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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与余华的死亡叙事比较

2023-12-25姜艳雪

今古文创 2023年45期
关键词:余华莫言

姜艳雪

【摘要】先锋派作家对暴力、血腥、死亡以及残杀等所谓的恶的叙事表现出浓厚的兴趣,这些特点在莫言和余华的作品中体现尤甚,但由于二人的个人气质与创作风格迥异,因此其笔下的叙事方式和叙事特点也有所不同,特别是在先锋思潮逐渐退去后,二人的死亡叙事呈现出鲜明的个人特色。

【关键词】莫言;余华;死亡叙事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45-0063-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45.019

一、对于死亡的认知

庄子说:“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每个生命体出生的开始就是奔向死亡的开始,而死亡又宣告着另一种层面的新生,万事万物都在不断轮回。这种超然的态度一定程度上缓解了人的死亡焦虑却无法从根本上终止人们对于死亡的探讨,不同时代的思想家和作家们依旧以他们自己的独特方式来阐述他们对于死亡的理解。

(一)莫言:饥饿造成的死亡

作家对于死亡的认知与其个人经历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而在莫言的作品中,与死亡紧密相连的,往往是饥饿,他坦言正是对于一日三顿都能吃上饺子这种美好生活的渴望才形成了他最初的创作动机。在《吃事三篇》中他曾提到自己因为肚子饿去偷生产队的马料吃而被保管员抓住;还曾去偷过生产队的萝卜充饥,这个经历让人联想到《透明的红萝卜》中同样偷人家萝卜吃结果被人发现后扒光衣服的黑孩儿,以及同样受到饥饿胁迫的《丰乳肥臀》中的鸟儿韩和司马粮。对于饥饿的深刻体验使莫言形成对于死亡的独特看法,在他的诸多作品中,人物面对饥饿时的恐惧心理都被描写的真实而深刻,饥饿往往是造成其笔下人物遭受苦难或走向死亡的主要原因,特别是在《丰乳肥臀》中,饥荒、对于死亡的恐惧、由于食物匮乏而造成的带有明显心理补偿性质的过度饮食都是導致人痛苦的根源。

马斯洛的人类需求五层次理论的最底层便是生理需要,满足饥、渴、衣、住、行的需求是人进行一切其他社会活动的前提,而在生理需求中,最先要解决的便是饥的问题。饥饿是一种实实在在的生理感受,雨果直言“饥饿使妇女堕落”,在莫言的笔下,女性的失节也大多是为服膺于物质上的满足,与饥饿伴随而来的是死亡,对于死亡的恐惧进一步加剧了人们对食物的渴求,当基本生理需求无法得到满足时,人们的精神开始变得恍惚,他们对待死亡的态度由最初的恐惧转变成后来的冷漠、麻木,对于眼前饿死的尸首都再无余力多看一眼。“莫言擅长描写饥饿的细腻感受,饥饿使得人们渴望着死亡的温暖与踏实。”[1]饥饿和由过度饥饿所引发的贪婪,都是莫言作品中展示的对于人类生存最大的威胁,也是其笔下人物迈向死亡的主要原因。

(二)余华:非正常性死亡

余华是一位擅长写死亡的天才型作家,在其相关作品研究中,仅关于其“死亡叙事”的主题就有五十余篇,相比莫言,余华的作品中所描写的死亡大多是突发性的,甚至不会给读者留下太多的反应时间,其小说主题揭示了余华对人生命运无常的思考。

余华有过从医的经历,他在医院长大,哭声和死亡伴随着他的成长,同时形成了他对于死亡的独特认知,他对死亡有着更为客观、冷静的态度,他敢于直面死亡并将自己对死亡的态度巧妙地熔铸在笔下塑造的人物中,在《活着》中,福贵相继经历了父亲去世、母亲病死、儿子有庆被抽干血而死、县长(曾经的战友)悬梁自尽、女儿凤霞、妻子家珍、女婿二喜以及外孙的惨死之后,对死亡的认知变得更加清醒、冷漠,他深刻体会到生命的脆弱和无常。在《第七天》中,余华亦多次提到人物的非正常性死亡,在这部新闻体的小说中,除了基本的生老病死,余华还通过意外的情节设置来巧妙地使人物完成肉体上生命的消亡,共同聚集在阴间叙述自己生前的故事以此服膺于其对于现实社会的批判。在余华看来,死亡并不是失去生命,而是完成对时间和空间的超越,在余华看来,只有看清生命的真相,直面死亡带给人的恐惧才是有效消解死亡焦虑的最有效方式。

