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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茉莉香片》的变化叙述者

2023-12-26林洁

今古文创 2023年47期
关键词:叙述者张爱玲

【摘要】张爱玲短篇小说《茉莉香片》的魅力之一是存在一个变化的叙述者。在小说开头,作者以故事外的叙述者“我”开篇,设定了一个讲故事的情景。叙述者“我”引出故事内容,他与主人公始终保持着距离,使文本得到相对的客观性和可信度。当故事逐渐展开,叙述者逐渐变成以聂传庆为主的限知叙述者——借用故事中的人物观察事件,使站在故事之外的全知叙述者能看到故事之内的情况,处于另一时空中的叙述者能看见故事中人物的言行举止,知道人物的心理。小说采用变化的叙述者既揭示了聂传庆从寻找父亲到建立自我的复杂内心矛盾,又展现了冷静揭露与深情干预的叙述距离。

【关键词】张爱玲;《茉莉香片》;叙述者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47-0013-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47.004

一、文本中变化的叙述者

(一)引子:故事外的叙述者

小说整体上属于第三人称全知视角,但文章一开篇采用了第一人称视角作为故事的引子出现。

叙述者直接与叙述接受者进行对话,将叙述者拉到舞台中央,直接呈现在读者的面前,故事的内容便由叙述者“我”说给叙述接受者“您”。这里设置了一个讲故事的场景,是作者常用的小说开篇手法:如《沉香屑——第一炉香》中:“请您寻出家传的霉绿斑斓的铜香炉,点上一炉沉香屑,听我说完一支战前香港的故事,您这一炉沉香屑点完了,我的故事也该完了。” ①这样的设定使故事只来源于叙述者,读者只能听凭叙述者一人所言,不可避免会遭到质疑,一个事件经过叙述者有意识的扭曲或是无意识的忽略,所呈现的是叙述者希望读者知道的那一部分,这就降低了故事的可信度。而在《茉莉香片》中,叙述者以“我”的身份开篇只是为了引出故事内容,与故事主人公始终保持着距离,“我”了解整段故事的发展过程但并没有参与到故事中,因此能够得到相对的客观性和可信度。整个故事虽由叙述者来引出,但他既没有以故事主要人物出现,又并非严格意义上的故事旁观者,叙述者“我”成为了故事的转述者,叙述自我逐渐淡化或是退出,并在以后的故事讲述中再也没有以第一人称的口吻出现。

这样的叙事手法形成了一种独具特色的阅读效果。一方面,叙述者站在故事之外进行叙述,以他者身份道出别人的故事,然虽与故事保持着距离,但他能够运用个性化的言语和巧妙的叙事技巧展现故事内容并对故事提出自己的看法,影响叙述接受者对故事的态度。另一方面,叙述者在故事之外讲述故事并不意味着被排除在故事之外,小说中的叙述者被展现出来并直接与叙述接受者对话,既是故事内容的一部分,也是隐含作者叙事技巧的一部分。

(二)聂传庆:限知叙述者

1.从“我”到聂传庆

小说开头预设了一段讲故事的场景,叙述者“我”对故事作出评价后,小说的视角逐渐发生转移。“您可以看见香港的公交汽车顺着柏油山道徐徐驶下山来……”叙述者逐渐将故事内容铺开,并随之隐匿于文本背后。首先是将视角从茉莉香片转到公交车,从第一人称叙事视角过渡到第三人称全知叙事视角。由此自然而然引出了本文的主要人物——聂传庆。

2.作为限知叙述者的聂传庆

聶传庆的出场是小说叙事视角转变的一个重要标志。叙述者描述聂传庆的外貌特点,读者的视角与叙述者的视角趋于同步。叙述者虽无完全露面,却仍然引导着读者的视角,处于半隐半显的状态。“车子突然停住了。他睁眼一看,上来了一个同学,言教授的女儿言丹朱。” ②在此,叙述者完全隐匿背后,转而借用故事中的人物眼光来观察事件。从全知叙述者转而采用故事中人物的眼光进行叙述是隐含作者叙事策略的运用。在第三人称人物有限视角叙述中,读者的视角转向与聂传庆的视角同步。隐含作者建立了叙述者与被叙述者以及读者三者之间的交流互动关系,读者既能通过人物有限视角看到其他被叙述人物,也能够切身体会叙述人物的内心世界。

