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阶级话语与人性言说

2023-12-25吴晓婷

今古文创 2023年45期
关键词:阶级性红豆人性

【摘要】百花文学代表作品《红豆》与俄国作家拉夫列尼约夫于1924年发表的《第四十一》两篇文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跨阶之恋”这一题材模式——一对立阶级青年男女“情投道不合”终致生离抑或死别结局,来书写革命女性扬弃私人小爱、皈依集体大我的神圣时代命题。两部作品于文本内外鲜明的互文性使得指向“阶级性”与“人性”话语运作及呈现形态异同的对照讨论成为可能。借此,本文由所涉概念的历史脉絡切入,力图探询阶级话语是如何在异质同构中塑造了两篇文本的显在主题动机,而在场域设置、结构布局、叙事视点、修辞表达等具体叙事运作中“人性”话语的介入又何以使个体感性形象大于革命理性、使爱情审美化肉身化一面逸出政治寓言。阶级和人性话语来往回合、交锋联袂所塑就的多重暧昧叙事形态,可以被视作一种意味深长的症候式表达,宗璞与拉夫列尼约夫殊异的话语资源背景亦使之传递出不同艺术质地的情感回声。

【关键词】人性;阶级性;《红豆》;《第四十一》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45-0052-04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45.016

一、研究背景与问题提出

在同中有殊的历史文化语境场中,百花文学代表作品《红豆》[1]与俄国作家拉夫列尼约夫于1924年(新生的苏维埃政权此际尚未采取一元化的文艺领导政策)发表的《第四十一》[2]两篇文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跨阶之恋”这一题材模式——对立阶级青年男女“情投道不合”终致生离抑或死别结局,来书写进步女性割舍私人小爱、皈依集体大我的神圣时代命题。尽管阶级话语塑造了两篇文本的情节旨归和显在主题动机,却并未完全统摄叙事的具体运作及其感性审美肌理。无论是温婉悠长的回声,抑或那惊心动魄的轰然枪响,传诸读者的关乎阶级敌人与理想爱人、革命理性与诗意温情的驳杂张力感受自然指涉了这一论题:阶级话语以何种力量使得爱情扁舟必然驶向沉落的航道,又在什么程度上容许了供其停泊的乌托邦场域?不服膺的人性话语于怎样的语境下悄然与之共享同一叙事空间,又在何种意义上仍旧为其所用?两部作品鲜明的互文性使得指向“阶级性”与“人性”话语运作及文本呈现形态异同的对照讨论成为可能。

实际上,“阶级性”与“人性”任何一端都非评估作品价值的唯一准则,“阶级性”抑或“人性”孰胜孰败的单向度评价均无法置放下文本的诸多细节。承认一种话语的存在也不意味着与之相对的话语就要被摈斥、遮蔽,在特定语境下它们甚至悄然共享同一叙事空间,以不同的界说手段在张力场中获得各层面话语所满意的语义阐释。借此,本文将以互文性探究的方法,论析阶级话语如何在异质同构中塑造了两篇文本的显在主题动机,也即将“跨阶之恋”征入政治寓言框架、以相似表述机制构建阶级主体,而在场域设置、结构布局、叙事视点、修辞表达等具体叙事运作中“人性”话语的介入又何以使个体感性形象大于革命理性、使爱情审美化肉身化一面逸出政治寓言。阶级和人性话语来往回合、交锋联袂所塑就的多重暧昧叙事形态,可以被视作一种意味深长的症候式表达,宗璞与拉夫列尼约夫殊异的话语资源背景亦使之传递出不同艺术质地的情感回声。

二、为阶级话语所征用的“跨阶之恋”

(一)时代主题的隐喻勾勒

特定时代语境场中对爱情的叙写承载着丰富的隐喻意味。无论是苏俄国内战争喋血鏖兵时刻的选择,抑或新中国成立前夕国民党外逃之际的背景设置,在这风雨如磐的历史转折点上,个体选择与阶级事业、民族前途空前遇合和扭结,爱情亦被裹挟着卷入新旧世界话语迁变的刀光剑影中。