为了进一步体现出生命的不确定性,余华在作品中有意缩短其笔下人物死亡的过程以此体现生命的荒诞感,在《活着》的最初版本中,他描写了一系列人物在偶然与巧合中接连死亡进而突出主人公福贵所承受的生命难以承受之重,在“《收获》中篇版中‘家珍之死’被安排在有庆死后‘过了两天’,且只有两三百字简单叙述。”[2]直到后来为了改编成电影才做出进一步改动,延长了家珍的寿命,这在一定程度上加剧了人物命运的悲剧性和作品的沉重感,同时也体现出余华对其笔下人物的怜悯之情。

二、对于死亡的书写

对死亡的不同认知形成了莫言和余华对于死亡的不同书写,这一点从其对于笔下人物死亡的处理方式上可以看出,莫言在叙事时会延长人物的死亡过程以此展现出生命的韧性与顽强,而余华则更多以宏观的视角出发,注重展示人突发性的、短时间的肉体上的死亡,以此展现出生命的脆弱和荒凉。

(一)莫言:精神病死

尼采的“超人”理论提到“超人掌握的生命本身的强健力量,是人战胜虚无的武器”[3]。这句话强调了人自身所具有的旺盛的生命力对人战胜死亡,对抗虚无的重要性,同时也揭示出生命自身潜在的无限力量,而莫言则是善于去深度发掘人生命本能的作家之一,他笔下的人物虽然经常处在恶劣的外部环境下,却往往有着异于常人的生命力,表现出坚韧不屈的精神,即便遭受身体上的摧残甚至面临死亡的威胁,却依然顽强抵抗,莫言尤其擅长的,正是以“不死”的方式来展现出人物在极度残酷的环境背景下生存所扭曲、异化了的心理和灵魂。肉体的顽强与精神的病死之间的冲突构成了莫言小说叙事的独特之处,也构成了他描写死亡不可或缺的部分,这一叙事特点在《檀香刑》中得以全面展现,在这部书写各种刑罚对人生命迫害的小说中,作者写出了施刑者赵甲的冷漠与麻木,受刑者生命的顽强与坚韧,同时更写出了看客们以看人死前备受折磨为乐的心理上的扭曲,文中用了大量篇幅来描写钱雄飞所受的凌迟刑和孙丙所受的檀香刑,文笔之细腻令人不忍卒读,作者有意延长二人的受刑时间,使他们的死亡变成尤为艰难之事,这使读者惊叹他们生命顽强的同时产生期待他们能够尽快死亡以此获得解脱的愿望,莫言更是借此展现周围出“看官”们虽同生为人却已丧失人的基本悲悯之心,以观赏他人受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来满足自身快感的异化心理。

莫言笔下异化了的人物描写不仅仅体现在《檀香刑》中,在《丰乳肥臀》里亦有所体现,生活在特殊时代的七姐为了活下去偷农场的鸡蛋,为了一个馒头她被丑恶的工人夺去了贞操,最后暴食而亡;身为革命模范、战斗女英雄的龙场长却意欲强奸上官金童,以一种近乎变态的方式来宣泄欲望,渴望从上官金通那里得到回应却最终未果的她,最后选择了以自杀的方式结束生命,让人不禁慨叹黑暗社会环境造成的人精神上的困苦。小说在写上官寿喜父子之死时,写到日本人闯入后,父亲的后脑勺被开了一个大口子的场景,而大哑二哑的死亡经历也与这父子二人相似,他们在战场逃窜时就被不知何方的炮弹一个没了半个脑袋一个肚子上留了大窟窿。莫言通过具体的、形象的暴力、血腥和死亡描写为我们展现了小说极强的画面感,在一个个生命凋零的背后,隐藏着目击死者遭受身体摧残后而产生心理恐惧的生者,作者通过对死亡的细致描写向人们展现出那些需要亟待被拯救的灵魂,希望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

(二)余华:肉体消亡

1986年,写出《十八岁出门远行》的余华备受关注,继而余华创作出一系列充满死亡和暴力的作品,其中《现实一种》和《河边的错误》显得尤为突出,余华作品中的死亡叙事也在日臻完善,直到《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的推出,其独特的创作风格终于形成。

