现于眼前,且这种具有幽思之感的表达悠长而淡远。再如纯祖三年(嘉庆八年,1803)谢恩使李晚秀在《文笔峰》一诗中所云:“易识复难忘,昌黎文笔峰。天晴犹积翠,风肃见其容。远望高冈凤,平看清水蓉。退之虽已邈,吾欲巢云松。”[9]430李晚秀诗中“退之虽已邈,吾欲巢云松”作为点睛之笔,表达出对整整一千年前圣人的追思之情,格调高旷,意味深远。

(二)相关韩愈祖、孙及所谓“遗址”等言说中的文教情怀

河北昌黎县乃韩愈祖居之地,这是直至今日,都为学界所认可之事②据朱润胜、陆正明、蔺玉堂撰《韩愈祖籍经考证确实在河北昌黎》一文报道:“经有关专家多年考察论证,确认唐代文学家韩愈祖籍在河北省秦皇岛市昌黎县。”文见2003 年1 月28 日《光明日报》。。朝鲜使行录中,有着对韩愈先祖之记述,这无疑也是源自于对韩愈的崇敬。如肃宗卅八年(康熙五十一年,1712)使清的金昌业即如是写道:“至深河驿,登一岗,望群峰横亘西北,最远五峰,雄拔秀异,方顾望称奇,邮卒指西南间曰:‘昌黎县后文笔峰出矣。’望之奇特。世以昌黎县为韩愈祖居之,祠其地,峰号文笔,亦以此而得。然非也,县在山下,去此可五十馀里云。”[10]488金昌业言及“昌黎县为韩愈祖居之”,亦颇关注到文笔峰,并就昌黎县之位置作了判断,这都表明作者对韩愈相关问题的重视,传递出一种文教情怀。纯祖卅二年(道光十二年,1832)使臣金景善在《昌黎县文笔峰记》一文中则曰:

未至闾阳数里,望见群嶂横亘西南,而最远四五峰,拔地千仞,秀美如削,即昌黎县文笔峰也。世以昌黎为韩文公祖居,故立祠其地,又有韩湘庙云。峰名文笔,似亦以此而然。入关以来,诸山脱大漠粗壮之气,向南开面,清秀明嫩,昌黎、抚宁诸滨海之县,山川尤佳,清淑之气,映发于外,宜其钟灵毓美,而人文斯盛也。[11]

金景善亦如金昌业般,刻意提到“昌黎为韩文公祖居”,并以“人文斯盛”这一赞美之辞形容昌黎、抚宁县,作者的文教倾向表达明显。

而通过对韩愈后裔及昌黎、抚宁文教状况进行描述进而表达对韩愈崇敬之情的描述也不在少数。如英祖卅六年(乾隆廿五年,1760),作为三节年贡使团书状官之随行军官子弟,李商凤在燕行途中于十二月廿一日在抚宁县与清朝举人徐阜年笔谈问答:“问:‘昌黎县距此几里?’曰:‘城南四十里。’问:‘有韩子坟否?’曰:‘不在,有庙,子孙世袭博士,奉其祀。’问:‘今之博士其名为谁?’曰:‘法祖。’问:‘几世孙?’曰:‘无考。’”[12]再如纯祖三年(嘉庆八年,1803)使臣李海应《文笔峰》一文中所记:“自白石堡以后,西望一山,突然而尖,名曰文笔峰。其下有昌黎县,距此三十里,闻齐偑莲言,县内有韩文公祠,其后孙尚多居住,世袭儒士。云峰以文笔为名,故昌黎、抚宁二县,素称多文士。文笔之西北又有兔耳山,以两峰相呀如兔耳故也。有一石兀立于山南最高顶。问诸县人,则是明时所建,石塔凡十二层,一云韩文公读书处,而后人立碑记之。”李海应①原题作者为“徐长辅”,今据漆永祥先生考订成果改之。漆先生考订成果见《燕行录千种解题》(北京大学出版社2021年版)第1043 页。并赋诗一首云:“叠嶂披云立,峥嵘五老如。黛光凝槖錀,秀气结扶舆。盘鹘昌黎县,骑龙吏部闾。兀然三尺碣,尚记读群书。”[13]李海应并就亲所会晤韩愈后人一事以诗、文描述曰:“韩屏晋,举人也,号邦宁,昌黎后裔,而居住庄河里,距榆关二里,余至其家,邦宁延致外馆,具馔大嚼。良宵裁烛喜将迎,笔话才通异国情。隹酿珍肴留远客,主人一饱费经营。”[13]而类如李海应般对韩愈后裔及昌黎、抚宁二县的积极表达再如纯祖廿八年(道光八年,1828)使臣朴思浩之如是记述:“文笔峰在抚宁县,远望突然而尖,峰下有昌黎旧治,韩文公先茔,后裔尚多存者,山名文笔,故抚宁之士,最多文艺。西北之山,两峰相对尖起,名曰兔耳山,山上有石柱,屹然特立,世传韩文公读书处,后人立石纪之云。”[14]282朴思浩此段记述中,既提到韩愈祖茔,并且也提到韩愈后裔及昌黎地方“最多文艺”这一特点。