让读者以这样的视角来认识言丹朱显得十分自然。读者能够通过聂传庆视角认识到言丹朱是一个漂亮活泼人缘很好的女孩,与此同时,读者又能够看到聂传庆面对这样的女孩时的心理活动。在此,文本构造了“读者——叙述者(聂传庆)——被叙述者(言丹朱)”三者之间“看”与“被看”的双重关系。叙述者借用故事人物眼光观察事件,使原本站在故事之外的全知叙述者能看到故事之内的情况。小说中,聂传庆既是观察者又是被观察者,他观察言丹朱同时自己又是被叙述者观察的对象,其人物的呈现是叙述者眼中的所看到的内容,并最终呈现在读者面前。

当聂传庆在书箱中企图寻找母亲痕迹时,他仿佛看到了母亲的身影。聂传庆的母亲早就去世了,他的记忆中是没有母亲的。当朦胧的白影子、隐隐的眉眼浮现眼前时,他知道是母亲,这也就是聂传庆眼中的母亲。此时,聂传庆的视角退场,第三人称有限视角转变为第三人称全知视角。这是一种权威性的“反光镜”,叙述者宛如全知全能的上帝,穿透人物内心,感知人物情绪,又将所观察到的内容叙述给读者。在这段中,冯碧落的内心世界聂传庆是不可能知道的。叙述者站了出来,他透视冯碧落的内心世界,然后展现给读者,让读者能够进一步了解碧落的人物形象。另一方面,碧落此时的内心世界又和聂传庆相对应,视角又自然而然转回了以聂传庆为主的第三人称人物有限视角。“至于那无名的磨人的忧郁,他现在明白了,那是爱——二十多年前的,绝望的爱……” ③这里的“现在”一词隐含了某种信息:以聂传庆为主的人物有限视角的叙述者被分化成了两重身份,即“叙事自我”和“经验自我”。过去的聂传庆在当时昏暗的黑影中感受到忧郁的气息,他尚且分不清这是自己的哀愁还是母亲的悲情,是经验自我的感知。而“现在”一词则表明了聂传庆以现在的眼光回顾了当时的场景后知道了那忧郁是绝望的爱,是叙事自我的感知。

当叙述者使用聂传庆的视角陷入回忆,企图向读者勾勒冯碧落的人物形象时,视角是非常有限的。首先他所知道的信息半真半假。其次聂传庆的继母贯爱挑拨,继母议论冯碧落所说的话是十分片面的。再者,女佣刘妈也直接承认继母的话是对碧落的污蔑。这些层层铺垫是要让读者明白聂传庆目前所知道的事实是不可靠,同时又暗示了冯碧落离去后,她在聂家是被遗忘或被污蔑的。为了引出冯碧落的过往,叙述者提到了一个人,即碧落的陪嫁女佣刘妈。由刘妈介绍冯碧落显然可靠得多。作为陪嫁女佣,刘妈知道冯碧落在冯家的过往,同时又知道碧落在聂家的处境。然而,叙述者却没有让刘妈直接开口,而是运用全知全能视角讲述冯碧落的故事。此时的叙述者逐渐显露出来。“她不是笼子里的鸟……死了也死在屏风上。” ④这是叙述者对于碧落一生的总结。要表现聂传庆知道母亲过往后的心理活动,视角又自然而然转回到了人物有限视角。这样的视角有利于读者感同身受体会传庆的内心世界,小说正是运用这一手法将聂传庆形象表现得立体圆满。

二、变化的叙述者的魅力

(一)揭示聂传庆的内心矛盾:寻找与幻灭

以聂传庆为主的第三人称有限视角来表现人物的内心情感变化是小说的叙事手法,当作者将叙述任务交给聂传庆,聂传庆在某种程度上就拥有了一定的主体性。由人物视角出发叙述故事,不仅能够给予人物自主性,还能展现人物内在的矛盾冲突。在小说中,聂传庆的内心情感变化主要从他对父亲的态度以及对言子夜和言丹朱的态度揭示出。

