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水 ” 中的大爱
2023-12-26邓梦聪
【摘要】冯至是我国现当代著名的诗人,其诗歌成就瞩目,散文虽不如诗歌盛名,却也富于独特韵味。本文通过对《山水》短篇散文集的研读,论述作者对自然、存在与精神等方面的独特见解,揭示出作者蕴含在“山水”中的对人类关怀之爱,对自然万物怜惜之爱,甚至于将爱贯穿至宇宙的人间大爱。
【关键词】“山水”;存在之忧;自由的生死;民族精神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47-0032-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47.010
冯至是我国现当代著名的诗人。他的诗作自然抒情,格调幽婉,富于哲思,曾被鲁迅称之为“中国最为杰出的抒情诗人”。其诗歌成就瞩目,然散文虽不如诗歌盛名,却也有独到的韵味。季羡林先生曾对冯至的散文给予了高度评价,他指出冯至先生的散文具有中国散文最突出的特点:“含蓄、飘逸、简明、生动,而且诗意盎然,读之如食橄榄,余味无穷,三日口香。”[1]《山水》短篇散文集正恰如其分,这部短篇集一共收录了冯至先生自1930至1947年所作的十四篇散文。那个游走中西,接受各种思想洗礼的冯至先生,身处战火不断的祖国、被迫东奔西跑,逃避战乱。在这样极端艰苦的生活下,零零散散地写下这些简单质朴的散文,慰藉了动荡的灵魂,将生命隐藏于山水之间。可以说,这些散文蕴含着作者对于生命之“自然”、存在之意义的独到理解。同时,在城市与乡村、原始与文明二元对立中体现出对安静祥和的乡村以及对原始生命力的崇敬。从中包含着对人类朴素的关怀之爱,对自然万物之爱,甚至延伸至宇宙大爱的大命题。
一、“变”的忧虑,暗含人间大爱
自古以来,文学就与现实人生保持着紧密的联系。散文作为一种与作者最亲近的文体,具备形散而神不散的特质,文人将核心思想无形地内置其中,保留着对人生的思考。如朱自清《背景》写父爱。文笔极其优美,其核心内涵父爱跃于纸上。而冯至的《山水》散文以“山水”为题,同样暗含着对人生的理解。正如作者在前言里写道:“我在其他的创作与研究外,星星点点地写了少许朴素的散文,作为一段平凡的心灵记录,也不无历史性的意义。”[2]3可以说,这些散文凝聚着作者对世事人生的思索。
在那个时局动荡的年代,作者经历了由德国留学旅居到抗日战争期间受困昆明的人生变化,这种时空变换与人事流转使得作者多了一些忧虑。这种忧虑有着对人事不可捉摸的无力感,以及对他人命运流落的叹息之情。《c君的来访》中,c君在多年的人事变化中有了一些“哲学”。正如他自己说的:“从前无论如何也不肯去做的事如今先是委曲求全,后是司空见惯地也都做过了。”[2]6在和c君重逢交谈过后,“我”更加迷茫了。就像是“夏季时吹来一缕秋风,是夏日炎热时一股清凉,同时也是在迷惘地思绪中突然感受到的一丝凉意。”[2]7这样的一丝凉意,恍如作者在时光的流逝中产生的一种迷惘与无奈之感。这篇散文写于1930年7月,正是作者将要赴德留学之际,与好友在北平交流后,心里竟有一丝人生惶惶而无望之感,可以理解为冯至对人生之“变”的忧虑。另外,在《赤塔以西》中,作者途经一座历史名城——赤塔,沿路“只有一望无际的荒草;没有田,没有人家,没有墳墓;沿着铁路几条电线在那儿冷冷清清地传布着人间热闹的消息,剩下的只有走不完的荒草。”[2]16作者说很难想象它曾经是一个热闹的城市,现在看来俨然让人想到了原始的世界。