需要注意的是,上文所及朝鲜使行录中提到据说之“韩文公读书处”,应为后人附会之说,而这体现出昌黎、抚宁县人民以及朝鲜使臣对其所崇敬的文公韩愈读书求知的遥远共鸣。此外,朝鲜使行录中通过对所谓韩愈“遗址”“旧宅”等描述,进而表达对韩愈崇敬之情者亦多有之。如肃宗卅八年谢恩使闵镇远②原题作者为赵荣福,今据漆永祥先生考订成果而改署闵镇远。漆先生考订成果见《燕行录千种解题》(北京大学出版社2021 年版)第669 页。则在提及抚宁县城时如此言道:“入城到十字街,有数层高台,下设红霓门,三行下轿,上台暂时游赏,西南方有缥缈两峰,云是文笔峰,峰之西即昌黎县,韩文公遗址尚存云。”[15]闵镇远所言之“韩文公遗址尚存云”与纯祖五年(嘉庆十年,1805)告讣使姜浚钦《抚宁道上望昌黎诸山》一诗中所言之“退之旧宅”有着同等的缅怀意味,试看姜浚钦该诗③原题《輶轩录》,今据齐永祥先生考订成果而改为《燕行录》。漆永祥先生考订成果见《燕行录千种解题》(北京大学出版社2021 年版)第1051 页。所曰:“客出抚宁道,群山蔼晚景。夸娥钟奇秀,巫闾远驰骋。五峰列如指,迤逦抱县境。龙泉泻两派,兔耳腾双岭。峭壁立积铁,嵁洞垂悬绠。树古文公宅(有退之旧宅云),云出仙人顶(峰名也)。望远兴更超,抚古情弥永。岩程不觉迟,注目尘虑省。林风送馀善,潭霞滴遥影。依然挟飞仙,致身岩壑静。”[16]而无论闵镇远还是姜浚钦抑或其他使臣,其笔下所谓韩愈“遗址”“旧宅”等类似描述,实际都是与实不符之论,因为如前所述,昌黎县乃韩愈祖居之地,韩愈故居则远在他处,且这也有据可查①学者研究认为:“关于韩愈的故里,千百年来,纷争不断,主要有‘修武说’‘孟县说’‘昌黎说’和‘南阳说’。修武《韩文公门谱》为韩愈故里的‘修武说’提供了很有说服力的依据。”见程峰《韩愈故里问题研究的新证——修武〈韩文公门谱〉(1956 年续修本)》(《中原文物》2009 年第6 期)一文。。当然,无人会计较朝鲜使臣笔下所谓昌黎县韩愈“遗址”“旧宅”之真实与否,因为朝鲜使臣在“错误”言说过程中所表达对韩愈的崇敬与肯定方为其实。