两篇文本的阶级话语将“跨阶之恋”征入政治的寓言框架,在其运作中编衍成一系列用以呈示阶级意识对垒的符码,最终指向天壤悬隔的政治道路择定。细加寻绎,甚至能发现此类符码几乎无往不至。“列宁是我们无产阶级的英雄,我们在广场上竖起您的塑像”,马柳特卡的诗是事件的陈述,是真挚情感的直抒,而中尉戈沃鲁哈-奥特罗克狂喜之际吟诵的诗“在大海上淡蓝色的云雾里,一片孤帆在闪耀白光……孤帆——孤帆,孤帆在闪耀白光!”则将情感凝缩成明净的意象,反复咏叹描摹之下是奔突而克制的心潮。作诗关键究竟在于先天禀赋抑或技艺训练的观念分歧背后,截然对峙的成长际遇与阶级背景隐然可见。恰是这一阶级对峙,使得马柳特卡与中尉在战争、国家乃至“真理”上的争执愈演愈烈以至不可调和。同样的象征意涵也与《红豆》密切关联在一起,江玫与齐虹那“永远也不会一致”的观念裂痕,由性格差异悄然扩展到人生观乃至以政治立场为核心的整个世界观,最终导致爱情堤坝的崩解、溃决。

无法逾越信仰鸿沟的“跨阶之恋”被勾勒为与诱惑、考验同义的语辞,在阶级敌人甜蜜爱情前悬崖勒马的叙事行为象征着对虚无自私、堕落叛国道路的摈弃,对阶级意识的捍卫。若要扬弃个体小爱而投身于民族国家共同体的正义事业,马柳特卡的枪口需在对准阶级敌人之际对准诱惑的幽魂,江玫也在撕心裂肺中斩断了令她眷恋的万种情丝,“祖国、革命和爱情、家庭的取舍、新我和旧我的决裂,种种搏斗都是在自身的血肉之中进行,当然是十分痛苦。”[3]借由自我斗争最终统一于政治解放道路——这一抉择双重指涉了阶级主体的成长和历史命运的转折。两篇文本的阶级话语正是借由爱情的隐喻勾勒、正义事业大于一己情感的情节旨归,通向其所欲实现的基本主题动机。

(二)阶级主体成长的表述机制

进步女性割舍私人小爱、皈依集体大我这一主流政治模式之所以能够实现,在基本叙事策略和叙述视点上,离不开两篇文本对阶级主体身份的建构及其相似的表述机制。一个是渔家孤女,一个是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她们在“导向幸福自由的灯”的革命真理召唤下,以将爱情交予事业的承诺被整合进纪律化的公众秩序中实现其成长叙事——两篇文本有一处细节高度相似,对于异性“你永远都要做一个兵?”(“你还想去当兵?”)的询问,她们都报之严肃回答,以坚定崇高的信仰及实际行动断裂旧我,分享民族国家共同体的主体身份。

马柳特卡剖鱼十二载,听闻城乡招募志愿赤卫队,她把刀往木凳上一插便加入为争取自己权利而斗争的穷苦无产阶级中去。她粗野勇武、信仰忠诚、意志坚强的阶级特质一开篇就被放置于骨横朔野、魂逐飞蓬的叙事场域中加以渲染。以遭遇失败肇始——恰合革命历史题材小说的主流建构模式,红军小分队从死亡罗网中突围,在坚毅果决的政委引领下艰苦跋涉于严寒广漠。风雪旋卷,驼铃声声,简洁凝练的语汇以其艾蒿气、荒沙气传遞出残酷的使命感与悲壮的史诗感。修辞构成话语的基础,荒漠构成叙事的半壁底色,阶级本貌构成马柳特卡的形象基质。