车上的一位牧师见到这个景象,回忆起十几年前,说:“这个地方绝不像现在这样荒凉,那时沿路都有卖东西的,车站上也很洁净。现在不仅周边的环境发生了很大变化,现在的小孩,见人就知道要香烟,用两根手指在嘴唇上比着,多么卑下。”[2]19短短的十几年,西伯利亚这个地区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仅人烟稀少,还使人仿佛置身于原始世界,就连小孩子的行为都开始变坏。作者虽没有直接表达出对于动荡的忧虑,但在他者的对话中吐露了一丝隐忧。接着牧师与大学生讨论穷人受困的处境与不同地域的接济方式时,也使得隐藏在文本背后的作者陷入对穷困人群生存处境的大思考,对于同样流离失所、靠人领养的同胞孩童的前途命运也十分担忧。作者在1937年写下《怀爱西卡卜》,爱西卡卜是作者在德国居住过的地方,战火曾肆虐过这个安宁的小镇,因此这里的居民乞求和平,希望往后不要再有战争,但事实上随着世界经济的影响。即使人们依然饱怀着自由、和平的生活愿景,这座自由的小镇也已经成为两派交锋的场所。作者身处战乱的祖国,回忆着艾西卡卜这个曾经自由和平的地方,内心对人类和平寄予了希望。“我们在炉边纵谈一晚人类的爱,赶不上一个说谎的人在群众中大声一呼的万分之一。”[2]45文句中p君的深切之语,个人的力量,正义的人们无法扭转局面,而说谎的人站在群众之中却能让人们信服。借用p君之语,作者暗含着对未来的担忧,表现出对和平的向往。心怀人类,将自己的灵魂安置于自由、自在的世界。
概述之,时局变动,作为知识分子的作者居住在“山水”之中,但作者的“山水”并不是“不谙世事”的山水。而是对世事有关注,其中暗含着对人类的生命与生活给予最真挚的关怀与大爱。
二、“生的自在,死的自由”
冯至在德国留学期间,深受奥地利诗人里尔克的影响,对“自然”与“生死”有了更深层次的理解。对小事物的敬佩,对人生苦难的看淡。使得冯至的散文更富哲思。身处战乱又受困于昆明的冯至转而寄情于山水,将自己的目光聚焦于平凡细小的事物上,在这些微小的事物身上感悟生命的哲学。在后记中,作者感悟到在那抗战期间最苦闷的岁月里,多亏了那些小生命给我提供的无限的精神食粮。包括那些田埂上的小草,山坡上的树木,这些风景和人物都曾给过作者一些人生启示。“《山水》中的风景和人物都在我的面前闪着微光,使我生长,使我忍耐。”[2]121可见这些微小的事物身上有着关于生命的真谛,启迪着作者能够通透地看待生命,在苦闷的生活里找到光亮。而这种真谛总结起来就是一种与宇宙万物融为一体,精神意志和谐统一的自由自在的生死观。
其一,对“自然”之美的赞誉。《塞纳河畔的无名少女》中的少女拥有天使般美丽的微笑,这种微笑任雕刻师怎么雕刻也雕刻不出,美丽本身是无法复制,美在于自然,在于生命本体,而不能让人刻意染指。在雕刻事业毫无进展的情况下,雕刻师气馁且暴躁的行为,使少女想回住处,而修道院的门永久地关闭起来了,最后她将自己安置在河里的这个美丽的世界,“她只看见河里的星影灯光是一片美丽的世界,水不断地流。而它们却动也不动,只在温柔的水中向她眨眼,向她招手,向她微笑。”[2]29少女走入水中,带着永久的微笑,这里的死亡不是骇人的,可怕的,而是自然而然的,是美的。少女在波光粼粼的水里走向她的另一个世界。她将生命结束并不是走向绝望与悲观,而是带着向死而生的积极,在一个美丽的世界里自由自在的离开。