余华作品中的死亡主题之所以在先锋派作家群中独树一帜除了他本人对死亡的清醒认知外,还体现在他在作品中为读者展现了多种不同人肉体上的不同死法,以此追求其心向往之的艺术真实:在《现实一种》中通过描写互相残杀的山岗和山峰兄弟一家向人们展示了生命的脆弱与生存的荒诞之感,何以皮皮像木偶人一样将自己的弟弟摔在地上而死,叔叔山峰为给儿子报仇又一脚将他踢死,继而哥哥山岗为给儿子报仇竟选择将弟弟绑在树上被黄狗活活舔死,凡此种种,让人不禁在心底产生疑问,这原是生活中的现实吗?不仅如此,小说《河边的错误》中出现的尸体的头颅;《在细雨中呼喊》中為救溺水的孩子而被淹死的孙光明;在粪坑中死去的父亲孙广才和被家人忽视最终病死的苏宇;以及在《第七天》中因被情人染上性病选择在浴缸中自杀的李青,为了收取顾客餐费丧失最佳逃生时机而被炸死的谭家鑫一家,因暴力拆迁,下了夜班在睡梦中被埋到废墟中的郑小敏的父母;因不忍儿子承担巨额医药费选择拖着沉重的病躯离家最终死亡的杨金彪;在即将移民美国投奔女儿时被宝马车撞死的李月珍以及在大雾中等待公车却遭遇车祸被碾压死的肖庆和因执行计划生育被强行引产的二十多名无辜的死婴……这种新奇又符合现实真实的死亡显示出余华对现实的敏锐捕捉和卓越的创作才能。

相比莫言对于死亡过程进行详尽、具体的展示,余华的死亡叙述则显得简练的多,他在作品中有意减少人物在面临死亡前所承受的煎熬,着意展现的是死亡的结果,有时为了省略其中的过程三言两语便将笔下人物给“写死”,以此展现人类生存的荒诞主题。如果说莫言的作品善于对死亡进行艺术化的处理,预设读者对其笔下人物在迈向死亡前遭受折磨的“看客”心理,那么余华的作品则更多的是通过直截了当的描写不同形式的肉体消亡来激起读者的心理快感,使人产生对“下一个死者会是谁”的疑问或者期待。

三、死亡叙事的价值

伊壁鸠鲁说:“死亡对于我们是无足轻重的。”[4]人们所经历过的“死亡”和对于它的见闻,都是从他人的死亡以及文学作品虚构的死亡中获取的间接经验。死与生相伴相随,文学中的死往往是作者通过发挥充分的想象力实现最大限度的深化死亡,引人深思,其中折射出的是作者的人文思想和对于生命的终极关怀。

(一)莫言:美学价值

《檀香刑》和《丰乳肥臀》中的死亡书写尤为突出。莫言擅长通过生者的视角,以戏谑的笔调描写人物死亡时的生命形态,在《檀香刑》中,写孙眉娘梦见自己父亲被公爹砍头,“俺爹的头为了逃避孩子们的追打,一下接一下地跳上了俺家的台阶。”[5]通过天马行空的想象和生动的语言将人物静态的死亡予以动态化的展示,与马尔克斯笔下“会拐弯儿的血液”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莫言的小说注重展现死亡对于人肉体上的摧残和精神的异化,在《檀香刑》中更是通过对阎王闩、腰斩、凌迟刑、斩头以及檀香刑各种刑罚的细致描写将一具具破败的身体残躯展现在读者眼前,通过文字的叙述对肮脏、血腥、暴力、死亡的画面描绘得淋漓尽致,这种叙事方式打破了传统死亡美学的安静、祥和与完整性,对于传统美学的形成一定的冲击,成为“以丑为美”的独特存在。

“审美现代性是一个具有超越性的范畴,这个范畴的力量就在于与传统、惯性等乏味平庸的事物相决裂,抵抗来自强权暴力的一体化和同质化。”[6]因此《檀香刑》在检验人的肉体纯粹承受痛楚能力的同时也通过残酷的场景描写了刽子手的冷酷和“看客”无聊、麻木的心理,对不公正的社会现象和社会制度予以批判。

在莫言的笔下,生命匆匆而逝,其中既有为了实践生的意义和爱的美好的有价值死亡;如《丰乳肥臀》中为维护女性尊严,用白绫结束自己生命的鲁五乱的妻子,因信仰的主遭受到他人的嘲笑,心爱的人被他人当面奸污而受到信仰和男性尊严的双重威胁最终用跳楼结束自己生命的马洛亚,在《檀香刑》中因刺杀袁世凯未遂被处以凌迟刑的钱雄飞,被处以斩首刑罚的戊戌六君子以及因杀死侵犯自己妻子的德国人勇于与侵略者做斗争而被处以檀香刑的孙丙;在《丰乳肥臀》中,因给司马库送包子而遭受无妄之灾的赵六以及在战场逃窜时被炸没了脑袋和肚子的大哑二哑……凡此种种,形成了其作品特有的死亡美学,莫言正是通过对死亡的各式描绘,展现出人在无常命运中对生的意义追求和遭遇意外后生命猝然长逝的飘零之感,真实地呈现死亡原貌,同时又从审美的角度超越性地建构死亡,通过以死扣生的叙述增强作品的内涵。

