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往价值的本真复归
2023-12-25陈琳琳
陈琳琳
【摘要】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多元化发展趋势使交往主体身处于复杂的生存语境中,主体之间的交往活动逐渐失去价值内核,主体在工具理性的支配下失去本质力量。面对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人的异化与社会结构的物化,哈贝马斯提出交往行为理论,以交往理性代替工具理性成为人类的合理性规范,试图以此消解晚期资本主义现代性危机。交往理性通过主体与主体之间平等自由的言语理解,达成合理的共识,对其理论与现实价值的梳理能够为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的交往困境与交往冲突的解决途径提供有效的启示。
【关键词】交往行为;理性复归;交往价值
【中图分类号】B84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45-0096-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45.029
基金项目:江苏师范大学2021级校级研究生科研与创新项目“交往价值的本真复归——兼论哈贝马斯交往行为理论”(项目编号:2022XKT0579)。
一、早期法兰克福学派的社会批判理论
哈贝马斯的交往行为理论离不开对早期法兰克福学派的社会批判理论的批判与继承,对科学技术和工具理性的批判是他们共同的理论起点,但是在重建交往理性的过程中,哈贝马斯实现了对早期社会批判理论的超越。
在《启蒙辩证法》中,霍克海默与阿多诺将启蒙精神与文化工业作为批判对象。“过去启蒙的纲领曾经是使世界清醒。启蒙想消除神话,用知识来代替想象。” ①经过启蒙的人类不再以自然法则或宗教神谕作为生活指令,一切的行为都以科学理论作为依据。工具理性在这一历史过程中得以萌芽,而后又有力地推动了社会的理性化进程。与此同时,它也改变了人与自然的关系。人类不再局限于理性对自然事物的逻辑把握,借用科学技术的力量,人类得以通过理性法则的运用获得本质力量的展现,以一个自主独立的主体而活动,实现人的“普遍自由”与“自我确定权” ②。但是工具理性的发展逐渐走向了自身的反面。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霍克海默与阿多诺发现,理性逐渐失去对自身的反思与批判,人們将科学技术视为衡量世界的唯一尺度,缺少主体性的价值批判维度。在这种情况下,不仅人与自然的关系出现了裂痕,人的自由也成为了虚妄的幻想。在人类使用科技手段无限度地奴役自然时,生态系统的稳定不断受到挑战乃至被破坏,最后导致人类遭遇生存难题。人对人的关系实质上变成了人对物的关系,每个人都成为了社会中的组成材料,机械地为功利性的目标而存在。
可见,在工具理性统治的世界里,人并没有实现本质力量的解放,反而被扼杀了个性与自由。在进一步的探究中,霍克海默与阿多诺认为文化异化的本质就是人的异化,所以展开了对文化工业的批判;而马尔库塞则将目光放到了科学技术上,认为正是科学技术的非中立性使它成为统治的异化力量,并且指出科学理性的异化使“单向度的人”已然成为现代社会人的主要生存形式。
文化工业是脱胎于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娱乐工业体系。在这一体系中,艺术产品成为了一种商品。资本主义社会中的民众被持续输入大量同质化的艺术产品,并且将其视为闲暇时的消遣,从中得到虚假的满足与自由,浑然不觉人的反抗精神已经被其消磨殆尽。霍克海默指出,“反抗的要素内在地存在于最超然的艺术中” ③,并且人类应当“可以自由地在艺术产品中实现自己” ④。文化工业裹挟的人类显然无法达到应有的自由,在丧失了主体性之后只能沦为文化工业的附庸。