1.尋找“亲生”父亲

聂传庆与父亲的关系从小说开篇就暗示了。“他的耳朵有点聋,是给他父亲打坏的。” ⑤用第三人称有限视角的叙述带来很强的疏远感。读者可以感觉到叙述的冷静克制和不动声色。这句话的内容也带来了悬念:聂传庆和父亲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镜头拉回到家中,展示了一段聂传庆与父亲相处的场景:父亲的嘲讽辱骂,继母的挑拨,聂传庆的唯唯诺诺,作者便是以这样的方式回答了开头的疑问。然而衰败的聂家,除了钱只剩下无尽的荒凉。于是,十三四岁的传庆渴望得到聂家全部的钱财以此取代父亲。“总有一天……那时候,是他的天下了,可是他已经被作践得不象人。奇异的胜利!” ⑥母亲的缺位,父亲与继母的羞辱令聂传庆成为精神残缺的人,父亲的耳光使他清醒地明白取代父亲不过是天真的遐想,而他也意识到了自己阴沉地“不象人”。于是他选择逃离,不愿再面对父亲。逃离又是不可能的,他甚至发现自己就是父亲的再版,他早已失去了自我。同时自身带有父亲影子,使他发现了另一个自我存在的可能性。于是,在意外发现母亲与言子夜阴差阳错之时,他逐渐对言子夜产生畸形的爱慕,企图以“寻找真正的父亲”来逃避现实,在言子夜身上寄托“完美的”自我形象。

2.建立“完美”自我

当聂传庆无意中得知母亲与言子夜的前尘往事,他陷入自己身世的现实性与可能性的矛盾之中,在幻想的父亲和假想的完满自我中不断来回,向外则表现为对言子夜的爱慕和对言丹朱的痛恨。言子夜在课堂上的批评和言丹朱不经意的笑声打破了聂传庆的幻想,于是他惶惶然清醒——聂传庆仍旧是聂传庆,他不可能变成“言传庆”,他忍不住哭了出来。被一次次打击推向更远的自卑深渊并逐渐产生了毁灭性心理。他把注意力放在言丹朱身上,认为她的存在占据了本属于聂传庆的位置,他渴望得到支配她的权力,对她实施精神上的虐待来得到一丝报复的希望,情节冲突由传庆的心理变化逐渐达到高潮。当他意识到丹朱对他只有朋友感情并无爱恋之情时,传庆的矛盾心理陡然激烈。他失去了报复的希望,也没有了证实自己的方法,此时他只想毁灭一切,包括自己。于是他对丹朱拳脚相加,他不停攻击言丹朱来释放内心的自卑感和由此带来的毁灭欲。他毁了丹朱其实也是在毁灭自我的假想。“有聂传庆就没有言丹朱”在暴打言丹朱中传庆生平第一次证明了自我,他获得了短暂的胜利,这是他在绝望中的最后方式:通过毁灭来证明自己。

通过暴打言丹朱所获得的自我证明只是短暂的胜利而不是最终的胜利,他仓皇跑出时也终究意识到,这样的自我证明是徒然无力的。“家里冷极了,白粉墙也冻得发了青……然而窗户并没有开,长久没开了,屋子里闻得见灰尘与头发的油腻的气味。” ⑦这段描写是叙述者的口吻,实际上隐含了对聂传庆的态度:既有不屑又恨其不争。“他跑不了。”这一句叙述平淡中又带有无法逃脱的绝望。话未说尽却又戛然而止,聂传庆的挣扎似乎是可笑的,丹朱没有死,这意味着无论是“寻找父亲”还是“建立自我”,他都失败了。