(二)余华:哲学价值

“文学中的死亡可以跨过客观阻碍,充分的展开想象,将生与死杂糅在一起。”[7]余华是一位善写死亡的能手,在他的笔下,这种超越一般人的智慧所思考出来的死亡即体现在其小说蕴含的向死而生的哲学主题中,他热衷于关注苦难的生命,体察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以此寻求生命的意义与世界的本真。

尽管生命在死亡面前尽显虚妄,但余华笔下的人物总是在绝望的处境中倔强地反抗绝望。“活着便是生下来,活下去”这一句具有普适性意义的生存哲理将众多于艰难困苦的环境中丧失生存希望的人拯救出来。在《活着》中,富贵目睹身边亲人接二连三离世后依然选择活下去,即便最后只有孤零零的一人与一头老牛相依为命却仍旧未放弃生的希望,以活着的姿态来对抗生命的虚无和死亡的荒谬,展现出极强的生命韧性。在余华的作品中,死亡是他对这个世界的本质的基本指证,也是贯穿其小说的主词,《死亡叙述》和《现实一种》中充斥的暴力、复仇与死亡无不展现出民间社会固有的冤冤相报的朴素真理,通过对不同种死亡的描写,余华不仅强调了命运的意志和力量,也在冷静地探究着人性,在《命中注定》里,他已经向我们展示出死亡是生命之初就开始的一次约请,不同的只是长短不一的挣扎过程。在此行进过程中,人性的善恶是最大的原动力,它们决定着人如何去死,如何来生。

人生来孤独,死后也将重新归于孤独,在余华笔下,孤独常常伴伴随着死亡主题而产生。《在细雨中呼喊》里,弟弟孙光明为了救落水的孩子跳入水中,最终被河水淹没,走向死亡,可是那个被救的孩子在几年后却忘记了这个事情,此时孙光明的死显得孤独且无意义;因喝得醉醺醺而掉入粪坑,被他人当成是猪的尸体而打捞起,在认清后又重新被扔进粪坑的孙广才,死法荒谬且悲凉;在《第七天》中,担心自己的病躯拖累儿子,最终选择一个人离家出走,从容迎接死亡的杨飞的父亲杨金彪;因暴力拆迁在睡梦中被埋在废墟里窒息而亡的郑晓敏的父母;在《活着》中,家人不在身边,被不负责任的大夫抽血过量致死的有庆,因家中无人,吃豆子被活活撑死的外孙苦根,无不体现出生命的脆弱渺小与极尽荒凉之感。余华笔下诸多单独走向死亡的人物形象也体现出其作品中蕴含的人生来便是孤独死后终究再次归于孤独这一母题。

四、结语

赫拉克利特说:“生与死,醒与梦,少与老始终是同一的东西。”后者与前者相辅相成,互相转化。在文学家的笔下,死亡大多是惨烈而决绝的,作家借死观照生,通过对死亡的想象与描写反面探讨生存的价值与意义,为读者更深刻地认识和理解死亡提供了丰富的角度。莫言与余华通过不同风格的死亡叙事使作品呈现出有差别的审美风格,既从不同侧面展现了人类所面临的永恒的生死哲学问题,同时又为死亡美学的研究提供了新的视角,值得我们深刻研讨。

参考文献:

[1]柯婧婷.丰乳肥臀的饥饿主题及其性别政治[J].西南民族大学学报,2007,(05):90.

[2]罗先海.跨媒介叙事的互动与裂隙——以《活着》的电影改编、小说修改为考察中心[J].文学评论,2020,(04):218.

[3]刘擎.现代西方思想讲义[M].北京:新星出版社,2021:55.

[4]伊壁鸠鲁.致美诺寇的信[M].王利译.北京:中华书局,2005.

[5]莫言.檀香刑[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1:7.

[6]曹霞.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文学批评[J].广东社会科学,2022,(06):187.

[7]陈园.《哈姆雷特》与《窦娥冤》中死亡叙事的比较研究[J].时代文学,2012,(08):160.

作者简介:

姜艷雪,女,汉族,内蒙古赤峰人,辽宁师范大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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