马尔库塞则将矛头直指科学技术,认为技术存在着价值偏向,其本身就是一种统治和操纵的力量。他指出:“技术社会是一个统治系统,它已经在按技术的思想和结构运转” ⑤。技术创造出庞大的物质财富,满足人们一切生活所需,劳动者们受消遣、娱乐等大众文化的影响心甘情愿地被整合到技术社会的体系中,成为这种社会制度的支持者。马尔库塞认为,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的劳动者已经丧失对现存世界的否定维度,不再具有超越性与批判性,异化为“单向度的人”。
哈贝马斯指出早期的社会批判理论存在着明显的不足。首先,他们否定科学技术的正面作用,一味地对工具理性与意识形态进行批判,这就脱离了对现实资本主义社会发展的经验分析,使理论陷入抽象的窠臼,从而导致理论失去了对现实的指导意义。其次,他们使用的理性概念是黑格尔的遗产,即将理性视为一种先验的存在,而不是去把握理性的真正内涵。尽管早期社会批判理论揭示了工具理性控制下资本主义社会中的种种异化现象,但是他们将工具理性视为理性的唯一形态,视为压抑的力量,这就必然会使批判理论带有悲观主义色彩,最后走向瓦解。哈贝马斯主张,无论是寻求异化产生的原因还是消除异化的方法,都应该深入研究理性的内在机制,从中找到工具理性批判的方法论答案,即重建交往理性。
二、系统对生活世界的入侵
在马克斯·韦伯看来,资本主义现代化带来的是“意义丧失”与“自由丧失”。哈贝马斯指出,在过去的几十年中,资本主义社会中的“意义丧失”与“自由丧失”现象愈发严重,并没有随着社会的发展而有所好转。在经历了经济危机与世界大战之后,西方社会由启蒙运动确立的自由、平等、公正等理想精神被破坏殆尽,人最基本的尊严与价值失去了归属之地,这便是“意义的丧失”。“自由丧失”主要的表现为人受到物的奴役,人们将物质利益视为生活的唯一目标,成为了商品拜物教的虔诚信徒。
哈贝马斯认为,“意义丧失”与“自由丧失”源于人们对科学技术的盲目乐观。自工业革命以来,科学技术与科学理论的进步发展促成了西方社会的变革。这导致理性主义者乃至整个西方社会对“进步”这一概念的解读都存在着误区,其将“进步”的范围限定在技术层面,把技术的进步与人类社会的进步紧紧联系在一起。人类社会的发展进程变成了技术进步的历程,一个受科学逻辑推动的单向的线性发展过程。理性主义将科学逻辑视为推动人类历史发展的内在逻辑,这导致工具行为的合理化程度不断加深,不但扩大了人对自然的统治,还推动着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人的异化。当工具理性存在于经济以及政治管理机构中时,它就成为了现代社会控制、操纵人的手段,主体间的交往关系被其物化。工具行为合理化作为一种片面的、破碎的合理化,削弱了交往行为的合理化,从而导致系统对生活世界的入侵,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危机正是源于此。
系統对生活世界的入侵,又可称为生活世界的殖民化,是哈贝马斯批判理论中重要的概念。生活世界既是“主体之间发生交往行为的背景,又是作为交往行动者互相理解的‘信息储存库’” ⑥,即生活世界是由文化、社会与个体空间这三种要素组成的文化共同体。“系统”则是通过货币与权力媒介组织起来的、工具行为建立起来的现代社会的市场经济体制与国家行政机关。系统在传统社会中是内在于生活世界的职能,但是随着商品经济与市场交换领域的形成,系统在法律与契约的支持下从生活世界中独立出来,形成市场机制与现代国家,这导致生活世界从一个文化共同体下降为与经济系统、行政系统同等级的社会“下属体系” ⑦。
哈贝马斯认为,系统与生活世界的分离以及系统的独立是正常的历史发展进程,问题在于独立后的系统开始干预并且破坏生活世界的文化机制。系统以权力与金钱为交往媒介,在工具理性的支配下自律地运行,并且“愈来愈深地侵入生活世界和生活空间,日益明显的法律化和官僚化倾向强制性地将人置于目的性行为规则(金钱和权力的攫取)的统治下,从而使以互相理解为宗旨的语言调节机制失去任何作用”。⑧最终造成生活世界的殖民化,引起现代文明的危机。
