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桃夭》看先秦男性的 “ 择妻观念 ”
2023-12-26汪永乐
汪永乐
【摘要】《诗》与“礼”及“乐”共同组成了周代社会生活和政治制度的重要载体和维系工具。在此意义上,《诗》作品内容中所体现的道德、审美等观念,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中国先秦时代人们生活中的主流思想。《桃夭》依次以桃花、桃实、桃叶为兴譬喻新娘,热切表达了宾客们对于新娘婚后美好生活的真诚祝愿,更为人们形象展现了先秦时人眼中一位女性合乎自然规律和社会生活逻辑的生命历程。《桃夭》祝福语中所热情赞颂的诸如相貌美、强繁殖力和强家庭凝聚力,则充分彰显了先秦时人普遍具有一定“生殖崇拜”思想背景下的男性“择妻观念”。
【关键词】《桃夭》;择妻观念;美面庞;强生育力;强凝聚力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47-0010-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47.003
从题材来划分,《诗》中的作品大体可以被归纳为祭祀诗、燕飨诗、战争诗、劳动生产诗及婚姻爱情诗五大类型。其中祭祀诗、燕飨诗和战争诗以表现以上层贵族为参与主体的特定事件为主,距离普通平民生活较远。劳动生产诗和婚姻爱情诗在表现主体的选择上,则少有以上三种诗歌类型的局限性。新文化运动中,以闻一多、顾颉刚先生等人为代表的新《诗》学派主张将《诗》当作“古史”来看待。这一研究思路,虽然在20世纪80年代后经学视角普遍重新回归古代典籍研究的背景下深受质疑和批评。然而,不可否认的是《诗》原称“诗三百”,“它的产生、结集和流传,本是周代社会生活及其礼乐制度的产物。” ①可以说自最初结集起,《诗》便因具有极强的政治目的性和宗教神圣性特点而拥有至高无上的精神统领地位,与“礼”及“乐”共同组成了周代社会生活和政治制度的重要载体和维系工具。在此意义上,《诗》作品内容中所体现的道德、审美等观念,在很大程度上实际上反映了中国先秦时代人们生活中的主流思想。
在《桃夭》一诗中,诗人依次以“桃”为兴,依次以桃花、桃实、桃叶譬喻新娘,用充满热情的笔调宾客们对于新娘婚后美好生活的真诚祝愿,更开启了后世文学作品中以花喻人写作艺术手法的先河,但《桃夭》的文本价值远不只在于此。从社会历史的角度出发,《桃夭》作为《诗》中一篇典型的婚姻爱情诗,它在当今学者们对先秦夫妻关系、家庭伦理等问题进行研究时,仍具有绝不可以被忽视的文献参考价值。但在以往的研究中,学者们多将对先秦婚俗研究的入手主体放至女性一方,并从权力或财货等“物质”层面为男女爱情的破裂寻找原因。这样的做法不光容易导致研究结果与实际情况之间产生较大误差,甚至还容易因研究视角的失衡而导致严重的“学术偏见”和“社会偏见”。《桃夭》全诗中完全没有男性形象的出现。然而,通过对《桃夭》三章祝福语之间的差异进行细致对比,人们却发现《桃夭》中实际上蕴含了先秦时男性极为典型的择妻观念。
一、“灼”——美面庞、好青春
在人的所有感官中,视觉系统最为灵敏。作为最早从冬季中复苏的植物之一,“桃树”的生长变化具有极高的辨识度,而“桃花”则是吸引人们目光的首要的因素。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②,《毛传》释“灼灼”二字为“少壮也” ③。所谓“少”指的是桃花仍处于刚刚开放的阶段,“壮”则是指桃花数量之多。凡花卉以初开为最荣,不管是从花朵的颜色还是花型的完整度来看,这一阶段的花都处于生命旺盛期。《桃夭》以将将盛开的桃花形容新妇,首先从视觉上肯定了新娘面庞的美艳。“灼”以“火”为部首,本义指火焰温度高。在《桃夭》中“灼”可被视作一种“通感”艺术的表达,即将桃花盛开时鲜艳的颜色,从视觉层面的认识进一步提升为“切肤”的感受。在这样形象的表达中,人们仿佛看见——此时,盛装打扮的新娘正像开得“火热”的桃花一样出现在人群之中,而她靓丽的“美颜色”瞬间使得在场宾客赞叹不已。