(二)独特的叙事魅力:叙述距离的控制

在《茉莉香片》中,叙述者与文本以及聂传庆之间的距离是张弛有度,叙述者既对故事保持一定的距离进行冷静揭露,又时常透露对故事的态度。

1.冷静揭露

除了开篇出现一个性格鲜明的叙述者外,故事内容整体上是由“聂传庆”所展示,甚至在最后,叙述者再也没有公开揭示自己。叙述者始终与故事保持距离。在汽车上,聂传庆偶然得知言丹朱的父亲叫言子夜。全知叙述者客观描述聂传庆的心理,关于言子夜的秘密他绝口不提,佯装无知地等待传庆自己发现事实。传庆被父亲辱骂后,在卧室满心烦躁,忽然想到了言子夜。此时,“言子夜”这一名字逐渐唤起儿时的记忆。正当秘密即将揭开时,刘妈进来打断了聂传庆的思路。秘密又再一次高悬,叙述者继续不动声色。当他回到房间尝试寻找《早潮》杂志时,聂传庆的内心已有所察觉。《早潮》杂志的散失再一次打断了他,读者也跟着传庆被迫停止思路。三番两次的中断,引起了读者内心的狐疑,这时,叙述者的目的已然达成,他接着暗示聂传庆所知道的事实其实并不可信,又暗示其继母所说的实是污蔑,然后安排一个可靠的人物刘妈引出可靠的事实。但他又不直接让刘妈开口,而是自己站出来讲述,在讲述时,他又故作玄虚,认为“那一点事实是平淡得可怜”。这样,真相得以层层铺开。

2.深情干预

虽然叙述者常是冷静客观的站在一旁,但他却时常流露出自己的态度。一开篇叙述者就对故事提出了自己的感受:一段苦涩的香港传奇。其次,他时常对聂传庆发表自己的感受。他对聂传庆不是没有同情的。在聂传庆幻想取代父亲时,“奇异的胜利”在叙述主体上模糊不清,既像叙述者的声音,又像聂传庆的自嘲。叙述者的声音和人物的声音交织一起,叙述者由此巧妙地进行态度干预。奇异的胜利并非真正的胜利,却是另一种失败,因为到那时聂传庆早已如同行尸走肉。“她(冯碧落)死了,她完了,可是还有传庆呢?凭什么传庆要受这个罪?” ⑧叙述者对聂传庆充满同情,又充满了讽刺和轻蔑。叙述者对聂家这样腐朽没落的旧式大家庭充满厌恶,它拘禁人使人变得空洞乏味,宛如屏风上的鸟,年深月久,死也还死在屏风上。叙述者虽然是在客观描述聂传庆的内心,然而“畸形”“倾慕”字眼的使用透露了叙述者的个人态度,无爱婚姻下的孩子,长期压抑、自卑的人的痛苦和无辜,叙述者对此怜惜也是显而易见的。

当聂传庆在压抑中爆发,对言丹朱拳脚相加时,此时叙述者的意识又再次显露:“他知道她没有死。知道又怎样?有这胆量再回去,结果了她?”虽“怒其不争,哀其不幸”,但轻蔑讽刺之情溢于言表。

叙述者以第三人称视角讲述故事,能够保持冷静客观地叙述,与故事始终保持着距离,同时叙述者并非始终冷眼相看,他时常转换成限知的叙述者介入故事,对故事人物事件表现自己的态度。小说中的叙述者是冷静揭露与深情干预的结合。

三、结语

在《茉莉香片》中,小说的叙述者從总体上是隐蔽的叙述者。通过对文本进行叙事学的探究,可以看出,《茉莉香片》存有一个变化的叙述者,这样的叙述者一方面能够在文本中形象地揭示人物的内心矛盾,另一方面又展现出文本独特的叙事魅力:既能冷静揭示人物事件又深情干预故事。小说的叙述者既在故事之外旁观故事发展,又在故事之内发表意见,他能与故事保持距离,又对故事作出意识形态干预。

注释:

①②③④⑤⑥⑦⑧张爱玲:《倾城之恋》,中国文联出版社1986年版,第117页,第93页,第101页,第103页,第94页,第99页,第116页,第103页。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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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张爱玲.倾城之恋[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1986: 93-116.

[9]张蕊.认同危机下的迷失与追寻——重读张爱玲的《茉莉香片》[J].新余学院学报,2014,19(04):115-117.

作者简介:

林洁,女,汉族,广东茂名人,上海大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艺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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