在哈贝马斯看来,要克服现代文明的危机,摆脱系统对生活世界的入侵,关键在于重建生活世界的合理秩序,即构建交往理性,发挥生活世界的理解与协商功能,推动文化、社会、个体的协调发展。而构建交往理性的重点在于将理性的中心从主体转移到主体间性上来,通过交往价值的复归消解科学技术与工具理性的异化性质。
三、普遍语用学的建立
在《交往行动理论》中,哈贝马斯区分了四种不同类型的行动,即目的性行动、规范调节的行动、戏剧式行动和交往行动。这四种类型的行动对应着不同的主要活动领域。前三种行动分别对应客观世界、社会世界和主观世界,交往行动则“同时论及客观世界、社会世界和主观世界中的事物,以研究共同的状况规定” ⑨。所以,交往行动比其他行动更具合理性。交往行动所构成的世界就是生活世界,一个由日常语言支撑起的世界。语言理解是交往行动的核心,在交往行动模式中,行动者之间通过语言进行沟通,了解各自的行动目标与行动状态,包容相互之间的差异,确定以相互承认为基础的有效性要求,形成相互理解。
由于语言理解在交往行动中占据核心地位,那么,交往行动成功的关键就在于建立平等合理的言语交往模式,也就是“理想的言语情境”,这是哈贝马斯的“普遍语用学”的主要组成部分。想要进行合理的交往行动,首先需要确立交往参与者在交往行动中必须遵守的普遍规范,即言语的有效性要求。哈贝马斯将言语的四个有效性要求概括为可领会性、真实性、真诚性和正确性。可领会性要求参与者的言语表述方式必须能够让言说者和听者相互理解;真实性的目的在于保证听者能够分享言说者的知识,这需要言说者提供真实的陈述性内容;真诚性要求言说者的表达意向必须是真诚的,如此才能获得听者的信任;最后,言说者所使用的话语必须是正确的,其必须符合公认的规范为言说背景,才能够得到听者的认同。这四个要求是达成语言理解的前提条件,任何主体想要进行交往行动,都必须遵守言语的有效性要求,从而才能达到主体相互之间的认同与理解。另外,哈贝马斯认为,交往参与者具备遵循言语的有效性要求而进行交往的能力对建立合理的交往模式也是至关重要的,他将这种能力称为“交往性资质”。交往性资质主要包括三个方面,交往参与者应具备选择陈述性语句的能力、表达自身意向的能力和实施言语行为的能力。
无论是建立理性的言语情境,还是保证交往参与者具备交往性资质,在哈贝马斯看来,其目的都在于构建合理的主体间性结构,使交往行为合理化。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人对自然的工具理性控制与征服形成了“主体—客体”的关系,在此影响下,主体与主体之间的关系也逐渐变成了主客关系。哈贝马斯认为,主体与主体的关系不应受到系统中的金钱与权利等因素的控制与压抑。他指出,主体之间的关系应该是一种自主、平等并且合理的交互关系,即“主体—主体”关系。哈贝马斯强调,在理想的言语情境中,交往行动能够以自由、真诚、平等为价值取向,展开人与自然、人与人以及人与自身的合理互动,使主体性与主体间性得到确定,从而消解系统对生活世界的压抑。
四、交往价值的复归与理论评价
普遍语用学是交往行为理论的基础理论,它确定了交往行为必须遵守的一般性规则,通过理想的言语情境为自由、开放、公平的主体间交往与共识奠定基础。但是,要扬弃工具理性,重建交往理性,只停留在理论层面是远远不够的,交往行为理论必须要进入现实语境,实现人的解放与社会公平。所以,哈贝马斯在政治领域实践交往行为理论,在普遍语用学的基础上建立商谈伦理学,力图通过公共领域的平等自由的对话与商谈形成共识,从而限制经济、政治系统的权力,消除系统对生活世界的侵蚀。在哈贝马斯看来,在理想的言语情境中,参与者们通过语言理解形成的共识是真正的共识,那么在现实的生活中,如果要形成真实的共识,必然也要为公众提供合理的现实情境。这需要制定民主公正的话语程序,保证每一个话语主体拥有平等自由的话语权力,避免工具理性对话语民主的压制。在这种情况下,社会道德规范能够得到身处其中的交往共同体的普遍承认,即符合商谈伦理学的普遍性原则。与康德将纯粹理性视为道德律令的基础不同,哈贝马斯将普遍的道德律令的根基归于意见一致的论证,只有通过这样的“理性路径”,才能为交往行为提供先验的道德规范,实现交往的合理化。