二、韩愈《石鼓歌》记忆之激活

到达北京的朝鲜王朝使臣,都会游历北京名胜,这其中游学于国子监几乎是每一朝鲜使臣心所向往之必修科目。游学于国子监的东国使臣,目睹“郁郁乎文哉”之西周陈仓石鼓②关于陈仓石鼓的具体年代,尽管“西周说”乃为主流观点,然学界至今仍存有争议。而由于受以韩愈、苏轼为主中国历代文人《石鼓歌》等的影响,朝鲜王朝知识分子有着对陈仓石鼓的极度好奇,且也多依从韩愈观点,认为陈仓石鼓系西周宣王时期古物。朝鲜使臣赞陈仓石鼓之好,固然有着韩愈的重要因素,更与陈仓石鼓年代归属之“周宣王”这一传统认知有关,盖因朝鲜使臣喜爱汉文化暨中国古史,故陈仓石鼓及其身上之“西周”“周王”标签,极易使得朝鲜使臣将其与“制礼作乐”联系起来。也正因如此,该文中选择“西周石鼓”这一表述,系从多数朝鲜使臣表述角度出发,如此则更有助于展示朝鲜使臣之于韩愈、石鼓乃至整体汉文化的态度。风采之后,记忆中的韩愈《石鼓歌》记忆遂被激活,不少使臣便在其使行录中表达出对韩愈及其《石鼓歌》的歌咏与赞叹,由此亦见出韩愈《石鼓歌》对朝鲜半岛知识分子的重要影响,我们也依然不难体会到朝鲜使臣对韩愈的崇敬。

(一)国子监石鼓书写中韩愈言说的不可或缺性

自始现于唐代之后,在长久时空当中饱经风雨并在明清时期陈列于国子监的西周陈仓石鼓,在中国文化史上有着重要的价值。作为中国石刻之最古者,“从中可以看出其时的铭刻、文学、文字、书法等的发展过程。所以石鼓文无论在历史考古、文学史、文字发展史以及在书法艺术史上都占据着重要的地位,是一件极珍贵的重器”[17]。而在西周石鼓的学术研究和文化传播当中,韩愈的贡献属于重要一环。访问国子监的许多朝鲜使臣,对西周石鼓的发现、传播与学术研究有着充满崇敬的描述,这其中亦总提及韩愈作《石鼓歌》这一环节。如金昌业在肃宗卅九年(康熙五十二年,1713)正月十三日日记中曰:“石鼓在太学庙门内,初潜陈仓野中,唐郑馀庆取置凤翔县之夫子庙,而亡其一……字凡六百五十七字,皆剥漫,馀者只二十五字,墨涂印之,犹有字形。唐韩愈、宋苏轼所作《石鼓歌》,此也。”[10]242再如英祖五年(雍正七年,1729)谢恩使李增、金舜协所著《燕行录》中,提到北京国子监内的石鼓之时曰:“韩退之、苏东坡、梅尧臣及宋明诸贤歌诗,至今播人耳目。”[18]还如前述使臣朴思浩,其《石鼓辨》中亦曰:

石鼓,周宣王时猎碣,距今二千馀年,辞类《风》《雅》,宇是籀文,鼓之大小大略如一,而总之,高可一尺,围可一抱有馀,其形中胀而两端微杀,顶圆如鼖鼓,色淡黑,剥落屃赑。唐韩愈、宋苏轼所作《石鼓歌》,即此之谓也。[14]