显然,相较出身具有天然阶级合法性的马柳特卡,在纷扬雪花与粉红夹竹桃的诗意氛围中出场的江玫因其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身份,她的思想改造需要更为具体谨慎且合乎阶级话语的论证过程,因而更多的叙事努力诉诸了“千人齐颂、母亲生病、参与游行、萧素被捕、父亲屈死、领头抗议”系列叙事环节的建构。为保证阶级性的渗透,叙事还设计了大学同屋女性兼共产党员萧素的角色,将江玫从校园生活自然引渡向民主活动。若说萧素是一团不熄灭的火焰,那么江玫就是这团火焰的热度煅烧出的水晶。她的特殊身份使得两人的友谊具有负荷、指涉着远远超出双方情谊之外意涵的载体性,而被国家民族、阶级革命等话语征用,成为时代路口增设正义事业一端重量的砝码。同性经由友谊加以启蒙的询唤模式,以自然而强有力的话语策略将意识形态伦理化、温情化,陈示出知识分子皈依集体投入正义事业的逻辑桥梁。

同时,家庭背景阙如、无江玫那般欲断难舍思绪的萧素也以严厉而温柔的目光警示着齐虹灵魂深处“疯狂占有的爱”,宣判爱情悲剧的必然性。“你和齐虹有一样的认识,一样的期望么?”“千万不要跟着齐虹走,他真会毁掉你的。”这些话语不仅作为一个学姐关切学妹的情感生活,也在为阶级理性代言的意义上被叙述。将萧素书写为不容置喙的绝对力量的修辞策略,使得即使在两人刚因齐虹而起争执的文本语境中,江玫那爱情被否定的拒斥之感亦能即刻收住,在萧素及其代指强大话语威力的感召下恢复平静,更以此为标准反思她与齐虹的思想鸿沟。

但反过来说,女性友谊的伦理叙述也可能在另一层面上与阶级话语悄然共用了同一叙事空间,人情与革命成为彼此阐释的混杂意义符码:阶级话语借助软性的同性启蒙来自然化运作,理性的书写态度在具体叙述中难免流露出感性情感体验的裂隙。

三、人性话语对具体叙事运作的介入

在上一部分,本文探讨了“阶级性”塑造两篇文本显在主题动机的话语策略,也即通过将“跨阶之恋”征入政治寓言框架、以相似表述机制构建阶级主体成长历程的方式,书写进步女性割舍私人小爱、皈依集体大我的神圣时代命题。马柳特卡与江玫阶级出身的差异使得后者的思想改造更多地借助了自然而强有力的友谊伦理叙述,亦为人性话语的悄然潜入提供可能。若将文本镜像建构起来的民族国家主体的面貌细节擦清,足以进一步察见有着世俗生活化感性诉求和丰裕细腻情感轨迹的个体存在,触摸到阶级特质之下的人性肌理。

(一)个体感性形象大于革命理性

对两篇文本加以细读,阶级性并未囿限江玫与马柳特卡的感觉维度,她们首先被作为禀具丰沛日常经验的人加以具体塑造。换言之,当下世俗生活并非远大理想的对立面,江玫与马柳特卡恰因着美的触动,自然生发出超越性追求。在江玫由温情小家推及和睦大家的成长道路上不乏诗意景色,热爱生命的她为雪花而顿生愉快,“简直想去弹动那雪白的树枝,让整个世界都跳起舞来”,亦为春天的盎然生机而动容,“去听那新生的小蝉的叫唤,去看那新长出来的小小的荷叶”。拉开时间距离,已成为党的工作者的江玫,其感觉维度也没有变得更阶级斗争化、更工农化。艰难生活亦未曾窒息马柳特卡的生活感受与幻想遐思,她用珍藏的铅笔头歪歪扭扭地书写自己心中的诗,也为悠扬曲折的幻想故事而心醉。