但是,正如福柯等人评价的那样,哈贝马斯的交往理性建构之路带有浓厚的乌托邦色彩。首先,哈贝马斯试图通过交往合理性将生活世界变成一个完全平等、自由、公正的世界,取消金钱与权力方面的差异,交往行为的参与者们能够通过交往理性的发扬真正地实现本质力量,最终克服资本主义社会的现代性危机。他没有认识到,马克思的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理论并没有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而过时,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之间的矛盾运动仍然是社会发展的动力,只有在矛盾运动中才能实现对现实的革命。哈贝马斯将理性视为推动社会发展的决定性力量,试图通过语言理解获得道德共识,最后用交往范式取代生产范式,这显然是一条唯心主义的道路。其次,家庭情况、出生地区、种族差异、受教育水平等各种因素对人的影响是客观存在的,人与人之间总是存在着一些先天或后天的差异,从而导致现实社会中充斥着实际上的不平等。福柯指出,独立于权力之外的理想的交往模式纯粹是一种幻想,如果没有权力关系,所有的社会状态都难以维系,对于权力对个体的压制,个体所要做的并不是尝试建立无障碍、无强制的理想社会,而是揭示权力运转的规则,并运用这些规则最大限度地保存自身。
尽管交往行为理论是乌托邦式的构想,但是哈贝马斯对当代资本主义的发展理论的贡献是无法否认的。首先,面对现代性危机,韦伯与早期法兰克福学派直接将工具理性等同为理性一般化,从而认为理性就是压抑的力量,这导致他们在批判工具理性的同时也完全抛弃了理性,这显然没有辩证地看待理性在资本主义社会现代化过程中的效用。哈贝马斯在审视西方社会的理性化进程时,虽然看到了工具理性的过分张扬对主体性的破坏,以及其引起的社会危机,但是他并没有因此完全否定理性,而是力图在理性自身中寻找出路。哈贝马斯对理性力量的肯定态度使得交往行为理论没有陷入对理性的意识哲学批判,而是走向了更加积极的理性重建之路。其次,哈贝马斯将达到理解作为行为的目的,并为人与人之间的合理交往提供了规范性前提,这对现实社会中解决交往问题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交往理性并不依靠强制性手段迫使共同体的成员趋于同化,而是依靠共同承认的道德伦理作为行为规范,它旨在消除共同体中的歧视,包容个体的差异,为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多元化交往的合理发展提供了理论借鉴。
注释:
①马克斯·霍克海默、特奥多·威·阿多诺著,洪佩瑜、蔺月峰译:《启蒙辩证法》,重庆出版社1990年版,第1页。
②马克斯·霍克海默、特奥多·威·阿多诺著,洪佩瑜、蔺月峰译:《启蒙辩证法》,重庆出版社1990年版,第85页。
③马克斯·霍克海默著,李小兵译:《批判理论》,重庆出版社1989年版,第259页。
④马克斯·霍克海默著,李小兵译:《批判理论》,重庆出版社1989年版,第259页。
⑤赫伯特·马尔库塞著,左晓斯、张宜生、肖滨译:《单向度的人》,湖南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导言第7页。
⑥郑召利:《哈贝马斯的交往行为理论》,复旦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98页。
⑦(德)哈贝马斯著,洪佩瑜、蔺青译:《交往行动理论》第二卷,重庆出版社1994年版,第206页。
⑧章国锋:《关于一个公正世界的“乌托邦”构想:解读哈贝马斯〈交往行为理论〉》,山东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112页。
⑨(德)哈贝马斯著,洪佩瑜、蔺青译:《交往行动理论》第一卷,重庆出版社1994年版,第13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