在对石鼓进行描述过程中的这种韩愈言说,无疑会在客观上起到增进对于韩愈之了解、对韩愈诗文内容加深解读的意义。朝鲜宪宗十二年(道光廿六年,1846)进贺兼谢恩使朴永元则在提及于北京太学所见石鼓时,曰:“初不见称,唐宋以来始盛传於世,韦应物、韩愈、欧阳修、梅尧臣、(梅尧)得、苏轼、(苏)辙诸人,皆有诗,然韩愈诗曰:‘公从何处得纸本,毫发尽备无差讹。’则是两全本,已属难得。至苏轼,云:‘强寻偏傍(旁)推点画,时得一二遗八九。’”[19]朴永元简述了石鼓在唐宋时期的研究与保存,尤其将韩愈时代石鼓文字之完整与苏轼时代石鼓文字之辨识困难作了状态对比。前述纯祖三年使臣李海应③原题作者为“未详”,且使清时间误为纯祖元年,今据漆永祥先生考订成果加以重新表述。漆永祥先生考订成果见《燕行录千种解题》(北京大学出版社2021 年版)第1046 页。则作《石鼓》一诗,曰:“石鼓石鼓周王鼓,赑屃节角传千古。勒成丰烈辞严密,太平蒐猎宛今睹。仲尼摭星遗羲娥,韩愈按歌嗟李杜。上都鸾凤无消息,珊瑚老柯啼腥雨。日消月铄神鬼秘。埋没村臼委泥土,终然宝鼎汾河出。宛如石经鸿都竖,别鳞太半苍籀缺。潘君短碣稽遗谱。绝笑胡皇记何绩,十章新鼓峙廊庑。”[20]李海应咏叹了陈仓石鼓不平凡的身世和韩愈等学者之于石鼓的学术研究,作者对石鼓的赞叹之情亦昭然于其中。而结合满清统治中国之事实,作者对“胡皇”乾隆仿制石鼓一事所作的讥笑则不免片面。直至清末,朝鲜使行录相关西周陈仓石鼓的记述,依旧沿袭韩愈《石鼓歌》在场传统,如高宗十七年(光绪六年,1880)正月十五日,上年底即已入燕的南一祐游览北京太学,并记曰:“万历庚子从司业傅新德言,凡殿宇覆以黄瓦。有三正路,为白玉石栏,正中路刻云龙,东西两翼庑分置石鼓,此即乾隆新造,其制与旧鼓无差,其傍树乾隆御制石鼓重建碑,又刻韩昌黎《石鼓歌》於大碑下,旁书‘张照’二字。”[21]不难看出西周陈仓石鼓及韩愈《石鼓歌》在朝鲜半岛知识分子中传播之久广与影响力之深刻。

(二)对韩愈《石鼓歌》意义之高度肯定

朝鲜使臣对西周石鼓的深刻印象实际是通过对韩愈以及北宋苏轼等人的诗文学习获得,尤其是韩愈,继韦应物首开专论石鼓之诗《石鼓歌》后,亦作《石鼓歌》,“较之韦诗,伴随篇幅的扩大,无论是对制鼓因由的分析,还是对石鼓文字的描摹,抑或是对石鼓地位价值的强调,皆详赡生动,极尽铺张之能事。更重要的是,韩诗加强了创作主体主观情感的介入,这便使石鼓诗摆脱了客观的叙述与评价,饱含着流动的情思”[22]。客观言,西周石鼓名扬朝鲜知识界,与韩愈及其诗文在朝鲜半岛的传播与认可密不可分,而这从朝鲜使臣所写就的诗文中亦可见出。如仁祖元年(天启三年,1623)以奏请使入明的朝鲜王朝著名文人李民宬有诗道:“昔年曾读《石鼓歌》,前揖韩公后苏子……我虽好古生亦晚,更后二公千百祀。偶因观国二度至,摩挲滂沱宛相似……二公骑龙白云乡,独留雄篇传至此。白沙杰笔吾所伏,续作歌诗相比次。愧我效颦不效美,强题数句还复弃。才虽疏薄不能已,且复为之再三置。况有词坛老宗匠,不敢仰尘高明视。藏诸行箧混巾幭,东还投贻乡蒙士。请莫看作《石鼓歌》,或是有韵路程纪。”[23]李民宬认为自己所写该诗只是“有韵路程纪”,由此可见作者对韩愈的敬仰之情和面对韩愈《石鼓歌》之时亦谦亦恭的心态,而其所言“昔年曾读《石鼓歌》”句表明韩愈《石鼓歌》对作者在石鼓认知中所起的重要引导意义。这种对韩愈《石鼓歌》重要性的认识亦被清代时期赴华的朝鲜使臣所依然认可,如正祖六年姓名不详的某使臣作《石鼓歌》,其中道:

我曾坐读昌黎篇,愿一见之无由得。中岁西来探古迹,是何神器留蓟北。忆昔周宣蒐岐山。斫石为鼓镶功德。阅劫二千馀年下,籀痕太半磨又泐。埋没民间嵌为確,拊古商量堪唧唧。至今列置文庙庭,屃赑老颜还生色。乾隆自拟《车攻》勋,别作新鼓模旧勒。[24]