相较《第四十一》主要以克制省净的蔚蓝意象暗指马柳特卡心灵潜流,江玫知识分子的身份让她更多了一份对自我感受的反复省察,对历史前途的思虑叹喟。江玫步步走向革命,也充溢着剪不断、理还乱的纷乱心绪,割舍时的艰难、决绝后的怀念、明知看法不可能达成一致仍“遏制不住地愿意和齐虹在一起”,价值冲突带来的精神煎熬以最感性的方式成为主人公成长过程中切肤的疼痛啮咬,“她觉得自己的心一面在开着花,同时又在萎缩。”

群众大会中江玫的心绪无法抑制地越出阶级叙事的轨道,个体漂浮不定的意识碎片飘向“西楼窗下徘徊的青年人”,与“阶级超我”所要求的理性化、规整化内心世界产生强烈反差。意识形态可以锻造好的党的工作者,培养战士的崇高精神,斑驳的情感色彩却依旧涂抹在个体内心深处。恰如孙先科所言,对江玫情感脉动与灵魂抉择的触摸、书写,“显示出一种更具自主性、内在心理逻辑更写实的成长模式”[4],在阶级话语塑造的时代命题之下,各类软性的感觉成分都在文本中获得一定的叙事位置,甚至比对投身革命的激情叙述更具有审美观赏价值,昭示出人性话语的隐韧力量。

(二)爱情的审美化特征

既然选择爱情作为政治寓言的载体,便不免要遭遇对这一包容着巨大张力的艺术母题的开掘所可能导致的叙事冒险——为阶级话语所规约的爱情扁舟,在驶向沉落的必然航道上却始终鼓动、招摇着一份丰赡饶裕的感性,亦有着被“人性”的暗礁险滩所牵绊的可能。“跨阶之恋”夷然可见的象征意涵与鲜明的阶级旨归并未致使对爱情本身神秘又微妙、欢欣又痛苦一面关注的缺失。其于文本中的存在实际富有悖论意味:在这个最私密、个人的场域,情感发生与身体感觉不一定唯政治指针是瞻,而是坚持着一定限度的个体自由。两篇文本对爱情审美化、肉身化一面的感性体认更逸出了意识形态规范,而与阶级话语杂陈共在、对话碰撞。

有意味的是,两位作者在叙事中不约而同地建构了一个可供爱情扁舟停泊的乌托邦场域——在《第四十一》中是人迹罕至的巴尔萨岛,《红豆》则为夹竹桃掩映间的校园“绝域”。“咱们最好去住在一个没有人的岛上,四面是茫茫的大海,只有你是唯一的人——”恰如江玫动情之际所言,陆地与孤岛的叙事空间分野,将文本世界分裂成宏大叙事与私人情感两重对峙、相互映衬的两部分。在孤悬海外、远离尘嚣的孤岛上,意识形态锻造的阶级画卷隐退在朦胧天边外,时代风浪弱化为模糊而遥远的回响,青年男女的浪漫爱情故事成为凸现其上的叙事中心,并在结构上占据了更大的比例和更为突出的叙事位置,以至于产生盘桓过久的叙述风险。

为何两篇文本“跨阶之恋”的叙事设计均离不开对乌托邦的寻求与依恋?唯有逃逸出世纪风暴与历史语境,方能暂时悬搁阶级叙事的伦理规则,社会建构的历史性主体方能作为“身体的人”于对方眼中显现,“跨阶之恋”方能获得叙事可能性。阶级与人性话语的对话交锋终在此处达成某种妥协,既呈现爱情生发时的人性光芒,又以时泛其上的阶级意识对抗强调这种爱情所无法跨越的现实距离,陆地的召唤也必然使之顷刻弦断音绝。但爱情毕竟是私人生活的最后栖息地,是承载人性话语的空间。人类剥去层层外壳后袒露的真淳情感,尽管“建筑在这些并不存在的童话,终究要萎谢的花朵,要散的云,会缺的月上面”,却依旧摇曳多姿。