正如《有女同车》中男子对于“同车”女子“颜如舜华”特点表现出格外喜悦的反应一样,《桃夭》中“桃花”与新娘相貌之间的强烈比兴关系,正鲜明体现了先秦时代人们评价女性的第一层面标准,即“好面庞”。作为桃树的生殖器官,桃花开放的状态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桃树的挂果率。桃花的颜色越鲜艳,其成功吸引昆虫前来授粉的可能性也就越大。但古时学者对于《桃夭》首句的解读,却往往仅从“颜色”角度出发。学者陈朱明对此提出了异议,该学者以清人姚际恒在《诗经通论》中“桃花色最艳,故以取喻女子;开千古词赋咏美人之祖”的学说为典型,认为后世学者将《桃夭》以花喻人的做法,简单看作“以花之艳喻女子之色的滥觞”,看似与以《毛传》为代表的经学解说相符,但从“根本上却有一种耐人寻味的偏離” ④。将《桃夭》与《诗经》中同样包含了“桃花”这一意象的诗篇,进行对比。不难发现与其他《诗》篇不同的是《桃夭》在强调女性相貌“美”的同时,还似乎包含着一个希望适婚阶段女性年龄越小越好的理念。
“桃花”开放的时间在农历三月,而这段时间也被称作“青春”。联系《桃夭》二三章的内容与本句中“灼”字背后所体现的生物生长逻辑,很难相信“灼灼其华”的兴叹只与女性“面庞美”的特征有关。大家既要看到“灼灼其华”一句中诗人对于桃花颜色火红极易引人注目特点的兴叹,更要明白桃花之所以如此艳丽的根本原因在于桃花正处于开放的旺盛期,而非凋落期。只有在蓬勃生命力的“加持”下,桃花之美才能够尽情展现。除《桃夭》以桃花譬喻新妇外,《诗》中还有不少其他以花卉意象比兴女性的现象。但只要留心观察,便不难发现这些花卉意象要么颜色显目、气味芳香,要么便具有帮助女性生育的药用价值。这以现象当与早期社会中人类寿命普遍较短的情况有关。相对于今天而言,在先秦普遍缺乏全面营养和必要医疗资源的情况下,“成人”的年龄大小与其生命力的旺盛程度呈紧密正相关关系,而女子外在相貌的荣枯,在一定程度上更反映着生育力的强弱。尽管相较于部落时期,西周时生产力大大发展、人们的认知水平显著提高,但人们对人自身生、老、病、死之规律的认识仍然较为朦胧,以自然界中植物的“作”与“衰”来对这一规律进行解释,则是当时人的普遍做法。
综上来看《桃夭》对于“桃花”这一意象的运用,其取兴义绝不仅限于这一物象本身。“色”是“桃花”所呈现的第一兴义,但“色”建立在“时”的基础之上。一旦脱离“时间”的限制,“桃花”意象在譬喻新妇时所起到的比兴作用便将大大减弱,而《桃夭》整首诗章节间的联系也将不复存在。“灼”作为桃花的首要特征,它深刻代表着先秦时人对于女性美应包括“外貌美”和“青春”双重内涵的第一层认识。
二、“蕡”——强生育力
如前所述,《桃夭》对于女性“面庞美”评价标准的背后,还隐藏着希望适婚女性年龄尽量“小”的理念。这表明先秦人评价某一女性是否为“美”的标准并不是单维度的,除了有“美面庞”外,旺盛的繁殖力也是适婚阶段女性应当具有的特质。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 ⑤桃花虽美,但当青春渐老时,再鲜艳的桃花也难逃零落成泥的命运。闻一多曾根据“‘较落后的少数民族’生存状态还原‘诗经时代’” ⑥,得出了“因两性体质之所宜,分工合作,男任狩猎,女任采集。故蔬果之属,相沿为女子所有” ⑦的结论,并在此基础上将大量植物兴象,也定义为暗指两性关系的“隐语” ⑧。在该句中“实”既指桃花败后所结出的果实,也指女性有孕。“蕡”,“大也”,不光指桃实果型硕大,还指桃树结果数量之“大”。在早期社会生产力低下的背景中,从某种层面而言,家庭人口数量的多少决定了这一家庭在社会经济乃至政治方面的地位高低。《螽斯》一诗竭力以“蝗虫”漫天飞舞之貌,祝福宾主多子多孙;《椒聊》一诗女子面对男子追求,而转赠一把花椒以示同意的思维根源正在于此。尽管桃花美艳极具观赏性,但在桃树一年的生长阶段中,“开花”仅是它“美丽”的一瞬而已。