通过该诗,我们清晰地感受到由于韩愈《石鼓歌》在心中积淀所致,作者之于西周石鼓深厚的好奇与向往,而这实际也是诸多朝鲜王朝使臣往赴北京之重要驱动力之一。前文所提之朝鲜使臣李晚秀,亦作《石鼓歌》,在肯定韩愈《石鼓歌》传播西周石鼓信息之功的同时更透露着对退之及后辈中国知识分子苏轼、欧阳修等人的尊崇,试撷该诗中数句:“石鼓之作二千年,表章昉自昌黎歌。坡老读诗重致意,欧公集古三疑何……”[9]425首开专论石鼓之诗者尽管是韦应物,但李晚秀却依然以“表章昉自昌黎歌”言之,这一方面表明韩愈《石鼓歌》影响力之大确系韦应物诗所难以比肩,另一方面则传达出作者对韩愈的崇敬和对其文学成就的肯定。因对韩愈及其《石鼓歌》有着无比的崇敬,因此更有朝鲜使臣在面对国子监中石鼓时,发出“举手摩挲,欲赋石鼓之歌,而韩文公既有作矣,吾何以更言”[25]这种慨叹,韩愈《石鼓歌》难以超越之感不言自明。

三、韩愈贬潮之叹

朝鲜王朝建立后,一直严格奉行斥佛尊儒政策,这与中原明、清王朝的儒、佛共存施政措施遂大有不同,尤其清朝的满蒙联姻及扶持藏传佛教政策,乃朝鲜王朝所难以认可之举。因而,赴中国期间见证佛教兴盛的朝鲜使臣,颇多留意儒、佛关系问题,并较多时候会提及韩愈斥佛一事,而韩愈因斥佛被贬谪岭南一事,则强化了朝鲜使者对韩愈宦海沉浮、贬谪岭南人生遭际的同情,换角度言,这也是对同处宦海自我的一种观照。

(一)儒、佛关系问题讨论中的韩愈

多位朝鲜使臣在华期间就儒、佛关系与中国知识分子进行了讨论,而因唐代韩愈谏迎佛骨一事在儒家文化圈中的重要影响,故中、朝学者在关于儒、佛关系的讨论中,多数时候也会涉及到韩愈。如英祖四十二年(乾隆卅一年,1766)二月,朝鲜使臣洪大容在京晤于浙江举人潘庭筠、严诚(字力闇),共论佛、儒关系情况:

余又曰:“宋儒虽僻佛云云,似有讥嘲之意。”力闇掉头曰:“不过云吾儒,亦时有取于佛氏云尔。”又曰:“操则存,舍则亡。出入无时,莫知其乡。此即惺惺寂寂之说也,何必外求邪?”又曰:“昌黎亦第辟得福田利益之僧耳。其实亦未深究佛氏之旨趣。”又曰:“弟不敢作谎话,其实亦不能不有取于佛经也。但佞佛而谈因果,则俗僧之所为而不图。西林先生亦出于此。”[26]

此段讨论表明,洪大容、严诚无疑都不认为儒、佛之间水火不容,尤其严诚更将儒家“操则存,舍则亡。出入无时,莫知其乡”之语与参禅悟道相提并论,而所谓“昌黎亦第辟得福田利益之僧耳”一语,应谓韩愈亦受惠于佛教之一居士。朝鲜使行录中,就儒、佛关系加以讨论之著者另有正祖四年(乾隆四十五年,1780)赴北京的东国大儒朴趾源,其《热河日记》作为使行录中的上乘之作,享誉东亚汉学界,以下就其中相关儒、佛关系暨韩愈话题作一考察。