一开始以马柳特卡的阶级猎物、布尔什维克的敌人面目示人的中尉,本该成为她生死簿上的第四十一个抽象数字——他应流淌着“地主老财味的,软绵绵的血”、应“除了会跳四步舞以外,其他什么也不知道”。然而,当中尉从因一枪打空而出现裂缝的生死簿中滑落,作为“活人中的一个多余的数字”以饱满鲜活的存在来到马柳特卡的面前,他傲然的气质、沉着漠然的态度与“蓝湛湛的眼珠”,却对她有着神秘的魅力。齐虹那“清秀的象牙色的脸,轮廓分明,长长的眼睛,有一种迷惘的做梦的神气”也不时在江玫眼前晃动,勾起她的探究之心,神秘而直觉的爱情不受阶级理性控制,轻轻悄悄地拨动着人类情感中最敏感的心弦。

对于共同美的欣赏甚至悬置了阶级身份区隔,成为青年男女拉近距离、互生好感的有效途径。在江玫和齐虹所建构的“绝域”里,荷花清远的微香,桂花浓酽的甜香,雪花飞舞的冬天,构成甜蜜而忧愁的古典审美情调,飘扬着为两人所共同领会的“诗意”。同样的构成要素也可以在《第四十一》中窥见端倪。尽管马柳特卡书写穷人与革命的诗作与白军中尉“格格不入”,可是正如他所言“人和人之间总是会了解的”,真挚情感的诗意流露也能使他震颤。

而当中尉从阶级猎物还原为个体时,在场的身体便成为显目的叙事要素。阶级的正义视角之外,叙述者克制省净的笔墨总不愿掠过中尉的蓝眼睛,人性的视角在其血肉质地的身体上投注了大量的审美关切。“中尉的蓝眼珠在暗影里,只有火盆的火光照在他湿润的眼白上,映成了藤花色。”在艺术视点的“逗留”之下是马柳特卡的“灵魂深处汹涌起伏着潮水似的柔情”,“仿佛见到其中有什么熟悉的东西”“甚至能淹死人”,以至于她不由自主地亲吻中尉。正如蓝棣之所说:“接吻不仅是一个感性动作,也在体验一次价值判断,在肉体的里面是灵魂,在美的里层是感情。”[5]阵营的敌对未能扼制爱情的自然发生。

相较之下,虽然同为外貌英俊、温文尔雅、学识丰富的名门贵胄,也都对所处世界的芸芸众生报以冷嘲与敌视眼光,只愿沉浸在思想与艺术的自我天地中,但阶级话语对齐虹的用墨显然更重。在道德标尺的判断下,齐虹俊美外表恰与内心自私冷漠、野蛮专横形成对比,用以表征大资产阶级所流淌的血液,审美化的人格特征则被有意压缩。中尉的形象则溢出了阶级原罪的单一承载,他作为人的复杂面向得到了生命细节的润泽:

上半身俨然是一位将军,可是下半身却长着猫腿……

这些没意思的事情,我可讨厌透了。多少年的流血和仇恨啊。我并不是生下来就是当兵的。

叙事给予中尉充足的话语空间去描绘其作为一介意气书生的梦魇痛苦、困惑希冀。对历史之手、权力之轭下“人”的生存状况和心理状态的关注,对生命本体价值和意义的探寻追问,使得文本超越正义与非正义之间的权衡而筑起复调景观,流淌着一脉俄国人道主义话语的精神传统。

从眼窝里被打出来的一个眼珠,在水里粉红色的神经纤维当中漂动,像海水一样湛蓝的眼珠困惑、怜惜地望着她。

在这心酸眼亮的一瞬,审美叙述视点的介入使马柳特卡恍然醒觉这献祭式的一枪究竟意味着什么。正义的暴力结束了阶级敌人的生命,死亡却让他瞬间摆脱了反动的政治归属,散发出神秘而可怖的人性魅力。对于价值体系错位撕裂而彻底裸露其上的男性身体而言,其死亡不仅意味着一个政治符号的消逝、一个多余数字的终于归位,更被还原为一个介入历史的个体所罹受的无可挽回的悲剧,破碎成漂动的粉红与惨烈的歌哭。