其二,生命与自然相连结,世间万物皆有生命。在《一个消逝了的山村》中作者写道:“加利树瞬间生长,仿佛我们的身体,我们的周围,甚至全山都带着生长起来了。”[2]78世界万物皆有生命,生命之间有一种紧密的关系。人随物灭,自由地选择自己的生死。在《一棵老树》中老人犹如一棵老树一样扎根于一个村庄,他目光呆滞,他的生命好像与牛联系在一起。在与老人相依相靠的小牛死后,老人像是一个物件一样,失去了存在的意义。“我想,假如小牛不被冷雨淋死,他会还继续在这个山上生长着,一年一年地下去,忘却了死亡。”[2]71他的死亡代表了他个人生命的终结。而他之所以这么快消逝,不仅是因为牛死了,老人变得无所依凭,只能随着在世间责任的消失而结束自己的生命。从另一方面来看,他与长久生活的这片土地发生了联结,离开了这片土地,也就离开了养分。“就如同一棵老树,被移植到另外一个地带,水土不宜,死了。”[2]冯至曾研究过诺瓦利斯作品中主体与客体、内在世界与外在世界、自然与精神之间的相互渗透的关系。[3]万事万物都是相互关联的,物的意义更多在于与其他物之间的关联,而不在于物的本身。《两句诗》中诗人认为蝴蝶的生命和花的香味融合在一起,联结成为一个生命整体,就像是人身与树身有了生理组织上的结合。这些都是作者对于自然万物存在的看法,从中看出对人的生命与自然连结的重要性。
最后,体现在对死亡的坦然的赞赏。在《山村的墓碣》中,从许多乡村人的墓碣上可以看出他们对死亡坦然的态度。乡村人墓碑上的墓志铭与欧洲城市附近的墓园上的墓志铭截然不同,城市附近的千篇一律的是“愿你在上帝那儿得到永息……”而乡村的比如“一个过路人,不知为什么,走到这里就死了。”[2]93还有类似于“我生于波登湖畔,我死于肚子疼。”“我是一个乡村教员,鞭打了一辈子学童。”[2]96这些朴素平凡的人完成了他们自己一生的事业,最后带着满足离开了人世。他们在生时完成自己的人生责任,坚韧的生长,而在死后之后,表现得从容坦荡,带着微笑与幽默离开人世间,生而不俗,死而不惧。从这些墓碣上可以看出农人们的朴实与幽默,死神的降临是不可避免的。因此,他们能够自然又轻松地面对恐怖的死亡,这是一种作者所赞赏的生命的哲学。
三、赞誉平凡,构建民族精神
《山水》中所记述的景、人、物都是平凡的。文中描绘的景观不是名山大川,更多的是一些无名静谧的自然风光。比如有德国郊外的爱西卡卜、江西的赣江,广西的平乐等。[4]而在这些带着原初意味的山和水中,作者选择了一些平凡的人与感人的事,使得这些平凡的人、景、物揉和一体,构成一幅宁静平和的山水人间画。冯至对人性之美、品格之善持赞美态度。他曾提及那些大多数平凡的人类就和山水树木一样,永远保持着自己生命的品质,而真正变得不成人形得却是那些衣冠人士:教育家、政客、军官等。[2]115他赞誉这些平凡的人与朴素的山水一样,永远保持自然自在的生存形式。对那些使社会动荡,为权势与物质改变自我,奉迎取巧的衣冠人士,予以批评的态度。
冯至被困于昆明,在物质贫乏,生活困难的情形下,仍然专心阅读杜甫、里尔克等人的著作,汲取精神养料。古代诗人杜甫在国家动乱时期,仍然坚持创作,呕心沥血地抒写现实图景,二十年如一日,用孱弱的身体倾诉了一个时代的苦难。冯至十分崇敬杜甫的生活态度与执着的精神,这也是冯至热切的关注着那些执着的平凡人的原因,认为在这些平凡人的身上蕴藏着传统民族精神。如《亿平乐》中作者途经平乐这个地区,想做一件夹衣,因为时间紧迫大多裁缝不愿意做,而一位老裁缝答应了,便加急在十二点之前就做好了,在“我”已早早睡去,而这位裁缝却在楼下等着交给“我”,并且不多收“我”钱,使“我”感到一丝惭愧。作者高度赞赏老裁缝这种守时敬业的品质,继而对老裁缝这样的品德生发出对那个地方,甚至于我们整个民族的期盼。