朴趾源对韩愈仰慕已久,故《热河日记》中涉及韩愈之描述亦有多处。朴趾源曰:“昌黎县有韩文公庙,又有韩湘庙。《唐书·本传》:‘公为邓州南阳人。’《广舆记》以为昌黎人。宋元丰间封公为昌黎伯,及元至元时,始立庙於此,有文公塑像云。吾平生梦想文公,遂遍约诸生为伴游。”[27]21此段叙述有着同于前述其他使臣对昌黎县韩愈文化现象的叙述,更表达出作者对韩愈一往情深之实情。由于因谏迎佛骨而招致被谪岭南一事被视为韩愈人格、学识、遭际等诸多方面的集中体现,故为唐宋以来的文人知识分子所唏嘘不已,而“吾平生梦想文公”的朴趾源在《热河日记》中就此亦发表了自己的见解,他认为:“韩昌黎依俙见孟子,距杨、墨,乃以辟老、佛为家计。孟子本领非直距杨、墨,为亚圣。乃韩昌黎直欲火其书,以继邹圣,未知果有火其书本领否也?”[27]266朴趾源固然尊敬韩愈,但他也依然对韩愈斥佛的可行性有着怀疑,这种观点应该与朴趾源对儒、佛互参共存历史事实的清晰认识关系密切。而就历史事实而言,韩愈确与佛教有着不解之缘,正如陈寅恪先生《论韩愈》中所云:“退之从其兄会谪居韶州,虽年颇幼小,又历时不甚久,然其所居之处为新禅宗之发祥地,复值此新学说宣传极盛之时,以退之之幼年颖悟,断不能於此新禅宗学说浓厚之环境气氛中无所接受感发,然则退之道统之说表面上虽由孟子卒章之言所启发,实际上乃因禅宗教外别传之说所造成,禅学於退之之影响亦大矣哉!”[28]在与中土人士奇丰额(字丽川)的学术交流中,朴趾源也同样谈到了韩愈谏迎佛骨一事。“(丽川)又曰:‘韩昌黎暮境竟悦禅旨。’余曰:‘阳明学问虽偏,固不似昌黎依俙。’丽川曰:‘新建伯明理颇胜。其斥佛深次肌骨,然其快人心目,竟未似昌黎壮猛。’”[27]550作者在谈及韩愈谏迎佛骨一事时,提到了明代著名心学家新建伯王阳明,并和奇丰额就两位先贤的斥佛和学问进行了比较,这也体现出朴趾源对韩愈因谏迎佛骨被贬谪岭南一事相关问题研究和思考的深入。

(二)韩愈贬潮

尽管在中国历史中有“三武一宗”、朗达玛等发起的灭佛运动,但佛教思想在中国已经获得滋生壮大的基础,它在中国的传播乃历史大势所趋,且与儒家思想并行不悖,故唐代韩愈谏迎佛骨终究难以彻底消除佛教,韩愈贬潮无疑又属情理中事,此正如朝鲜王朝名士李晬光所云:“向使韩公无《佛骨》一表,则亦难乎免矣。”[29]关于这一点,朝鲜使臣亦有着清晰的认识,还以前述李晚秀为例,其曰:“而大抵两京四百年以经术立国,至今学士大夫之得见孔氏遗书,皆汉儒之功也。自晋唐五季以来,佛、老词章之学日盛月滋,如韩愈氏之大儒,滔滔流波,不能以一苇而挽回。於是乎,濂洛诸君子复接群圣不传之说,至考亭夫子以大眼因大力量,一洗千古之谬。而六经四子皆得其所,天人性命之奥、修斋治平之本始焕然。”[9]524李晚秀概述了孔子学说在汉儒、南宋朱熹时代之振兴,也强调了在唐代佛教“日盛月滋”状态下韩愈“不能以一苇而挽回”这一事实,当然,就韩愈而论,尽管由此而迅即被贬潮,其《论佛骨表》中亦无新鲜理论,“但也是在中国思想上从佛学隆盛到理学兴起的转折过程中的一个关键人物。可以说,从韩愈以后,佛教在儒家的挑战面前,更是节节败退,妥协退让的色彩愈来愈浓烈了”[30]。朝鲜使行录中多有就韩愈贬潮事件发出慨叹与同情之语者,如早在燕山君六年(弘治十三年,1500)赴明的朝鲜圣节使李荇作《昌黎县二首》,其中提及韩愈被贬岭南之不幸,亦就韩愈在潮州之贡献加以概括。试看如下:

《其一》

道学上承邹鲁绪,文章肯袭马班香。

平生万里苦迁谪,魂魄千秋还故乡。

《其二》

昌黎古县人能说,山斗高名世不群。

当日莫知《佛骨表》,至今犹诵《鳄鱼文》[31]。

李荇二诗在以司马迁、班固为比中对韩愈平生文学成就与仕途坎坷作了精确概括,作者尤其提及韩愈在“佛”“道学”所代表之儒二者间取舍时所持的斥佛立场,并将韩愈贬潮时以作《鳄鱼文》为代表的惠民举措作了强调,而《鳄鱼文》无疑也是韩愈对潮州文化环境接受之一明证①有学者总结曰:“韩愈对潮州文化环境的接受具体表现在迎合潮州祭神的民俗及接近潮州的文化名人上;还表现在自贬谪潮州以来,‘潮州’成为他一段时间关注的焦点,赶潮路上着意打听潮州的情形,离潮以后多次提及潮州的经历等方面。”见周悦《韩愈对潮州文化环境的接受》(《武陵学刊》2010 年第4 期)一文。。时至今日,韩愈贬潮仍为岭南人民所铭记,饶宗颐先生即于《韩山志自序》中言及韩山时不无骄傲地道:“潮州韩山,陪县城之东,昌黎之所游观,诚斋於焉题咏。”[32]朝鲜使者则在其笔下为韩愈贬潮多鸣不平,如肃宗六年(康熙十九年,1680)使臣申晸在其《望昌黎山》一诗中亦道:“云树苍苍拥碧峦,个中丘壑足盘桓。三书光范知何意,毕竟潮州困一官。”[33]“三书”即韩愈《三上宰相书》,是作者积极入世、志在百姓福祉的集中体现,但最终韩愈被贬谪至岭南,故这一残酷现实令后世知识分子唏嘘不已。申晸上诗中,对韩愈同情之心、文人惺惺相惜之叹尤其明显。这种对韩愈人生遭际抱不平者在使行录中确多有之,且许多时候,韩愈贬潮又是朝鲜使臣人生低谷之对照,如在东北亚政局风云诡谲、贡路凶险的高宗六年(同治八年,1869),有使臣就自身使清之劳苦以韩愈相加对照,试如《奉和锦愚原韵嘲之》②原题作者署名误为仁祖二年(天启四年,1624)出使明朝的吴,今据漆永祥先生考订成果改之,漆先生考证成果见《燕行录千种解题》(北京大学出版社2021 年版)第1320-1321 页。一首:“於岭於湖岁月深,阅来困苦最难禁。少时虚抛雕虫技,歧路还萌附骥心。产业家中瓶每罄,经营镜里鬓无黔。送穷岂让昌黎士,梦魂夜夜绕上林。”[34]一方面,尽管该诗以抒发对羁旅劳顿与人生困苦情感感受为主,可我们还是能够从作者以韩愈为对比并言及“送穷”词眼这一手法当中体会到作者之于韩愈《送穷文》之感同身受,而就《送穷文》言,“虽然文本卒章显出‘固穷’之意,但行文过程中所表达的摆脱穷困的愿望和送穷不得的嗟怨,也是其内在义旨”[35]。而另一方面,尽管该诗末句并未明言韩愈贬潮,而是表达出远离朝鲜王京的使臣希望早日返国复命的迫切心态,但从围绕“昌黎士”而表达的“上林”“送穷”等字词,我们仍然能够依稀感觉到千年以前远离京师长安的韩愈贬潮之际的困顿状态。

余 论

昌黎以及抚宁县记述、西周石鼓、韩愈贬潮是朝鲜使行录中相关韩愈书写的三个显著方面,除此而外,朝鲜使行录中的韩愈书写尚涉及其他方面。如朝鲜使臣颇喜结合在华所见所闻,就韩愈诗文中句加以阐发或者印证。即以肃宗三年(康熙十六年,1677)使臣孙万雄为例,其赴清时记述曰:“乙卯,朝晴夕阴,一行皆以辽河冰泮为虑。鸡未鸣发行,到河边,东方尚未明矣。河冰尚坚,人马得以利涉,自闾阳至此,二百馀里之间,黄沙白草,行人断绝,正韩文公所谓‘百里不逢人’者也。”[36]再如前述使臣金景善就韩愈事典结合中国实情言道:“盘山,一名盘龙山,蓟州西北三十里有上、中、下三盘,或云:‘韩文公送李愿归盘谷者,即此也。’未知是否。”[37]诸如此类,在朝鲜使行录中尚有不少,是我们从域外汉籍角度就韩愈进行研究的重要文学资料,颇值得我们加以挖掘。而整体而言,朝鲜使行录中的韩愈书写呈现出一种积极、褒扬倾向,这是汉文化和儒家思想长期浸淫朝鲜半岛的结果,是汉字文化圈国家文化较多同一性的明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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