通过上述论析,足以可见,人性话语对具体叙述运作的介入,使马柳特卡和江玫作为禀具世俗生活化感性诉求和丰裕细腻情感轨迹的个体逸出了阶级理性。价值冲突带来的精神煎熬以最感性的方式成为主人公成长过程中切肤的疼痛啮咬,《红豆》受五四知识分子话语影响,于此表现得更为明显。“阶级性”的话语力量使“跨阶之恋”无法逾越现实距离而轻灵地飞扬,唯有暂时构筑在乌托邦上方能获得叙事可能性,但毕竟达成某种妥协,为青年男女的浪漫爱情故事提供了表现超越阶级、政治的共通情感及审美追求的场域,甚至在结构上占据了更大的比例和更为突出的叙事位置。精神丝缕牵着俄国人道主义话语传统的强韧脉络,中尉身体的在场与艺术视点的反复关照更使其作为禀具生命质感的真实个体而不仅是阶级符码被书写。

(三)修辞传递的情感回声

当时间距离被拉开,江玫虽已成为党的工作者,其感觉维度与情感表达却并未变得更工农化,华美感伤的气韵笔调总是指向永不褪色的原初情境、血痕犹在的定情信物、铭心牵痛的情绪余烬,“我不后悔”的决绝语辞似乎拖曳着欲言又止的一阕回声,混杂着深重的怅惘、创楚和未曾消散的嘆息。

这如缕欲绝的回声在《第四十一》中则外化为海天之间响荡的呼唤,充彻穹宇,无休无止,前文冷静克制笔法所积聚的修辞能量瞬刻释放。急剧变动极端境遇之下,容不得犹豫思量的理性反应与铸就的惊心动魄感性结果所形成的巨大张力,成就了极为强烈的震撼力量与特有的美学面貌,涌动的暗流猝然冲破安寂的蔚蓝,又在一刹那凝归于漂动的、困惑着的、怜惜地望着的眼珠。

无论是温婉悠长的一阕回声,抑或那惊心动魄的轰然枪响,这些修辞编码与场域设置、叙事视点、结构布局等叙事因素协同作用,或明或暗传递给读者的驳杂感受恰与政治批判所敏锐捕捉到的异质色彩殊途同归——人性与阶级性究竟孰胜孰败?从人物最终行动来看,阶级性以强大的感召和决绝的姿态割舍了个体小爱,但人物的情绪反应又复归于人性温情,这是否冲淡了主人公择定革命道路的纯正性?当我们伫立于激烈交锋后的遗址残垣,聚焦在叙事结尾的繁复色彩——这一阶级与人性话语碰撞最为激烈也最潜隐之所,审美艺术最回味悠长之处恰是批评纷起之地。如何界说“遭遇抉择”之际女主人公的表现,恰如本文开篇所勾勒的那般,在“我不后悔”与“怅悔恸哭”的矛盾指认之间,诗意温情与革命理性之间,不同语境下的论者演绎出了大相径庭的诸般理解。

参考文献:

[1]宗璞.宗璞文集(第2卷)[M].北京:华艺出版社,1996.

[2](苏)拉夫列尼约夫.第四十一[M].曹靖华译.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2017.

[3]宗璞.中国女作家小说选—— 《红豆》忆谈[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81.

[4]孙先科.爱情、道德、政治——对“百花”文学中爱情婚姻题材小说“深度模式”的话语分析[J].文艺理论研究,2004,(01):29-37.

[5]蓝棣之.现代文学经典:症候式分析[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98:127.

作者简介:

吴晓婷,女,汉族,福建莆田人,厦门大学,本科在读,研究方向: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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