结出果实、将生命一代又一代地传承下去是一棵桃树自生而灭的天然使命。男女结合,通过婚姻孕育新的生命则是早期先民对于“爱情”的最朴素理解。《桃夭》第二章将兴象从桃花转移至桃实,正体现着商周时期新妇从实现婚嫁到完成生育的“成长”规律。如果说“灼灼其华”因合乎人类感知以视觉为先的生理逻辑,其兴义往往被仅从“色艳”角度进行阐释,“有蕡其实”的兴义则更为明晰。从“桃花灼灼”到“其实有蕡”,桃树的变化暗示着新妇“颜色”的衰老,但从观“花”到食用“果实”,新妇却也获得了当时社会女性观念下女性“能产善育”层面的美满。
从少女到母亲间身份的转化,《桃夭》祝福语的情感核心落到了“宜其室家”的根本愿望上。相对于“桃花”以譬喻少女相貌美丽的特征而言,桃实的生殖含义增强。尽管在原始条件下,生育对女性而言是一场非常惊险的“冒险”。然而,先秦人生活观念却中普遍具有一定程度的“生殖崇拜”思想。在一定程度上,這源于早期人类需要足够多的“帮手”来帮助自己抵御猛兽侵袭或完成生产任务的需求。《桃夭》“有蕡其实”所体现的生殖观念,正可以被视作中国人对“家”概念的早初理解。“家”是社会群居中的最小单位,更是社会发展的最根本动力来源。从种子到大树的变化,在原始先民看来充满生命传承过程中不可思议的神奇。结果量大的桃树,由此成为原始初民抒发渴望通过缔结婚姻关系而达到繁荣家族目的的外在“精神载体”和“膜拜对象” ⑨。
从桃花之“灼”到桃实之“蕡”,《桃夭》通过几个字的变化形象写出了一位青春少女向伟大母亲身份的转变。这体现出先秦时人对于女性评价标准的认识,也进一步从生命的某一阶段转入更具总体性眼光的整个生命过程中,“蕡”则是当时人对生命传承不息愿望的最直观表达。
三、“蓁”——强凝聚力
在前二章的内容中,《桃夭》通过对“桃花”和“桃实”的描写,分别从相貌(年龄)和繁殖力两个层面对女性进行了譬喻。然而,《桃夭》以“桃”为兴的最终指向,在于表达“之子于归”后因能够为男方家庭带去繁荣和和睦气象而获得美满生活状态的期冀。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⑩《毛传》释“蓁蓁”为:“至盛貌。有色有德,形体至盛也。一家之人,尽以为宜。” ⑪《毛诗序》的产生确切时间至今尚无定论,但当前学者们普遍认同《毛诗序》的写作早至战国中期的说法。这一时期,虽然随着周王室势力的衰微,《诗》的创作和结集工作已经走向沉寂,但《诗》之用却异常活跃。《毛序》从“后妃之德”的原则出发解说《诗》每一篇作品中的女性形象虽然有许多不妥之处,但不可否认的是相对于后世众多的《诗经》阐释学说而言,《毛序》与《诗》的时间最近。从这一层面而言,《毛诗》对典型“婚姻诗”《桃夭》的解说,对于今天的学者而言仍具有巨大的参考价值。在对第三章进行阐释时,《毛序》明确提出了“家”的概念,而“家”却是以茂盛的桃叶为兴象所引出的。与桃花、桃实相比,桃叶是桃树身上存留时间最久的器官。此外,当长满叶子时,桃树的树幅也达到了最大的程度。
与前两章“宜其家室”或“宜其室家”所强调的“小家”概念不同,“宜其家人”是从整个家族的层面来发表兴叹的。从桃花之“美艳”,桃实之“硕大”再到因桃叶茂盛而使得桃树看起来更加“雄壮”。对此,大家可以充分地发挥想象——当初青春的少女,此时已从一位小家的母亲,成为一整个家族的“大家长”。从“小家”到“大家”的转变,正需要靠着新妇超强的生育能力和善于和睦家庭成员的美好品德。根据《史记》的记载,文王之妻太姒先后一共为文王生育了十个儿子,并尽数抚养长大。不得不说,在暴商对以周为代表的诸侯国充满警惕,随时可能发动战争来灭亡各个侯国的背景下,文王众多的“嫡子”是他决定发起反抗的底气。最终,这场起先只为“自我救赎”的抵抗,也因为武王等人的持续努力成了周推翻商,建立起以“礼乐”思想为中心的王朝。在《大明》等篇章中,太姒嫁给文王的故事被视作周政权“有命自天” ⑫的象征之一。毫不夸张地说,太姒正是《桃夭》中所体现先秦人女性观中的最高理想。她作为莘国的“少女”嫁到周国,为文王发迹,而武王最终建立功业做出了巨大贡献。然而,这巨大的贡献中除了有源自超强繁殖力的因素,太姒将孩子抚养长大并教育孩子共同为了周之存亡而伐灭暴商所做出的努力中,更体现了她身上具有作为“家庭女主人”而具有极强家庭情感凝聚力的特点。《毛序》称太姒的这种品格为后妃之“德”,而这种“德”正是为家族凝聚力的形式体现的。这也体现了先秦时人“生殖崇拜”背后的更深层次诉求——家族传承,乃至直到今天“夫妻和睦、兴家兴业”的婚姻思想还在深深影响着我们。