“朋友们常常因为对于自己的民族期待过殷,转爱为憎,而怨恨这个民族太没有出息。”[2]115有希冀才有痛恨,有对人民与国家的关怀才有由爱转憎的心情。作者在这些平凡的人们身上找到了平凡且伟大的精神,在战乱中仍能坚守自我的品格。在战争期间,敌人在广西地区到处猖獗,城市里谣言四起,在这样一个动荡的环境里,作者谈到“我”坐在屋里,只苦苦地思念着漓江上的寂静以及平乐的那个认真而守时的裁缝:前者使人深思,后者使人警醒。作者虽身居屋内,却仍心系国家,对国家民族抱有殷勤期盼。同时,希望从平凡的民众中去寻找养料,充裕当时动荡的人心以及不安定的社会,力求能够构建平和与健康的人类社会。
另外,作者也高度颂扬那些具有坚强和执着的品质的普通人。在《人的高歌》里作者认为在那么深山,大海,甚至穷乡僻壤的地方有太多无名的人,做出一些能与自然抗衡,为人民造福的事情。作者与友人同游西山,在峭壁上发现一条石路,相比有名气的石窟,这样的小景算不上出众。但这条峭壁上的石路却有一个惊险的故事。一位普通石匠用尽自己的心血,不畏严寒酷暑,凭着自己的十年如一日的坚持终于在峭壁上凿出了龙门。同样,还有一位因自己沉船触礁死里逃生的渔夫,决心在荒岛上给远行归乡的人们建筑一座指向归途的灯塔。自此到处飘零化缘,筹集资金,甚至不惜用一种残酷的方式,用火点燃缠在手指上的油布,十指都烧毁,仍认为在做这件有意义的事情,这点小小的傷痛又能算什么呢?最后,他不仅建造了灯塔,甘为守塔人燃尽他生命中最后的火光。在石匠、船夫身上,能看到一种富有担当的责任和使命感,一种燃至生命最后一刻,一种坚不可摧的坚忍的奉献精神。作者感佩这种担当、坚忍的奉献精神,在石匠和船夫等平凡人的身上,领悟到何为坚持?何为忍耐?[5]正是这种也让了一种平凡人创造一切的力量,而这种力量正潜藏在国家的血液里。
时局在变,社会上许多人都不能坚守初衷,只有那些平凡人,仍然不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农夫依旧春耕秋收,没有一个农夫把粮食种得不成粮食;手工艺者依旧做出人间的用具,没有一个木匠把桌子做得不成桌子,没有一个裁缝把衣服缝得不成衣服;他们都和山水树木一样,永久不失却自己的生的形式。”[2]作者冯至一次又一次的疾呼,在这样的变动中,仍然有着许许多多普通的人在坚守着朴素的事业,用恒定的内心抗拒着流沙般的时局,在这些平凡的人身上作者发掘出它们蕴含着的民族气节。
四、结语
诗人冯至远离动荡生活,在山水间汲取养分。“山水越是无名,给我们的影响越大,我是怎样爱慕那些还没有被人类的历史所点染过的自然。”[2]作者内心对于山水的敬爱,对于平凡人类意志力与坚持的震撼,使作者对于生死的自由领悟得更加深刻。这是一种死得其所,自己决定自己生命价值的一种自然的生命观。同时,对平凡人的品质的赞誉,对于当时动荡的祖国来说提振了民族精神。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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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邓梦聪,女,汉族,湖南娄底人,文学硕士,吉首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中国语言文学专业,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