从“灼灼其华”到“有蕡其实”再到“其叶蓁蓁”,通过简单的语用变化,《桃夭》为人们形象展现了先秦时人眼中一位女性合乎自然规律和社会生活逻辑的生命历程。《桃夭》祝福语中所热情赞颂的诸如相貌美、强繁殖力和强家庭凝聚力,则充分彰显了先秦时人普遍具有一定生殖崇拜思想背景下的男性“择妻观念”。
注释:
①洪湛候:《诗经学史》,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1页。
②③李学勤:《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46页。
④陈明珠:《参物取象以制人纪:〈诗经·桃夭〉析义》,《云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2期。
⑤⑩⑪李学勤:《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47页。
⑥闻一多:《闻一多全集·2》,上海书店出版社2020年版,第146页。
⑦刘晶雯:《闻一多诗经讲义》,天津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页。
⑧葛晓音:《论〈诗经〉比兴的联想方式及其与四言体式的关系》,《文学评论》2004年第3期。
⑨邵小龙:《〈诗经〉生殖崇拜文化管窺——以〈螽斯〉、〈桃夭〉、〈芣苢〉、〈鱼丽〉为例》,《商洛学院学报》2011年第1期。
⑫李学勤:《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972页。
参考文献:
[1]李学勤主编,《十三经注疏》整理委员会整理.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上中下)[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2]洪湛候.诗经学史[M].北京:中华书局,2002.
[3]刘晶雯整理.闻一多诗经讲义[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5.
[4]祁飞飞.先秦时期婚姻伦理研究[D].新疆师范大学,2014.
[5]郭晶晶.性别视角下先秦至两汉时代的生育礼俗探究[D].陕西师范大学,2018.
[6]葛晓音.论《诗经》比兴的联想方式及其与四言体式的关系[J].文学评论,2004,(03):117-128.
[7]王少帅.先秦婚姻与社会礼俗考论——以《诗经》为中心[J].宁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7,39(06): 74-78.
[8]张淑一.近二十年的先秦婚姻史研究[J].华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179(03):79-82+159.
[9]陈明珠.参物取象以制人纪 : 《诗经·桃夭》析义[J].云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14(02):61-66+112.
[10]邵小龙. 《诗经》生殖崇拜文化管窥——以《螽斯》、《桃夭》、《芣苢》、《鱼丽》为例[J].商洛学院学报, 2011,25(01):40-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